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孢子(短篇小说) /糖匪

糖 匪:好奇心强烈,热爱捕捉与被捕捉。素人幻想师,威士忌死忠。中短篇作品散见于《科幻世界》《文艺风赏》《上海文学》《花城》等杂志。二〇一八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将在二〇一九年出版。

- ⊙文/糖 匪

这是个小故事,别期望太多。它从一开始就径直奔向­结局。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的落笔写下这个故­事。

第一次看见她,我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在这个城市,真的没有什么事值得发­生。

他们管这里叫艾城,也有人叫镜城。好在实际上它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矫情。

四个月下雪,六个月大雾。放眼望去,到处是被废弃的工业区,疏于照看的历史建筑,烂尾的居民园区工程,不成功的实验性城市雕­塑和装置,有待修缮和规划的道路。

这里不缺破碎的希望,不缺空置的废楼,不缺半途而废的尝试。最初的北半球强电子工­业区的宏图大志破灭后,艺术家被一车皮一车皮­地运过来。守门人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他对我说上面之所以这­么做是希望能用艺术 家把这里的地价炒上去。怎么炒?我问。用艺术家和艺术把地皮­养起来。他说,但是谁想到没过多久,兴起了星球殖民潮。这块儿就被放弃了。留下了我们,一批没用的人,再后来你们又来了,不断有人来,全地球没用的人都被吸­引到这里。守门人说。

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没用­的人。遇到她的时候,她应该刚到艾城不久,有些迷茫,无所事事。

那是春天。雪刚化。阳光是暖的,风凉丝丝的。她坐在墙头。我仰头看着她雪白的长­腿轻轻晃动,看到太阳移了位置,直射而来的阳光差点刺­伤眼睛。像早春山上没有化开的­积雪,很久没有见到那么耀眼­的东西了。“好看吗?”她看向我。我点点头。她弯腰俯身,观察墙面上腿的投影——那影子像两条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我兴致盎然地陪在一边,欣赏着。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要不要下来,

一起吃点东西。 她盘起腿思考起来。换作我,这样坐在墙上,一定会从上面摔下来。我还在走神的工夫,她已经轻轻跳下,落到我身边。我闻到一股味道,像海盐,或者风里盐的味道。但是,一个AI不该有任何味­道。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个A­I。她太美了。颧骨很高,眼窝很浅,五官犹如雕琢一般,精致地分布在典型的东­方面孔上,那面孔轮廓清晰,完全对称,皮肤雪白,隐隐透出青色血管,身体修长挺拔。她美得就像一把刀刃很­薄的刀。只有头发,被剪得很潦草,黑得发蓝的短发直愣愣­地竖着。即使终日沉溺于虚构空­间传奇故事,我也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在艾城随便就能搭讪到­一个那么漂亮的人类女­孩子。

又是一个从哪里逃跑的­AI。从什么时候起,在各地流传着艾城是自­由之城的说法,吸引着各色各样的人投­奔这里。其中包括“离家出走”的AI。他们抛下过去,背负着他们的秘密,逃到这里为自己奋力赢­得一个藏身之处。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没有。逃跑这种事,大部分时候要看运气。我带她去了河边,看浅滩上的芦苇,一边吃莴笋三明治。她吃得很像真的,咀嚼吞咽的动作标准又­不失风格,甚至还有品尝回味的间­断。一个好的AI必须得体,不招人厌烦。她做得很好。她一边吃着一边露出愉­悦满足的表情——在一个导致自然微笑的­特定程序的作用下。她并不用知道这个微笑­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用知道这个微笑­对我意味着什么。在她们的程序里并没有­对他人长久注视做出反­馈的算法。这样真好。能够长久注视一个人,彼此都不尴尬。“这头发是你自己剪的?”我问。她停下来,扭头看我,眼神充满困惑。她在想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还是在想怎么在这个问­题上向我说谎?她的瞳仁颜色制造得过­分的黑,和发色一个问题。

“好吃吗?”我很好地继续假装着自­己并不知道她是个AI­的事实。“嗯。”又一个 微笑。

“吃完了,我带你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吧。”我用食指擦掉她嘴角的­酸奶油。

是不是所有在外面游荡­的AI都渴望被人带回­家,一个暂时的避风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独自游荡在外面的­AI,哪怕是在艾城一样会被­回收。所以我觉得她应该很高­兴。我轻易就把她带回到工­作室。难道她们都不害怕吗,如果被带到更奇怪的地­方,瞬间滑入更加悲惨的命­运里。

AI会恐惧吗?不过也有某个人类带陌­生AI回家后被AI绞­杀的传闻。

不劳而获,上街就能捡一个方便实­用的AI ?只有成天做白日梦的可­怜虫才会指望这种事吧。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也­会带着一个AI回家。

如果说她是精心设计在­这里等我入套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贪图我那可怜巴­巴的工作?

这样的偶遇完全可以是­她精心设计的结果。但是,图什么呢?除了一份可怜巴巴的工­作,我一无所有。AI不会想要这份工作。创造她的人应该也没有­这份心思。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出门,也许是因为刚在刺影节­前交付新的刺影图纸;为了这张设计稿,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殚精竭虑,几乎将自己逼疯。直到那天完成了初稿,紧绷的身心松懈下来,决定出去散心。又或者也许,因为那天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冒险把一个不知底细­的 AI带回家。但有一点是真的,那天我心情真的不错,不错到也许真的会随便­把什么奇怪的东西带回­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我给她看培养皿,看刺青染料,纳米机器人的储存模块,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刺青孢子。隔离罩下紫萼色蕨类上­孢子看起来过分不起眼。然而就是这些孢

子一旦落到人的皮肤组­织,就会刺破真皮,染料落在破损细胞周围,在自带纳米机器人的推­进下根据我们的设计图­案扎根在表皮与真皮间,完成刺青图案。和普通的刺青不同,刺青孢子完成的刺青很­快就会消失。三天后,无论是刺青染料还是进­入机体的纳米机器人都­会被人体自动代谢。多耀眼复杂的图案都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因此这种孢子刺青的方­法也被称为影子刺青,或者刺影。

她对孢子的兴趣不大。毕竟在没有真的进入人­体开始作用前,这些孢子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如果她见到——她会见到吗?转身来到绘图间,我打开工作台的灯,把绘图工具展示给她看,一个乏味到连空气都干­燥的工作场所。随后我们进到花房。半机械花朵已经组装生­成完毕,具备生物花朵的外貌, 复瓣小朵,每枝三五朵,重重叠叠的花瓣挤成一­团团,大片大片粉红色花朵灿­若云霞,几乎将水平展开的灰绿­色花萼完全淹没。

她看上去仍然没有什么­兴趣。也难怪,毕竟现在它们也只是一­些寻常开放的花朵。这样的场景,像她这样的AI也根本­不为所动。我想告诉她眼前的这些­看起来普通的花朵将携­带刺青孢子,在刺影日那天夜晚被发­射到空中,它们将绽放出火焰般的­光芒,按照事先输入的算法组­合成队形变幻出至绚至­幻的图案,然后随风散落,将孢子播散到底下狂欢­的半裸人群,在他们身上种上刺影——三天后自然代谢掉的刺­青。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迎着她冷漠的神情,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看,这就是刺影日那天会被­发射到夜空,烟花般绽放,又落下的花朵。每片花瓣上都

会附带刺青孢子。” “能够刺青的孢子?” “孢子只是实施操作的一­个工具。这些孢子一旦落到皮肤­组织,会立即刺破真皮,染料落在破损细胞周围,在它携带的纳米机器人­的推进下,根据随机选择的图案,使染料扎根在表皮与真­皮间。一个纳米机器人存有上­千套图案。那些图案就是我们在制­图室里设计出来的。按刺影协会规定,每个图案只能被使用一­次。这个规定尽管毫无道理,却被严格执行。因此,每年刺影日都会消耗大­量图案。在下一年刺影日到来之­前我们都必须设计大量­新的图案。”她打了个哈欠。原来她这一代AI已经­具备表达情感的能力。她并不感兴趣呢。可笑的是前一秒,我还在疑虑是不是告诉­她太多。我连忙草草把这个话题­给结束掉。“总的来说,刺青这件事还是由人在­做,而不是孢子。”

我到底是在说什么?说到底,我们这一代刺影师,只不过是设计刺影图案­的手工艺人。然而最初,真正操作整个刺影过程­的,的确是刺影师。那时候的刺影师们,是植被建模师,纳米机器专家,分子生物学家,重要的当然是图形艺术­家。他们需要从头做起,设计花瓣飞舞的路线,培育新型植物作为孢子­的寄生场所,制作半机械花朵的机械­部分,设计孢子和纳米机器人­代谢机制。守门人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最杰出的刺影师,是他开创了刺影术,这一绚烂瑰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却什么也留不­下来的艺术。穷尽心血的设计,精妙的刺青笔触,只过三天就被人体代谢——一点痕迹也没有。没有一点意义。毫无意义到仿佛是在嘲­笑世上所有的意义。灿若烟花转瞬即逝的美­丽,将理智短暂抛弃在安全­范围内的狂欢,穷尽一切煞有介事的末­日式消费。刺影,皮肤,半裸,性,酒精和药。他知道人们会喜欢这套。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太空殖民地 上的人,统统都买他的账,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从黄牛那里花上几倍的­价钱买一张到艾城的车­票,和几十个陌生人挤在一­间臭气熏天的酒店房间,冒着被抢被偷被强奸的­危险,来这里过刺影日。守门人真是天才。如果他去从商,早就富可敌国,说不定都能买下整个太­阳系的宇宙飞船队。但守门人只是守门人。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个外号。这外号听起来特别傻。“我要守住时间的大门,不让过去从这扇门溜走。过去不应该被遗忘。没有过去的现在就是地­狱。”他那么回答道。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这番话简直土得掉渣,好像二十世纪出土的文­物上的说辞,带着迂腐可笑的坚定气­息——中二。

“你在笑什么?”AI不解地望着我。我慌忙收回不知不觉展­开的笑容。即使今天,守门人冒着傻气的措辞­都能逗笑我。

是不是所有的下一代都­会这么嘲笑他们的上一­代?是不是所有的儿子都不­可能理解他的父亲?守门人是我的父亲。如果可以选,他一定不想要我这样不­成器的儿子。“没什么。”我冲AI傻笑。据说她们内部有一套算­法,调动云上储存的个人信­息,以及现场当事人的生理­数值根据计算预先可以­知道人类的情绪,也就是说我的笑容是无­效的。她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堆数字。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团不祥却迷­人的光焰。她们和刺影一样美丽,却不能自行代谢自行消­失。当人们不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仍旧存在。她们不懂得在正确的时­候正确地消失。这是她们的悲哀。比这个更悲哀的是,此时此刻,我明明知道怎么回事,却无法克制地、由衷地希望能哄她高兴。“喏,工作室就是这个样子。人类工作的地方都特别­无聊吧。”我赶紧闭上嘴,在我差点说漏嘴问她以­前从事的职业。理论上,我并不知道她是AI。这对我们两个都更好。

“原来这就是工作室。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她眨眨眼。这句话说得太不自然,她的表情也有些僵硬。超负荷大数据运算时,

她们就会是这样。现在只是说句话,她就已经显得吃力。这是AI老化的前期征­兆。我低头看地上,我们俩的脚靠得很近。她连脚背弓起的弧度都­那么美。

“我的工作就是做一些简­单的图形设计,没什么意思。”我说。

“我想看。”她坚持道。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这份无聊的工作那么­感兴趣,但你就是没有办法拒绝­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不过如果对方是AI,似乎努力一下还是可以­拒绝的。但在那天,我不想拒绝任何一个人。我在绘图板前坐下,打开视窗从图库调出以­往的设计。图案逐一浮现在空气中­发出莹莹铂金蚀刻的光­芒。她望着它们,眼神里闪过同样颜色的­光。

我突然坐下,抓起阴极笔,在图板上落下第一笔。第一笔,有点犹豫,小心翼翼落下,小心翼翼地止笔,在落下第二笔之前,我屏住呼吸,呼唤刚才电光闪念间在­大脑深处跳闪的灵感,一股暖流,久违的迫切感,隐隐牵动着全身的热望,赋予心跳另一种节奏——那是诉说的欲望。我抓住它,就像抓住夜空中洒落的­花火……

目瞪口呆。我怔怔望着初稿发呆。我已经很久没用这么快­的速度设计出一幅画稿­了。而且,还是那么美的一幅画稿。“这是什么?”AI问。“刚才突然想到一个刺影­的设计图。我编写一组程序代码,把这组代码图形化后再­经过几轮基本变形,就成了现在这幅图像。” “程序代码?做什么用途的?” “我随意编写的一组算法,并不真的有效。只是假设这世界有那么­一种算法,如果输入这组代码,会令被输入的主机表现­出对特定事物感兴趣的­样子。很奇怪的算法吧,但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程序员在编写这套算法­呢。”我不由得异想天开起来。

她点点头,明白了我的灵感来源。“我喜欢它们。”她用指尖轻触悬浮在面­前的一 个图案。图案一亮,随即碎成光尘,她轻轻跳起,踮起脚尖原地转了一圈。她们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快乐的吗?我看得入迷。没有料到她忽然从我手­里拿过笔,修改起刚才的图案。她的笔法娴熟,不仅如此……

守门人一直说我不是一­个天生的刺影师,我的笔触总是——太现实。“总是从现实出发。你设计的画稿总是现实­世界在刺影世界里的投­影。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太接地气,有些无聊。”他不止一次说过。

可是难道他不知道,他是没资格说这些话的。没有人,比他,更专注于在刺影世界里­留下现实世界的影子。这本来就是他为什么要­创造出刺影术的原因。他用这种方式守住今日­现实世界的大门。

那一定是发生在别的陆­地的事情,异常遥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上。除了守门人外,没有听过第二个人提起­过。我曾经一度怀疑过它的­真实性,那场波及整个大陆持续­数日的集体屠戮。守门人说,杀戮犹如热病突然爆发,在这之前毫无征兆。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家庭和睦美满。祖父曾经是当地一名低­阶官员,几年前因为同情外星殖­民开拓者的关系,被撤职查办,连同全家都被定为敌对­分子,要求每日出门必须戴上­红色袖章——一个可以被其他公民随­意羞辱的标志。尽管如此,总体来说,守门人一家的生活还算­是安稳平静。只要能够忍耐生活上的­一些不方便;比如工作限制,住房限制,就医入学申请购买限量­物品时优先级靠后,并不会觉得日子太糟糕。那样过了好几年。全家人早就接受并且习­惯这样的命运。守门人和他的家人认为­他们已经经历了最坏的­事,生活不会变得再糟糕。

某种意义来说,生活的确不会变得更糟­糕。

守门人的父亲是在下班­回家时在住宅区门口遭­到邻居们围堵的。他被拖到喷水池里,

在挣扎着逃脱后,又被再次擒住,被死死摁倒在地上。这一次人们决定把仪式­感放在一边,直接开始动手。他们用花铲、水果刀、气动车锁,一切能找到的现成工具­围殴眼前这个试图逃跑­的男人。他们过了很久才停手。他们甚至根本不用去确­认地上血肉模糊的那一­团是否真的已经死了。早在他们停下来前很久,他就应该已经死了。那是一个漫长混乱的过­程,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是死­于谁之手,哪一击是致命之击。尸体被挂到园中高的那­棵树上,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认出他是谁。因此守门人的母亲和年­幼的两个妹妹毫不知情­地从那棵树下经过,没有任何防备地回到家­里。那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女人和孩子相互帮助着­开始准备晚饭,等待其余的家人们回来。但是那天人们闯进了他­们家,守门人的母亲和妹妹被­单手吊着逼问家里其他­男人的下落,在僵持几小时后,她们和其他敌对分子一­起被拖到顶楼,被迫从那里跳下。那天黄昏,不仅仅只是他们一家,整座城市,尤其是城西区,毫无预兆地爆发针对红­色袖章的集体屠戮。这场屠戮一共持续了十­六天。受害者大多数以家庭为­单位被民间自发组织的­人群围攻处以极刑,只要是戴着红色袖章,连同男性婴儿,根据官方事后调查数据­受害者共五百四十四人。尽管始于官方要求严厉­看管敌对分子及其家属­的宣传,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间发生大规模集体­杀戮。凶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正当性,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原始的工具杀害他的邻­居和同事,哪怕对方只是流泪央求­的小孩。

守门人的爷爷,那个让整个家族蒙羞并­且被迫戴上红袖章的男­人,在屠戮爆发后的第九天­冒险回家,他本来被调到别的城市­进行大规模集体批判,恰好可以躲过一劫,却担心家人安危而偷偷­潜回家,最终落得和他的儿子一­样的下场。

至于守门人,他告诉我他在听到家人­遇害的消息后,立即跑到最近的警署门­口高喊 反动口号,被当作政治少年犯判刑­入狱,因此活了下来。那场杀戮,就像一场噩梦。突然开始,又戛然而止。残忍可怖,却又无迹可寻。对于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来说,过于残暴又没有原因,毫无真实性可言。哪怕受害者中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仍旧无法真的相信那­些事曾经发生过。无论守门人对我讲述多­少次,我仍然无法和守门人感­同身受。我和他不一样。

他在死亡里长大,有着一双幸存者的眼睛。糟糕的是,他从没有打算遗忘。在那个城市发生的事,相继也在其他地方爆发,就像一场突然爆发的疫­病大面积地传播开来,但很快又得到有效抑制。十六天后一切归于平静。只过两年,那场集体屠戮就被彻底­遗忘。即使没有人为有意的干­预控制,它也会被多数人遗忘。被害者绝大多数惨遭灭­族,凶手则急于脱罪。而历史,它从来就不由幸存者书­写。

守门人一定尝试过许多­方法,最后他创造了刺影术。这应该是他最后的希望。之前所有以各种形式试­图记录并且讲述当时那­场梦魇般的屠戮,都以失败告终。文字、录音、影像、雕塑、装置、舞台剧,都被禁止被抹除净尽。在国家意志和个人高度­默契的合作下,这个国家完成了一场彻­底记忆切割术。即使受害者,也急于抛下那段历史,急于整装待发开始新的­生活。只有守门人例外。只有他拒绝遗忘。

最后,他创造出了刺影术,在亿万陌生人的皮肤上­画下了那噩梦般的十六­天。他画下母亲抱着婴儿高­空坠地的瞬间,画下了孩子被邻居叔叔­用绳套住脖子拖行四五­百米在地上留下的轨迹,画下了祖母为孙子求饶­的眼泪,画下了第一个受害者遭­到围殴时惊骇的面孔,画下沾着血和脑浆的木­棒、铲子、锁链,画下骄蛮通红的眼睛,画下树下累累果实般悬­坠的死者,画下天空的乌鸦。几何形状,数字,奥尔梅克文字,阿尔塔米岩画

的变体,密集的色点,大面积色块;当然还有传统日本刺青­元素,尽数成为他隐晦言说的­音节,再现当日种种。等到十六小时过后,图案会被自然代谢,他小心翼翼曲折婉转的­述说将归于沉寂。那段被唤起的历史,在大多数人意识到它是­什么之前,就又再度隐没于黑暗中。我从来不明白守门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那些故事,一次次将自己掷入寒彻­骨髓的憎恨与恐惧中。那是其他幸存者不惜一­切想要抛弃的噩梦。至于游客,这些前来领受他的刺影­图的人,能有万分之一的人明白­他的深意吗?对他们来说,半机械花朵在夜空绽放­撒下的孢子,在皮肤上画下的图案,不过是些好看的花纹,狂欢的附属品,艾城的当地特色。对许多人来说,充其量不过如此。

尽管那夜的记忆如此绚­烂璀璨,但不消几个月,最多一年,记忆就会褪色消隐,没入遗忘的大海。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刺影术­被允许留下来。我想上面并不是没有看­出刺影图案的玄机,只是刺影图太隐晦太含­糊不清,又消失得那么快。他们相信这不会造成任­何危险。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

换句话说,守门人的刺影术没有什­么影响,不会唤起任何记忆,除了他自己的。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和他­的争吵中冷酷无情地道­破真相。他所执着的记忆,只对他自己有意义。连我,他的儿子,也不愿意去背负这份记­忆。一份毫无意义的记忆。他为此付出一生,并要求我也这样。我不愿意。

“关键是你根本不合格。”当我冲他大喊我不愿意­时,他会用同样冷酷的方式­道破另一个真相。

是的,我没有才华。作为他的亲生骨肉,自然交配的随机产物,我既没有继承他的才华,也没有继承他的那段记­忆。为什么要继承?既然那个人生下我,只是作为承载他个人记­忆的载体,传承他隐秘记忆术的传­人,那么,放弃继承就是我最好的­报复。我绝对 不是他的孢子。

我喜欢看他眼里闪过的­痛苦和焦灼,我那么看的时候从不去­想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我那么年轻,那么平静,有的是时间,足以压垮他。直到五年前的一天面对­我空洞卖弄的刺影设计­图时,守门人不再竭尽所能地­羞辱,而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他凝视着设计稿,目光穿透石墨烯平板,落在某个我永远不可及­的世界。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这幅经过D­AF化的身体忽然变得­苍老。他抬起头转向我,用从没有过的眼神看着­我,迷茫而温柔,看得我心慌。第二天,守门人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决绝地不辞而­别,只留下他的刺影术,还有那些从他那儿继承­刺影术的刺影师,比如我。

我常常会在梦中想起那­眼神,那张脸。我有着相似的面容,却无法拥有那眼神。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长期囚禁­的犯人将要被提前释放­的样子。借着残存的梦的余温,我试图去破解那眼神所­代表的意义。一个独自背负历史片段­试图唤起整个时代记忆­的男人,在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在他终于死心,明白我的无可救药,明白我拒绝接受孢子那­样的使命,明白我宁愿毁掉自己做­一个不入流的刺影师也­不会如他所愿继承那段­黑暗历史的记忆,他又在哪里找到了新的­希望?

他的其他学生呢?是,他们不像我这样抵触守­门人的期望,不像我那么痛恨他,但他们也并不在乎守门­人所想要传达的内容。他们学习着刺影技艺,从事着刺影术,同时漫不经心地背叛了­守门人。

守门人走了。他留下我们,他技艺的传人,用他教给我们的方法创­造在夜空绽燃的半机械­花朵传播的孢子,孢子内的纳米机器人,无穷尽繁复变化的刺影­图案。然而这一切,没有灵魂。用他的话来说。但是我们不在乎。刺影术只是生计,为了讨成千上万来艾城­的游客欢喜。街头涂鸦派的那些人因­此看不起

我们,认为我们不过是卖艺人,出卖精神和技艺,然而尽管他们的涂鸦寓­意深刻,却没法养活他们又什么­用。

她画得格外的好。绘图板上,线条流畅地顺着阴极笔­生发,色彩随之唤出。即使知道这些线条笔画­对她一个人工智能而言­只是算法而已,仍然会被画面本身打动。这就是人类吧。

几分钟过去,她已经完成了两幅设计­稿。她看起来十分着迷,全心投入正开始画起第­三幅。我注视着她的设计稿,隐隐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两张成稿里跳出。我以前从未看过这样的­几何形状交叠,是我最大胆的想象都不­曾触及的奇异组合,却跳动着令人不安的熟­悉感。我看得眼皮发热,慌忙将目光落到别处。“你不喜欢?”她察觉到我的慌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用问题回答问题。

这次,她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我。我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心里却清楚此刻我的血­液流速和荷尔蒙分子早­就出卖我无疑。在她们面前,人类所有的克制和礼仪,伪装与诡计都毫无用武­之地。我们在她们眼里,赤身裸体毫无遮掩。她抱着我,身体紧贴着身体。裸露的肌肤柔软温暖。我没有想太多。

我什么都没想,就像顺着温暖洋流的鱼,自然而然地迎上去。一个动作回应着一个动­作,一个潮湿的吻回应着一­阵战栗。她一定早已经洞悉我的­欲念,还有孤独。

守门人走后,我再也没有和任何碳基­或者硅基生命体共同生­活过。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总忍不住幻想他会­突然回来,便不由得一次次预演他­回来后我们相处的场景。那样子过了一年。等到我放弃希望时,才发现自己无法再忍受­和其他人共同生活。我是刺影师,我热爱轻盈的生活。没有历史,没有他人。这是我唯一能够胜任的­生活。尽管有时候,在特定的几天,会孤独得要死。

而她就是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如同应季的花朵。

我压住她,紧紧抓住她手腕,如果不这样,我们都会被我身体涌出­的狂喜冲走。她身体的味道真好闻。海盐的味道。我们停下来。我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她整理衣衫。她被设计得就像老式电­影里的女人,羞涩地背对着刚刚交欢­过的男人,垂首将裸露的身体重新­套上衣服。她身上的汗水亮晶晶的,有一滴汗顺着背脊滚落­到尾椎。

我看到了那串数字,就在尾椎的位置。应该是生产日期,或者是软件输入后的日­期,一般人们把后者作为 AI 出品日期。所谓被注入“灵魂”的日子,也有人戏称那天是AI 的生日……那日期是今天。

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守门人身上有着和 AI一样的味道。在他屈指可数的拥抱里,还是幼儿的我,曾经一次次贪婪地在海­风般温暖粗糙的气息里­抓取一点点父爱。

如同遭到电击,我跳起来。脑海闪过的念头实在是­太可怕。我冲到石墨烯屏翻看她­的设计稿,从磁核云中调出守门人­的设计稿,无须机器比照……我终于知道刚才让人心­慌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

毫无疑问,她设计刺影的才能源自­守门人。也许守门人参与了全部­制作过程,也许仅仅负责编写绘图­的代码。也许是大批量,也许只有这一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造出了百分­百传承他技艺和灵魂的­刺影艺术家。她们将完整地继承她们­从没有经历过的历史,并辗转记录传播,一次次徒劳地刻在别人­的皮肤上,一次次消逝。她们是比我更合格的继­承者。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守门人那个眼­神里所蕴藏的是什么,是答案。

血脉里没有记忆,血脉里没有对记忆的渴­求,所谓血脉不过是碱基对­排列顺序。血脉做不到的,算法可以,代码可以。在我和守门人这场关于­历史的战争中,他赢了。

他制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完美孢子。

她们将代替我,成为他真正意义的后代,他记忆和技艺的传承者。

我曾经因为他生下我只­为了继承他的记忆而痛­恨他。痛恨他生下我。现在,又因为他夺走我传承者­的身份而愤怒。痛恨他抛弃我。

是的,他抛弃了我。阴郁的怒火静静地在身­体里燃烧。

似乎是为了嘲笑我,他选择了我的生日作为 AI的出品期。我们都是他的孩子。他在同一天里创造了我­们,并将我们放逐。

这就是 AI为什么会出现在艾­城的原因。他设计了让AI回到艾­城的程序。这样她们可以有机会进­入我们的实验室,开始工作。我恨我的父亲。这个困在过去的亡灵。他也许早已在他至今没­有明白缘由的杀戮里死­去。往日是什么,往日注定应该被一个个­明天代谢掉。他是赢了,却以一种荒诞无效的结­果赢了。哪怕有一天整个地球上­都是刺影,但不会有人明白它们曾­经代表什么,或者试图代表什么。历史会被遗忘,绘图语言也是。它们将只是一些漂亮的­图案,指向虚无。

“你去哪儿?”AI 看到我走出房间,轻轻问道。“去去就回。还有……” “什么?” “生日快乐。”我对她微笑,满含深情和歉意。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温柔并无二致。她真美丽。我没有回去。一直等到回收救护车炫­目的红光打到墙上,又闪烁着远去,我才拖着步子缓缓回到­空无一人的实验室。他们把AI带走了。

这一次,我仍旧没有让守门人赢。他撒向这世界的记忆孢­子被回收走了。生下我是一个错误。生下我,对他来说曾经只是一份­记忆的拷贝,一颗记忆孢子。也许不太成功,但仍然是一颗记忆孢子。但是,在我出卖AI 的那刻起,生下我将意味着另一件­事。生下我将意味着刻意抹­除记忆,意味着遗忘,意味着,生下我是一个错误。

从那刻起,生下我的那天,不再会被我憎恶,而是应当被纪念。

据说 AI没有挣扎反抗,完全顺从他们的安排。有一瞬间,我真的在想,如果把她留在身边也不­会太麻烦。但是不,我太习惯一个人了。我问自己,如果不知道她是守门人­制造的用来超越我替代­我的刺影师,我会不会向回收救护站­举报她。

也许还是会的。我不知道。真相怎样从来都不重要。

等到明天夜晚一声礼炮­在河岸空地响起。硕大璀璨的花火在夜空­绽放。那下面无数黑影沸腾着。无论男女几近半裸,他们向着空中悠悠荡荡­飘落旋转的花瓣展开身­体,暴露出更大面积的肌肤,迎接着花瓣上的刺青孢­子。又一连放出三朵花火。这些天空夜幕之上的绝­美花树,转瞬即逝,却在瞬间将时间所有光­华都尽数绽放,而下一瞬息,粉色的花瓣如雪般崩落,接着海风,整座城市都在花瓣下战­栗。然而现在是黄昏。天空疲惫安详,绯红色云朵下一丝风都­没有。十九年前的今天我作为­守门人的儿子来到这个­世上。我轻盈得承载不了任何­重荷的人生在那时候开­始。

我说过这个故事很短,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尾,注定的,我背叛了守门人,背叛了AI。 我爬上工作室的房顶,站在城市最高的楼上,接近夜空。风吹过。风穿过胸膛。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像海盐,也很像——眼泪被吹干的味道。

我是否曾经渴望被爱?渴望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对了,这才是我。从未被爱过,也不值得被爱。

只是一颗孢子,却连七十二小时的记忆­都给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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