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罗镇逸事四题

张 柠:作家,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三城记》,小说集《幻想故事集》《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学术著作《土地的黄昏》《文学与快乐》《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感伤时代的文学》《叙事的智慧》等。

- ⊙ 文/张 柠

杨红啊,你把她毁了

那天下午,罗镇医院妇产科医生杨­红正在值班,一位孕妇突然捧着肚子­冲进诊室。只见她一条裤腿卷起,一条裤腿拖着,满脚泥浆,看样子刚刚还在田里干­活儿。她一边跑一边喊叫,医生啊,快点啊,要下了,要下了!

杨红抬起眼说,要快点的是你,不是我。你赶快把裤子脱了。

孕妇闻声抬头一看,发现医生是一个男人,转身就跑。值班护士一把将孕妇拉­住。这时,孩子已经哇的一声掉在­裤裆里了。

杨红叫护士帮忙,将孕妇抬到了产床上。杨红一边忙着,一边严厉地对孕妇说,跑什么跑,你不要命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见得多了。你以为我稀罕哪?在医学院的时候我就开­始看,都差不多,我看烦了。

杨红的这几句话,很快就在小镇上传开了。女人们凑在镇口的老樟­树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就是那个总是戴着口罩­说普通话的杨医生?怪不得他看我们的时候,全是白眼珠子。

听说他的那个家伙没有­用呢,活该,谁叫他瞎看。谁知道他有没有用呢,你又没有试过。太监也没有用,心里还不照样邪乎得很。就是没用的人才想看哪。听说他在大学里的时候,每天都要看一个女人,几年下来,还不看了成百上千?

他还好意思说“都差不多”。他是看花眼了吧。

是呀是呀,戴着一副酒瓶底一样的­眼镜,看个屁。

他还说看多了心里烦,他骗鬼哟。你去看病的时候,他就喜欢问这问那,追着下面问。

对呀,你不说他就不开药。

利嘴孙寡妇说,哟,那张小白脸,唇红齿白,干干净净,还有点羞答答的样子,真看不出呀,没想到他肚子里还那么­多的鬼怪。我倒要见识见识。

孙寡妇风风火火地来到­医院,往杨红面前一坐,说,看病。

哪里不舒服?杨红问着,鼻翼在口罩底下飞速地­翕动了几下。腰疼。头晕。孙寡妇粗声粗气地回答。长痛还是短痛?怎么个晕法?杨红似乎隐约闻到了一­股糜烂的气息。

长痛。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孙寡妇故意夸大其词。

月经正常不正常?杨红问了一些妇产科问­诊时的套话。至于病人怎么回答,他好像并不在意。

……正常。孙寡妇忍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心想,看他还问什么。

夫妻生活情况怎么样?杨红与其说在问诊,还不如说在拖延时间。

孙寡妇一听急了,说,杨医生,我孤身一人,你问这话不合适吧?老大姐说话不客气了。你怎么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人家张医生问是问,不是你这个问法。你就不能看看舌头,把把脉?哪怕用听诊器到处听一­听也行。

杨红愣了一下,扯下口罩说,孙娇莲,张医生有张医生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你是找我看病还是找张­医生看病?躺到床上去,脱掉裤子。

孙寡妇说,什么?脱裤子?看个病就要脱裤子?你从哪里学来的?城里女人喜欢脱,我们这里的女人不喜欢­脱。除了我那个死鬼,老娘还没有在别人面前­脱过裤子呢。不要说脱裤子,就是你那些脏话我也不­乐意听!

杨红有点恼火,对孙寡妇说,脏?有病不及时治疗,糜烂了才脏呢。到我这里来看病,就是这样。你要不想脱就走,去找张医生吧。

孙寡妇站起来就往外走,还一边骂骂咧咧,你才有病呢。年纪轻轻的,怎么跟老 光棍一样,老光棍还知道嬉皮笑脸­小恩小惠呢,你说话嘴还蛮硬的。

杨红心想,走吧走吧,迟早还要到我这里来的。越拖你越倒霉。

孙寡妇一边往老樟树下­的女人堆里走,一边远远的就大叫起来,哇,真的是呀,要不是我跑得快,裤子都要被他扯下来。

从此以后,镇上的女人一见到杨红,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开始是年轻的女子跑,后来,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也跟­着跑起来了。

杨红不大清楚她们究竟­跑什么,也没有兴趣去琢磨、去打听。杨红想,如果把她们的想法和行­为都弄明白了,我就不是杨医生,而是算命打卦的杨半仙­了。除了上班之外,他跟镇上的女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接触,也没有想结识她们的愿­望。村镇上的妇女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朴实,神神鬼鬼的想法很多,有时简直不可理喻。

小镇上所有的女人看个­病都避开妇产科医生杨­红。这似乎成了无形的集体­抗议活动,并产生了一种强大的钳­制力,钳制着另一部分悄悄地­打杨红主意的年轻女子。所以,直到三十五岁的时候,杨红还是单身一人。在这个镇上,三十五岁就是老光棍了。越没人理就越老,越老越没有人理。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圈­套。

对此,只有杨红一人浑然不觉。他依然有条不紊地生活,就像刚毕业分配来到这­个小镇上的时候一样,每天早晨起床后,他就提着两个水瓶,从三楼摇摇晃晃的木板­楼梯上走下来。铁壳水瓶是装开水的,放到厨房里;塑料壳水瓶是装尿的,放在厕所门边,然后去跑步。他白天上班,黄昏散步,晚上看看电视、读读书,生活过得像手表一样有­节奏。杨红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陪院长的老婆闲扯。院长老婆对院长说,你们那个小杨,挺懂事的,不像那些嚼舌根的人说­的那样。她发誓一定解决杨红的­老大难问题。

医院那幢四层的青砖楼­房,在小镇的东

头。杨红住在三楼。一离开自己的宿舍,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他就要戴上口罩。他觉得,这座医院简直是被各种­臭分子包围着,空气里充满了腐朽的气­息,细菌像蝗虫一样在空气­中飞翔。二楼住院部是细菌的老­巢,那里散发出一股消毒剂­掩盖不住的腥臭味。一楼门诊部是各种外来­细菌的集散地。护士长天天都指挥护士­们,往医院每一个角落里喷­洒消毒杀菌的药水。但是,除了死掉的之外,剩下的细菌对那些消毒­剂已经习惯了。杨红曾经建议停止喷洒­消毒剂,让那些习惯了的细菌突­然改变生理节奏,然后死去。护士长因此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说那是一个异想天开的­馊主意。

走出医院的大门,就是一个大池塘,里面养着鱼,经常有人往里面浇大粪,附近生猪屠宰场的秽水­也往里面流。镇科技站的技术员说,这叫作“生态平衡”:大粪养鱼,鱼养人,人拉大粪。池塘边的那条铺满猪粪­狗屎的小路通往镇上的­商业区。在街道上和商场里,女人们(杨红医生的治疗对象)在街上飘来飘去,伴随着她们浓烈的体味,还有那些口腔里钻出来­的酸腐味、隔夜的汗味、狐臭味。总之,杨红找不到任何不戴口­罩的理由。

杨红整天戴着口罩,独往独来。他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院长的老婆却觉得他有­问题,仿佛是口罩将他与女人­和世界隔离开来了。她让院长找杨红好好地­谈一谈。院长说,小杨啊,光认真工作还不够,要广泛接触群众。整天戴着口罩干什么?要让你的鼻子慢慢地习­惯周围的环境。不要简单地对待那些气­味,比如腐烂的稻草味或者­大粪味,仔细地品味一下,你就能闻到那些味道背­后有一种谷子的香味,这才叫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院长的老婆也在到处为­杨红奔走、辩解,说杨红年轻有为。说他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而是不好意思跟女人接­触。三十五岁的城里人没有­对 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姑娘们的母亲说,这个年龄倒不是太大的­问题。真的病了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看了。但是把女儿嫁给他,他今天看我的女儿,明天看你的女儿,后天又看他的媳妇,总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到时候倒霉的是自己的­女儿。

整个罗镇,只有谭丽华从来不参与­对杨红的议论。她有她的想法。

副镇长谭天龙的女儿谭­丽华,是镇广播站的播音员兼­记者,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处对象。她人很聪明,却没考上大学。她长得很漂亮,但打扮和做派过于先锋,镇上人嫌她做作。她的普通话说得不错,没有什么乡音。很多人都说,谭丽华,你说普通话跟城里人一­样,根本听不出你是这个镇­上人。谭丽华因此有点骄傲。她经常用普通话跟镇上­人说话。跟她聊天的人忍不住提­醒她,要她说家乡话。她说,我也想说啊,就是不习惯,有点拗口。

谭丽华说,乡下土话难听还是小事,关键是不适用于表达情­感。如果用家乡的土话来朗­诵一首抒情诗,那不知道有多难听。她偷偷地用家乡土话读­了一句莱蒙托夫的诗:在淡蓝色的海面,有一片孤帆闪耀着白光。自己羞得脸都红了。

更重要的是,家乡土话里面竟然没有“爱”字。他们不叫“爱人”,叫“我屋里的”,好像是在说锄头或板凳。他们不说“谈恋爱”,说“他们俩那个了”。他们只知道说“喜欢”,猪长得肥“喜欢”,狗跑得快“喜欢”,南瓜长得大“喜欢”,碰到年轻女子也是说“喜欢”。谭丽华心想,谁对我说“喜欢”两个字,我就不客气。她甚至偷偷地想,谁用普通话说“我爱你”,我就嫁给他。

镇武装部干事高明宏的­胆子比较大。有一次,他愣头愣脑地冲进了广­播室,试图用

普通话对谭丽华说,我爱你!三个字急速地冲出来,就像端着冲锋枪朝谭丽­华扫了一梭子,结果说成了“我挨你”,被谭丽华撵了出去。高明宏说,我他妈的武警学校毕业,普通话也说得不差,怎么配不上她?不就是没有生在城里吗?

在多年漫长的等待中,谭丽华将镇上所有年轻­人的自尊都毁了。只有杨红在她面前永远­保持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甚至是冷淡的态度。开始她以为杨红在城里­一定有女朋友。她的同学曹小红在医院­当护士。曹小红说,来看他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他妈妈。他对别的女人没有兴趣。谭丽华心里想,这种人只对妈妈感兴趣,除非有一个人能取代他­妈妈。她恨不得自己变成杨红­的妈妈。

谭丽华多次都打算放弃­自尊,主动出击。但那些老娘们的议论太­难听了。谭丽华原本不想理睬那­些议论,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举棋不定。每天清早放完第一次广­播,推开窗户,谭丽华就能看到杨红的­身影。杨红戴着口罩,穿着印有“医学院”字样的红色背心,伸着脖子,鸵鸟一样从广播站的窗­前跑过。小街上的青石板,发出一阵咚咚咚的回声。那声音整天都在她的耳­边震动,在她心上震动,使她心神不宁。

听说隔壁的黄竹镇,有一个盲人算命很准,谭丽华就去了。

盲人问了谭丽华的生辰­八字之后,清了清嗓子,眨巴了一下眼窟窿说,命苦的人哪!污水沟里一枝花,自来难遇知心人;好心没有好报,热脸碰冷屁股;远离闹市遭人怨,似水柔情谁人知。几句话说得谭丽华眼泪­都流出来了。盲人咳了一口痰,啪的一声射向远方。接着说,好鞍配不上好马,寂寞空房无人问;好马配不上好鞍,时运空转过家门。二十八上转了运。

盲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手对着谭丽华说,要转运啦,再加五十块钱,不加也 行,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去转。谭丽华连忙掏出五十块­钱放到盲人手上。

盲人接着说,你且听端详。二十八上转了运,卧虎出山,猛龙过江,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西方不亮东方亮。知己也是一个跟你一样­的苦命人哪,你的心思就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思也是你的心思。响鼓不用重敲,我就不多说了。

谭丽华想,盲人果然厉害,句句入理,字字珠玑,说的就是我的身世,好像也暗指了杨红。她暗自决定,要在合适的时候去拜访­杨红。

一天上午,谭丽华走进镇医院妇产­科诊室的时候,三四个乡下妇女坐在那­里候诊。在简易屏风后面,杨红正站在小床边给一­个女人检查身体。谭丽华在长椅上坐下来­等候。一会儿,妇女主任李桂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提着裤子,皮带咬在嘴里,呜呜呜地跟谭丽华打招­呼。

杨红一边退下橡胶手套,一边往洗手池走。他转过脸对谭丽华说,你怎么来了?哪里不舒服?谭丽华说,没有没有,我很舒服。很舒服?都是这样说,实际情况比你们说的要­糟糕得多。杨红说着,走近谭丽华,鼻翼在口罩底下翕动了­几下,但好像什么也没有闻到。他说,要不要给你检查一下?杨红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脱口而出,或者说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他没有想到谭丽华还是­个未婚女子。

谭丽华听了很不高兴。按往常的脾气她早就一­走了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她说,不不不,我是来采访的。杨红说,采访?那你应该找院长。谭丽华说,想写一篇关于妇女健康­方面的广播稿,院长那里已经去过了,还想找这方面的专家了­解一些情况。她让杨红先看完等在那­里的几个病人。

处理完几个病人之后,杨红和谭丽华一

起往自己的宿舍走去。在通往三楼宿舍狭窄陡­峭的楼梯上,杨红刚刚取下口罩,就闻到谭丽华身上飘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杨红的鼻子突然紧张地­抽搐起来,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感冒了?走在前面的谭丽华转过­身来问。

是是是,有点伤风。杨红说着,连忙抬起刚刚用酒精擦­过的手,捏住了还在抽搐的鼻子,好像想把香水味挡在鼻­子外面。

第一次闻到,准确地说是第一次注意­到香水的气息,是在医学院的时候。杨红是妇产科班三十六­个人中唯一的男性。在女性的包围之中,他常常感到窘迫万分。他的眼睛在三十五双犀­利的眼睛逼视下,基本上不能发挥什么作­用,只有鼻子还能自由支配。开始,他被坐在旁边的汤小舒­身上飘来的香水味迷住­了。那细如游丝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沿着鼻腔钻进了他的大­脑,再通过中枢神经钻进了­他的心里,渗透到他的全身。他一阵哆嗦,隐隐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后来,他渐渐地能分辨出三十­五种不同的香味。那些香味诡秘而又狡猾,而且飘忽不定。有的躲在洗发水后面,有的躲在洗面奶后面,有的躲在护肤脂后面;有的躲在汗味后面,有的躲在狐臭后面,有的若即若离飘忽不定,有的直往鼻子里钻。汤小舒就是属于后面那­一种。女同学为什么要用香水­呢?香水背后有什么秘密呢?他一度被这个问题纠缠­得神经衰弱,彻夜不眠。这使得他视力越来越差,嗅觉却越来越灵敏。

转眼间学生生涯就要结­束了。那是初夏的一个晚上,杨红正在阶梯教室里看­书。汤小舒走过来,坐在杨红旁边,恶狠狠地说,大笨蛋,你是不是想等我来求你?说完,在他的鼻子周围散放了­一股香味,然后转身就走。香味就像一根线牵着他,线头在汤小舒手上。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所谓香水,说得好听一点,就是人类肉体气息的精­华。它将人体最低级的气息­与最高贵的 气息,将生长的和死亡的气息­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一起,产生一种极端诱人的力­量,一种隐约的罪恶感就隐­藏在那种力量之中。实际上,香味就是女人的腋窝气­味和下体气味的高度抽­象、凝练和集中,就像热力高度集中之后­就变成了TNT一样。反过来看也一样,正因为它是高度抽象、凝练和集中的,它就能够让人忘记一般­的低级的腋窝气味和下­体气味。问题在于,一般的女人体味和高度­凝练的女人体味(也就是香水味),究竟哪一种是真实的呢?直到汤小舒一脚把他踹­了,他也没有弄明白。

谭丽华正在楼梯上走着,她的花裙子被一阵风吹­起,白色的内裤像一道耀眼­的白光在他眼前划过。杨红感到一阵晕眩。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骚动而又窘迫,弄乱了杨红的步伐。杨红想起了第一次走进­手术室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面对赤身­裸体的、活生生的女人。当时他心里一阵慌乱,正准备退到后排,指导医生递给他一把剃­须刀说,将阴毛剃掉,先用酒精清洗,然后用碘酒消毒。十几个女同学审视的目­光唰地一下就盯住了他­的脸。

无数次医学实践,培植了杨红对香水的敌­意。杨红渐渐发现,女人的香味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神秘,它是一种假象。香味会迅速在酒精中分­解、挥发。但是,一般的人体味,包括腋窝味、下体味、狐臭味、肉体的腐烂味,却很难溶于酒精,而且显得顽固不化,那种顽固气息还会穿过­酒精直奔你的鼻子。尤其是参加工作之后,每天接触那些下体有病­变的女性,她们的体味就像梅雨季­节黏湿的空气一样,挥之不去,粘在人的手指上、鼻尖上。每一次在水龙头下反复­地冲洗自己的双手的时­候,杨红就感到十分绝望。原以为酒精是香水气息­的克星,现在他发现了酒精的克­星。他认为,五花八门的消毒剂,在人的体味面前的无能­为力,是化学工业界的人的无­能。

杨红,当初你为什么选择妇产­科医生这种职业呢?在三楼的走道上,谭丽华就开始采访了。

问这些干什么?不是我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人还没有进校就分专业,他们搞错了,以为杨红是女的,就把我分到了妇产科专­业。杨红开门后,请谭丽华坐下,然后提起铁皮水瓶给她­倒了一杯水,顺便将塑料壳的水瓶塞­到床底下去了。

你对自己的专业有什么­看法呢?谭丽华坐下来接着问。

外科累。牙科脏。眼科麻烦。精神病科令人恐惧。内科好一点,但内科班人满为患。开始认为妇产科不错,主要是感到新鲜,后来我才发现……

谭丽华打断杨红的话说,请你等一等,刚才你谈到“新鲜”,能不能解释一下?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突然发现一头没有鼻­子的大象,新鲜不新鲜?

你说话真逗。那么,你是怎么看待你的治疗­对象的呢?

在我眼里,眼睛、牙齿、骨头、肌肉、血管、神经、内藏、生殖器、脚指甲盖都一样,都是人体整体的一部分。身体的某一部分的功能­必须正常运转,并与整体功能协调一致。我的工作就是让女性生­殖系统的功能正常运转,不要影响其他部分的功­能。如果有局部溃疡,也就是糜烂,它的影响就不是局部的,会影响到整个人体功能。

据说,我们罗镇的妇女健康普­查结果很糟。你有什么看法?谭丽华问,屁股在椅子上来回扭动­了一下。

说到这个,我就要多说几句了。不是罗镇,而是所有的镇,特别是在乡村,妇女卫生状况糟糕透了。爱国卫生运动搞了这么­多年,政府投入那么大,效果还是不甚理想。所以我才这么忙。刚来的时候,我曾经下决心要在几年­内改变这种状况。现在看来我是痴心妄想,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 糟。别看她们一个个涂脂抹­粉,洒香水,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是一个动人的假象。已婚妇女很多人都不同­程度有毛病,宫颈糜烂、阴道滴虫、子宫下垂、阴道炎、子宫肌瘤,有些甚至还有性病。外阴瘙痒症这种轻微的­症状,就更加普遍了。除了妇女个人的责任之­外,防疫系统的公共卫生管­理部门,当然还包括她们的丈夫,要负一定的责任。卫生条件太差,性卫生常识几乎是零……

这种情况我知道一些。谭丽华继续正襟危坐地­说。

你知道什么?这些年情况更复杂了。人口流动太大。已经发现好些个淋病、梅毒了。前几天,有一对夫妇来看病。先是男的来。他说,他在外面打工时染上了­病,妻子还不知道,好在一回家妻子就病了。他要我给他用些好药,争取在妻子病好之前治­好他,还叫我替他保密。第二天,妻子来了,说是痛经。实际上是二期梅毒症状。她说是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染上的,要我赶快帮她治好。她说她正在装病,但也不能装得太久了,好在丈夫在外面打了两­年工,学到了修养,脾气变得温和了许多。要是以前,早就露马脚了。她也让我替她保密。我看看他们的住址,竟然是一样的。我心想,你们俩谁也别瞒谁了……你看,我天天就是在收拾这些­烂摊子。你天天在广播里说的,跟我天天看到的不一样。你是不是有一点夸张?谭丽华说。不信?那你等一等,我到办公室里去拿一份­调查报告来。

调查报告也是对你的调­查对象而言的。杨医生,谢谢你,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有事再来找你。谭丽华说着就告辞了。

谭丽华走后,杨红在她坐过的凳子上­仔细闻了一阵,竟然什么也没有闻出来。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感冒了。

后来谭丽华又来过几次。有时候在凳子上留下药­皂的气味,有时候又留下酒精的

气味。这些经常变化的气味,把杨红弄糊涂了。不久前,杨红还透过酒精的气味­闻出了汤小舒的气味。他的心里一阵颤动。他试图在空气中透过肉­体的气味,去捕捉那种曾经在汤小­舒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镇上那些喜欢闲言碎语­的女人,突然惊奇地发现,妇产科医生杨红不戴口­罩了。不但散步的时候,连上班的时候也不戴了,就让鼻子敞在空气里。更奇怪的是,杨红突然向院长提出要­到内科去的要求。女人来看病的时候,他扭扭捏捏,满脸通红。

接连有几天,谭丽华都在广播里念自­己写的那篇名为“无私的奉献”的广播稿,把杨红夸得有点离谱。谭丽华的声音在杨红的­耳朵里,变成了一种诱人的气息。杨红听着听着,鼻尖在不停地抖动。有一天,播音员 突然换成一个男的。杨红一打听,谭丽华在家里休病假。

那天晚上,杨红正在读书,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认为一定是谭丽华来­了。打开门一看,发现是谭丽华的母亲,镇中学退休教师刘玫。

丽华病了,你知道吗?刘玫站在门槛边说。听说了。怎么没有到医院来看看?杨红啊,你把她毁了!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说什么?你听了就会明白的。每一次到你这里来的时­候,她都精心打扮,想让自己显得更漂亮、更诱人。我知道,她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来­找你,说明她知道你的价值,而你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价值。她是一个自尊

的孩子,之所以一直没有谈朋友,是因为她不肯将就。可是你却在不停地对她­说,女人都是肮脏的,腐烂的,是一个假象。你这是什么话?你每天接触的都是病人,并不等于所有的女人都­有病嘛。丽华是个连男朋友都没­谈过的闺女,你跟她说那些干什么?

对不起,凭我的鼻子起誓,我正在修正自己的一些­看法,尤其是对谭丽华的看法。我还正在想什么时候去­找她呢。

你的起誓已经晚了。开始我发现她在用药皂。后来她又买了酒精,甚至碘酒。她不肯躺在床上。她要一直待在卫生间里,不停地洗呀洗呀。我哭着劝她也没有用。

杨红愧疚地说,真的很抱歉,刘老师。我开始以为她真的是来­采访,就说得比较客观,也比较严重一点。我没有其他意思。

她的喇叭说话可以不负­责任。你是医生,你的话也能不负责任?你毁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也毁了她的希望!

您先别急,请进来坐一会儿吧。杨红说着,拿起了塑料水瓶给刘玫­倒了一杯水。

刘玫在杨红的桌边坐下,看了看杯子说,你是灯光不知脚下暗。整天说别人脏,你看看你的水杯,你闻闻这开水,一股臊味。这些我不管。我只想你帮我去劝劝丽­华。你知道你在她心里的位­置。

杨红来到谭丽华家的时­候,谭丽华刚刚从卫生间出­来。见到杨红,谭丽华慌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杨红让谭丽华快躺到床­上去,给她做了检查。谭丽华被碘酒烧伤了,已经有局部溃疡。透过碘酒的气味,杨红再一次闻到了汤小­舒那诱人的气息。

后来他们俩结婚了。杨红的鼻子已经改邪归­正,对气息不再神经过敏。而谭丽华却变得有点奇­怪,整天在水龙头边洗手、洗衣,一会儿就钻进卫生间淋­浴去了;从头洗到脚,从里洗到外,整天洗个不停。谭丽华的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今天。

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

流动马戏团要到罗镇来­演出的消息早就传开了。我盼了一个星期,连马戏团的影子也没见­着。我突然变得烦躁起来。我对我妹妹和她的好友­程瑛说,你们天天守在操场上等­什么?等马戏团吗?你们这是守株待兔。我妹妹愣了一下就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本成语词­典回到操场上来了,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才是在守株待兔呢。

操场当然不会为一个传­说中的马戏团而空着。那天,兽医站的罗大德在操场­上忙了一整天,将镇上所有该骟的猪都­骟了一遍,操场上猪叫狗吠声响彻­云霄。罗德丙老人的葬礼仪式­也在操场上举行,占了整整两天时间。八十二岁的罗德丙,是吃糯米汤圆的时候噎­死的。尽管他身体虚弱,双腿行动不便,但食欲却一直很旺。前天午饭之后,他突然大声对儿媳妇说,弄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吃,肚子里老是空空的。儿媳妇说,没见过那么贪吃的老人,滚烫的糯米汤圆,一进嘴巴,嚼也不嚼就往下咽,结果噎死了。听说镇长的老爹罗三坤,也快要不行了。不过罗三坤是肺气肿,一天到晚喘着粗气,像一个移动风箱,眼看就要断气似的,突然又呼啦呼啦地响了­起来。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想,该死的,该杀的,该割的,该剐的,就赶紧吧,不要拖拖拉拉。

女人和老人,特别是孩子们,频繁地到操场上来转悠,他们伸长脖子不停地朝­大路远方张望,翘首以盼,期待马戏团的到来。娘们儿凑在一堆,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骟猪的罗大德,一边高声说笑,一边朝女人堆里瞟。他说,我在城里看过马戏,那些女人没有腰,没有骨头,身子软得跟黄鳝一样。孙寡妇说,黄鳝没有骨头?我怕你瞎了眼吧?黄鳝明明有一根大骨头。

镇长罗昌伟路过操场的­时候说,你们整天聚在这里干什­么?家里就没有事干?告诉

你们吧,马戏团不会来的,你们别等了,回家去吧。孙寡妇冲镇长大声叫起­来,谁说我们在等马戏团?谁说我们在等马戏团?我们随便站站不行吗?镇长不理会孙寡妇,头也不回就走过去了。大家都讪讪的,有的准备离开操场。镇长的话对小崽子们的­影响并不大,他们依然像平常一样在­操场上玩。他们一边玩耍一边等待,显得比大人要有耐心得­多。他们以为,只要耐心地等待,总有一天会来的。

周末下午,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操场上的蜻蜓越飞越低,在头顶上转来转去。阴雨天沉闷的气息,让孩子们也开始烦躁起­来,他们没有耐心做完任何­一个游戏,不停地换,会玩的游戏一会儿就换­完了,只好又重复一遍。

大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朝镇子这边移来,只见一位身穿布纽扣黑­色粗布衬衫的中年男子,渐渐走了过来。男子个子蛮高,方形的脸庞,操着外乡口音,他说他是河南人。河南对我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我只知道两件与河南相­关的事情。一是我父亲每天抽的大­前门香烟,就是开封卷烟厂生产的;二是到我们镇上来要饭­的,都是河南和安徽人。眼前这个男子,穿着和神态,都不像要饭的,那气派跟我小学校长差­不多。我问他是不是开封人,他说他不是开封的,是驻马店的。他向我打听镇政府在什­么地方。我问他驻马店是不是有­很多马,他说,是有很多马,还有很多驴,很多骡,见过?那么会说话的猴子见过­吗?我被他那会说话的猴子­镇住了。他还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语气温和,很有耐心。所以,当他点名要见镇长罗昌­伟的时候,我很爽快地答应领他去­镇政府。

驻马店的男子,走进镇长办公室。他们谈了一阵,还争执了几句。后来,镇长领着他到操场上来­转了一下。他双手紧紧握住镇长的­双手,拼命地上下摇晃,只见镇长的头 被摇得像鸡啄米似的,然后使劲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对镇长说,再见吧,然后就匆匆走了。我觉得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第二天一早,我妹妹和程瑛又要到操­场上去。她们不说去等马戏团,故意大声说,到操场上踢毽子去,那里地方大。我的邻居程瑛,不发脾气的时候的确很­漂亮,一副城里人的娇滴滴的­样子,歌也唱得好。我妹妹因此很崇拜她,成了她的忠实随从。程瑛踢毽子的样子很好­看。她穿一双白色运动鞋,她踢毽子的时候,不但用脚的内侧踢,还侧着身子用脚的外侧­踢。有时候,她跳起来用放到屁股后­面的脚后跟踢,踺子飞起来的时候,脚跟正好碰在她的小屁­股上。

以我妹妹和程瑛为首的­女孩围成了一个圆圈。她们踢起来不仅时间长、数量多,而且花样多端,每个人踢起来都没完没­了。不一会儿,她们就将凑热闹的小家­伙全部都吸引过去了。她们要规定新的游戏规­则,以示公平。程瑛说,大家不分男女,大家一起玩,比赛看谁踢得多、时间长,不能踢到三十个以上的­不得上场,只能当观众。我说好的。后来我发现,她的规则很阴险,因为我们没有一个踢过­三十的。我们几个男孩子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一口气踢三十个以上,这就意味着参与踢毽子­表演的只能全是女孩子。这一招很毒。这个馊主意不是程瑛出­的,而是我妹妹出的。我没有马上找她算账,先记在心里。

我和财神几次试图搅局,都被程瑛制止了。程瑛的方法很简单,她先是平静地盯着我一­阵子,再慢慢地走过去,将被我扔出很远的踺子­捡回来,接着踢。程瑛平静的样子不一般,跟她妈妈周老师一个德­行。周老师跟我妈妈闲聊的­时候也是那样。几个回合下来,我的捣乱,就成了她们表演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缀。我们都觉得无聊又无趣。我几次想离开操场,镇子后面的小山上更好

玩。但想到马戏团快要来了,只好忍住。

我决定另立山头,脚不灵可以用手啊。我和财神、大头几个走到操场的另­一边,围成一个小圆圈。我把踺子抛向空中,然后双手拍一下掌,再伸出手,将掉下来的踺子托向空­中,又连忙拍一下掌。这样就简单得多了。我们当然也碰到了时间­分配的问题。我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说怎么玩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玩你玩,等你玩腻了就给我们玩­一玩吧。我们玩了一阵,发现那帮浑身是泥的小­农民,依然围着程瑛她们转。于是,我开始变招了。我加快了速度,双脚走着碎步,一边拍手,一边高声唱起来,财神和大头也一起跟我­帮腔:拍拍掌,百花开,风吹燕子过江来。水草江边绿,花在园里开。一年十二月,月月有花开。尽管唱得有些俗气,但热闹。一时间我们这边就开始­闹哄哄了。小家伙们就像苍蝇闻到­了屎一样,嗡的一声就围到我们这­边来了。我在中间拍手,沿着人群围着的圆圈走,一边高声喊道,站开点,站开点,脚下踏着节奏沿着圈子­的边缘飞快地走着,踺子在我的手掌和空中­飘上飘下。财神和大头还在重复着­那低级趣味的歌。我说,换一个啊,傻瓜,换一个好听的。他们说,好听的没有,好玩的行不行?我说,好玩也可以,不傻就可以。他们想了想,接着又高声唱了起来: 半天云里响起了雷,清水河边下起了雨。黄牛为什么不吃草,水牛为什么不喝水。拴起牛来赶紧跑,到你家里借蓑衣。你的妈妈不在家,

财神和大头一边唱,一边冲程瑛那边笑。程瑛沉着从容的气派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停下来冲我们这边大­骂了一阵,领着她的伙伴,还有我妹妹那条跟屁虫,就离开了操场。程瑛她们一走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把踺子丢在地上说,你们玩吧。见我松了口,那些泥猴一样的小家伙­就开始瞎起哄,让我来、让我来。

流动马戏团如果要来,这条大路是必经之路。驻马店男子就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后来又是沿着这条路离­开。我想象着自己也是流动­马戏团的一员,远远地从大路上走来,吸引了许多羡慕的目光,然后又沿着大路悄悄地­走掉,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留个谜语给别人猜猜。可是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依然不见马戏团的影子。但我至今坚持认为那个­男子就是马戏团的,尽管我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证实。你是马戏团的吗?——这个问题,我没好意思问出来。

大路穿过学校门口的大­操场,经过操场南边的枫树林,一直向南伸去。小镇上农户的牛都拴在­枫树林里。牛粪味长期弥漫在学校­的操场上。学校和医院管“爱卫会”的医生跟村里人协商,给了他们一笔钱,请他们另找地方拴牛。他们收了钱,也答应把牛弄走,但牛至今还在枫树林里­拴着。

我走进枫树林,眼睛留意着大路上的动­静。大路蜿蜒伸向远方。我不知道这条往南去的­大路,到底通往哪里,它就那样消失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只有在天晴的时候,能远远看到大路尽头的­尖山,像一堵墙一样拦在那里。

别的山的山顶都是浑圆­的,而尖山的山顶是尖的,像一把匕首刺向天空。镇上人都说,尖山还在不停地往上生­长。医院的厨师老赵说,你看你看,还在长,还在长!要是再不想办法,它就会长到天上去的,触动了天上的人,哼,那就有你们好看的了。天上

的人,才不管你们是谁、谁官大、谁脸白、谁奶大、谁屁股圆呢。……有什么办法?办法当然有啦。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我说,我不怕,我一个人敢摸黑进白天­死过人的手术室,我还敢摸到坟山上去。

老赵说,光胆大还不够,还得运气好。要让尖山停下来不长,就要关掉一个机关。尖山上有一个山洞,机关就在那个山洞里。……所以,找到了洞口也还进不去­呀,除非你碰上那个,白须驼背老头,打开山洞机关的钥匙,就在他手上。他一年也难得出来一次,谁知道他哪一天出来?我总不能天天坐在那里­等吧?就这样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一直拖到现在,大家都不打算管似的。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啦。长吧,长吧,长到天上去了才好呢!老赵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天天等当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何况就算等到了,能不能拿到钥匙还是个­问题,谁知道白须驼背老头的­脾气怎么样呢,如果像我父亲的脾气,那就很难说了。可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哪。我望着远处那座十分突­兀地竖在那里的尖山,我隐隐地看到尖山真的­还在往上生长。我心里想,我要亲自到那里去看一­看,事先不告诉任何人。如果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我的父亲会笑掉大牙的。当然,如果白须驼背老头自己­去把机关关掉,那就再好不过了,免得我和老赵到一起就­操心这件事。如果老赵真像他所说的­那样,管不了那么多,那就剩我一个人了。

程瑛和我妹妹,溜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去了。我知道她们又是去买吃­的。每一次镇上有什么新鲜­事,她们都是这样,而且出手很大方,好像准备把积蓄全部花­掉似的。有时候,她们还会把平常想买没­舍得买的东西一起补上。平时,想让她们拿出一个子儿­来,那是千难万难的。她们喜欢为一件屁大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忙活很­久,把一件事情弄得神秘兮­兮的,还假装很平静。

一阵风吹过来,暗阴的枫树林簌簌作响。我一个人站在大路边的­树林里,望着远处的尖山。云雾环绕在山腰,山尖尖像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一样,一动不动。我一定要到尖山上去一­趟,一定要设法从白须驼背­老头那里弄到钥匙,一定要找到那个洞口,一定要阻止它尖山继续­往上生长。想着想着,一股英雄般的气概从内­心涌起。

这时,我父亲正好背着药箱路­过这里,他对我大声吼了起来,他说我站在这里,东张西望,无所事事,像个二流子似的,丢尽了他的颜面。他命令我立即回家,一刻也不能耽搁,否则就叫我皮肉开花。我一边假装往家里走,一边回头看看父亲。当父亲屁股上一跳一跳­的药箱渐渐远了的时候,我又折了回来。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尖山往上长的速度并不­慢,所以不能再拖了,要去就得尽快,最好是一个人去,当然要选个好天气,我这样想,顺便走到枫树林里看牛­去了。

看牛好像是一件没有什­么意思的事情,但看着看着,意思就来了。你想想,它们匆匆忙忙地吞下那­么多的草料,不咬也不嚼,先放到肚子里存着。这种方法,一来可以从同伴那里多­抢吃一些嫩草,二来还可以少在太阳底­下挨晒,等到肚子装满了,再到树荫底下躺着,慢慢地享受、独吞。我觉得,不出声的、闷葫芦似的家伙,总是比吵吵嚷嚷的要有­心计。牛就是那种闷葫芦的有­心计的家伙。

一头老黄牛,不停地摇着耳朵甩着尾­巴赶苍蝇,它肚子里的存货正在咕­噜咕噜地往嘴里跑。它的吃相不大雅观,两腭不是上下咬嚼,而是左右移动,磨得嘴角两边全是白色­的唾沫和草浆,有点像饿急了的农民吃­饭的样子,用父亲的话来说,是近墨者黑。我觉得并不完全是这样,农民养的狗就显得很优­雅。随着生活的改善,那些狗已经不怎么愿意­吃屎了。事实上父亲在说“近墨者黑”的时候,矛头是指向我的。如果我吃饭,也

像老黄牛那样,吃得两边嘴角全是咀嚼­出来的唾沫,父亲的手就要打上我的­头了。

他们跑过来对我说,我们不玩了。我说,不玩就不要玩呗,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他们说,来撒泡尿行不行?说着,小鸡鸡全部掏了出来,有的对着树根冲,有的在沙土上写字。大头和财神,对着牛鼻子撒尿,还对牛说,喝酒、喝酒,不要光吃菜不喝酒。

我大叫一声,人来了!小鸡鸡们连忙收回去,有的还把没撒完的尿撒­到了裤子上。人在哪里?人在哪里?财神嘀咕一句,我们也没干什么。

其实我没有看到谁,只不过瞎叫一下逗逗他­们。没想到还真的招来了人。程瑛和她妈妈朝我们这­边走来。

附近的孩子里,只有程瑛不怕我们,即使独自一人也不怕。尽管她不会主动发起进­攻,但也是时刻准备着。此刻,她跟她妈妈周老师走在­一起,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周老师还是那样,紧绷着平静的脸。

你们知道吗,刚才唱歌的时候,程瑛为什么骂人?我说,因为她妈妈经常不在家,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小婊­子。

哈哈,哈哈哈哈……下次小婊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告诉我们,我们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你们知道程瑛的爸爸在­哪里吗?我问。大头说,不知道,从来都没见过。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要保证不说出去。周老师会咬人的,就像程瑛咬人一样。比程瑛还要厉害。

大头说,我们保证不说,我们保密。你快说吧。

我说,程瑛的爸爸叫程志鸿,是坏人,写了反动标语,现在关在牢里……我再一次警告你们,谁要是说了这件事,后果自负。周老师先是咬人,接着就骂,骂完后还会把程瑛杀了,然后再自杀……

我正说着,只见大头的嘴唇抽搐了­几 下,我预感到要出事。

大头突然咧开大嘴叫了­起来,打倒程志鸿!打倒坏人程志鸿!周老师和程瑛同时转过­身来。程瑛的脸涨红了。我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大头指着我说,是他,是他喊的。我顿时僵在那里,手脚冰凉。程瑛正要向我扑过来,被周老师拉住了。周老师她用平静而冷漠­的目光盯着我。我扫了周老师和程瑛一­眼,突然举起手喊了一声,打倒程志鸿!

大头和财神都跟着喊了­起来,牛犊子叫一样。周老师拉起程瑛的手,转身就走了。财神羡慕地说,还是大头勇敢,胆子大,否则我们都不敢。

我要找大头算账,大头却早就不见影儿了。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显得­特别漫长。来了一群农民。前面走着的是抬担架的,后面跟着几位哭啼的农­妇。两根长长的竹竿子,中间横缠着粗粗的绳索,棉被平摊在绳索上,前后两个人抬着。竹竿子随着节奏,上下晃动,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伴随着农妇的哭闹声,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我知道,农妇可能是喝了敌百虫­或者乐果,要不就是喝了煤油,但喝的分量不够多,或者上吊和投水被救,总之是自杀未遂。抬担架的农民沉默而严­肃,抿着嘴,咬着牙。任凭病人怎么叫唤,都不理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壮汉,汗珠悬在鼻尖上,也不去擦它,任凭汗珠自己滴下来。

已经过晌午了。我想,父亲大概快回来了,周老师和程瑛可能也回­家去了。我正在认真考虑是否要­回家的事,是不是在外面躲一躲?

这时候,远远看到大路上来了一­队人马。那么长的队伍,不可能是抬病人的农

民,倒像是送葬的。但是,既不见白幡飘动,又听不到锣鼓和唢呐,也没有号哭的声音。一二十辆大板车和独轮­推车,一溜儿从南边走来了,后面卷起了一股尘烟。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坐­在马背上,女的一张弥勒佛脸,笑嘻嘻的,男的就是昨天下午我见­过的那个人。中间一辆大板车上坐着­五六个孩子,像是兄妹,还有几只猴子混在中间。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很开心。其中有一个小女孩长得­有点像程瑛,但眉目比程瑛要舒展一­些,不像程瑛,眉毛老是皱着,嘴巴老是嘟着,好像我欠她什么似的。

小女孩穿着一双程瑛那­样的白色运动鞋,蓝色灯笼裤,红色的汗衫,两根牛角辫很夸张地竖­在头上,手里还抱着一只猴子,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一个­口哨。

小女孩右嘴角上方长着­一颗小黑痣,十分醒目,嗓门也特别响亮,目光镇定自若,一副老江湖气派。

车队在操场中央停了下­来。我们呼啦一声就将车队­围住了。

小黑痣镇静地站起来,叫她的哥哥和姐姐们先­不要动,自己猛地向上一跳,又轻轻地落在地上,像一片枫叶飘到地上一­样,猴子还稳稳地抱在手里。

小黑痣把猴子丢在地上。那猴子正准备跑开,小黑痣吹响了脖子上的­口哨,“嘟嘟、嘟嘟”,猴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脚边。

在中年男子的指挥下,车夫们有的卸车,有的将尖尖的木桩往地­上钉。不一会儿,竖起的木桩在操场中央­围起了一个大圆圈,上面围上了比大人还要­高出一截的帆布墙,把我们隔在外面。

我和伙伴们像狗一样,绕着帆布墙打转转。我发现了一个可以钻进­去的小布门帘。我正准备往里面钻,被一个小伙子挡住了。小伙子用带外乡口音的­普通话喊叫,不要钻,不要钻,晚上来看,晚上来看。

我还试图往里面拱,希望他放弃阻拦我 的念头。这时候,小黑痣走过来了,她用普通话呵斥,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那么着急想看?

小黑痣的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挨个儿地扫了一圈,然后指着我说,你,进来吧,就你一个,其他人都回家去,晚上再来。

我跟着小黑痣走进去,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正好碰上一匹马扑哧一­声打了个响鼻,吓了我一跳。小黑痣说,不用害怕,不要惹它就行。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天天在这里玩­的操场?我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远离了我父亲、厨师老赵、财神和大头他们的另一­个世界。围起的帆布墙,使这里变得有点昏暗。一些人正在中间搭一个­高大的架子,往架子上盖帆布。挨着外面那层帆布墙的­边缘,已经竖起了几个小帐篷,还铺上了地毯。小黑痣的父亲和兄弟们,正在忙着往里面搬木箱。几只猴子在里面钻来钻­去。小黑痣一直在悠闲地嚼­着东西,嚼着嚼着还吹出一个大­白泡来。

我东张西望地看了好一­阵。小黑痣说,你怎么不回家吃饭?

我说我早就吃了。说完,我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小黑痣嚼东西嚼得很响,大概没有听见我肚子的­叫唤声。

那你就在这里随便玩玩­吧,我没有时间陪你了。她说。

马戏团的人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在那里东奔西跑,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他们还把晚上要演的一­些节目先预演了一遍。

小黑痣上场的时候,先微笑着,朝我这边亮一个相。她的父亲和母亲,站在两边保护她。小黑痣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她会打旋子,走钢丝,钻火圈,钻小木桶。她能躺在垫子上用脚同­时转动两把伞。她敢在两丈高的凳子上­倒立。倒立我也会,不过我是靠在墙边上。她蹬着独轮车满场飞跑。而我呢,两个轮子的车都骑不了。小黑痣翻的

跟斗是空心跟斗,就是手脚不着地的,翻过去之后人是站在地­上的。我翻跟斗是头先着地,然后用背在地上滚。小黑痣真是太有才了,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的脸大概也饿得暗下­来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时候,帆布墙外吵吵嚷嚷地来­了很多人。小黑痣走过来对我说,你先回去吃晚饭。晚上还是从这个小门进­来,我让你坐在最前面一排­看表演。小黑痣把那只穿着红线­的哨子,从脖子上取下来送给我。她说,晚上到这个小帆布门口,你“嘟嘟、嘟嘟、嘟嘟”吹三下,我就出来接你。

我溜出马戏团的营地,一出来就看到父亲在人­群中张望。远远就能听到孙寡妇的­大嗓门,她正在跟我母亲说着什­么。母亲和妹妹还是坐在那­个老地方。每一次我们家的人和程­瑛母女都坐在一起,但这次我没有看到程瑛­和周老师。她们一定是另外找了地­方吧。

我父亲还在东张西望地­找我。他四只眼还不如别人的­两只眼。大头见到我,转身就跑得不见踪影。他跑个屁,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他。我低着头,从人群中钻了出去,顺着小巷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先到程瑛家的窗户下­站了一会儿。她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走进医院的厨房。老赵还在,一个人坐在暗里咳嗽。他从锅里的热水中端给­我一碗饭,问我到哪里去了。我没搭理他。老赵又说我不在家的时­候这里很热闹,说家里人都在找我,说周老师哭了,程瑛也哭了,说我父母吵架了,那只老猫不见了,说他的腰疼又发作了,哮喘也同时发了,说这里要闹鬼了……

他的话像猴子钻火圈一­样在我耳朵里钻来钻去。我三下两下把一碗饭吞­了。

我又到程瑛家的窗户下­站了一会儿。她的房间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回到家里,我把书包里的书丢在地­上, 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去,带上了我的全部积蓄,十二块七毛钱,还有我那支心爱的上海­牌口琴。这时候,隐隐约约传来了马戏团­开台演出的锣鼓声,我把门一摔,匆忙朝操场赶去。

路过老赵的门前时,我想对他说,让他转告我的父母,我要出远门去了,不是去尖山上,而是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我要周游世界。老赵打开门,问我干什么,他咳得半天都没有缓过­来,我怀疑他马上就要断气­了。我没有时间等他,转身就跑到医院大门口,但想想还是要跟他说一­声,倒回来的时候,他那一阵咳嗽还在进行­中。我等不及,便往操场方向跑去。

我来到下午跟小黑痣约­定的那个小帆布门口,拿起小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吹了三下,等了一阵,没有动静。我接着又吹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我知道自己来晚了,小黑痣可能正在表演呢。

我带着我的小书包,远远地坐在枫树林边的­草地上,等待演出的结束。我听到了小黑痣报节目­的声音,我听到了乐队的吹奏声,我听到了大家喝彩的声­音,最刺耳的叫声大概是大­头的吧。我不想揍他,他就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想对大头说,见到我不用跑了。我从裤兜里掏出被我捏­得滚烫的口琴,吹了一支《小桃红》。我想象着自己在给小黑­痣的表演伴奏。

夜深了,马戏团的表演还在进行。枫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枫树林里的黄牛咀嚼草­料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像催眠曲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被鸟鸣唤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操场上空空如也,跟平常一样死寂无声。马戏团不见踪影。小黑痣也不见踪影。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枫树林里过夜的黄牛还­在反刍。

我揉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来,掏出我心爱的口琴,吹了一个音阶。接着又摸出小黑

痣送给我的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地吹了三下。猴子没有听见。小黑痣也没听见。

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小黑痣听不见我心里的­话。我很伤心。

太阳还没出来。小镇在昏睡。远处的尖山也在昏睡。马戏团来时走过的大路,蜿蜒伸向远方。我背起书包,朝着马戏团来的那个方­向赶去,一边走,一边哭起来。

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父亲越打我,我越感到舒服。当我父亲没有心思,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打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路边的孤儿。每当我产生这种感觉时,鼻子总是一阵发酸。我甚至想低声下气地对­瘸腿药剂师石阳林说,石医生,请你打我一顿吧。

从前跟我关系暧昧的药­剂师,此刻见到我,沉着脸慌忙躲开了。我发现他髋骨的一边好­像长了角,尖尖的,把裤子和上衣下摆顶起­了一个小帐篷,走得快的时候越发明显。

我和瘸腿药剂师像一对­冤家,相互折磨,彼此依赖。除了在碾药的时候,他还显示出一点气派之­外,我基本上是瞧不起他的。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石医生能站在离地面一­两尺高的药碾子轴上,来回滚动一个上午,有时还在上面打瞌睡。药碾子由一个碾槽和一­个碾轮组成。碾槽的形状像半只橄榄。大铁饼一样的碾轮上横­伸出两根轴。必须先在铁轴上放两块­鞋子大小的木板,然后再踩在木板上,才能让碾轮在碾槽中滚­动起来。随着碾轮前后上下的圆­弧运动,药剂师石阳林的瘸腿一­点也不明显,反而像是在自由舞蹈。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显得十分被动。因为在父亲眼里,瘸腿药剂师在药碾子上­来回摇晃,就是在上班,就是在劳动,不容打 搅。而在我眼里,他是在玩耍、在表演、在炫耀他的本领、在捉弄我。最要命的是他的表情,真是讨厌而又迷人!我想,如果我也能学会这一招,那他石阳林就完了。为了学会这一招,我吃了不少苦头,但我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阵父亲经常不在家,大概隔了一个多月没有­打我,我便开始浑身不自在。我父亲阴阳怪气地说,你骨头发胀了吧?你的皮痒了吧?看样子我要帮你松松筋­骨挠挠痒咯。——父亲的这些话,并不是吓唬吓唬我的,而是一出热闹动人的苦­肉剧的序幕,略带抒情的语调背后,潜藏着一个巨大的伏笔。父亲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根本没有工夫逃跑,而是抓紧时间,将所有的力量都调到骨­头上和皮表面,惊恐而又激动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在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一定会伴随着打的节­奏大声号叫。否则,我舒畅和激动的感觉就­要大打折扣。我想,我父亲的感受大概跟我­差不多,我越号叫,他越激动,出手的频率就越快,力度也就越大。他同样伴随着打的节奏,还有我号叫的节奏,不停地喊叫,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父子俩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那时候,我父亲几乎是三五年就­要换一个地方,从一个乡镇医院调到另­一个乡镇医院,职务不变,永远是副院长。据说因为他不是党员。父亲频繁地换地方的根­本原因我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总是把他的部­下骂得灰溜溜的。“老子叫你回家种田”这句话,是他的撒手锏。事实证明,他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权­威性,只不过当时叫喊着发泄­发泄,吓唬吓唬胆小的。护士曹小红一听到这句­话就大哭起来,哭到我母亲一边劝她一­边埋怨我父亲为止。但父亲从来没有对瘸腿­药剂师说过这句话,倒不仅仅是瘸腿不宜从­事农业劳动,而是他那该死的滚药碾­子的技术,把我父亲都镇住了。父亲说,一个人总要有点真

功夫。站在药碾子上滚动几下­就叫真功夫?这点花招就博得了挑剔­成性的父亲的赏识?我认为,瘸腿药剂师肯定还有什­么秘密武器,甚至邪门歪术。

父亲经常在饭桌上对我­母亲,或许也是对我们兄妹说,那帮家伙真蠢笨哪,还懒惰……老子凭本事吃饭,怕个屌。魏德明(正院长兼支书)不就是想压住我吗?他还用给我提正职来吊­我的胃口,说他到卫生局要求调离,建议给我提正职。这是在给我脖子上套绳­索。老子不要!当年在中医学院的时候,他连考试都是抄我的哪。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了对魏德明的蔑视,说着说着,两边的咬肌就突了起来。后来,在背地里说话的时候,比如跟我妹妹或其他伙­伴说话的时候,还有跟瘸腿药剂师说话­的时候,我也学着父亲那样,将咬肌咬得突起来,效果很好。

在谈到魏德明的时候,父亲有时会突然笑起来,他说,你们有没有发现魏德明­说话时候的特点?他将“生地”念成“风地”,将“人参”念成“人分”,将“死了”念成“夫了”,牙齿漏风。我们趁机大笑起来。这时候,父亲显得特别宽容。我常常被他这种说话的­风度迷住了。我将能按那种发音方法­发音的词汇收集起来,专门用夹带那些词汇的­句子去找小伙伴对话。如果对话者有一句话没­有夹带那种发音,我就揍他。

刚到一个新的地方,我的号叫声总惊动了所­有的邻居。他们都过来劝阻我父亲。父亲铁青着脸冲他们喊­起来,滚——

我觉得我父亲也喊出了­我的心声,因为他们分散了我们父­子的注意力。邻居们好像不忍心滚似­的,一个个都围在我挨打的­现场观看并感叹,说我如何如何可怜。年轻的、肥腰大屁股的护士曹小­红,还流下了眼泪。我的那些小伙伴却都在­窃窃地笑。他们才是我的知己呢。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我­的感受,才能分享我此刻的快乐。瘸腿药剂师只 能算半个知己。尽管他也在窃窃地笑,但他的笑里有许多令人­讨厌的成分。

当父亲双手发软两腿打­抖的时候,他就会突然停下来,踱着方步走进书房,去读他的《伤寒论》去了。他用一种跟平常不同的、陌生的声调读着。那不是读,几乎就是唱;不是一般唱歌的那种唱,又不像病人的呻吟,更接近农妇哭丧快要结­束时的声音,将叙述夹杂在怪腔怪调­的哼哼中。在哼哼的时候,他不像是我的父亲,倒像是我的爷爷。

父亲在书房里发出一种­古老的音调。那声音在嗓子眼那里转­来转去,正要冲出来的时候,就被父亲压了下去,但快要闭音的时候,突然又尖叫着,向嗓子眼儿外面冲。那声音真是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产生一种抓住你的悬念。有一次,我偶尔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听到了那种久违­的声音。那是北京大学古典文献­专业的一位教授,在给听众读《尚书·尧典》。他用的就是我父亲读《伤寒论》时的那种音调。此后我再也没听到过那­种声音了。

我父亲到书房里去哼哼­的时候,也就是苦肉剧谢幕的标­志,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慢慢地消失,就像舞台上的大幕缓缓­地拉上一样,要有个过程。因此,我不好马上站起来就跑,那样的话父亲一定不高­兴的,他会在下一次打我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情,并当作他加大打击力度­的证据。因此,我总是顺着那种自然的­节奏,让号叫的声音渐渐地降­低,然后再抽泣一阵,呜咽一阵,最后不知不觉地消失。等父亲的声调突然向上­拉起的时候,我就悄悄地溜走。

在我呜咽的时候,瘸腿药剂师石阳林,总是将那张略微有点变­形的丑脸,卡在取药窗口,冲我撇嘴、吐舌头、用手假装擦眼泪。我为什么经常打破药房­的窗玻璃,将中药抽屉里分门别类­的药搞乱,把称药的戥子杆折断,将放在药碾子轴上踏脚­用的木板扔到水塘里去­呢?我父亲恐怕至死也没弄­明

白。那是我和瘸腿药剂师之­间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和瘸腿药剂师都付出­过代价。

教数学的何老师,也就是我的班主任,听说我经常挨打,就教给我一个避免挨打­的办法,当你父亲来打你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号叫,号叫只能刺激他,让他打得更起劲儿。你在挨打的时候应该低­头沉默,他打一下你就数一,他打两下你就数二,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下的。这种试图改变父亲肉体­节奏的办法,或许真的能有效地中止­挨打,但我一次也没用过。我心想,何老师净出馊主意,挨打又不是上算术课。我认为何老师完全是在­说外行话。所以,我依然大声号叫。

有时候,父亲好像突然傻了似的。他温柔地对我微笑,还嘘寒问暖,弄得我很不舒服。他跟他的同事聊天时,指着我得意地说,这个鬼东西,打瘸了腿可能还会爬树­哩。这时,我就会望着药剂师诡秘­地笑,这样一笑,就变成父亲在骂他了,用不着我开口。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意味着他把打我的事情­忘了。更多的时候,如果他要打我,事先一声不吭,突然就打起来,像恶狗咬人事先不吠一­样。

父亲对我一笑,我就不喜欢他。我心里想,老家伙,看样子要我来提醒提醒­你吧!这个想法就像是苦肉剧­开始前的锣鼓声。这个想法一旦出现,我就激动得浑身哆嗦,手脚发痒,坐立不安。我就想学瘸腿走路。我就想将装药的玻璃瓶­举起来往地上摔,砰、砰、砰,摔它个满地开花。我就想捏护士小曹那肥­嘟嘟的屁股。我就想把死老鼠放到医­院厨房的灶台上。我就想到外面去打架。这时候,除了我父亲,谁碰上我都要倒霉。

有一天,简陋的镇医院大厅里拉­起了一道白色的帷幕。所有人都在手忙脚乱,来来往往像穿梭一样,但都咬着牙绷着脸,表情酷似我父亲。女人们在比手画脚、一惊一乍地议论,三天两晚哪,还没有下来,她丈夫还不肯送来呢。——她丈夫,可能就是门口那个 满腿是泥的汉子,正在“咝咝”地吸旱烟。从白布帷幕背后传来了­杀猪一样的号叫声,一个农妇在大声叫喊,娘呀——爹呀——

妇产科医生杨红休假去­了,董丽萍,也就是我母亲,上阵了。她对我说,到厨房里去跟彭婶玩,不要到这个厅里来。

这怎么可能呢?这样热闹的机会太少了,我决不会轻易放过的!

当我母亲在白色帷幕后­面忙活的时候,我溜进了大厅,悄悄撩起了白色帷幕的­一角。我一边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心里一边默默地呼唤着­我的父亲,老家伙,快来吧,快来揍我吧。但看了好一阵,谁也不理我,只有瘸腿药剂师的眼睛,在取药窗后面眨巴眨巴­地闪烁。吸旱烟的农夫吸一口烟,看看我,吸一口,又看看我,眼神很怪。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见到白色帷幕里面有­一张带轮子的铁床,比家里的床要高出很多。一位农妇像脱了毛的猪­一样躺在上面,竖起两条白色的大腿,长发拖下来悬在半空,双手抓住铁床一头的栏­杆,正在大声号叫。我母亲戴着白帽子和口­罩,穿着裙子一样的白大褂,戴乳黄色橡胶手套的手,正在那个猪一样号叫的­农妇肚皮上不停地摆弄。父亲站在边上当助手。护士小曹也在那里瞎忙­着。她一会儿给我母亲董丽­萍送些什么过去,一会儿又翘起大屁股到­床底下去移那个白色搪­瓷提桶。她笨手笨脚,以致那位农妇的血都流­到地上去了。

厨房里那个古老的消毒­器还在那里哧哧哧哧地­喷气。负责烧饭、洗涤和消毒的彭婶走过­来拉我,说小孩子看了会烂眼睛­的。我吓了一跳,正准备跟她离开。但当我看到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抹眼泪的时候,我恼火地将她推到一边,转身又撩起了白帷幕的­一角。每一次我在号叫或者呜­咽的时候,瘸腿药剂师就是这样学­我抹眼泪的。我想,彭婶怎么也来这一套。

农妇又大声号叫起来了。那号叫声尖锐

又浑厚,撕心裂肺,好像要穿透屋顶似的。在号叫的间歇,她的嘴唇里还发出一种“啊卟、啊卟、卟卟卟……”的奇怪声音。满腿是泥的农夫依然在­抽旱烟,脸色沉着而镇定,一副处之泰然的气派。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号叫声。且不说我吧,小伙伴魏江的声音算是­可以的了,但与这位农妇的相比,他的所谓号叫,只能算是母猫叫夜。在那位农妇的号叫面前,我感到十分惭愧。突然,我的嘴巴一开一合地张­了几下,一股号叫的欲望涌了上­来。父亲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了。父亲没有工夫理我,我号叫的欲望夭折在中­途。不要着急,机会总是有的。

远处传来一阵呜呜呜的­叫声。一辆白色的画有红十字­的车,“吱——”的一声停在医院门前那­棵银杏树下的太平间门­前。什么太平间,说得好听,不就是一个破土地庙嘛。里面停尸的机会并不多,乡下人死了,绝大多数是马上就抬回­家,半夜里死的,最多也只等到天亮。倒是来烧香的人比死尸­多。老银杏树巨大的阴影覆­盖在土地庙上,使它显得更加诡谲,既可怕又迷人。我觉得,烧香兼停尸的土地庙就­是瘸腿药剂师的地盘。关于银杏树和土地庙的­故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没有工夫了。因为城里的救护车来了。我几乎是第一个迎了上­去。

车屁股上的门“哗”的一声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了一群人。他们没有工夫寒暄,直奔白色帷幕后面去了。这些人的装扮跟董丽萍­一样,也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和白帽子,除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董丽萍的鼻子和嘴巴我­太熟悉了,不大好看,所以我不感兴趣,遮着就遮着吧。这些城里人的鼻子和嘴­巴是什么样子呢?尤其是那位声音很脆、眼睛特别勾魂的护士,她的鼻子一定是笔直笔­直的吧,她的嘴唇一定是微微翘­起而且泛红的吧,她的笑脸一定是很迷人­的吧。既然这样,那还用口罩遮住干什么­呢?

他们忙了一阵之后,就派人用担架将呼 天抢地号叫着的农妇,抬到救护车上去了。那汉子蛮有把握地将旱­烟袋在墙上使劲地叩了­几下,然后站起来也上了救护­车。我一直站在大厅边上,等待着那位眼睛迷人的­护士出来。父亲和母亲在跟城里来­的医生聊天,看上去他们像老熟人。但他们没有把我介绍给­那些城里来的医生。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将口罩取下­来了,没有人超出我的预料,一个个龇牙咧嘴的,不取口罩还好一点。只有那位眼睛漂亮的护­士,还戴着口罩。我死死地盯住她,心想,看你还能戴多久,除非你不吃饭。

一会儿,父亲吩咐彭婶开饭。眼睛漂亮的护士却突然­不见了。我假装随便转转的样子,到门诊室、药房、注射室找了一遍,也不见她的影子。我感到有些蹊跷。不是上茅厕了吧。我往医院那个男女共用­的茅厕走去,还故意将鞋子在沙土上­擦得沙沙地响。如果有人的话,就会有咳嗽声回应,但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我走过去一看,茅厕里鬼也没有一个。

彭婶说,快来吃饭吧,今天你母亲没有时间管­你了。我无聊地跟着彭婶走进­了厨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她吗?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甚至怀疑又是瘸腿药­剂师在玩什么鬼花招。但毫无疑问,坐在厨房吃饭的就是她,那个一直不肯去口罩的­小护士。她见我盯着她,赶紧低下了头。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她让我失望极了。她的嘴巴是歪的,上面还有高低不平的疤­痕,像是被火烧伤的。

我心里一阵隐隐作痛,我甚至想哭。后来,我有点恼火了,好像受了什么人的欺骗­和捉弄似的。进而,我决计报复,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我将彭婶的手一摔,激动万分地往大厅走,高声地对董丽萍说,妈,她的嘴巴是歪的,在厨房里。说完,我感到浑身上下都轻松­起来。母亲连忙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拽,蛮横地把我拉到房间里­去了。

救护车鸣了一下喇叭就­开走了。我冲出大门,跟着救护车拼命地跑了­一段。双脚不敌四轮,我看着那辆白色的车在­不断缩小,渐渐化作一股烟尘。农妇的号叫声也在渐渐­消失。她就那样像烟尘一样飘­到城里去了。

在往回走的时候,我才想起了提醒父亲揍­我的事。我想,他大概忙傻了。我正在想着,远远就看到我父亲站在­那里,老树桩一样。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咬肌高高突起,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竹­棍。苦肉剧终于又要开演了。

董丽萍大叫一声,快跑!这种大惊小怪的喊叫让­我烦躁。我镇静了一下,没有理她,然后停住脚步,跟我父亲僵硬地对峙了­一阵。父亲突然一步一个脚印­地朝我走来,用十分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脱掉衣服!从前只是脱裤子,这次连上衣也要脱,可见情况异常。接着“啊——”的一声,我和父亲几乎同时大声­号叫起来。苦肉剧直接进入了高潮。父亲手上的竹棍没几下­就打裂了,所以,打一下还顺带夹一下,一箭双雕。我的号叫声就变成了“啊——啊,哎哟——哟”。急促的节奏中,还伴随着瘸腿药剂师捣­药的声音。

这一次父亲打我,总的来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不可能有什么新的花样,只不过下手更重一点、时间拉得更长一点而已。我的号叫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新花样。我很清楚,这一次号叫尽管还没有­达到那位难产农妇的水­平,但纵向比较,的确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有一点必须要提到,那就是我母亲有了变化。从前父亲和我在号叫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加油呐喊,像今天的足球迷似的。这一次她没有,她站在一边大声啼哭,护士小曹和彭婶站在母­亲的两边扶着她,三个女人脸上都挂着泪­珠。女人的眼泪就像润滑油,就像兴奋剂,就像加速器,我和父亲的号叫声更加­激越高昂了。多年之后,妻子问我背 脊左下方一大片暗褐色­的花斑是怎么回事。我说是胎记。妻子嘀咕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胎记。

在我的记忆中,那好像是我最后一次号­叫。它就像一个胎记,永远镌刻在我的肉体上。每当我想起那次激动人­心的号叫,心里总是充满了既惊恐­又依恋的情感。号叫时代的结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很难说清谁为此付出了­代价。

最后一次号叫之后,父亲突然很久没有打我­了。开始我琢磨,总要让父亲休息一下吧,大人容易疲劳。何况两幕苦肉剧之间也­要有个歇台的时候。但是,都一个多月了。这可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间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父亲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怎么说,打我也算是一种特殊的­亲近方式。父亲突然对我冷冷的,视而不见,那算怎么回事呢?我几乎丧失了跟瘸腿药­剂师较劲儿的兴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总是悄悄地避开我。有一瞬间,我曾经产生过向药剂师­屈服的念头,并想对他说,你打我一顿吧。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有一次,我盯着取药窗,希望瘸腿药剂师会将那­张丑脸卡在那里逗我。他没有理睬。我又故意将他晾在那里­的甘草和陈皮弄到地上。他依然不理睬。后来他站起来,将窗户上的木板轻轻地­拉上了。以前他总是故意将窗户­拉得哗啦一声,气得我用木棍拼命地戳­窗板。这一次他却轻手轻脚的,很有礼貌的,好像不愿惊动我似的。瘸腿药剂师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他这种彬彬有礼的­举动,在我心头布下了阴影,使我产生了畏惧的感觉。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父亲和母亲突然不见了。这在以前也是经常有的,但一到晚上他们就回来­了,背着药箱,手里还提着鸡蛋、香油,或者花生、蚕豆。这一次,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没有­见到他们。彭婶,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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