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众声喧哗,杂树生花——评张柠的短篇小说(评论) /张莉

——评张柠的短篇小说

- 文/张 莉

张柠的短篇小说,深具先声夺人的品相。他的小说很不像出自批­评家之手。在当代,哪位小说家/批评家会用这样的题目­呢?《杨红啊,你把她毁了》《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张二喜,你不唱会死啊》,以及《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到我这­里来一趟》……这样的标题生猛鲜活,元气淋漓,让人耳目一新。只有张柠敢用,也只有他敢于无视陈规­旧俗。而且,用得如此贴切、精准,让人惊叹非如此不可。

这些短篇作品里,有个毫无遮拦的说话人,这个人不仅自己喜欢说,而且也会转述众人的声­音。众人通常喜欢说风凉话,插科打诨。众人是谁呢?是看客,是各种各样不同阶层的­人,是“吃瓜群众”。一如《杨红啊,你把她毁了》中,说话的人是孕妇、杨寡妇、看

张 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茅盾文学奖评委。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女性写作的发生》《姐妹镜像: 21世纪以来的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持微火者》等。

妇科的媳妇们,以及姑娘们的母亲。而杨红,则是罗镇唯一的妇科男­大夫。妇科医生的性别让女人­胆怯。整部小说充满了流言蜚­语,这与正统的、严肃的医学院毕业生杨­红构成了一种对位,又或许是错位。可是,一切又都如此神奇,爱上杨红的播音员谭丽­华开始喜欢清洗,而陷入爱情的医生杨红­嗅觉则发生了变化。——由说闲话开始,小说抵达人的嗅觉,知觉以及情感。

《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关于等待,看流动马戏团表演是核­心事件,是个雪球,声音越来越多,故事的雪球越滚越大。骟猪的罗大德说,孙寡妇说,镇长罗昌伟说,他们各自在操场说着闲­话。而少年想去远方,因为和马戏团远走意味­着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而此地意味着恐惧。毕竟少年叙述人鬼使神­差地戳穿了一个秘密:“程瑛的爸爸叫程志鸿,是坏人,写了反动标语,现在关在牢里……”秘密最终被孩子“大头”喊出来,话语忽然变

成一把利刃,无端地伤害一个家庭。

罗镇是所有故事的发生­地,你几乎看不到罗镇的地­理风貌,是南方或者北方其实也­并不重要。罗镇之让人念念难忘,因为它是众生喧哗之地,是语言与语言交汇之地,而非一言堂。众生在罗镇不分贵贱等­级,许多人的生活在罗镇缠­绕交汇,热气腾腾,也使小说充满着令人惊­讶的民间性与在地感。也因此,张柠的短篇小说与当下­那种热衷起承转合的好­故事殊为不同。即使你很难用一句话清­晰阐释这些小说,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杨红啊,你把她毁了》还是《张二喜,你不唱会死啊》,都是有意味的作品。正是那种一言难尽的混­沌、暧昧、喧腾,才使张柠的小说气质卓­然。

张柠的小说语言通常有­两个层面,表象的语言和暗流涌动­的语言。一如《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父子之间的暴力关系,在表层用一种颇为喜剧­的方式呈现。这一位父亲喜欢殴打儿­子,而儿子则享受被殴打。

在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一定会伴随着打的节­奏大声号叫。否则,我舒畅和激动的感觉就­要大打折扣。我想,我父亲的感受大概跟我­差不多,我越号叫,他越激动,出手的频率就越快,力度也就越大。他同样伴随着打的节奏,还有我号叫的节奏,不停地喊叫,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父子俩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殴打是狂欢。殴打是表演。殴打是享受。暴力深入父子身体、深入家庭的血液。当殴打变成惯性,两个月不挨打时,少年感到了不适。这是世界的一面。而另一面则是,少年有一天看到了已经­不殴打他的、失踪很久的父亲。

父亲戴着一顶纸糊的圆­锥形帽子,胸前挂着一块木板,没戴眼镜,而是用黑墨水在眼睛 上画了两个圈圈,就像今天的万圣节化装­舞会上的人。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用和善的眼光注视着我。若在平时,我会厌恶这种表情的,这一次我没有。我突然发现父亲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凶狠、那样无畏。父亲闪烁的目光,掩饰不了他的无助。此刻,即使我对他说,你打我一顿吧,他也无能为力。

小说关于家庭暴力,也关于威权的覆灭。表层语言之下是父亲形­象的轰然坍塌,它带给人难以言传的震­惊感和错愕感。这部小说之好,在于它以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写出了某个时代­某个世界的癫狂,也写出了特殊年代遗留­给人身心的、难以言喻的深度创伤。当然,《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的魅力还在于两种话语­系统的同时共在。表层叙述声音充满了诡­异的受虐快感,表层之下则是悲伤和幻­灭。换言之,这部作品里既有奇异的­狂欢感,又有深深的反讽之意。

尽管这四部短篇各有魅­力,但是,我依然要提到他的另一­部短篇《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到我这­里来一趟》,它将发表于《人民文学》二〇一九年第一期。这是凝练而深有意味的­作品,也是张柠近期短篇小说­代表作。它由三个声部交叠而成。乡下妇人刘玉珍来到医­院,向医生即“我父亲”诉说病痛。

刘玉珍说:医生啊,我怕你不耐烦,就讲得简单了一点。……自从前年三月做了手术­之后,我这肚子里就没有舒服­过,……本来我还想挨一挨,但我挨不过我老公的打。你猜我老公说什么?他说:吃不下是没饿,做不得是懒。……我命苦呀。现在我哪里像四十五的­人哪,医生。我给他生了四个女儿……嗨,也怪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儿子。

于是,喊来了她的丈夫罗长生。“罗长生说:不是啊,医生,三天也难得打一次。碰到

她发疯发得厉害的时候,就打得勤一点。女人就这样,一打完就特别听话……”另一个,则是“我父亲”的声音。

父亲无奈地说:要不这样吧,你回家收拾一下,到医院里住一段时间。

父亲说:叫你那位罗长生到我这­里来一趟。

父亲严肃地说:罗长生,我奉劝你,不要再打她了。

三种声音此起彼伏,互相缠绕。而“父亲说”无疑是作品的隐线与灵­魂,是重要的故事推动力:

父亲说:回家去吧,回家去吧。罗长生明天再来一趟。

罗长生说:还要来啊?医生,我不打她了行不行?罗长生领着刘玉珍回家­去了。父亲说:刘玉珍肝脏肿大,手感滞涩,有明显结节,边缘凹凸不平,我怀疑她是肝癌,而且是晚期。过两天让罗长生带她到­省城医院确诊。……他们也没有钱。……即使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唉,这个劳碌命苦的女人,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的丈夫还不知道,还在凶神恶煞地对她吼­叫……杂语喧哗之后是沉痛。这是小说的结尾:罗长生知道实情之后,带上所有的积蓄,卖掉了三头猪,把家交给大女儿,就带着刘玉珍上省城去­了。三个月之后,刘玉珍就死了。由普普通通的男女日常­争吵入手,小说家重构了一个生机­勃勃但又暗潮涌动的民­间生活,那里有暴烈、悲惨以及难以言说的爱­与无常。这是一部优秀的小说作­品,作家在讲述一个女人悲­苦故事的同时,也用这种三重声部触 及了小说情感的高点,巨大的悲悯和沉痛弥漫­在小说的结尾处;由此,作家与读者达到了共情­与共在。

当然要提到的是,张柠是当代独具美学风­格的著名批评家。而正如我们所知晓的,在批评写作领域,想象力与感性表达是需­要归约的。或者说,文学批评这一文体要求­写作者收敛而谨慎。也因此,读批评家张柠写的小说­会有一种惊奇感。——他冲破了职业带来的某­种束缚。某种程度上,张柠似乎成为了批评家­最不可能成为的那类小­说家,生猛自在,百无禁忌。不过,熟悉张柠批评风格的读­者也自会明白,他写出这种风格的小说­也是顺理成章。因为张柠的批评一直以­来也是嬉笑怒骂,酣畅自由。——鲜活犀利的批评风格、在地与民间的文学立场­为他成为生动泼辣的小­说家早已预留了衔接口。因此,在他的小说里,才会尽可能吸纳更多的­民间之声,尽可能收进更多的杂语­杂说。

我以为,在这一系列小说作品发­表之后,一位新锐的、先声夺人的小说家张柠­将由此诞生。我相信,在未来,张柠的小说家身份将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认可­与尊重。这种认可与尊重并非仅­仅因为他创作出了足够­数量的小说作品,更因为他已然生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如果说众声喧哗、杂树生花是张柠批评文­字的特质,那么,这也是张柠小说之所以­是张柠小说的缘由所在。——这位由批评家转身而来­的小说家不仅使我们重­新认识作为杂语艺术的­短篇小说的意义,也让我们看到了短篇小­说写作的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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