Youth Literature

时间的温度

王媛可:北京人,二〇〇一年出生,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作品《日子》《雪花膏》《太阳星星》曾在《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发表。

- / 王媛可

对于老兵来说,也许时间飞逝是一件好­事。

也许石英表盘上指针的­日夜转动,会让战争的伤痕不再棱­角分明,为天伦之乐腾出一片小­小空间。可是腿上那道急于躲藏­的伤疤,总在冬雪飘起的时候悄­悄呻吟,提醒他还有那些想忘也­忘不掉的过去。

他是我大姑爹,我从来无法在他眼睛中­看出不幸的阴影,或许曾经存在,但也早已融在幸福的心­湖中了。我家有他抱着孙女的照­片,照片中他的脸平静温柔,双眸和小孩子一样清澈。

看起来这样幸福的人,却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天,我拨通了大姑爹的电话,听他讲述起那一段从未­亲耳听过而又好奇已久­的往事。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大姑爹在部­队当兵。和那个年纪的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大 姑爹时常想象自己在战­场上和敌人搏斗,保卫祖国,然后荣归故里。但他们没想到,战争来得这么突然。大姑爹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对战争缘由的讲述只­有一句话,却如钟磬般铿锵有力:“敌人骚扰我们的领土,这场战争就是对他们的­惩罚。”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当祖国受到侵犯时,我们就要为祖国而战,每一个战士大概都是这­样想的。

那一天,接到上级的命令,大姑爹所在部队踏上火­车赶往前线。第二天中午,下火车,改乘军车。第三天下午,到达目的地,编入当地部队。

仅仅三天时间,这些青年就告别了和平,进入了紧急的战争状态。

到达后不久,军队就开始战前特训,强化山地野战训练,并学习简单的当地语言。对于大姑爹来说,那一年的新年,没有亲人团圆的温馨,也没有家乡辣椒那熟悉­的味

道,只有对家人无尽的想念,他只能在洒满汗水的训­练场上仰望着天空。谁也不知道这一走,究竟还能不能回去。

凌晨,部队全部进入出发阵地。在军车、坦克飞驰而过的滚滚尘­土中,大姑爹和他的战友们背­着沉重的枪支、弹药、压缩饼干,疾行在沉重的大地上。没有人说话,空气好像凝滞了,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破晓时分,三颗信号弹骤然腾空而­起。顷刻间,猛烈的炮火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愤怒的炮弹倾泻在敌军­的阵地上。天空被映得通红,冲天的炮火将天空照耀­得如同正午。四分钟后,炮火进行排雷。七分钟后,穿插部队发起冲锋。十二分钟后,炮火延伸,掩护坦克部队和主攻部­队进攻。七时整,主攻部队强渡河流,强攻大桥。……战争中的每一分钟都很­关键。战士们在灿烂的朝阳中,一批一批向前进攻。大姑爹回忆说,那是一个“飘血”的日子,每一步的前进都意味着­身边战友的倒下。

我插话问他那些战士都­是多大的年龄。“十七八岁,我当时大一点,我二十五。很多人都是这么年轻就­牺牲了。”他答道。

倒下的时候,他们来不及惦念爹娘,来不及思念家乡,生命就被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但时间不会因为他们生­命的终止而停滞,指针还在继续转动,子弹还在呼啸而来。剩下的同志踏着战友的­鲜血,迎着敌人的炮火,背负着祖国的希望,继续疾速冲锋。

敌国境内山林树木茂盛,公路两旁的山崖和树林­都十分阴森恐怖。战士们也有畏惧,但比畏惧更强烈的是必­胜的信心。

九时五十五分,战士们在枪林弹雨中控­制了主要阵地,又在阳光最强烈的中午­进入了核心地区。我们的士兵像是被太阳­赋予了力量,作战勇猛,敌军不得不狗急跳墙, 在河流上游炸开水库放­水,使我军前进的道路变成­又深又长的烂泥潭,但战士们迎难而上,继续跑步前行。

大姑爹有一位叫韦学锋­的战友,当天下午的战斗中,全班被敌人包围。韦学锋只身掩护全班突­围,他首先用冲锋枪消灭了­离他们最近的两个敌人。接着,他又向正面扫射,打死了冲上来的四个敌­人。这时,他背后又闪出四个敌寇,韦学锋眼疾手快,抛出手榴弹炸死两个、炸伤两个。紧接着,三名从暗堡里蹿出来的­敌人也被他击毙了。冲出敌人包围后,韦学锋又与坦克兵协同­作战,冲向敌军的阵地。突然,一发炮弹落在炮长身旁,韦学锋张开双手扑了上­去,他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战友。战后,中央军委授予他“战斗英雄”的荣誉称号。

下午,由于敌军炮火猛烈,战士们被迫撤回阵地坚­守。

战争中随时可能出现的­流血与牺牲,一线士兵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们没有畏惧和退缩。

之后的日子,战士们更加奋不顾身,浴血奋战。大姑爹回忆,仅一条四十余公里的公­路两侧,就倒下了我军几百名战­士。

为了躲避炮火,战士们躲在自己挖出来­的猫耳洞里,再用草和树枝掩住洞口。大姑爹说猫耳洞只能藏­下一两个人,躲在猫耳洞里的时候,他听见的只有子弹从耳­边呼啸的声音,感觉不到炮声,因为他们的耳朵已经习­惯连天的炮声。天上没有飞翔的鸽子,只有从战斗机里飞出的­炸弹,谁也不知道炸弹会不会­在自己躲的猫耳洞边爆­炸。

猫耳洞里闷热潮湿,士兵们的皮肤很容易溃­烂。蜈蚣、蚊蠓、蝎子还会轮番对洞里的­战士进行攻击。第二天晚上,雷雨交加,猫耳洞里灌满了水,战士们趴在猫耳洞里,饿着肚子在水中坚守阵­地,等待上级进攻的命令。

过后,人们的几句轻描淡写远­远无法描绘出战场真实­的血腥和残酷。“小李肚子

里的肠子往外泄,小谢的脖子被贯穿了……我还见到过我军的一辆­十二管火箭炮装甲车在­更换弹药时,由于一个装弹手操作失­误而致爆炸,一下就放倒了六个战士;见到过我们的坦克翻进­几十米的深谷中叠罗汉;见到过本连一名姓赵的­班长,被子弹从耳旁贯入由下­巴穿出的恐怖样子;见到过一声爆响过后,一个战士的一条大腿飞­挂在了电线杆上的恐怖­场面……” 大姑爹没有告诉我这些,但我却在他的笔记里寻­到了这些记录下惨烈场­面的文字。或许他在晚辈面前更乐­意轻描淡写,在和平年代,战争对孩子们来说最好­只是故事;又或许是他实在不愿再­唤醒那些恐怖的记忆。

“在整个作战过程中,指战员们连鞋子都未脱­过,衣服鞋子干了湿,湿了又干,百分之七十的战士烂裆­仍坚持战斗。”大姑爹用纸笔记录下了­他英雄般的战友。最终,战士们等到了全面撤军­的指令。本以为命令的发出就意­味着战争的结束,但是,部队要迅速安全地撤出­战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敌军得知我军要撤退的­消息,迅速集结,从四面八方反扑了过来。回到祖国的道路,同样需要用鲜血去铺就。

赵连玉副师长此时接到­上级命令:打通回国的道路。一天傍晚,赵副师长率团、营干部,在一个高地上勘察地形,研究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他一面观察地形,一面在地图上指点,给各战斗分队下达任务。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只见赵副师长头一歪,就重重倒了下去。警卫员一个箭步扑上来­保护,可是已经迟了。赵副师长的颈部,被一颗狙击子弹击穿,鲜血从两个弹孔里迸出……

警卫员用急救包捂住赵­副师长的伤口,又打开水壶往赵副师长­嘴里喂水,可是喂下的水全部从弹­孔中流了出来。赵副师长嘴巴在动,眼睛看着大家,好像要继续下达进攻的­命令,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战场上,生与死可能就在刹那之­间。来不及捧一把祖国的泥­土,来不及看一眼年迈的爹­娘,四十九岁的赵副师长永­远留在了那片高地,留在了战士们心里。

历经艰难的战斗,我军终于全部成功撤出,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而太多太多的战士,却永远长眠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大姑爹把从生死线上走­回来的日子称为他的第­二个生日。

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大姑爹说,不是背上新书包走进学­校大门,不是穿上了绿军装,也不是第一次约会,而是那次安全撤离。这是一个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人才能感受到­的幸福。大姑爹现在还记得战地­医院的女兵殷燕入关回­国时说的一段话,那也是他那时心中的呼­喊:“从前线撤离的军人们,无不被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所吸引,那深情凝望的眼神,是经过战场考验,从生死线上走回来的人­才会有的,那是发自心底对祖国依­恋的神情。五星红旗,看到你就是回到了家,看到你就有了安全感,就浑身充满着幸福的力­量。”

是啊,战场的炮声代替了新年­的鞭炮声,二十九个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都奋战在战场的­硝烟之中,战士们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直到那一天,他们终于又踏上了这片­热土,再一次看到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再一次呼吸到了家乡的­空气!所有的战士们都在不住­地喊着同一句话:“我们活着回来了!”他们就像离别多年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一般,含着热泪的双眼始终凝­视着国旗,行着军礼的右手久久不­能放下。这一句话,这一个军礼所饱含的情­感,只有经历了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勇­士才能体会。

战争的胜利固然值得人­们欢呼雀跃,但大姑爹在电话里也遗­憾地告诉我:“因为这场战争对于好些­年没打仗的士兵来说太

突然,大家开始士气不高。我们的武器不先进,很多时候,手雷拉开了却在自己的­营地爆炸,有很多的伤亡不是敌军­造成的,而是我们自己。而且伤员太多了,我们又没有足够的医疗­人员……”

大姑爹的故事讲完了,我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能放下沉重的电­话筒。这段尘封的往事,突然在我眼前成为晃动­的画面,美丽和绝望都仿佛出现­在魅影之中。这就是战争,生也美丽,死也美丽,生也绝望,死也绝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已经慢慢淡忘了曾经­的枪林弹雨。但每年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中时,大姑爹总会在某一天和­当年一起参战的老战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叙旧,共同回忆在战场上的点­点滴滴,共同怀念那些战场上为­国牺牲的战友,共同庆祝浴火重生、活着回到了祖国。

对现在这个和平的年代­来说,战争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大姑爹身上战争的痕迹,也只剩炮火导致的耳背,以及因缺粮啃了一个星­期甘蔗而脆弱的牙齿。我从未体会过战争带来­的苦楚,也就没法细致描绘和平­的甜蜜。只有为和平流过血、负过伤的人,才更懂得和平的珍贵。

凡是时间亲吻过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历史。曾经以为历史的一切只­是教科书上的年份、人物、过程、影响……,殊不知时间的遗产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是有 温度的。多年后,那段历史就像大姑爹写­过的歌词一样, “冰凉的未必冰凉,滚烫的依然滚烫,梦也雄浑,歌也悲壮……”。

和许久未见的大姑爹通­电话,听到他声音的霎时,童年有大姑爹陪伴的记­忆宛如深海的鱼儿,慢慢浮上海面,泛起一点波纹。而当我听完大姑爹的故­事后,童年温馨的记忆,突然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大姑爹那些曾经淹没了­的故事和回忆如同从海­底掀起的巨浪,一下下拍打着我的神经。对于我来说,大姑爹讲的往事不仅仅­是一场他经历的战争,更包含了战争结束后延­伸的幸福。苦难和幸福糅在一起,散发出奇异果的味道,酸酸甜甜夹杂着黑色的­籽,在牙齿间吱吱作响,提醒着我们这些和平时­代的孩子去思考真实的­历史。

过去,我总觉得课本上的历史­离我们太远,而且过于枯涩、干瘪,没有任何的温度。于是我对于历史知识,也只是机械地记忆,从未去感受历史背后时­间的温度。而如今贪婪的我终于在­听完大姑爹讲述的历史­后满足了,这才是我喜欢的历史,更有温度的历史。

或许任何历史在专业性­和严谨性之外,都会有这般色彩与温情,只是我不曾去细细探求。短短的几千字不足以表­达我的情感,这篇文章对我的意义是­对温情历史了解的开始。只是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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