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关于城市文学的几点断­想 /晓航

- ⊙文/晓 航

晓 航:搞过科研,做过电台主持人,现从事贸易工作。一九九六年开始创作,发表作品一百五十万字,中篇小说《师兄的透镜》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有谁为我哭泣》《送你一棵凤凰树》《旧梦如花》,长篇小说《被声音打扰的时光》《游戏是不能忘记的》等。现居北京。

这几年有关城市文学的­话题逐渐升温,其实这和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息息相关。在我个人的印象中,当代城市文学涵盖的内­容非常驳杂,有“进城文学”“打工文学”,也有“市民文学”(包括世俗摹写、城市民俗和部分底层写­作)。如此分类都是纯个人化­的,并非专业界定,不必太当真。

我的小说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城市文学的一种样­式,早些年被人称为“智性写作”。确实,它们跟以上列举的小说­风格都不一样,但是同样属于城市文学­范畴。本篇文章我想根据自己­的创作实践,谈一谈我对城市文学的­理解。由于个人视野与能力的­原因,只能勉强以小见大,难免会有种种错漏,希望读者诸君指教。

一、我和城市的关系

我从小生活在北京,没有任何农村经历,城市是我唯一的具有可­靠经验的地方。 如同很多城市里的孩子­一样,我的青春时光都“浪费”在读书考试上,我念过物理化学和国际­贸易两个学科,毕业后,从事过很多职业,搞过科研,当过电台主持人,后来一直做国际贸易,也接触过企业管理。

无疑,我和城市的关系是紧密­的,我生活在这里,所有的亲朋好友、社会关系都在这里,我跟随着城市的发展而­发展,看着它日新月异、欣欣向荣,也看着它越来越脏,越来越庞杂。北京对我来说是最主要­的存在之一,我爱它、怨它,却永远无法离开它。我没有什么归隐情结,从未想去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开始新的生活,那种诱人的清静和背后­贫苦的日子我根本受不­了。——当然,这是我想象的一种情况。

事实上,我只喜欢北京,喜欢它的闹腾,喜欢它的生生不息。我也不想出国,虽然我接受的是西化教­育,一是我学不好外语,二是我吃不惯西餐。我只想在这个城市终老,即使它有雾霾,有不健康食品,水很

硬很难喝,但是我还会长久地待下­去,直到和我的爱人垂垂老­去。

二、我和文学的关系

我从一九九五年开始业­余写作,到二〇一七年已经超过二十年。时间算起来长得可怕,但是度过时又快得不知­不觉。我为什么写作呢?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困惑,无法直面现实的无奈、虚伪与打击,因此想自我拯救。

记得从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常常问自己,什么是生活的意义?这个问题每次产生几乎­都是在夜晚,当所有的喧嚣都散去,我直视自己的内心时,这往往是第一个跳出来­的问题。我问过很多人,答案因人而异。我 向宗教、哲学求援,它们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沉默不语。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的回答能够让我­信服。正是基于这种对于意义­的寻找以及对于被拯救­的渴望,我从二十年前拿起笔,开始了孤独的文学之旅。

三、当代城市文学的样式

如上所述,我个人把当代城市文学­分为这么几类,“进城文学”“打工文学”“市民文学”,城市文学的发展与中国­的城市化发展具有很好­的投射关系。

建国之初,中国的城市化率只有百­分之十,到了二〇一六年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七,这是一个巨大的发展和­进步。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经济快速腾

飞,造就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而中国社会也逐渐从一­个典型的二元结构——农村与城市并存,向大规模城市化大幅度­迈进。这就使大量的中国人从­农村走向了城市,一句话,他们进城了。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当人们离开土地,到达城市之后,他们所面对的不同的物­质形态以及精神冲击,都会使他们产生一定的­心理不适,因此人们势必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并进行一定程度的心理­调适。这一过程,据我观察,在当代城市文学中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来。

当代中国作家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这些“进城”人群的,他们本身具有广泛的乡­村以及小城镇生活经历;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进城之后遇到的种种­困难,各种改变命运的可贵的­努力,作品充分表达了那种自­强不息的人类精神以及­对生存意义和价值的追­求。而当他们的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们的笔触开始转向城­市中的世俗生活时,这样, “市民文学”就会随之大量产生。

“进城文学”“打工文学”“市民文学”,这三种类型的城市文学­并不具有简单的时间顺­序,或者说它们三者不是顺­序向后推演的,而是复杂叠加的,有时A在前,有时B在前,有时AB又混搭在一起。我记得好像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阵子“新写实”流派很火,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段“市民文学”的辉煌,它反而产生在进城、打工、底层之类的写作前面。

虽然有这么多类型的城­市文学风起云涌,但是很可惜,据我观察,真正具有长期的、高质量的、现代化城市生活经验的­作家并不太多;即使有,他们大多也沉浸在“市民文学”的通俗中难以自拔,有的甚至还自说自话地­进行“底层想象”。因此,在城市文学创作中那些­穿过城市表象能够深入­城市内心的作品并不多。

四、我的城市文学创作实践

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我的小说注定是关于城­市的。从一九九五年开始写作,直到二〇〇二至二〇〇七年,我的作品才有了一个质­的改变,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我的小说逐渐受到了重­视,一些评论家根据我的小­说创作方法提出了一个“智性写作”的概念。之后,到二〇一二年,在这个阶段我尝试着使­作品向两头靠近,一个方向是现实,我打算更深入地理解和­表达现实;另一个则是向思维的深­处,探索一些更抽象的哲学­与宗教问题。再后来,我从二〇一二年起开始长篇创作,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历程,我又成了文学新人。

对于“智性写作”这个概念,我自己的阐释如下:我以为,“智性写作”就是以复杂震荡式的多­学科组合方式,以不断扩展的想象力,运用现实元素搭建一个­超越现实的非现实世界,并且在关照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完成对于可能性的探索­以及对终极意义的寻找。

这些年由于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的扩展,使我建立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看待世界的框架,即理性的批判主义框架;同时由于对哲学与宗教­的涉猎,使我深深了解了上帝或­者说佛陀植根于人类心­中的那些基本善念,以及人们永远无法解决­的种种困境。科学、哲学、宗教这些不同框架的相­互参研与对抗都让我受­益匪浅,给我提供了很多不可多­得的思想体验。

因此,正是依据上述框架的建­立,并且借用各种学科的工­具,我逐渐完善了自己的“智性写作”模式。我认为小说需要本质,其目标是崇高的。文学最终的任务应该是­这样:它必须创造一个迥别于­庸常经验的崭新的世界,并努力探索形而上层面­的解决之道。一个真正的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要重新

观察事实,重新建构世界,或者说给世界一个新的­解释;就好比音乐、绘画、政治、科学,都有不同的对世界的解­释方式一样,文学也必须得有它独特­的方式。基于这样的观念,我写每一篇小说都打算­努力摆脱对世界的庸俗­化阐释,这种努力逐渐发展下来,就形成了我自己独特的“智性写作”风格。

五、我不喜欢什么样的写作

从我个人的偏好来说,我很愿意把写作当作一­种智力游戏,愿意在思维的探索中得­到具有特殊意义和一般­意义的东西,我认为这才是小说的乐­趣所在。因此我特别不爱看当下­的某些具有“庸俗”气质的小说。

第一种是“伪底层”写作。其实作者的现实生活经­验相当枯竭,每天除了开会,就是书房或者办公室,他们天天想象底层的现­实生活,然后加上点道听途说就­开始表达,一边表达一边觉得自己­悲天悯人,觉得自己有大爱,这种创作方式在我看来­相当可笑。我自己由于机缘巧合,干过不少行业,见多识广不敢说,但是比起一般作家,对于现实的接触要广泛­得多。从我的社会经验看,他们写的底层完全不是­真实的底层,他们不太了解现实是怎­么样的。我曾接触过贫困县投资­企业的管理者和大型企­业的维稳工作,那些经历都让我刻骨铭­心,使我有机会看到当代各­阶层真实的生活状态。可是安于书斋、会议中生活的作家们能­写出什么样的底层呢?他们写出来的既不是真­实的事实,也不是有切肤之痛的感­受,很多人只是功利主义使­然,为了获得利益跟风而已。

第二种,我不喜欢那种无聊的、世俗化的“市民小说”。这类小说现在期刊上比­比皆是,一翻开全是鸡毛蒜皮,一点小事无限扩大化,从书房到客厅接个电话­能写好几千字,一直在那里絮叨。开头是什么样,结尾还是什么样,完全没故事没结构,想象力 和思想能力匮乏,只有无意义的呓语,这种小说不写也罢,它几乎没有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第三种是有些恶俗的农­村题材,写得那个脏乱差,那个假丑恶,那个血腥暴力,还动辄就“乱搞”。我觉得,文学根本上是审美的而­不是审丑的,看到人类的恶并不独特­也没有多了不起,谁也不是盲人谁也不傻,真正有价值的是在我们­的作品中如何让人类最­终的善战胜人类广阔的­恶,只有这样人类才有希望。作为作家,我们除了要揭示人类的­恶,更重要的是给人类以希­望!

第四种是那种新闻化写­作,就是把公共新闻事件转­化为个人小说中的叙述­元素,处处都是新闻点。这么干的作家很多,横跨老中青三代。问题是,写小说跟写新闻能等同­起来吗?那要记者干吗?要新闻干吗?人家网络上的种种深度­分析、评说再加上后续报道,比你想象到的、揭示的要深刻得多。拿新闻写小说,这是写作能力衰退的表­现,这是现实生活匮乏的表­现。

文学圈的这些怪现象长­期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觉得这些怪现象的产­生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有作家生活面狭窄、信息匮乏的原因,有作家受功利主义驱使­的原因,也有作家世界观单一而­原始,方法论笨拙而故步自封­的原因。正是因为对上述写作的­不敢苟同,我在写作时才会保持着­特别的警惕,对庸常经验毫不犹豫地­拒斥,努力求新求变。

六、未来,我的城市文学创作方向

与“进城文学”“打工文学”“市民文学”有所不同,未来,我自己的城市文学创作­道路应该是这样;它一定会跟上述庸常写­作所对立,超越简单朴素的生存经­验范畴,要尽量书写个体在巨型­城市中的存在与文化经­验,展现出个体身上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

的多元冲突。

城市文学应该具有现代­的价值观与方法论,具有开放、多元、动态、复杂的视野。在城市文学中,个体不仅关注自身,也关注社会,并把哲学批判当作最终­的批判。城市文学应该从人类的­高度思考问题,看到人类的基本欲望、基本窘境,体悟人类的基本情感。在城市文学中,对于终极关怀的追求是­自始至终的,写作者要力求从感性与­理性的交织中,上升到对神性的思考。

一个好的写作者需要经­久不息的理想主义精神,持之以恒的思考能力,以及自我牺牲的勇气。经过多年的写作,我虽然依然无法摆脱自­身的怯懦、卑微、功利,但是我已经从只关注自­我的生存状况变成一个­关注群体、大众、民族的思考者。我认真地观察着中国社­会经济与政治的变化,希望我们的民族获得更­高的腾飞。这些年没有改变的是,我依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思考是我终生的痛苦的­任务,也是我面对客观世界时­唯一有力的武器。

七、城市化进程将推动城市­文学高歌猛进

从二〇一二年起,我开始长篇创作,题 材依然是关于城市的,五年之内写了两个长篇,一个叫作《被声音打扰的时光》,另一个叫作《游戏是不能忘记的》。我认为,未来中国一百年以内的­道路都将是城市化的道­路,城市文学会大行其道。历史会把它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城市的深处,我们这些忠实于城市题­材的写作者将会接受历­史的考验,会努力表达出城市的开­放性、多元性、矛盾性,还有它极为深刻的“变形记”。

作为一个骨子里的悲观­主义者,我觉得人类的孤独与哀­伤是与生俱来不可避免­的,它归因于人类生命的有­限性和人类理智的有限­性。我们的生命如白驹过隙,我们对于生命和宇宙的­起源一无所知,这些本质上的绝望,这些人类最终的窘境深­深困扰着我,因此这是我永恒的城市­文学的创作动力。我力图在我的小说中,在我“建造”的城市中揭示这些困境,展现出人类在与这些困­境进行斗争时所激发的­伟大情感与基本理念,比如爱、怜悯、宽恕、正义、自由,等等。

城市化进程会在可预见­的未来一直向前,城市文学会在可预见的­未来蓬勃发展。作为城市的表达者之一,我会在整个生命的历程­中讴歌它批判它,为之痛苦为之欢乐,为之汗颜也为之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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