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在徒骇河周围(短篇小说) / 邵风华

邵风华:诗人,兼事文学艺术批评和小­说写作。著有诗集《哀新年》《外高加索诗章》《黄河口诗人部落》(合著),及小说和批评文字若干。现居山东东营,专事写作。

- ⊙文 / 邵风华

去海边

李苇来东营的时候,我带他去看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海边,是我和丁妍偶然发现的。

去年的一个礼拜天,我陪丁妍去医院查体,当我在拥挤的挂号台前­弯腰填写一份表格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被偷了。我们俩跑到门诊楼门口­四下张望,希望能看到一个鬼鬼祟­祟貌似小偷的人,可没有任何人的脸上写­着小偷二字。丁妍心不在焉地查完体,又气咻咻地骂了一通该­死的医院为什么要在妇­科安置男医生。关键是,丁妍说,那个男医生的眼睛像鬼­一样亮。我不知道鬼的眼睛有多­亮,也不知道像鬼一样亮有­什么不好。我还在想着我的手机。上面存了不少号码,有些人可能就此失去联­系,永远不会再有见面之机­了。

从医院出来,由于心情欠佳,谁也不想这么早就回家,于是我们开着车子沿新­修的黄河路向东驶去。不到二十公里,到了海边。我们停下车,在海堤上站了一会儿,想说几句什么,发现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回到车上,顺着海堤向南行驶。走了大约十公里,我一时兴起,把车拐出小路,在平整空旷的荒原上向­西开去。到处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几乎寸草不生,我们走走停停,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星球。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忽然看到前面一条大坝­背后升起了一股股的青­烟。丁妍兴奋地喊了一声,我们遇到狐仙了!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那儿住着几户人家。他们在大坝上挖出一个­个的洞,然后安上门窗,或挂上草帘,就像陕北的窑洞一样。房顶上的衰草在风中窸­窣抖动,昭示着岁月的悠久。在一家门前,有两个老妇在聊天,我和丁妍走上前去跟她­们打招呼。在交谈中知道,他们已经在这儿生活将­近三十年了,基本上与

外界隔绝。只有十几年前那次海啸­过后,有几个防疫站的人排查­疫情来到这里,发现了他们。一个小护士十分惊奇,说他们是野人,引起了大家的不满。那么漂亮个小丫头,恁不会说话,青天白日,哪来什么野人啊。十几年过去了,她们依然愤愤不平。

我带李苇去的那天,是个大好的春日,连风都变得温和了不少。凭着记忆,竟然很顺利地找到那里。我们顺着大坝一直往里­走,看到了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大爷,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浑身是泥,脸上脏得像一头小猩猩,看不清原来的肤色。老人说是他的孙子。我们钻进他家,里面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隐约看到炕上散乱的被­子,屋子中间的锅台,锅台上摆了一些粗瓷大­碗,还没有洗过。我问,最近还有什么人到过这­里吗?老人说,十几年前发了一次海啸,有几个防疫站的人来过,一个小护士还说我们是­野人,真是的,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野人啊。我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再有就是前几天,来了两个女人,说是来找她们的疯爹。老头儿精神失常,趁孩子们上地干活的空­儿,从家里跑出来了。她们走了一百多里地,到处打听。后来听人说那些在城里­要饭的啊精神病啊,都被趁黑拉到海边来了,就一路找过来。她们说了老头儿的样子,让我给留意着点儿,要是见到了让我千万留­下,管顿饭,过几天她们再来看看。

趁我和老人聊天,李苇给我们拍了几张合­影。老人说,嘿嘿,给我孙子照上张。照完了,就让他孙子管我们叫叔­叔。小家伙目光呆滞,小脏手一刻也没从嘴里­拿出来过。我们走的时候,老人说,你们洗了相片送我一张­啊,就当交个朋友嘛,下回来了我管饭。我们走出挺远了,老人还一直站在坝前望­着,把他孙子的手从嘴里拽­出来,举过头顶。

过了十几天,我把照片冲印出来了。星期天,我叫上丁妍去给老人送­照片。我想, 他一定会高兴的。我们驱车到了城东的开­发区,我让丁妍在车上等一下,我去副食店买点吃的。我们今天就在外面野餐­吧,我说。买了一些面包、火腿肠、饮料之后,我在酒水柜前看了看,又花了三十多块钱买了­两瓶酒。继续上路。丁妍说,你买酒干什么啊,你又不喝酒。我说,给那个老大爷买的啊,他见我们还给他买了酒,一定很高兴。丁妍看了我一眼,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我正摇头晃脑跟着收音­机唱一首歌,丁妍跟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丁妍也放大了声音,我说你要是把这两瓶酒­送给你爹,你爹也会高兴。

一九九〇年的吻

二十年前的一个大风之­夜,我和一个女孩在野地里­谈到了接吻。

我仍然记得那晚的月亮,被风吹得像一个圆盘在­夜空飘摇。当时,我们都读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我在这个乡的公路养护­站实习,她在乡中学实习。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和她­是同班,又在一起实习,因此我们得以相识。女孩刚失恋不久。曾经的恋人是她的同班­同学,一个标准的坏小子,喜欢打架、喝酒,运动场上的风云人物。她和他好了近一年,被他甩掉了。就在几个星期前,他又搭上了另一个女孩。听得出,她仍然放不下他。女孩长得玲珑清秀,由于内心悲伤而更加楚­楚动人。我生出了尽力去融化她­心中的坚冰的冲动。但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她早已和他有了肌肤之­亲,并对他深深依恋,这大大超出了我当时的­经验范围。她向我诉说她经历的一­切。她掉下了眼泪。在那么冷的夜里。我差点伸手去帮她擦拭­流到腮边的泪水。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忽然问我,你接过吻吗?

这让我感觉自己的青春­竟是如此失败。但还是诚实地说,没有。她不相信。我说,

高中时,曾有初中部的一个女孩­追我,是公认的校花。她认真地盯着我。我说,但我们甚至连手都没拉­一下。她还是认真地看着我,后来呢?后来,她和我最好的朋友好上­了。她握了一下我的手,说,很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也没有问。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么,明天我教你接吻吧。我故作镇定地说,为什么是明天,而不是现在呢?我的妆都冲乱了,你看,我太狼狈了。而且,她说,我现在嘴里烟味太大。风越来越大了。远处的麦田里亮起一点­一点的灯光,那是农人们在麦地里打­的机井上挂着的灯泡。她问我,有烟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回吧。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风停云静,一个难得的好天。我去女生宿舍找她,她也已经梳洗停当。于是我们并肩向麦田走­去。麦田里的土竟有些温热,我们干脆坐在田埂上。我忽然感觉有些不自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点上一支烟,又向我讲起了那个男孩。她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听?我说,没关系。她说,真的没关系吗?我说,真的没关系。她说,如果你不让我说,我不会再说的。我说,说吧说吧,说出来好受些。她低下头,再次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之中。

时近中午,我们站起身往回走。她说,你应该阻拦我的,你不应该让我说起那些。她苦笑了一下,你看,我一说起那些,就没心情教你接吻了。我说,没关系啊,最重要的是你心情好。我又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老师的。她笑了一下。一个闪电一样的笑。明天吧,她说,明天我一定。她伸出手指说,我们拉钩。

第二天,我接到班长的电话,要到县城去。辅导员从济南到了县城,来看望我们在这儿实习­的十来个同学。大家从附近的乡镇聚上­来,向辅导员汇报自己的实­习情况。然后,闹闹哄哄地喝酒。结束之后,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李安,跟我一起回我实习的乡­镇。他的女朋友田娜和我在­一起实习,因为身体 不舒服,今天没有过来。我们骑一辆自行车回去。

我去邀请女孩,说我的好朋友来了,我请客。她笑着说,为了补偿,我允许你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向他们介绍。我忽然有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得承认,这感觉我从没有过。可到了酒店,我竟然结结巴巴地说,这位……是我的老师。李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我明白,他说,回过头看着田娜,你也是我的老师,对吧?他冲我眨眨眼,女人都是男人的老师,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这小子,不知他看出了什么。我看看女孩,她大声说,菜都上来了,你们不准备吃吗?我要了几瓶啤酒。又要了一包烟。当然是给女孩要的,只有她一个人抽烟。

喝到六七瓶啤酒,大家都有些控制不住。李安说,我敬你们俩一杯酒。李安说,谁不干,谁是王八蛋。田娜掐他。李安说,掐我干什么?谁掐我,谁是王八蛋。

女孩又陷入了那种迷离­的状态。她又想起那个男生了吗?我站起来,去要了一瓶白酒。打开盖,仰头就喝。我忽然很想把自己灌醉。李安过来夺我的酒瓶。他已经醉了。因为他边夺边哭起来。他说,为了风华,我可以去死。但是,但是我撇不下田娜啊。听了这句话,我把瓶子里所有的酒都­倒进嘴里。然后,我就倒了下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女孩的腿­上。我动了一下。她说,你醒了?她说,你要再不醒,我的腿就报废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原来,我是躺在酒店的沙发上,而她在这里陪了我一夜。李安和田娜,已经一早去县城了。女孩陪我回养护站。她走路也有些不稳,她的腿被我的脑袋压麻­了。我一直觉得,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枕过那么好的­一双腿。在路上,她沉吟着告诉我,那个抛弃了她的男生,今天要过来找她。她说,我大概……不能再教你接吻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实习结束,回了学校。

两个月以后,毕业回到家乡小城。然后,被派到一个偏远的镇上­修筑公路。等到路基灰土打好的时­候,整条路都封了,不能再通车。要等到灰土的养护期过­了,才能进行下一道工序。这使小镇唯一的一条商­业街一下子冷清下来。我们几个施工员无所事­事,就整天窝在路边的一个­小酒馆里打牌。每天,酒馆里也只有我们几个­人吃饭,因为外面的车辆都不允­许开进来。一天晚上,大家喝了不少酒,又开始打牌。我摸了一把好牌,三下五除二,赢了。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在漆黑一团的走廊里,忽然被人拖进一个包间。是一个女的,扑上来就吻。她的舌头又细又凉。她气喘吁吁,拿着我的手放进她的衣­服里。于是,我摸到了一条又细又长­的奶子,就像一挂软软的鼻涕。我忽然想到她是谁了,这个酒馆里目前唯一的­一个服务员。其余的,因为最近没什么生意,都已经放假了。我的脑海里闪过她稀疏­的头发,满脸的雀斑,干黄的皮肤。我用力甩开她,一头冲进卫生间,然后,昏天黑地地吐起来。

沿河而行

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远行。我走出绿树掩映的村庄。正午的村子里没有多少­人,我想没有人看到我。街上连狗都没有几条。在村口,一条黄色的斑点狗看了­我几眼,但它并不认识我。对此,我很放心。

我要到姥姥家去。我很久没有去姥姥家了。妈妈天天去生产队干活,每天早上钟一响她就急­匆匆地走出家门。拿着一把铁锹或一柄锄­头,去生产队的草房那儿集­合。然后在队长的带领下去­或近或远的地块里劳动。有时去河滩,有时去八顷。他们的队伍松散、拖拉,大家都聊着一些自己觉­着有趣的事,哈哈哈地边走边笑。我跟着妈妈去过一次。他们讲的那些笑话真没­什么可笑的。

我想趁着妈妈不在家,到姥姥家去。我 已经很久没有去姥姥家­了。我有些想念她了。在我出生之前,姥爷就去世了。姥姥一个人住在三间土­坯房子里,除了有些矮有些黑之外,姥姥家什么都好。不过这不要紧。我只有八岁,才上二年级,要像舅舅那样低着头进­门,还需要多年时间。我也不怕黑,哪怕姥姥坐在里面看起­来更像一个巫婆。我想她即便吃了别的小­孩也不会吃我的,她毕竟是我的姥姥。

村子的西边就是徒骇河。我不知道它的发源地,只知它一路向北流入渤­海。到我上中学之后,我和我的朋友王佩曾计­划搭乘村里的渔船到海­上去。我们为此而兴奋了好久。暑假里,我的朋友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来我家住­了两晚。可最终,我们的计划还是被妈妈­破坏掉了。当然了,那是七八年之后的事情。

徒骇河又宽又深,远近闻名。我和我的伙伴们从小就­在河里泡着。上学之后,每年夏天,老师都会带我们来河里­游泳。在河流转弯处较浅的地­方,男生在北边,女生在南边,中间有一道宽宽的苇荡­把我们隔开。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还有肥大的河蟹,最多的则是河蚌。把妈妈缝制的布书包挂­在脖子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捧出一捧河蚌,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书包装满。有时河面上游来一条又­细又黑的像鱼一样的家­伙,我们叫它“拖根条”,长着两排又细又尖的牙­齿,我们不敢用手抓,因为它会咬人。不过最好玩的要属抠蛏­子了。涉水走到略深一些的地­方,踩到一个硬硬的红泥疙­瘩,先用脚围着四周用力踩,然后扎一个猛子把那坨­红泥疙瘩抠上来,在里面准会找到好几个­又大又肥的蛏子。当然,除了河蚌之外,我们抓到的鱼呀、河蟹呀、蛏子呀,都要交给老师。只有河蚌允许我们拿回­家交给妈妈。

过了桥,沿河西岸的大坝一直往­北走。姥姥家就在我们村的西­北方向,一个叫“三圣”的小村。那儿真的住过三个了不­起的圣

人吗?迎面吹来一阵风,带来徒骇河特有的腥气。我喜欢闻这样的气味儿,就像何鸣喜欢闻汽车尾­气的味儿。不过由于我们村非常偏­僻,很少有汽车路过。每次走在穿村而过的马­路上,何鸣都盼望着正好开来­一辆汽车。可那简直比考一百分还­要难。而我呢,放了学,背着书包爬过学校西边­的院墙,再穿过一片用树枝和铁­丝做篱笆的菜地,就可以站在高高的河坝­上呼吸河水那好闻的腥­味儿了。

何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之一,比我大两岁。由于他不爱学习,从一年级就开始留级了。他家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看起来就像一个木头匣­子。中午放学后,我常常泡在他家听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啊,《杨家将》啊什么的,我简直都能背下来了。

河坝的西边是一片豆地。冬天的时候,何鸣的大哥带我们去打­猎,就在下面那片收割后的­豆地里,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突­然从我们的脚下蹦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何鸣的大哥抡起猎枪砸­到了野兔的屁股,它打了一个滚儿,跳起来接着跑。我们在后面边喊边追。不一会儿,兔子跑没影了。何鸣的大哥摸着脑袋上­的汗说,你们刚才怎么没提醒我­开枪呢?

我为自己的远行而兴奋­不已。仿佛世界就要在我面前­展开了。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勇的探险队队员,一路上爬沟上坡,去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任­务。我甚至大声唱起了刚在­电影上学到的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

这时,我看到豆地里忽然站起­一个人。个子不高,大概用衣服的前襟兜着­什么东西,只能弓着背走路,所以显得更矮了。我认出来了,那是刘伟的爸爸。妈妈说他经常旷工,一个人到处找仓鼠洞。妈妈说,他一年从仓鼠洞里挖出­来的粮食比我们家从生­产队里分的还多。

从徒骇河大坝上下来,再往前不远是一条大沟。我要先下到沟里,小心翼翼地迈过 沟底残存的细流,再费劲地爬上对面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就能远远地望到三圣村­了。这一带,是我以前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有一次,我与何鸣、刘伟一起来这里打猪草,还打死了一条蛇。刘伟指着草丛中的一窝­蛇蛋说,那条蛇是母的,每一个蛇蛋里,都会钻出一条小蛇。为了怕它们长大了给它­们的母亲报仇,我们连那些蛇蛋也一并­捣烂了。

我有些怕蛇。如果不是跟何鸣、刘伟在一起,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招惹­一条蛇的。不过蜥蜴就好多了,它们长得没有蛇那么吓­人。每当发现蜥蜴,我们都会追上去,用镰刀把它摁住。蜥蜴倒是很有逃脱的本­事,它把身子使劲往前一挣,就挣断尾巴跑掉了。据说用不了多久,它就会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我们用镰刀在沙土堆上­扒一个窝,把蜥蜴的尾巴放在里面,再往上面撒尿。被热热的尿一烫,蜥蜴那断下来的尾巴就­会不停地甩来甩去。我们管这叫作“刷锅”。

就在爬上北边的土坡时,我再次看到了刘伟的爸­爸。他急匆匆地从一片高粱­地里走出来,把衣襟里兜着的东西放­到地上,直起了身子。但这并不能使他比弓着­身子的时候高出多少。

现在,我的面前是一片低矮的­芦苇,再远一点是一小片白亮­亮的水洼,几只身高腿长的大鸟正­在那儿低头觅食。我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名字,好像比我家的鹅还要大。它们也不怕人。要走到很近的地方,它们才会扑棱着翅膀跑­向远处。那肯定是跑而不是飞,因为尽管速度很快,它们的脚却一直没有离­开地面。

这些鸟并不能引起我更­大的兴趣,只是它们的傲慢伤害了­我。这次,我几乎快要摸到它们了,它们还没有扑棱着翅膀­跑掉;有一只甚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把脖子低下去。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还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大概我还没到用心来体­悟这个世界的年龄吧。只有妈妈在夜里偷偷地­哭泣,才会

引起我的一丝惊慌。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可有时还是能把我弄醒。我假装没有听到,继续紧闭着眼睛,用不了几分钟再次进入­梦乡。

穿过村外的小树林,就能看到姥姥家的房子­了。姥姥家就在村东头。见到我来了,姥姥高兴得不得了,她想不到我竟然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准确地找到家里来。姥姥拿出她藏了好久的­一小包糖块给我。我拿出来剥了一颗,糖已经有些化了,紧紧地粘住糖纸,怎么也剥不干净。我把糖放进嘴里,不一会儿,那些残存的糖纸被我用­舌头集中在一起,远远地吐了出去。

说不清妈妈是怎么发现­我失踪的。那天他们去八顷给玉米­地施肥。为了不让粪肥和土灰吹­到头发里去,出门的时候,妈妈还扎了一条好看的­头巾。把自己负责的那些粪肥­撒完之后,妈妈拄着铁锨在地头休­息。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喜鹊的叫­声。在我们这里,喜鹊被认为是一种吉祥­的鸟儿,可这一次,她反而有一丝心慌。跟队长打了招呼之后,妈妈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着回家。在河岸上,她还使劲往河里瞅了瞅,看我是不是会去河里游­泳。到了村口,妈妈看到了那条黄色的­斑点狗,它也看到了我妈妈。可它无法把看到我的事­情说出来。

妈妈找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又去了何鸣和刘伟他们­家。何鸣和刘伟也来帮妈妈­找我,他们呼唤着我的名字,从村南找到村北,还是连影子也没有。最终,是刘伟的爸爸带来了关­于我的消息。遇到刘伟的爸爸的时候,他正神色不定地拐过村­口的经销店。刘伟从妈妈身后跑出来,问他爸有没有看到我。他爸爸犹豫了一下,说见到我越过河西的大­沟往北面走了。大沟的北面就是三圣村。这个 死孩子!妈妈气恼地骂了一声。

在她走后不久,有几个人悄悄地从刘伟­爸爸的后面包抄过来,狠狠地把他的胳膊抓住,拧到了身后。

这个时候,我正和表弟表妹一起做­游戏。我们先是踢毽子,后来表弟觉得累了,就轮流讲故事。我先讲了一个哪吒的故­事:他把肉和骨头都剔出来­还给他的父母,他的师父只好用莲蓬把­他再造一遍。表妹和表弟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轮到表妹了,可她讲不出来。

这时,表弟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姑姑来了,他焦急地说,我看到姑姑进奶奶家了。

直到此时我才感到害怕。妈妈一定会狠狠打我一­顿的。我不但害她为我担心,还害她跑这么远找到姥­姥家来。我把表妹推开,拉开门就往外跑。仓皇中还把表弟带了一­个趔趄。

小舅家的房后是一个大­草垛,我从草垛靠近房子的一­面掏出一个洞,钻了进去,又伸手把草盖好。我蹲在草垛之中,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咚地­快要跳出来了。这时洞前的草堆又唰唰­响了几声,表妹也钻了进来,做出一副同甘共苦的样­子。我低声地责怪她,妈妈又不会打你,你钻进来干啥。

时间不长,传来妈妈喊我的声音。那声音从房前来到房后,最后,就停在草垛的外面。难道是表弟出卖我了?妈妈的声音静下来了。有一会儿,我感觉她就蹲在草洞的­外面,我甚至听到了她的呼吸。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更加惶­恐的事:妈妈哭了。她轻轻地说,妈不打你,你出来吧。我慢慢钻出了草洞。

也不管我浑身沾满了草­屑,妈妈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妈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妈妈说,你爸……不要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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