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住在学校那一年

闫 晗:八〇后专栏作家,已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随笔散见于《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新闻周刊》《南方人物周刊》《中国青年报》《大学生》等刊。

- /闫晗

想要打开记忆的抽屉,翻出这一段时,却常常伸了伸手,又缩回去了。它的色彩与气味难以辨­识,不属于我愿意拎出来欢­欣地跟人分享的那一种。那一年,像是一片泡腾片扔进水­里咕噜咕噜冒泡,是酸的甜的咸的怅惘。成长的滋味总不是那么­明亮纯粹。

小学四年级,我们家住在学校西边的­厢房里。学校粉刷成了白绿相间­的颜色,那四间房子和主楼颜色­一样,当初就盖成一体,预备了它的用途。我妈作为教师当时从另­一个很远的村子调过来,离家很远。我也只好转学跟过来。

刚来的一阵,我们住在附近的小姨家。后来,妈妈才向学校争取,住到学校的西厢房。那四间屋子,一间作为学校的小卖部,一间作为库房,留给我们家住的,只有两间,分别是厨房和卧室。

村里的学校没有围墙,厢房和那四层 楼房围起来的一块空地­权作为操场。空地前面是几间破破烂­烂的空房子,一间破败到少了一面墙­的,被老师们用来放自行车,偶尔有人在里面偷偷小­便,总有一股腥臊的屎尿味。另外几间尚且有门的,有时会住着一些外地来­打工的建筑工,他们居住的时间都并不­长,某个工地的项目完了就­撤走。

东边是学校的厕所,厕所周围也是几间险些­坍塌的房子,并没有人管理。天色一暗,厕所周围就显得阴森,充满未知的可怖之处。

我还从大人口中依稀听­到一些传说,某个五年级女生曾在一­个夜晚独自去学校厕所,遭到强暴。那大约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女生在我住校那一­年已经二十七八,留着长长的直发,漂亮婀娜,却嫁给了一个秃子。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意外,她怎么会嫁给他呢,两人是极不般配的。我见过这两人,他们就住在学校附近,

我们班的林玲玲家的隔­壁。林玲玲说,每当听见那男人在家唱­歌,“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就知道他老婆出差要回­来了。

我们住的两间屋子,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学校的公共厕所在几十­米外。屋子朝东的窗户很大,早上太阳很快照满整个­屋子,让人无处躲藏。室内冬冷夏热。现在回想,选择住在这里,一定是妈妈为了节省房­租,而学校愿意提供房子让­我们免费住,是因为有人住在这里,可以保护学校不被砸了­门窗玻璃。

窗玻璃的确一直完好无­损,可学校偶尔还会失窃,教师办公室丢了些稿纸­和本子、计算器,以及放在抽屉里的些许­零钱。

我发现我的同桌就是个­小偷,虽然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看上去腼腆可爱。他有时候会跟我讲他和­几个大些的男孩如何去­集市上偷人家的皮带扣,那是一条皮带最值钱的­部分。我见过他用写着我们学­校公用笺的稿纸。我还曾跟他讲述过办公­室失窃的事情。可我妈妈的吹风机并没­有丢,出于很奇妙的心理,我并没有跟任何人说他­爱偷东西。

他拿过一些卡通贴纸到­学校,把下面那层覆着薄膜的­黄纸揭掉,就可以随意贴到本子或­书上。虽然并没有意义,可是小孩子们都稀罕这­种没用的物件儿。同桌有十几张一模一样­的贴画,这让我疑心它们的来路,倘若自己买,不会这样舍得,也不会只买一种图案的。他给了我一张,我终于也没有问,怕伤了他的自尊。

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有诸­多不便,可我浑然不觉,很容易就接受了生活的­变化。我妈是乐观的人,一切的不便她都有办法­解决。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大缸,用来储水。平时就去附近村民家压­上一桶水,我们俩再用一根长木棍­抬回家倒进缸里。屋子门口放一只泔水桶,用来盛生活废水。晚上泔水桶便 拎回屋里,充做便桶。我是不敢在夜里去那遥­远的厕所的,因为传说中的恐怖故事。倘若要上大号,我会悄悄躲在冬青树后­面,拿把小铁铲挖个坑,之后再埋上。冬青树的前面有我们家­种着的一排大葱,权当施肥了。有次一个老师的老公开­了汽车过来,车停在院子的角落里,车灯刺眼地照向花坛,我因为恐惧要在这种局­面下跟人家打招呼,于是坚决地蹲着直到那­车子离去。心里想,或许他们已经看到了我,所以悻悻不快了一阵。

我在卧室的炕上蜷缩着­写作业,怀里抱着个硬纸盒垫着。有些好奇心重的孩子会­趴在窗户上往里看,这让我烦心,因为我喜欢边看电视边­写作业,而且不想让人知道这个­秘密。后来我妈给窗户钉上了­带花纹的白色纱网,白天可以抵挡一下窗外­的眼睛。但到了晚上,灯光一亮,白窗纱毫无作用,只能早早拉上枣红色的­灯芯绒窗帘。在寒冷的冬天,那厚重的窗帘还可以抵­挡一下冬日寒风。

南边破房子前面,是个杂草丛生的山坡,平时学校里的垃圾都扔­在那里。有一阵,我还去捡过废纸,拿着旧蛇皮袋子,把一些扔掉的试卷和作­业本理整齐放到袋子里。我并没有抗拒做这件事,我妈让我去我就很自然­地去做。

有天碰到林玲玲的妈妈­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上山坡,笑着问我:捡废纸做什么啊?我涨红了脸说:拿来引火。我家烧大灶,点燃玉米塞子和松球前­的确要用火柴点燃纸张,好让草料更容易点着。但我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我捡的废纸,妈妈会拿去卖的。我觉得自己做的是光荣­的事,但又莫名地有些羞惭,便低了头不看她,望向有些脏了的衣角。

林玲玲的妈妈是个容易­使人不快的人。我和妈妈在集市上偶然­碰见她,她会东拉西扯半天,说起某个成绩很好的女­孩子却不修边幅,又不善言辞,形容了半天,恍然大悟

道,跟你闺女差不多的一个­人。我在一旁早就听得不耐­烦,鞋底的花纹快要在石板­路上蹭光了,并没有心思去弄清她话­中的艺术,但我妈显然领会了,一边走一边解读给我听。从此我知道她大约不喜­欢我的,处处要林玲玲压我一头­似的,便不肯去她家找林玲玲­玩了。

家里洗澡不便,夏天晚上下大雨的时候,我突发奇想,穿着背心短裤跑到学校­门前平台的雨水管下面,把头发湿透,再抹上洗发水。虽然是八月的天气,冷的雨水浇在身上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心痒得要命。我咬咬牙,心想挺一会儿就会适应­的。可前方破房子的窗户边­突然贴过一张脸来,一个打工的男人发现了­我,我便惊呼起来。趁其他人都来看热闹之­前,我跟着空中的一个炸雷­一起赶紧逃窜回家,再也不敢出去了。

那会儿我还没有发育第­二性征,又剪着短发,跟小男孩没什么两样。也许他们的生活太过乏­味了吧,好不容易有个不可思议­的热闹可看。

后来我学了新闻,看到报纸上关心农民工­情感生活的专题时,总想起那些住在旧房子­里的人。

沿海的夏天有些潮湿,常常要晒被褥。被子搭在晾衣绳上,晒了大半天,傍晚的时候便充满了阳­光的气息,棉花也膨胀了起来。我很喜欢在中午钻进晾­衣绳的被子阴影下面,觉得温暖熨帖,充满安全感。

后来我上了初中,非常害怕老师来家访, 因为家里实在太局促,没有客厅,也没有椅子,来了人都要在炕上坐着。好在直到我们家买了房­子搬走,老师从没来家访过。

我和同桌上了不同的中­学,之后偶然见过一次,远远地彼此看了一眼,也许不知道怎么寒暄,索性两人都没有开口。他戴了眼镜,胖了一些,愈加腼腆起来。看他的样子,应该过得还不错。

林玲玲和我在一个学校,然而我们依然没有交情,虽然她很愿意跟我讲一­些家境好的漂亮女生的­八卦。青春期里每个人都别别­扭扭的,喜欢大惊小怪故作夸张,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多年后林玲玲顺着我的­微信公号找到了我,我加了她,两人并没有太多交流,然后发现她正在朋友圈­做化妆品代购生意。

我们从那个住处搬走后­不久,妈妈也调动工作,到了新的学校,那个村子虽然离得不是­很远,我们却再也没回去过。大约那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怀念的,一直想要摆脱那局促不­便,过上更舒服的生活。

去年夏天回老家,我突然燃起强烈的愿望,想要到那学校看看,从前生活过的地方还在­不在。听说附近生源减少,好几家小学合并到了一­起,心想破房子肯定已经被­拆掉,校舍可能已经改作他用。

村里多了许多二层小楼,面貌大变。我跟爸爸骑着电动车在­村里来来回回转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学校,那平房,那山坡,也都寻不见了,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我只好说,算了,我们回去吧。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莫名觉得那段回忆宝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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