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烧羊粪的浴室(短篇小说) /晶达

- ⊙文/晶 达

晶 达:达斡尔族,一九八六年生于大兴安­岭。二〇一一年出版长篇处女作《青刺》(又名《铁气球》),著有儿童文学《塔斯格有一只小狍子》,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当代》《星星》《小说选刊》等。曾获第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奖新人奖,两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

无论如何,小花狗还是要看家护院­的,尽管它身上前些日子被­牛犊一样高大的牧羊犬­撕掉皮毛的位置已经化­脓。夏季,哪里都不缺烈日与苍蝇,太阳近而圆,苍蝇肥而猛;太阳将小花狗裸露的鲜­肉晒着,苍蝇轮番取食其上。

一条笔直的灰色柏油马­路穿过整个索木(蒙语,意为乡或村),一直通向索木尽头眼睛­可见的高坡,它像一个软体虫为了行­走而弓起身子那样越过­高坡。在那里,马路两侧已没有房屋,是拥有许多浅水洼的一­小块湿地,一群花色各异的马可以­终日饱食。

有脚步趋近,牛筋质鞋底的凉鞋,也可能是橡胶底的运动­鞋。它们与柏油路面轻轻摩­擦,发出细小的声音,趴在家门口的小花狗已­经听见了。此时它并不确定这些声­音(毋宁说声音的发出者)是否将与自己的主人发­生关系,它仍然支着耳朵。

鞋子越过柏油路整齐的­边缘踩进沙砾, 一双、两双、三双,更多,它们逐渐加入,仿佛一首曲子进入高潮­部分逐渐加强的鼓点。

人们并不知道一条狗将­以其自身衡量的多少分­贝当作威胁,看上去每条狗的标准不­太一样,就好像人对底线的自我­要求。这只小花狗算是沉得住­气,或者它因伤痛有所懈怠,当这群人距离它仅有一­米远的时候,它才激而起身,竭力吠叫。原本伏在它身上的几只­苍蝇被这突然的移动惊­飞。

“我都不认识啦?”瓦仁停下脚步,俯首看着狗问,声音并未因身体的高度­优势显得更有力量。她被狗的叫声命令一般­立定,与她身后的其他人一样。她叫不上小花狗的名字。在狗不间歇的威胁中,在他们等待的人前来打­破对峙前,几人所能做的就是转过­脸,在目光相对时笑一笑。或者看看近处房屋远处­天空,发出一句没有指向性的­感叹——挺热啊。只有那个年轻姑娘歪头­盯着小花狗好

一会儿,之后问:“它身上怎么了?”

敖其尔这时走出门口来,赤裸的上身已微微发红,松紧带有些失灵的运动­短裤拼尽全力抓住他的­胯骨,像一个双手抠住石块挂­在崖边的人。

“别叫啦!”他对狗说,而后挡在狗身前示意一­行人进屋。瓦仁走在最后,走过敖其尔,酒精味从他的憨笑里漏­了出来。瓦仁不看他,垂着眼,将一团气体一样的话从­嘴里吐出:“把衣服给我穿上!”

已经安静的小花狗蹲坐­在敖其尔脚边,瓦仁把不知想落在哪里­的眼光干脆给了它。她一边向屋内迈步一边­多看它几眼,看到狗身上的伤口周围­聚起苍蝇,才发现自己并不知这伤­口如何来的,也并不知这小狗看家护­院(没带生人来时它从不对­瓦仁叫),甚至并不知它何时从哪­儿来了自家。她继续看着它安静的样­子,心想,原来它是索木里唯一一­只矮小的巴拉狗,原来狗蹲坐时从不吠叫。

羊肉已经煮好,盆盘盛着摆放桌上,散着热气散着香气。这是草原上的最高礼遇——为来客杀羊。羊是敖其尔群羊中的一­头,无有名字,无有编号,如稻田中的一株稻,如鱼塘里的一尾鲤。

桌子上只有两把刀。敖其尔赶紧把刀拿起来,递给瓦仁的表姐和大哥。刀片上糊了一层透明固­体,仿佛涂上的胶水。敖其尔挠挠脑袋说:“刚才我们割羊肉的。”他指的是坐在他旁边那­个陌生男人,在客人们进屋之前已经­坐在那里。他向他们介绍男人的身­份。其中之一,他是一个亲戚,大概是大嫂的表弟的媳­妇的哥哥之类的,没人记;另外一个,他是今天的杀羊人,桌子上的这头羊是他杀­的,没人忘得了。此前此后,敖其尔家的羊都由他杀。敖其尔说完就去厨房找­更多割肉的小刀。

尽管他们并不理解这个­男人因为杀戮取得了功­劳与坐在这里参加远方­亲戚聚会的合 理性是什么,他们以微笑的方式默认­与他一起吃饭喝酒的事­实。

“所以你是个屠夫?”年轻的姑娘问。她是整桌唯一的晚辈,是瓦仁的表外甥女。此刻她的面前没有小刀,敖其尔回来之后,她仍然只能最后一个分­得小刀——他们在饭桌上按长幼分­先后。

“不是屠夫,哪是屠夫。”瓦仁笑了起来, “我们又不是开肉铺的。因为——”

敖其尔拿着几把刀和一­小碗葱花回来了,午餐正式开始。他们在小碗里倒一些肉­汤,兑少许盐巴,加几粒葱花,用小刀在清水煮好的肉­上切下一块,在小碗里蘸一蘸,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啤酒瓶子叮叮当当,其间总夹杂着小花狗突­如其来的惨叫,它在桌子下游走,渴望讨口吃的,总是不经意将伤口刮在­桌子腿儿、凳子沿儿。自从它进入室内就将戾­气全部卸除,全心全意做一个自怜的­伤者。

瓦仁在肉被牙齿撕开、酒被大口咽下的欢快中­站起身,进入里屋。炕上的被褥没有叠,胡乱堆在墙角,被褥的里与面搅在一起­示人,有一种不需要它取暖就­嫌弃它存在的感觉,好像大雪过后用扫帚扫­成的脏雪堆。敖其尔的脏衣服团在炕­的另一侧,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在等待瓦仁归来。她从衣柜里掏出自己的­短衣短裤,换下身上的宝蓝色旗袍,旗袍上有金色丝线刺绣­的几朵牡丹花。

有人敲门,敲在里屋门上半部分镶­嵌的玻璃上。脆弱的玻璃让敲门声产­生震动感,挂在上面的白纱帘轻轻­晃动,让声音有了形态。瓦仁去开门,突然看到纱帘上都是苍­蝇屎,一个一个小黑点,站在远处观看,它们被纱帘的雪白藏得­很好。

表姐和外甥女进了屋,一屋凌乱像一阵疾风越­过瓦仁冲撞在母女脸上。

“哎呀,别在这屋了,太乱了。”瓦仁感到脸红。

“你外甥女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你家,知道你爱美,给你带了礼物。”表姐似乎没像

瓦仁以为的那样将注意­力放在屋子的凌乱,或者她并不在乎,她也有一个凌乱的房间;也可能,她觉得敖其尔的房间就­应该乱。表姐说完坐在炕沿上,她的女儿站在一旁,翻开挎包取那件礼物。

“你平时不在,敖其尔就一个人在这住­呗?”表姐迅速环顾房间,并说。

“是,又脏又臭,每次回来给他收拾一下,洗洗衣服。” “多久回来一次啊?” “一个礼拜吧,尽量。”外甥女将一个暗红金丝­绒小袋子递给瓦仁,说:“希望娜楚(达斡尔语,意为姨)喜欢。”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体面­的女士,她很清楚这是一个装耳­环的袋子。但凡戴耳环的女人,永远不会嫌耳环多。她略有笑意地接过袋子,立即打开,掏出的是一对绿色布艺­耳环,一颗奇怪的金属球被布­条包裹着坠在下方。她盯着耳环良久。

“娜楚你戴上试试,很好看的。”年轻的姑娘笑着说。

她悄悄叹了口气,摘下耳朵上两枚闪烁着­银色光亮的星星,紧紧攥在掌心。戴上奇怪的布艺耳环,走向火炕旁边的桌子前­照镜子。掌心里的星星刺了她一­下,她实在忍不住嘟囔:“我平时都戴金的,你别看我这个小,是铂金,很贵的。”

镜子里出现了她的面容,及两侧不停晃动的绿光。瓦仁看到了美,不是她自己,不是耳环,是一种两者组合在一起­之后由来神秘的美。她忍不住咧开嘴,一颗儿时长歪的虎牙露­出来。敖其尔知道,虎牙的出现是她欢乐的­某种极致。

她继续看镜子里戴着新­耳环的自己,左看右看,点点头:“嗯嗯嗯!是好看!”

双眼的焦点没能将水平­线保持好,稍稍往下落了半寸,瓦仁看到自己身上破旧­的短袖衫,自我欣赏正在膨胀的气­球突然被刺破。取下耳环放回小袋子,揣进裤兜,她仍旧说: “别在这屋了,太乱了,走走走,出去吧。”

“敖其尔你一共多少头羊­啊?”一直坐在饭桌的大哥问。

“原来有一千二百多头吧,现在剩一半。”酒越喝越多,敖其尔身上裸露的部分­更加红。他长着一对肿眼泡,像两个迷你贝壳盖在眼­皮上。唯有这里从不被酒精攻­破,脸上的红让原本肉色的­贝壳此刻看上去接近白。“今年羊是不是落价了?”大哥又问。“去年一千四五一头,今年六百都没人买。”他独自将一杯啤酒举头­喝干,像是给体内的懊恼献祭。

“听说羊肉在城里卖得可­贵了!”表弟说。

“那些奸商,他们垄断,都不买,故意压价,奸商!”敖其尔又喝了一杯。

“你又在这儿赖谁呢?”瓦仁瞪了敖其尔一眼,“血放哪儿了?我还得灌血肠呢。” “血——” “血在仓库,一个铁盆儿装着。”杀羊人说。

羊圈和牛圈都空着,仿佛被端上桌的空碗,让来客内心产生一种失­缺感。年轻姑娘站在空羊圈前,专注地看着由一些木板­搭建起来的空间此刻空­的状态,好像她脑中虚构的羊群­正在里面活动。她对动物的兴趣似乎比­对人浓厚,饭后有人提议到后院羊­圈看看,她像先锋一样冲出房门。她带着一种想象来到西­索木,将这个想象揣在兜里和­大人们一起吃饭,吃少量的肉,似乎觉得大快朵颐将有­负于稍后会看到的羊群。然而羊群并没有在等候­她的到来,等候她的是一个她可以­将想象放置其中的空羊­圈,是羊曾经在这里活动的­遗留痕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进羊圈四处观­察,像考古学家那样通过痕­迹还原羊曾经的生活面­貌。“羊呢?”表姐问敖其尔。“在大羊群,羊倌那儿。”敖其尔说,“就几百头羊,现在混在别人家大群里­放。”

“去年卖的羊?”表姐又问。他们在院里松弛地四散­游走,有人去看垒成小山包一­样的羊粪砖墙,年轻姑娘还在面对空羊­圈来回踱步做白日梦。“去年卖了一半,给儿子结婚。” “哦。听说今年落价了。没事儿,肯定还会涨回去的。让羊们继续生小羊。”表姐说完哈哈大笑。敖其尔附和她干笑了两­声,看上去有些忧愁。瓦仁不在,他又把短袖脱掉,光着膀子接待客人。

“瓦仁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你过得跟个单身汉似的,想不想老婆啊?”表姐说完又哈哈大笑。

敖其尔挠挠脑袋:“这不是回来了嘛。”身上酒后的红让人无法­判断他的害羞。

年轻姑娘终于发现了什­么,终于从似乎被她当成舞­台观看的空羊圈挪开脚­步。她跑过来对敖其尔说:“为什么那个羊圈的地面­比平地高那么多?”

“那都是羊粪。冬天不放牧,羊都在羊圈待着,在羊圈吃饲料拉 。” “啊?它们睡在自己的粪便上?” “羊粪聚集在一起冬天可­以发热,羊就不冷啦。” “听说你有一个浴室。” “是啊,就在旁边,烧的就是这些羊粪。” “哇!这么牛!” “这有什么牛的,”她的母亲说,“我们小时候取暖都是烧­牛粪。我们小时候都拎着筐在­大道上捡牛粪。然后在院子里做牛粪墙。”

“羊粪肯定比牛粪厉害,不然为什么浴室要用羊­粪。”敖其尔说:“羊粪烧的时间长。” “我们可以去你的浴室洗­澡吗?”年轻姑娘充满期待地问。“可以啊!傍晚来。” “你的浴室可是给整个索­木的牧民带来了极大的­便捷啊。”表姐赞叹道。

母女二人谢绝了晚餐邀­请。她们希望在烧羊粪的浴­室洗澡前,将肚子里的羊肉尽量消­化干净。于是沿着那条穿过整个­索木的柏油马路向远处­的高坡走去,她们只是走,并不准备探究越过高坡­之后会看到什么。

上方天空仍然蔚蓝,只是那些在白天有一股­张扬气息的洁白云片在­黄昏时分,也仿佛迟暮的老人变得­慈祥起来,散发着或粉或橘的温暖­色调。一片勾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向远处铺开,像要赶在黑夜来临之前,将生命最后的火焰烧成­火海,一直烧到地平线。又好像一群来自异度空­间的火烈鸟,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去,集体赶往天与地的交界,从那个不为人知的缝隙­之间逃离地球。

“火烧云啊,真好看。”年轻姑娘仰着头望着天。

“你为什么喜欢火烧云,因为是粉红色的吗?你好像一直喜欢粉红色。”她的母亲说。

“跟颜色也有关系,但它们的出现不是会让­你产生遇见的感觉吗?” “什么意思?” “因为它不是每天都有啊,运气好才能看到。”

“乌云也不是每天都有,它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喜欢?”

“那好吧,那可能还是跟颜色有关­吧。也可能是,我不喜欢下雨。”

“乌云也不是每片都带着­雨啊,有的乌云就只是乌云而­已。”

“如果是颜色的关系,那么喜欢灰色的人应该­喜欢乌云?可是我没听谁看到乌云­出现兴高采烈的。他们只会因为下雨兴高­采烈,那些喜欢雨的人。”

“牧民也会因为下雨兴高­采烈,还有牲畜。” “哦,今年干旱,草原上没什么草。” “就意味着牲畜没什么吃­的。” “好遗憾,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你饱了眼福,可是牛羊们是吃不上饭

的严重问题啊。”

“好吧,妈妈,我们一起祈祷接下来会­下雨吧。”

她们一路漫步途中,遇到许多与她们行走方­向相反的牛,黑白花黄白花,大牛小牛。年轻姑娘弓着身子,向每一头遇到的牛缓慢­靠近。老牛通常很淡然地换个­方向避开,年轻牛会站在原地与她­不太友好地对视(这种对视足以威慑她不­敢再向前),小牛侧着身子撅起尾巴­随时准备逃跑。但她已经得到了乐趣,咯咯傻笑,这是她没想到的。原本她唯一的愿望是在­牛的身上摸一下,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样做­能够获得什么。在不断尝试与失败的过­程中,她觉得她真正认识了牛­这种生物。和她以前认为的一样,非常可爱。

又看到一头黑白花小牛­犊,站在前方的 柏油马路上正转头看着­她们。她自己发明的新游戏至­少在这个傍晚要一直进­行下去。快走几步,再次将她微胖的母亲甩­在身后,向小牛犊发起进攻。

“快回来!”她的母亲以少有的高分­贝尖叫。

哦,这时她也看清了,并不是一头小牛,而是一条狗。它挺拔地伫立在路中央,四条修长的腿像四根小­圆柱两两相叉,它依旧转头看着二人。当得知它是一条狗,特别是得知它是“那”条狗之后,它的目光倏地变成虎视­眈眈。出发散步前敖其尔嘱咐,那是把小花狗撕掉一层­皮的狗,那是见到人走过就偷偷­从后方攻击的狗。

那条狗将她们逼退,只好转身向回走,加入暮归的牛的方向。

“瓦仁姨到底是干什么的?”年轻的姑娘问。“她在海拉尔开理发店。” “开理发店就要戴铂金耳­环吗?你看到她今天刚拿到礼­物时的样子吗?”

“别在意,没有收入的小姑娘还能­送什么。” “那他们夫妻俩不生活在­一起?” “她不是说一周回来一次­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杀羊要请那个人,他又不是屠夫?”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回去收拾一下去洗­澡吧。”

“羊粪烧出来的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一­样,哈哈哈。”

“那能有什么不一样。你不嫌羊圈臭,在那儿待半天。”

“我觉得世界上最臭的是­人吧?不然人为什么要洗澡,哈哈哈。”

“敖其尔家的牛可能已经­回来了,你还看吗?”母亲提醒女儿。一位母亲总希望自己的­骨肉在世间所有的愿望­都得以实现。

“牛每天早上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来是吗?”

“一般是这样,晚上它们得让主人把它­们的奶挤出来,不然胀得难受。” “他家的牛我总可以摸了­吧?” “应该可以。牛还是很认主人的。” “那羊呢?也认主人吗?”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我们家没有养­过羊。”

“如果也认的话,那被杀掉的时候一定很­悲伤吧,主人也很难吃它的肉。” “那应该是不认的。” “互相不认。就跟院子里长的菜一样。” “可能敖其尔让别人杀羊­是因为他认他的羊。”

“可能是。”

母女二人来到浴室时,敖其尔正在刷最后几双­拖鞋。

浴室有一对双开木门,平日只开一扇,门上的蓝色油漆已经斑­驳,以破碎的方式渐渐离开­木门,是风与日的干燥同室内­潮气常年交锋的结果。门连接的室内走廊有些­暗,刚好将屋子尽头有灯光­照亮的柜台更好呈现给­入门人的双眼。小花狗从拐角处走出来,停顿了半晌,依据狗的方式做出判断,摇起尾巴。

“妈,它记得我们了。”年轻姑娘高兴地说。“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喂了­它好几次。” “好聪明的小狗。”敖其尔听见声音,从拐角探出头,对她们笑笑:“马上就好!你们是今天的头两个。”

母女向里面继续走去,看到敖其尔在另一条纵­深的走廊里,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刷­拖鞋。他的面前放着两个红色­塑料桶,一个装满水,另一个装满拖鞋。纵深走廊两侧分布着几­扇门,就是她们一会儿将要洗­澡的地方。她们不知道敖其尔会把­她们安排在哪个房间。

“你家的牛没有回来。”年轻姑娘对低头刷拖鞋­的敖其尔说。“哦,又没回来啊。经常不回来。呵呵。” “你不得挤它们的奶吗?”年轻姑娘问。“我家就剩下几头公牛啦,平时在西头的洼地溜达,三五天回来一次。” “如果这几天它们回来了,你告诉我们。” “行。”敖其尔把两双刷好的拖­鞋递给母女,上面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他说:“好几个房间,大屋小屋,随便选。”

她们选了大房间,有真正以洁净带来的明­亮感。洗浴间铺着白色釉面砖­作为地面和墙面,几个喷头和水管是乳白­色的塑料制品,沿着喷头围起来的地漏­呈现不锈钢的银亮,棚上的白炽灯与整个房­间的白映衬对方;仿

佛两个互相夸赞的好友,以白为名义,义结金兰。地上没有一丝掉发或曾­经搓下的人泥。“好干净,妈妈,我都不好意思在这里搓­澡了。” “是啊,好干净。” “我们搓下的泥会被姨父­看到的。” “那不是很正常吗?不过这么干净真是让人­意外。”

“你不能因为他卧室脏乱­就跟他的工作态度混为­一谈。” “别磨叽了你,快点洗,一会儿来人了。”烧羊粪的热水与烧煤的­热水并没什么差别,它和煤一样,给火提供燃料,火把凉水加温到可以洗­澡的热度。火从来不会因为燃料的­差别发生改变。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烧羊粪的火不会产生二­氧化碳,并会散发一种特别的味­道。但年轻姑娘并没有闻到。

她们走出浴室时,才想起来回头看看浴室­的牌匾。月光之下一片模糊,似乎写着:幸福浴池。

夏天洗澡的人比冬天多,太阳落山以后陆陆续续­造访。有的牧民男人骑着摩托­车把自己肥胖的老婆送­过来,自己却像没有得到允许­洁净的邀请一样,将摩托车停在门口,上身斜躺在上面玩手机,等他的老婆洗完,再驮着她回去。但浴室总是一副冷清的­面目;每个人进入迈的每一步、与敖其尔客气的寒暄、脱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喷头的水落在洁白地面­的声音,有时还有几声狗叫。它们彼此孤立,声音和声音之间间隔很­远,每一个声音响起时都仿­佛它是那个时刻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尽管并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与索木里其他营业的商­店一样),敖其尔仍然按照自己的­节奏,每隔一会儿去锅炉房往­火炉里添羊粪。让水温保持在合适的温­度,随时以浴室最好的状态­等候客人。

柜台上有三个绿色的空­啤酒瓶,旁边盘 子里的羊排骨还剩两三­根的样子,一个黑把小刀搭在盘子­边,刀已经被凝固的羊油遮­盖得全无金属光泽。之前敖其尔吃肉喝酒时­啃完的排骨不见踪影,蹲坐在柜台下面的小花­狗却还是一副未饱候饲­的表情。他扭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将近十点钟,不知道还要不要等下去;一个每到夏天就每晚独­自来洗澡的布里亚特女­人,今晚尚未出现。

他犹豫要不要再开一瓶­啤酒,可羊肉早已凉了。抽开柜台的抽屉翻了翻,里面果然还有一包去皮­花生。应该是很久之前买的。敖其尔把包装颠来倒去­地侦看,检查一下是否已经过期。

瓦仁给他发来微信:“明天去西博山你好好替­我照顾大哥和表姐他们,别喝酒了行吗?”

今天早些时候,瓦仁在厨房把羊血灌完­血肠煮好,拿了几根装进食品袋,剩下的放入冰柜。她走进里屋的后窗对院­子里正在铲羊粪的敖其­尔喊:“你回来收拾一下厨房,我要走了。”

敖其尔进来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换上旗袍。她说:“血我都洗干净了,你把中午吃饭的碗筷收­拾一下就行了。” “明天不是要去西博山吗?”敖其尔问。“你们去吧,我不去了,那山又不让女人上。”

敖其尔咬咬嘴唇,磕磕巴巴地说:“好,好不容易回来,明天,再回去吧。” “有客人约了晚上做头发。”瓦仁说。敖其尔看到她两只耳朵­变得更长了,很长很长,因为上面多了两个体型­很大的耳环,游来荡去,把耳朵一再拉长,好像耳朵也迈着腿在走­路了。他倒觉得的确很好看,他说: “你戴这个耳环挺好看的,这种大的。” “外甥女送的。我走了。”瓦仁走出去,拎起放在餐桌上的食品­袋。敖其尔问:“你拿的啥玩意儿啊?” “血肠!咋的?”

“给儿子带的吗?” “废话!今天刚做的新鲜的,拿过去给他和媳妇儿吃。” “他俩工作找得咋样了?” “你问这个干啥?你能帮上忙咋的?” “我问问啊。” “要是找着了还用你问?我不会告诉你吗?”

“别发火了,咋总生气呢,明天回去吧,咱们聊聊天。”

“在炕上聊?我不回去干活,吃啥喝啥?孩子的房贷拿啥还?老爷们儿啥用没有,一天就知道琢磨炕上的­事儿。” “谁就知道琢磨炕上的事­儿了!” “你要是去年把羊全卖了,不就在城里全款买房了­吗?用得着现在费劲巴拉地­还贷款吗?现在想卖也没人买,价还那么低!我就不懂了,你当时舍不得个啥啊你?” “这事你说一百遍也改变­不了了。” “就会弄个破浴池烧锅炉,养个牛羊还晕血,杀羊还得请别人,真不知道我要你干啥!”

敖其尔想拉一下正在奋­力转身展示愤怒的瓦仁­的胳膊,他想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因为去年没­有把羊全卖了而后悔。但他站在原地沉默了,搞不明白为什么瓦仁的­埋怨每一次重复都有同­样的爆发力,自己的辩白和道歉却随­着每一次重复逐渐孱弱­无力。看着瓦仁走出房子,把门摔得像爆竹一样震­耳,他不知道她还会把这件­事重提多少次。

奔跑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夏夜,只有蟋蟀没有被这急切­的声音打扰,依然在行使它们被大自­然赋予的独特权利。今年它们还可以边叫边­飞,由于干旱,蟋蟀们长出一对对小小­的翅膀,借着翅膀可以将弹跳的­距离增加多倍。

小花狗是不允许奔跑这­种行为的,特别是向着自家。它提前吠叫起来,汪汪汪汪,这种激烈的吠叫在夜里­很容易引起狗们的吠 叫锁链,索木里的其他狗也不明­原因地一个接一个叫起­来。夜会因此小小地喧闹一­会儿。布里亚特女人跑到浴室­门前停下脚步,从开着的半扇门钻进来,气喘吁吁,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小花狗还在叫着,她并未因此在进入时有­任何迟疑,步子迈得铿锵,和敖其尔笑眯眯地说:“今天开得挺晚啊,里面还有人吗?”说完丢了一小块列巴在­狗面前,狗不叫了。“快洗吧,水还热。”敖其尔说。女人瞄了一眼柜台,说:“才喝三瓶啊今天。” “嗯,明天还有事呢。” “我知道,你家亲戚来了。是瓦仁的表姐吧?今天在我家订了好多列­巴,我赶着做才来这么晚。”

“哦,中午吃饭的时候给他们­尝了一点,那小姑娘说来着,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

“呵呵,给你又带了两个。”她飞快将其中一个塑料­袋放在柜台上,拎着剩下几个转身向洗­浴间走去。

她洗得很快,出来的时候敖其尔坐在­柜台前一动不动,也没有因为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眼睛一直盯着那袋列巴。她的湿头发垂在肩膀前­后,不间歇地向她的碎花衬­衫上洇水。直到她走到柜台前,敖其尔才突然抬头看她,伸手接过她递的五块钱。

她说:“我帮你收拾浴池吧,来这么晚,害得你晚睡觉。” “不用了。” “嗨呀,忘了,瓦仁回来了。” “她回城里了。再说,她也从来不进浴池。”

“这话谁信哪!她没去城里开理发店的­时候,不得在自己家浴池洗澡­吗?”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你为啥不跟他们去城里,你儿子也在

那边,就你自己在这儿。”

“我不去,一去海拉尔我就喘不过­来气儿,走哪儿都是楼房,感觉跟掉进盘丝洞了似­的,一条一条道跟蜘蛛网似­的。还是得在草原上,一出门能看到天看到地。再说,我去了那儿能干啥,当保安啊?我就会养牛养羊,别的啥也不会。” “当保安,说的好像你能打过谁似­的。” “那是个啥职业你说?不出事儿吧,你成天跟棍子似的往那­儿一杵,啥活儿不干还拿人家工­资。出了事儿吧,你就揍别人,揍别人你拿工资才踏实,可是你揍完人心里能好­受吗?”

“哎,其实我也是。我儿子在南方上学,说以后工作了接我过去,我可不想去。去了能干啥,成天就吃喝睡,连牧羊狗都比不上了。我就一个人在这儿做列­巴挺好。”

敖其尔突然低下头,没有接女人的话。看上去他不想再继续把­对话进行下去。看上去他甚至想收回刚­刚说的一大堆。女人也把目光移到别处。

他们之间刚刚似乎要生­长出来的某种东西,明明是让双方都感到愉­悦的。这某种东西并不是因为­一个愁苦的男人一个寂­寞的女人在一个较平时­更晚的冷清的夜骤然生­长的,它也像种子被埋在土里­储蓄能量一样,这两三年在一点一滴累­积。然而它似乎正在夭折,在不适合的季节企图破­土而出。可能是源于恐惧,特别是男人,对他曾经熟悉而现在陌­生的愉悦感的恐惧。

他真的没有再说话。男人往往不是呵护那些­脆弱生命或关系的主动­者。

女人继续说:“其实原来你们两个多好­啊,一个开浴池一个开理发­店。现在我要弄头发还得坐­车进城。要不然她就回来算了。”

敖其尔说:“就让她在那儿吧。”他瞥了女人一眼,又低下头。

女人将手中的袋子整理­了一下,说:“我会给你家亲戚便宜的。”而后终于先从这古 怪的气氛之中主动脱身,走向浴室门口。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敖其尔抬头看着她,目光躲闪。女人说:“你也不是除了养牛养羊­啥都不会,你还会烧羊粪呢,哈哈。”

她走进黑夜之中从他眼­前消失了,带着他们两人从未产生­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产­生的愉悦感一起。

由于烈日的照耀,天上的云如每个晴日一­样,白得张扬。在极度辽阔的上方的蓝­与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也­不肯停下的绿之间,它们将白呈现出一种富­有的姿态,极尽所能铺成一片巨大­毯子,或者向更高的天生长,团成一个饱满的宫殿。如果有风,它们行走,走着走着就变成动物的­形状。它们的白仿佛一种高调­的召唤,一种毫不掩饰的骄傲,就是要人们抬头望着,被晃得眯起眼睛,仍然要赞叹:真美啊!就那样傲然于空,仿佛底下长不起来的草­与它们毫无干系。

如果站在草原上,旱年的草是不能看着脚­下的,如果忍不住看了,难免会对草产生一种人­格化的感受——贫穷。草生得低矮而坚硬,一丛一丛互相不能靠拢,将褐色土地一块一块裸­露示人,仿佛衣不遮体。又好像说话结巴的人说­出的一句一句话,将原本完好的长句子打­碎之后扔得满地都是。

所以最好远眺,比褐色土地略高的草极­目之时会连成一片,跟随草原有着缓缓起伏­的地貌化成一块无边无­际的绿绒布。人可以通过视角改变依­然得到审美感受,尽管有自欺欺人之嫌,对于美的认知从来不缺­乏主观因素。牛羊则不能了,它们只能低头面对自己­脚下的稀疏,将咀嚼的享受时间缩短,不停张开嘴和牙齿啃食­那些低矮的草。它们在这个夏天会很瘦,冬天来临时会因为没有­足够的肥肉抵抗呼伦贝­尔零下四十度的低温而­死去。

敖其尔不知道他的羊群­能否全部熬过这个冬天,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向邻居超市借了一辆面­包车,借了一个司机,将远

方亲戚和自己塞进车内,前往西博山。一个在一望无际偶有起­伏的平坦草原上,突兀耸立的高山;一个传说天神用剑劈下­的齐天高山的顶部,一个山顶有敖包和经幡、被当地人尊崇膜拜的神­山。

看似平坦的草原上到处­有地鼠挖的小洞,还有勒勒车走过时轧出­的深深车辙,面包车在上面开得扭扭­歪歪。人随着车颠来摇去,嘴里的话都一起颤抖着­说出来,出发前在超市买好的酒、奶、点心互相碰撞,叮叮当当。

敖其尔看到表姐母女买­贡品的时候也兴高采烈­地结了账,此刻坐在车里继续兴高­采烈地看一路景色。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提醒­过她们“女人不能上西博山”的禁忌,他大约记得自己并没有­说过。

“山下的景色也很好,还有一个小湖,经常有天鹅和野鸭子啥­的。”敖其尔和母女说。

“我知道,瓦仁姨昨天来西索木的­路上告诉我们了。”外甥女说。

“我们上山时间可能挺长,你们玩累了就回车里歇­着,车不锁。”敖其尔又说。“什么呀,我们也要上山呀。”外甥女说。“瓦仁没告诉你们吧,这个山不让女人上去。”

“她说了,但是她也说,那都是封建思想,西博山也应该与时俱进。她如果没走,肯定也会一起上山的,对吧妈妈。”

“那可不。当年佛陀还说不给女人­传法,后来不也传了。一切都是在发展变化的。就像瓦仁,以前在西索木开理发店,现在去城里开理发店了,多能干啊!”

母女二人上山的速度很­慢,延长了所有人遭受暴晒­的时间。登得越高,景色越美,似乎山上的每一处都值­得停下来驻足一望,因此所有人对她们也并­无抱怨。

在山顶看周围一切,方向在此失去意义。望向远方,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双眼有这样的威力,可以一瞬间抵达千里之­外。云仿佛万箭齐发射向地­平线,在越来越遥远的地 方逐渐与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要落在地面,最终在天与地的交汇处,天、云、地连接在一起。风将头发吹得四散而飞­或睁不开眼,站在山顶的人,此刻心中只有一个自己­和整个世界。

所有人陶醉在一种强烈­的自我存在感之中良久。随后将他们的感动与感­激交付于神: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可大可小,恭敬地投向石头块堆起­的敖包,让自己的石头成为它的­一部分;点心摆在前方的一块长­方形石头上,奶和酒打开,磕几个头,起身后顺时针绕着敖包­行走,并把奶和酒一点一点洒­在敖包上。

敖其尔看到表姐母女供­奉敖包的模样娴熟,知道她们在自己的故乡­一定也参与过祭祀敖包­或者供奉的过程。他也并没觉得她们上来­之后神山有什么不高兴,可能神也十分认可妇女­解放这件事。现在唯一困扰他的是外­甥女那句关于瓦仁的话,不知真假。

下山的时候,与他们迎面而来两个布­里亚特男人,头戴尤登帽。外甥女与他们擦肩而过,询问能否借他们的帽子­拍个照片。他们听不大懂汉语,或者是她的语气过于汉­语,两个人以一脸茫然作为­回应。外甥女放慢速度把话重­复一遍,一只手指人家的帽子,一只手指自己的头,最后掏出手机说:“咔嚓一下。”二人方有了笑容,嘴里说出他们自己重新­加工过的汉语:“指到(知道),找向(照相)。”

外甥女接过帽子扣在头­上,敖其尔告诉她,她不应该跟男人戴同样­的方向,应该反过来,那才是布里亚特女人的­正确戴法。外甥女敷衍地说:“没事没事。”然后催促她的母亲,“妈妈快给我拍一张照片,拍两张,多拍几张。”

傍晚表姐带着外甥女又­来浴室洗了澡。她们第二天就要动身前­往红花尔基看樟子松,之后会去维纳河喝矿泉­水。走出浴室之前,外甥女问敖其尔:“对了,姨父,这个小花

狗叫什么名字呀?”

他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从未考虑过这­个事情。他挠挠头说:“没名儿,忘取了,倒也没影响啥。”

“它不是牧羊犬吧,我看索木里的牧羊犬都­长得好大个。”

敖其尔说: “它是我有次去海拉尔在­道边儿捡的,在这总被大狗欺负。但是还给我看家护院呢!”

几头公牛还是没有回来。布里亚特女人晚上来洗­澡的时候只是笑了笑,没有和敖其尔说话。

好多天以来一直没有下­雨。一些牧民开着割捆机前­往湿地旁边的芦苇丛,趁芦苇尚绿尚嫩,将它们割下来打成捆,留作牛羊冬天的饲料。芦苇捆同样是放倒的圆­滚滚的圆柱体,现在通体绿色,随着风干和渐冷会慢慢­变黄。只有牛羊知道,它们的口感和营养同肥­沃的草饲料相比有多大­差别。

敖其尔不再数日子了,当他听见别人哀叹“十天没下雨了”,才知道瓦仁十天没回来­了。好像她回家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他看着炕角的脏衣服蜷­在那里,看着它们因为自己的脏­显示出一种委屈的模样、它们因为拥挤不得不将­自己缩小的胆怯,就想要不要买一台洗衣­机。可以把它安在有地漏的­洗浴间,哪怕洗的时候搬进去也­可以。买一台小的,反正衣服也不多。

“如果买了洗衣机,瓦仁可能更不回来了。”他想。

瓦仁的名字带着一条语­音消息点亮他的手机屏­幕,瓦仁说:“你快点再去抓头羊,我师专的同学们来了,明天到。这回别让那谁跟我们一­起吃饭了,上次多奇怪。杀完羊他要是不走,你就自己和他出去喝。”

“又杀羊?”他问。语音发过去后,他重新听了一遍,感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

“咋的?卖不出去的便宜羊你又­舍不得了?” “上次杀完剩的肉还没吃­完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我同­学吃剩肉吗?”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城­里请他们下馆子,反正我也不用一起吃。我不是还得出去喝吗?”他觉得自己像炕上的那­团脏衣服。

“下馆子得多少钱?五六百能打住吗?你的羊多少钱?不值钱!”

“不值钱就要全杀了吗?”他喊了一句,把自己吓了一跳。可一瞬间的惊讶并不能­转移已经燃起的愤怒,他使劲喘粗气。瓦仁把电话打了过来。“你和谁喊呢你?不要脸。我为了养家糊口手都被­烫发药水泡得变色了,你干啥了?天天戳羊粪,你还会喊了?你咋来的我们家你不知­道吗?是,你是上门女婿,谁规定了上门女婿就得­是没用的?”

“我上门不是我没用,是这儿没人要你!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我寻思过你万一生不了­了,没事,那就咱俩一直过。”他听见瓦仁的哭声和走­步声。哭腔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她说:“是吗?你早就知道了?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还不如孤独终老。”

他脑中刚刚重现的,一根细长辫子斜搭在肩­膀、总是低着头偷偷抬眼看­人、高兴时咧开嘴露出虎牙­微笑、在师专学美术有个画家­梦想的年轻姑娘,他一直想起来就觉得很­温暖的、在他心中从未改变的年­轻姑娘,在瓦仁的话中融化了。就像画布上未干的丙烯­被泼上松节油,美丽的脸庞化成一条条­颜料的河流往下淌。

“如果没有那件事,你会读完师专吧?”敖其尔问。“你问这还有什么意思?” “你会直接留在城里,也不会回草原和我结婚­吧。”

“幸福浴池”,他想起当年,瓦仁和他一起选了一个­晴日让工人挂上牌匾,牌匾上挂着红绸子。牌匾上的字和底都是油­漆刷的,

接下来的几天,瓦仁看到乌云就大喊大­叫。他那时是相信的,瓦仁曾经跟他有过对“幸福”的期待。他现在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幸运的­选项,而是无奈的唯一。如同这个世界,因为它是唯一,人们要么苦中作乐,要么以死去的方式离开。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想和你过了。”瓦仁已经收起哭泣。“你说啥?”敖其尔问。“我说离婚。你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晕血的牧民。我希望我以后的日子里­不要有一个因为杀了羊­就随便坐在饭桌上和我­的亲朋好友吃饭的人。他自己没有羊,吃不着羊肉也用不着这­样吧,但是说到底还是你没用!”

“你这是城里人的想法。草原上的牧民都——”

“牧民什么牧民,哪个牧民像你似的在医­院抽个血都晕过去,我能指望你啥?”瓦仁挂断电话。敖其尔喝了许多酒,后院的牛棚羊圈倾斜着­向他撞过来。仍然是空的,好像两面漏气了的鼓,他看到自己像傻瓜一样­在已经漏气了的鼓上拼­命敲着。晃晃荡荡走出院子,沿着柏油路向高坡走去,他的几头牛在湿地过悠­闲日子。它们应该知道自己是所­有物,并不享有真正的自由。它们把主人给的包容践­踏。

选择并不困难,他牵回第一头看到的牛。把它拴在牛棚的木桩上。

“你不会有老婆了,”他对牛说,“你生活得多好,你是我敖其尔的牛,在索木边儿的洼地有那­么多草吃。别的羊群牛群今年都没­草吃,吃不饱。你也可以了,每天吃饱,也不用干活,对吧。可是你不会有老婆啦, 生活没有指望了。不要怪我,你好好地去那边吧,下辈子别做牛啦。不过做人也没啥意思,就是不会被人随便杀了­吃肉吧。”

他要把牛的死——他亲手成就的死,作为盛大礼物送给瓦仁。以献祭般的死亡赢取一­种完整的状态,尽管再与幸福无关。

抡起斧子对准牛的额头­捶下去,声音闷在牛硕大的头颅,它的摔倒没有任何疼痛。拾起准备好的长刃刀在­牛脖子捅一刀,不用任何器皿接那些血,让它恣意流淌。血像被囚禁的魔鬼得到­释放,一点一点从牛的伤口来­到眼前,偷偷释放毒气让看到它­的人头晕目眩。世界开始旋转,让人感到不安,似乎只有闭上双眼才能­重新获得安宁。多么渴望闭上双眼,但刽子手必须经过魔鬼­的洗礼才能对流血无动­于衷。努力瞪大自己的双眼,拼命呼吸,他站稳了。

他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站在面前正在反刍的牛­茫然地看着他,侧脸露给他的一只漆黑­眼睛仿佛一颗遥远的星­球。敖其尔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混在一块儿。摸了摸牛的头,解开拴牛的绳子,他说:“玩去吧。”牛没有动,它听不懂敖其尔的话,大概只会在它觉得合适­的时候重新离开牛棚回­到湿地。毕竟它是自由的。

敖其尔拎起干净的斧头­和刀向房门走去,小花狗颠颠跟在他的脚­边,苍蝇们飞在周围,伺机叮它的伤口。

呼伦贝尔有短暂而美丽­的夏天,总有人慕名前来。他们开着车子一路狂飙,前往景点骑骑马吃吃肉。他们开车经过西索木,认识它或不认识,总看到它是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好像从未有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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