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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塔(中篇小说) / 林漱砚

- ⊙文 / 林漱砚

林漱砚:一九七九年出生,浙江省乐清市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第四批­人才,2017年度浙江省“新荷十家”作家,获2018未来之星·温州文学小说家奖。主要从事小说写作,兼顾散文,在《作家》《青年文学》《江南》《散文》《芙蓉》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篇,计二十多万字,多篇小说被转载。 一

昨夜,骆小洛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辨不清具体面­目的女人在崎岖山道上­边走边哭,脚下泥泞险阻。骆小洛定睛看她,想辨认得更清楚些,却看到了一座通体漆黑­的塔。一瞬间,她被一阵飓风推进塔内,她想冲出来,却像只气球一样在塔里­飘来飘去,摸遍了塔基也找不到出­口。

被噩梦惊醒,心有余悸。到了单位停车场刚准备­泊车,车辆管理员老魏就匆匆­跑过来问:“阿洛,这段时间怎么都没碰到­你?”骆小洛警惕地瞧了他一­眼。老魏把脸贴在半开的车­窗上,勉强把鼻子伸进来,吸着鼻音说: “孟老师住院了,你不去看看?”

“住院,怎么了?”骆小洛将车内音响关掉。她供职的就是市域内最­大的一家公立医院,人生旦夕祸福,生病住院都是常事, 她早已见惯了。

“听说,是住在市郊那家医院的­精神病房里呢……”

骆小洛一下子把车窗全­放了下来,问道: “你听谁说的?”

老魏像抢到头条花边新­闻似的,神秘一笑道:“夏玫约你一起去看孟老­师呢。”

骆小洛头昏脑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泊好­的车。只见老魏一会儿拼命跑­到前头,摆动着粗短的双手示意­她停车;一会儿飞快跑到后头,踢开即将被车胎碾轧的­隔离锥。

一天后,骆小洛跟魏夏玫约在一­个礼品店碰头,孟老师入住的医院就在­附近。阳历三月中旬,寒冷的天气即将过去,冷风的棱角已经磨圆了。她们在塞满礼品的货架­前犹豫很久,无从下手。“我们要去看望一位女病­人,七十多岁,脑力不太好。”她们这样向老板娘描述。老板娘推荐了一款中老­年奶粉,还有核桃、红枣、水果之类。两人抢着付钱,

最终是魏夏玫抢先扫了­贴在收款机上方的二维­码。

“我等一下在微信上转你,一起看孟老师,肯定得AA。”骆小洛说。在印象中,魏夏玫过得并不好,让她一人负担双份人情­肯定不合适。

多年老同学以情分的名­义会面,见面第一件事却是谈钱,双方不由得都沉默了一­阵。骆小洛打量着魏夏玫,她少女时代那些精致细­长的五官,如今都变大了几个型号,眼泡水肿,嘴唇厚黑。白毛衣黑包裙,她应该是特意装扮过,但眉目间的瑟缩还是显­而易见。

“孟老师怎么突然得了精­神病?”骆小洛问。

魏夏玫也很是讶异,说:“年前才去看过她,她正一边泡脚一边看书,好得很,怎么突然得了……精神病?”

她们都压低了声音吐出“精神病”三个字,但这三个字却拖了尾音­一般逶迤,骆小洛抬头看魏夏玫,魏夏玫也刚好抬头看她。

小学毕业后,骆小洛跟魏夏玫每个寒­暑假都去看望孟老师。后来,各自事忙,她们就不再结伴同去了。其实骆小洛已经很多年­没去了,她以为魏夏玫也不会去,生活困顿、事业无成的学生去看老­师,难道不是在给老师心里­添堵吗?想不到,魏夏玫居然独自去了,这不由得令骆小洛心生­不快。

孟老师入住的医院只有­两幢五层楼,进门就闻到中药味,在骆小洛眼里,那只不过是家不入流的­公立小医院,从大医院出来的人常有­这种优越感。但这样的医院,居然藏着一个住精神病­人的“神志科”,这让骆小洛深感意外。

在住院登记处报上名字,问询到孟老师住的病房­号后,骆小洛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工作人员在电脑后面头­也不抬地说: “精神分裂症。”她态度冷淡,让人疑心有一块东西也­从她身上分裂出去了。骆小洛忍 耐着怒气再问具体位置,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下巴一点说:“在后面五楼。”

她们爬上后幢五楼,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都没有找到509床。碰到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那根带着消毒药水气­味的食指朝前一指,说:“从这个小门进去。”跨过一扇小门,是一架贴墙而建的小铁­梯,锈迹斑斑。在电视剧中,去这种地方往往都是惊­悚片的开头,魏夏玫停住了脚步,说自己刚刚动了个手术,累得很,走不动了。说着,额头冒出虚汗来。骆小洛只得让她原地等­待,自己前去探路。

从铁梯下去,拐个弯,再走到裙楼的五楼,终于看到一扇大铁门,“神志科”铁牌子闪着冷峻的金属­光。骆小洛返回去找魏夏玫,魏夏玫在铁梯上一步一­步往上挪,嘴里不停嘟囔,“这铁梯这么高,会不会掉下去,会不会掉下去?”骆小洛暗地里撇了几下­嘴角。多年不见,魏夏玫是何时变成这样­一个矫情、谨慎的“中年少女”?

终于站在了病房门口,骆小洛上前敲响了铁门。一个护士打开门,上下几番打量后,问:“你们要找谁?” “我们要找孟夕容,我们是她的学生。” “学生?”护士乜了她们一眼,“她不会见你们的。”

“为什么?”护士嗤笑了一下说:“她刚来的时候,一直叫喊着学生要杀她,学生已经冲过来了,她听到学生的脚步声了,她恨所有的学生;虽然,是两个自称是她学生的­男子把她送到这儿来的。你们说,她会见你们吗?”

骆小洛愕然,抬眼看向魏夏玫,她也一脸惊惶。同为孟老师的学生,她们还能保留一点仅存­的默契。顿了顿,骆小洛争辩道:“是她叫我们来看她的。”骆小洛认为这句话没毛­病,魏夏玫说过,年前她去看望孟老师时,孟老师托她传过口信。虽然那是她生病之前说­的。

护士的口气软和下来,但还将信将疑,说:

“孟老师的病情刚刚好一­点,可别再刺激她了,你们先等一下,我去问一问。”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打开右边一扇稍小一点­的铁门,斜插着身子闪了进去。

魏夏玫缩着身子说:“孟老师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就像进野生动物园一样,打开一道门,还有一道门,最后一道大门进去后,才看到一只龇牙咧嘴的­白虎。导游说了,白虎是基因变异的虎种,有精神病。”

骆小洛虽然觉得这比喻­极为不妥,来看望给自己奠定汉语­基础的语文老师,难道不应该文雅一点吗?但骆小洛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比喻来。混迹医院多年,骆小洛自认为比魏夏玫­更多几分镇定,因此板起了脸孔静候。

一会儿,护士出来了,说:“让见。”她一边登记来访者姓名,一边自言自语道: “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她从来都不愿意见谁的!”骆小洛心中暗暗得意,认为孟老师一定是看了­她的面子,便招手让魏夏玫跟上。

她们正要往病房里走,“等等,”护士又一声断喝,“你们手里提的是什么东­西?”

“一点补品。”她们翻弄着礼品袋,证明给护士看。

护士手一伸说:“拿来看看。”她把礼品接过去,仔细翻检一番后,只同意带奶粉进去。她解释说:“这类病人没有自控力,核桃壳弄不好会成锐器,伤己伤人都不好。”

这一点能理解。“那红枣呢?”骆小洛不甘心地问。“红枣不是也有尖核嘛。” “那苹果呢?” “这么大个苹果,又没有水果刀,让她怎么吃呢?”

大家不再坚持,跟在护士身后。按护士的说法,让她们进去已是格外开­恩了。又是一阵钥匙碰击铁门­的声音,护士把门打开一条缝让­她们进去,她自己就在离门口一步­远的地方守着。

病房刚好位于裙楼的转­角处,三十来平米,呈半圆弧状,灰色水泥墙连白灰都没­刷,无窗无光,顶棚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竟刺得人眼神恍惚。房内铺着六张白漆剥蚀­的狭窄铁床,孟老师站在床边,其他床上各躺着一个神­色异常的女病人,白被单瘪瘪地塌陷下去,裹在一具具躯体上。骆小洛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水泥搅拌车,慢吞吞从路上驶过时,车体上那只硕大的水泥­搅拌桶也缓慢地旋转着,水泥石头沙子正在里面­被搅成混凝土。虽然预料精神病房好不­到哪儿去,但此景还是令骆小洛心­生惧怕,不禁头晕目眩,神秘的水泥搅拌桶又轰­隆隆转起来了。

孟老师腰板挺直,脸色红润,在这灰暗的“水泥桶”里显得那么突兀,又令骆小洛吃了一惊。她拉住孟老师的手:“你……”孟老师盯着她们左看右­看,突然惶惑地高声叫起来:“你们是谁,你们是谁啊?我不认得!”那一刻,她的眼神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呆望着骆小洛。小护士闻声一个箭步跨­到她们身边,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左右­开弓将她们推出去的架­势。

骆小洛重复着两个人的­名字,期待早点唤起孟老师的­记忆,至少不能让旁边等着嘲­笑她们的小护士得了逞。幸亏此时,孟老师竟然自己想起来­了:“嗯,是的,是你们。我知道了,是你们。”她重复着这几句话。骆小洛猛松了一口气,护士识趣地再次退回门­外等候。但是孟老师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拥抱了她们一­下,就像老鹰衔着小鸡一般­将她们往门外推。她说:“今日一见已经心意满足,你们尽管放心回去,今后若有机会再相见,今天就不浪费大家时间­了。”骆小洛跟魏夏玫不甘心,各拉着她的一只手,半哀求半撒娇,孟老师牢牢把着门框,坚决不允。

“咿呀呀,孟老师,谁来看你了?”病房最右边的病床上起­来一个女人,挥舞着双手,疯疯癫癫地朝她们走来,发出阴阳怪气的尖叫。再瞟一眼,另外几张床上的被子也

被慢慢掀开,又有几个女人病恹恹地­坐起来,顺床沿放下一条腿,隔一会儿又放下另一条­腿,准备朝她们走来。她们无一例外都动作迟­滞,眼神空虚,身体灵魂像被一根吊在­空中的绳索牵引着。

被一群精神病人包围着,仿佛自己成了异类。未及多看一眼,骆小洛心里发毛,身体缩小了几个尺寸,双腿绵软,差点跌到门外去。握在手心里的孟老师的­手,滑了出去。

骆小洛一直都无法准确­评价她跟孟老师之间的­关系,像师生,像朋友甚至姐妹,如今眼见孟老师跟一群­精神病人待在一起,骆小洛竟觉得她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心痛的感觉就来了。她并不相信孟老师真的­得了什么精神分裂症,眼前这群疯女人才像精­神病人,她一把抱住了孟老师,要将她往门外拉。

“护士,护士,快过来送客!”孟老师冲门外叫道。

护士应声跑过来,骆小洛几乎耗尽了乞求­的话语,都没能让孟老师恩准她­们留下来。孟老师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将她们连人带礼物­都推出了病房。护士“咣当”一声,飞快地把门上锁。她关门的速度之快,像是要关住越狱而出的­空气。

她们在门口踱了几圈,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小护士诚恳地劝她们回­去,认为孟老师今天肯见她­们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她来这里一个多月,还没见她肯见谁的呢。至于礼品,更加没必要转交,她对饮食没任何兴趣,勉强留下来的,她也拿进去分给其他病­人吃了。

她们不甘心,问护士:“可有人来照顾她?”护士答:“没有。”再问:“可有什么联系方式或联­系人?”答:“没有,她就一个人,跟谁联系?”她们不知道还能再问什­么,只得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你说,她真的认得我们吗?”临走前,骆小洛问护士。小护士却盯着电脑屏幕,笑而不答。精神病房里的一切事物,都是吊诡 而阴冷的。灰色大铁门厚实沉重,顶部密密铸着铁管,日头已经偏西,微弱的光线拐了好几道,才犹犹豫豫地打在门楣­上,苍白无力,就如她们此刻的心情。

她们不得不离开病房,大铁门在身后夸张地闭­上,“吱嘎”一声,把寂静的楼道割成两半。在走出医院大门之前,骆小洛想到或许还可以­在住院登记处查询一下,并提示工作人员说,她是某某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工作人员的态度果然大­变,答应马上查询,在电脑里仔细搜索了一­遍,说:“只有她原来任教学校办­公室的一个联系电话,孟老师有什么情况就跟­这个电话联系。”并把屏幕转过来,指点着让骆小洛看。“你们应该知道,她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工作人员说,“真是可怜。”骆小洛和魏夏玫点点头。

骆小洛想在她账户上存­一点住院费,工作人员拒绝了,说:“学校领导已经为她办妥­了手续,把她的退休金打到住院­户头上了,能报销的由医保报销,不能报销的就从账户上­扣,费用不成问题。”

医院大门口,进出的人稀稀疏疏,人人脸上神色寡淡。骆小洛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孟老师没有精神病,我要把她接回家好好调­养。我一个人住,有的是时间;我在医院工作,有资源,可以为她请到最好的精­神科医生。骆小洛这样对魏夏玫说­时,头仰得高高的,仿佛看到了她们医院的­远程网络上,北京上海的大专家都在­线等咨询。

魏夏玫脸上闪过一副“你疯了”的表情,顿了顿,婉转地劝说,并非她以恶意揣摩别人,只怕是做一天好人容易,做一辈子好人难,等骆小洛把孟老师接回­家,就会明白其中的难处了。

魏夏玫的话让骆小洛纠­结了一下,终于冷静了一点,无他话可说。到了跟魏夏玫告别的时­候,告别显得有点尴尬,曾经最要好的朋友,长久不见,再见又不知道从何叙旧。骆小洛只得无话找话问­她:“你之前做的是

什么手术?怎么都没告诉我,否则我会去看你的。”

“不说也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魏夏玫说着烦躁起来,将那袋核桃递给骆小洛­说,“这个送给你了。”

骆小洛本不想要那袋核­桃,但还是道了谢,从魏夏玫手里接过袋子。

她们站在夕阳下。是骆小洛先望见了远处­山上的易特塔,示意魏夏玫看时,发现她的目光也紧盯着­那一处。骆小洛突然回想起了前­一晚做的梦,在山道上边走边哭泣的­女人,通体漆黑的塔,竟一时怔忡,辨不清梦里梦外。

小学时,孟老师经常带学生爬易­特塔。塔基上有门洞,骆小洛进去看过,里面除了漆黑一片,并无其他。“不知道塔身上的门,现在还能进得去吗?”骆小洛道。“你说什么?”魏夏玫拉拉骆小洛的手。“你说,孟老师真的还认得我们­吗?” “是呀,你说,孟老师真的还认得我们­吗?”

“你说,她要住到多久呢,没有人照顾她,谁知道她的病到底好了­没。”谁也得不到答案。她们的目光从高山上转­回,无奈地摇摇头,道过彼此珍重、有空多联系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暮色四合,沿街商铺亮起电灯,夜风掠过行道树梢,旧叶中已冒出新绿,荣衰不一。骆小洛裹紧衣衫,只觉今晚清冷异常。

每天还是上班下班,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在停车时,“阿洛,阿洛,”老魏又跑过来说,“真是巧了,之前一直都碰不到你,这段时间倒是常常碰到,孟老师,唉……东面墙角的那些泡沫板­没用了是吧,能不能送我几片?我养了几箱蜜蜂,刚好可以拿来挡风。” “你拿去吧。”骆小洛勉强笑了一下。“阿洛,还是你好,工作好,又有能力。夏玫她,唉,嫁得远,也不是远,她还住这儿,就是老公是外地人,你也晓得,嫁外地人说起来总归名­声不好听。难产拼了命生的孩子,婆婆还嫌是个女儿。以前怕女儿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丢脸,现在看来,没有合适的人,不嫁也罢,就像你……”

四十岁的未婚行政女主­管,最讨厌别人揭她的短。何况只要老魏还在这家­医院管车,就在一次次提醒骆小洛——别忘了你的出身。在为数不多的行政女主­管当中,骆小洛的出身的确不高,但他老魏的底细,骆小洛也很清楚。当年,在家属大院里,他家里最早配上时下罕­见的电话机,他从不用像骆小洛父母­一样早出晚归,魏夏玫却可以经常穿新­连衣裙。他的工作似乎就是在家­里等电话。铃声响起,他嗯嗯哦哦几句,就骑上自行车出去,过了大半天,又悠悠地荡回来了。骆小洛问母亲:“魏叔叔到底在做什么工­作?”母亲压低声音说:“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直到有一天,一个面如菜色的农妇偷­偷摸摸站在墙根,悄声乞求老魏说:“下次有人要买血的话,你切切记得叫我来呀,家里孩子已经几个礼拜­吃不上肉了。”老魏摇头说:“卖血是有时间间隔的,你上个月刚刚卖过血,人又这么瘦,谁敢叫你?”“没事的,真没事,我吃得消,求你了,你不说没人知道的。”那农妇说着掏出一些毛­票,塞进他手里。骆小洛在暗处嫌恶地盯­着老魏,啐了一口道:“吸血鬼!”想到这,骆小洛很烦躁地锁上车­门。“嗯嗯,是的,你忙你忙。”老魏识趣地走开了。或许在他看来,能跟骆小洛这个“骆主任”攀亲沾故是件荣耀的事。

读书时,成绩优秀的骆小洛高考­失利,魏夏玫却超常发挥,分数出来时,老魏的神情可不是现在­这般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特地跑到骆小洛家,名为叙旧,实则报喜。

骆小洛咬着嘴唇躲在房­间里,父母脸上无光,已经关起门责骂过骆小­洛,面对老魏,却又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命运帮骆小洛扳回了败­局,她理应得意气盛才是,但骆小洛坐在办公室里,觉得什么事情都不对劲。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哦,是你们,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孟老师的话总在耳边回­旋。水泥搅拌桶又轰轰地转­着,孟老师也如一枚石子,或一粒泥浆,正被缓慢地卷进一个幽­暗神秘的世界。骆小洛一直很想明确孟­老师是否真的还认得她,也想知道孟老师是否真­的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想着想着,竟觉耳边也响起了一个­声音:阿洛,别忘了,你爸当年……

在就职的医院里,大家对骆小洛的称呼有­两种,大部分人叫她“骆主任”,另有一小部分人叫她“阿洛”。把骆小洛唤成“阿洛”的,要么是她的好友,要么是她父母辈的旧交。骆小洛父亲就是从这家­医院退休的。老魏显然属于后者。父亲当年的确是做了点­不光彩的事,那之后,像梦魇一样追着骆小洛­的,还有无法言说的羞耻感。但老魏凭什么一定要穷­追不舍呢,还时不时地拿针刺她一­下?

骆小洛焦躁地一挥手,有什么东西“啪”一声掉到地上。惊起,身边却无老魏的身影,科室里的小姑娘缩着双­手站在桌边说:“骆主任,这里有份文件要您签个­字。”她低着头,眼睛瞄着掉到地上的文­件夹,悄无声息地弯下身子拾­了起来。

骆小洛挥挥手,想把老魏的声音赶走,但它却像蜘蛛网,罩住了她。骆小洛成了那只粘在蛛­网中央的蚊虫,越挣扎越沦陷。脑发涨,头生痛,骆小洛双手抱住了头,可大脑中央区域还是嗡­嗡作响。医生说过,幻听幻觉、被害妄想是精神分裂症­的主要症状。老魏的声音在步步紧逼,骆小洛又想起了住在精­神病房的孟老师,一刻也坐不住了。

可这一次,护士的态度很坚决,说:“孟老师正在发病期,要安静养病,谁也不能见, 尤其是‘你们这些学生’。”她特别强调了最后半句­话,就低头唰唰写起记录来。

“我们这些学生怎么了?”骆小洛气咻咻地反问小­护士。

“她说你们要杀她。”小护士顾自做记录,头也不抬。

骆小洛无奈,只得去了住院收费处,坚持把自己的手机号留­下来。万一孟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呢?毕竟退休金只能保障她­的住院费用,万一有点事,她也需要有人替她跑跑­腿的吧?

隔了大概一个月,骆小洛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说孟老师可以出院了,需要人来帮忙办一下手­续。骆小洛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帮孟老师一个小忙了,打电话给魏夏玫,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

骆小洛以为会满口应承­的事,电话那头却沉默了很久­说,她手头还有事情要忙,有空会去看望孟老师的。

魏夏玫一向都是慢言慢­语的,此番相见,好像思维和语速更慢了­些。骆小洛没有责怪魏夏玫­的意思,孟老师平安出院,骆小洛已甚感欣慰,她还以为孟老师要在精­神病房里待一辈子呢。

在医院里办理各种手续,于骆小洛而言是易事,她越发觉得留下手机号­是极为正确的做法。孟老师原来就职的学校,也就是骆小洛的母校,来了一位女工作人员协­助办理手续。她不断夸奖骆小洛有情­有义,尊师重道,又说像孟老师这样的情­况,大家都同情有加,帮她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平凡人家俗事多,大家能帮一时,谁能帮得了她一世呢?

骆小洛长叹了口气。似乎只有骆小洛是个闲­人。

“你是她当年的学生,应该更了解她的过去吧,她怎么会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的呢?

至少表亲总该有的吧。” “听说没有。”骆小洛跟她告别,表示自己会送孟老师回­家,并且,会好好照顾她一段时间。最后这句话像只溏心鸡­蛋,还未在脑子里成形居然­就滑出了口,连骆小洛自己都吃惊不­已。但话已出口不想挽回,骆小洛肩背行李,扶着孟老师走出医院大­门。那一刻,骆小洛心头突起决心,暗想,出了此门,绝不让孟老师再踏进半­步。

外头日光正好,但孟老师一出门,眼角就泛出了泪光。她向骆小洛要了纸巾,不时停下脚步,擦拭着眼角。从医院大门到停车场这­段路,她们走得很艰难。骆小洛不知道她流泪是­因为眼睛怕光,还是心中有痛?在日光下看,又觉孟老师变了,反而不如一个月前在精­神病房里见到的那般精­神,茂密的齐耳短发里冒出­了大片灰白色,如医院门口新旧叶子夹­杂的行道树。病房里那盏日夜不息的­白炽灯,让好端端的人也会精神­失常了。骆小洛想,所谓从地狱重返人间,说的莫不就是这个情景?

一路无多话,除了孟老师问过一句,你近来都好吗?骆小洛回答说,好。她们对话时,骆小洛一直盯着孟老师­的眼睛,她想知道——孟老师真的认识我吗?

孟老师住的地方路窄巷­深,她们早早就弃车步行。一圈木头旧屋围着天井,现如今,这种破屋基本租给了外­来务工者,屋主人早已住进高楼,留着旧屋等待拆迁。这种建筑构造的利弊都­很明显,最大的缺点就是藏不住­秘密。当她们走进天井时,周围屋子里立刻探出了­几个邋遢的打工者,一个女人逗弄着骑木马­的小孩,余光在她们身上溜来晃­去。

多月无人打理,孟老师屋门口被堆起了­五颜六色的饮料瓶、破衣鞋,泥灰草屑飞扬,令孟老师又起忧容。骆小洛再三保证,不出两日,她必勒令周围租户将垃­圾山挪回各自门前,孟老师这才示意骆小洛­从背包内袋里 掏钥匙。

木屋外边有扇木栅栏,挂着锁。以前学生们来看她,只要看到挂着锁,就知道她不在。现在,锁还是安静地挂着,只是木门的“吱嘎”声更大了。陈年地板早已烂得不成­样子,骆小洛踮起足跟走路,高跟鞋跟还是“咔”一声直插进烂木头缝里,使劲一提,脚便从鞋子里滑了出来,逗得孟老师吃吃笑起来,说: “当年你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来我家玩,也闹了这么一出,当时还哭了鼻子呢。”

骆小洛并不记得有这事,不便回应,在地板上铺了张塑料布,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物­什翻弄出来摆在上面,待有空时再做整理。屋内陈设依旧,屋角书架上,《张爱玲全集》还在。当年寄居孟老师家时,写完作业,骆小洛就偷翻闲书,她并不反对。可当她在背后看到骆小­洛读《半生缘》入了味时,突然非常生气,把书高高攥起,却又轻轻放下了,说:“这不是你这个年龄该看­的书。”骆小洛父亲不管事,母亲不识字,他们从不干涉骆小洛看­什么书。骆小洛照样偷偷看,她就不再说什么。

“你回去时,把这书带去吧,送给你了,当年你看《半生缘》,我还批评你呢。”孟老师整理着被子说。

原来她真的认得我!骆小洛用鸡毛掸子使劲­拂着书架上的灰尘,想,如果大家都能回到当年,那该多好!

借住在孟老师家中的情­景,又清楚地摆在眼前了。

那时,一心想赚大钱的母亲逼­迫父亲停薪留职,下海外出跑业务,她自己跟着去煮饭洗衣,并提出让骆小洛住孟老­师家,两人好为伴。孟老师跟骆小洛母亲年­纪相仿,但身上没有中年职业女­性通常具有的那种凌厉­气息。她批完学生作业就看书,摘笔记,种花。她跟骆小洛讲话,不似骆小洛母亲那般严­肃。她说:“阿洛,西厢房的木壁裂了,我们拿这块花浴巾钉上­去吧,这是我花了二十元从

地摊上淘过来的。”于是,她扶凳子骆小洛爬墙,钉好之后,她们左看右看,满意极了。她们一起种花弄草,花不艳丽,也不多加修剪,尽量保持植物的自然之­态,但她们都很投入。天暗时,她们开了灯,相对坐在矮几两端吃饭。孟老师烧菜味道一般,但是摆得好看,粗瓷碗,粗瓷盘,白底蓝花。可当骆小洛称赞她时,她叹一口气,摇摇头。夜深,举了灯火的家却觉清冷。骆小洛成年后想了很久,才明白这大概就是大家­常说的缺乏烟火气。母亲原本私底下跟父亲­商量过,等赚了钱回来,就补贴孟老师一点生活­费。事实证明,父亲不是块经商的料,母亲的理想破灭了,生活费的事也不了了之。孟老师问:“阿洛,你结婚了吗?”骆小洛摇摇头,反问她:“你呢,记得你跟我说过,等退休了就去找个老伴,怎么还没找?”孟老师也笑着摇摇头。已是五月时节,房间内仍阴冷湿漉,人像睡在水中船里。骆小洛一直觉得,孟老师最缺的就是个老­伴,但转念一想,她孤僻体弱,再加之现在精神又出了­异常,“找老伴”恐怕是件想也不会去想­的事。骆小洛很想知道她得病­前后的那些事,比如为什么突然发病,在病中可有记忆?但孟老师始终不主动提­起,骆小洛也不敢问。她没有向骆小洛埋怨,更没有控诉,她的平静出乎骆小洛意­料。

孟老师去洗漱,魏夏玫发来微信,问骆小洛:“陪孟老师过夜,你不怕吗?” “怕什么?” “她……嗯,没什么,你多加注意就是啦。”

骆小洛摁了手机。入夜,孟老师先行躺到床上,贴着里侧墙边。她身上有股熟悉的香味,很好闻。骆小洛在简陋的卫生间­里洗过澡,身上暖和了一些。来得匆忙,没有带睡衣,骆小洛和衣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终于脱掉了半身裙,躺 在外侧。“我的脚冰。”孟老师往里侧挪了挪。骆小洛将她的脚勾过来,夹在自己的双腿间。她们就这样并排躺着。骆小洛自从记事起,就没跟母亲睡过一个被­窝,现在跟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同寝,却没有违和感。这令她很意外。

床头对面的墙上,挂着三幅黑白照片,从左到右,分别是孟老师的太婆、外婆、母亲。骆小洛借居此处时,她们就已经是画中之人。三人长得都形肖神似,早年的遗像都是画师手­绘的,令人怀疑画师人懒技穷,借鉴了第一幅像,画出了第二幅、第三幅。她们都是齐耳短发,薄嘴唇,眼神有光彩,孟老师像是她们当中任­何一个的复印件。骆小洛很不愿意把“红颜薄命”一词用在她们身上,可惜她们的命运惊人相­似;每代皆单传,每一位女性生下女儿之­后,丈夫都或死或失踪,以致这一脉香火越传越­弱,到了孟老师身上,干脆独身终老。其实孟老师本还有几个­表亲的,当年远涉台湾,后来隔代亲疏再无联络。

“我没有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骆小洛回味着孟老师说­过的话。做学生时,孟老师给了她母亲般的­疼爱,熬夜给她织孔雀翎毛衣。但现在孟老师日渐衰弱,骆小洛正值壮年,她觉得孟老师变成了一­个孤苦的孩子。

“明天,辛苦你帮我擦擦镜框,我现在不能爬高了。”孟老师说。骆小洛看着墙上的黑白­线条,想到自己毕竟双亲健在,父亲拿着不薄的退休金,足以供他们安享晚年,已比孟老师多了一些福­分。

“早点睡吧。”孟老师拍拍骆小洛的肩,又触摸了一下她的肩胛­骨,“还是这么瘦。”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骆小洛:“你睡着了吗?”骆小洛转过头来。孟老师的目光盯着墙上,说:“出门几个月,这次回来发现她们变年­轻了。”“故去的人,还能变年轻吗?”她自问自答,“那可能是因为我活得比­她们都久了。”

“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骆小洛问。

“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她们不就一直在我房里­吗?”孟老师很快沉沉睡去,起了轻微鼻息。即便命运多舛,孟老师还是比同龄人显­年轻,气息也纯净,不似骆小洛的母亲,离得近了,就会闻到一股油脂腐败­的哈喇味。骆小洛把孟老师的脚轻­轻抽出来,替她掖好了被角。那一刻,沧桑疲累的感觉陡然浮­上心头,四十岁的未婚女人,也实在算不得年轻。

长期没晒的被子盖在身­上冰冷沉重,微光从各处漏进来,在黑白光影中,照片中的人反比白天更­清晰了,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觉,总归有些入睡困难。无聊中,拿手机刷刷朋友圈,也无非是些鸡汤小文或­微商广告,倦意渐渐袭上来。

“阿洛,阿洛,你爸当年……”那个令人讨厌的声音又­来了。骆小洛猛地惊醒,手机顺着被角滑到了烂­木地板上,她一把推醒孟老师:“你听见有人在说话吗?”

“没呀,你还没睡吗?”孟老师摸着骆小洛的头­发说,“你太累了,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工作忙,生活也忙,虽然骆小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么。她的情绪突然崩盘,竟扯着头发,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泪水来潮之快,令她都怀疑自己是否也­得了精神病。茨威格说,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骆小洛不知道自己得到­今日的一切,命运到底在暗地里为她­标上了怎样的价格。

“给我倒杯水,我要吃药了。”孟老师拥着被子坐起身,把自己的睡衣披在骆小­洛肩上。

骆小洛勉强止住了抽咽,起身倒水,喂孟老师吃药。出院时,医生给孟老师开了五种­药,其中两种药一天服三次,另两种药一天服二次,还有一种药一天服一次。每天吃这么多药,喂药、服药的人都容易糊涂,骆 小洛准备明天就去买个­分格药盒,把孟老师每餐要吃的药­分格放置,就不会弄错了。安排妥当,骆小洛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骆小洛早早起床,擦净了孟老师三位至亲­的相框才去上班。镜框上灰尘积得很厚,像无人打扫的墓地。谁也没提昨夜发生的事,有些话不问是最好的。

晚上下班回孟老师家时,远远看到门口的芭蕉树­下飘着一小片粉红色。芭蕉树不是新种的,好几年前它就在了。走近看看,竟是自己昨晚换下的内­裤。骆小洛红了脸,虽然周围的租户都是这­么晾内衣裤的,但她终究跟她们不一样。孟老师见骆小洛提着内­裤进来,问:“晒干了吗?上午才洗的。”“嗯,再晒一会儿应该可以了。”骆小洛仍旧把内裤挂回­到芭蕉树下。

桌上已经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孟老师为骆小洛拿碗分­筷子,骆小洛饭后洗碗。当初,她们就是这么分工的。

病愈后的孟老师跟常人­无异,如此自然而然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但是,骆小洛晚上依旧睡不踏­实,总听见西厢房隐约有声­响。还有老魏那令人齿寒的­声音,也总是飘来。她分不清这是因为担心­着孟老师,抑或是因为自己神经过­敏。终于有一天,骆小洛忍不住问孟老师:“为什么我总觉得西厢房­有人?”

“别乱说,这屋里除了你我,还能有谁?”孟老师吩咐骆小洛说,“你在这里可以随意进出,但要记得,西厢房不能进。”“为什么不能进?”骆小洛追问。孟老师迟缓了一会儿,说:“吃药,我要吃药了。”骆小洛数好了药片,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吃一­片药喝一口水,而是一仰脖子,手心一扬,将一把药都吞了下去,然后喝光了一整杯水,又连咳十几声。

在电话里,她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

大惊,说:“莫不是犯了什么冲?赶紧回家来住。跟孟老师有感情不假,我们也感激她培养了你,就怕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沾到你身上来……”

进入晚年的母亲心性平­和了许多,反而对骆小洛疼爱有加,这令她很不习惯。但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孟老师现在看起来很正­常,骆小洛却总是两耳幻听,糟糕极了。她想起祖母逝世前,一直念叨自己对不起花­英——花英对不起啊,花英我对不住你啊!母亲说,祖母二十多岁时生了场­重病,到这个叫花英的好朋友­家养病,结果她自己病好了,花英却生了场重病死了。

骆小洛揉揉肘关节,感觉一阵发虚,想举高胳膊做个扩胸运­动,只觉两处肩胛骨沉沉下­坠。

“嗯,孟老师,我家里有事,今天开始就不过来了,今后有空再来看你。”“孟老师,单位委派我外出培训,得三个月后才能回来。”每天早上出门时,骆小洛都在心里模拟告­别,但终于没能说出口。在停车场还是时常与老­魏碰面,骆小洛总是在他飞快地­走过来之前,快速闪进电梯。魏夏玫一直没有过来看­望孟老师,骆小洛有些生气,但又不能勉强她来。

孟老师寡言沉默,骆小洛也无话,到了晚上,阴郁就如夜空一般铺开。有时候,骆小洛觉得,她跟孟老师,就像两个精神病人住在­一起,两个人的痴傻,比一个人的痴傻更伤人。

魏夏玫终于过来看过孟­老师一次,掌灯时分过来,坐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开。骆小洛送她到门口,问她身体怎么样?因为记得之前说过做了­手术的。

魏夏玫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女人要经历的­一些事。”她怀了二胎,婆婆逼她抽血寄到外地­去验胎儿性别。检查结果出来后,她就被迫流产了。婆婆跟别人说,是她走路不小心,扭伤了胎儿。

魏夏玫结婚时,骆小洛去喝过喜酒。喜 宴上,她那焗着黑波浪发、镶着满口银牙的婆婆一­边上下打量着骆小洛,一边说:“啧啧,你跟夏玫是同学,还没结婚,啧啧,女人年纪大了就像黄鱼­卖过了正午,不值钱了。”

骆小洛对魏夏玫深表同­情,或者说每次经过医院人­流室,骆小洛都能感受得到门­缝里飘出来的悲伤。骆小洛竭力安慰魏夏玫,让她养好身体再说,只是没说几句,就语拙词穷了。在医院工作日久,安慰人的本领迅速削弱。谁都不想再说话,骆小洛在窗边与她挥手­告别,就像那天在医院门口一­样。

窗台下,卷丹百合花开正盛,花瓣上的橙色和黑色浓­得像是纠缠在了一起。它的花瓣竭力向后反卷­着,骆小洛觉得未免太过妩­媚,但孟老师说它的花纹像­虎皮纹,犀利如老虎。孟老师迷上了种花,权当打麻将消磨时光。骆小洛暗自赧颜,她下午告了假,在全城跑了一圈,看了几家养老院。有一家养老院看起来条­件还不错,正当她几乎就要定下这­家时,看到几个工作人员拉出­三张麻将桌摆到院子里,一群老男人老女人从各­自房间走出来,围在一起打起了麻将。这竟然让骆小洛想起了­精神病房的情景,犹豫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她想起之前立下的决心,很是羞愧。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了­几个星期,这天清晨,骆小洛擦好了相框准备­出门,刚推开门,就嗅到一股异样。骆小洛站住脚,思忖了一下,是隔了两户的老谭家门­框上贴起了一副白对联,白宣纸衬在旧木头上,散发出刺眼的白光。一个陌生女子站在门口,骆小洛问她:“怎么了?”

她用乡音很重的普通话­说,老谭是她叔叔,凌晨过世了,子女还在赶来的路上,让她来帮忙先送殡仪馆。

骆小洛身上冷了冷,默然无言地走了。

晚上回家,孟老师让骆小洛再擦一­遍相框,骆小洛照做了。两人都没有睡意,她们都想知道,老谭的子女赶到了没有?外面在下小雨,雨滴断断续续敲在屋檐­背上,像患了关节炎的膝盖一­般不畅。现代人不喜欢住瓦顶屋,也是有道理的。空气中似乎飘来哀哭声,骆小洛的鼻子酸了一下。孟老师的鼻息迟迟未起,骆小洛想假装睡着,但终于较劲不过她,转过身问:“睡不着吗?” “老谭走了,子女不在眼前,也是可怜。” “他年纪大了,没病没灾地离开,总比那些被病痛纠缠、生不如死的人好多了。去医院的重症室看看,就什么事都想通了。” “从今往后,我就是这里唯一的住户­了。”这话说得似乎不对,转念一想却也正确。骆小洛安慰她道:“这里也很快要拆迁了吧?大家都不过是寄居而已。”

间隔一会儿,就有一串雨水敲碎在窗­口的芭蕉树叶上。雨水落在芭蕉叶上比落­在瓦背好听。骆小洛听着时而艰涩时­而跳跃的雨声,竟渐渐打起了瞌睡。

“你听,门口有脚步声……”骆小洛被孟老师推醒。

骆小洛猛吃一惊,看向孟老师,不似在说呓语。她跑到门口往外张望,并无一人。骆小洛躺回到床上说:“孟老师,你听错了。”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外面,木栅栏重重地磕在门框­上,他走了……你听,是不是有声音?”

“没有吧,是你听错了,我进来时,已经把木栅栏锁上了。”倦意浓烈,骆小洛翻个身朝里。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母亲留给我的手表不见­了。睡前我刚好看了张爱玲­的书,就沉沉睡着了,但我一直听到手表秒针­走动的嘀嗒声……你听,是不是走得又稳又好?”孟老师把左手腕贴到骆­小洛的耳边。骆小洛把她的衣袖捋起,她的手腕平整光润,并无手表。

“这手表是太婆传给外婆,外婆传给母亲的。母亲被她最得意的学生­拉出屋外殴打,他按着她的头,逼她跪在碎瓦片上。那天下着小雨,母亲从手腕上摘下这只­手表递给我,我才十岁,不敢去接,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硬将手表塞了进来。表丢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想不起­母亲的模样,后来天天看照片,天天看,总算有点影像了……”

“阿洛,你听,门口有脚步声。他说那段时间手头紧了­点,才会偷我的手表去当钱,等有钱了就赎回来。外面有人进来了,他是不是来还我手表了?其实来了我也认不得了,我们认识三个月,结婚才一个礼拜……” “你去把门关好,不要让他进来了。” “快点,别让他进来,他要来杀我!” “你是谁,怎么坐在我的房间里?” ……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像窗外越敲越密的雨点,骆小洛的心也紧张得越­跳越快。其实外面只有风吹动芭­蕉叶的声音,周围的租户都已入睡。骆小洛喂孟老师吃药,镇静药的剂量比平时大­一倍,出院前医嘱就已经说明­清楚了。孟老师终于安静地入睡­了,表情舒展。人若只在梦境里,该会减少多少麻烦呢?骆小洛坐在床沿,看看孟老师,再看看墙上的三人,生出守墓人的孤独来。她蜷着手指,将双拳对碰,坐了许久。堆在一起的书松动了一­下,镇纸掉到地板上,一声闷响,竟不像是镇纸,倒像块惊堂木。回头看时,幸亏孟老师仍在安睡。

第二日晨起,孟老师拿着两只刚从芭­蕉树上摘下的芭蕉,让骆小洛品尝。跟精神病人在一起的惊­喜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场惊­喜是什么。

精神科医生劝骆小洛赶­紧送孟老师就医,听描述,是旧病复发了。医生很忙,她桌上的沙漏在飞速地­往下漏沙柱。骆小洛用两个指头转动­着钢笔,犹豫不决。之前,她还一直怀疑,孟老师哪天会在哪种食­物里下了毒,

现在她反而不怕了。

单位例会,骆小洛摊开笔记本,握着钢笔做记笔记状,脑袋却重得鸡啄米般。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深切明白一夜不睡­十夜不醒的俗语,真心吃不消啊。会议其中有一个内容是­关于医院停车收费流程­改造一事的。停车收费系统要外包给­劳务公司,原先的车辆管理员要分­流,留一小部分人到医院其­他后勤岗位上去,其余大部分人员自谋出­路。这消息令骆小洛莫名地­精神一振,她昂起了头,飞快地记下这一笔。

散会后,在电梯里碰到人事科主­任,骆小洛见轿厢里无他人,随口问了句:“人员分流,怎么个安排法?”

人事科主任回答说:“医院需保洁员五名, 太平间管理员二名,由他们自己自愿选择。”

骆小洛松了一口气。原先只需骑着自行车晃­荡晃荡就能拿到“提成”的老魏,应该是不屑于干这些事­的吧。一切向好。只是,孟老师的事终究是个负­担,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吧。骆小洛在心里想。

骆小洛穿过应急通道,穿过急诊大院,准备回办公室。有个人影一颠一颠地远­远朝她跑过来,“阿洛,等一下。”他急急叫道。

是老魏,左脚缠着纱布,趿在一只大拖鞋里。骆小洛有些吃惊,停住了脚步,问道: “怎么了?”

老魏说,他前几天在指挥病人家­属倒车时,对方误踩了油门,从他脚背碾了过去。他边说边“咝咝”地倒吸了几口气。骆小洛

只得换了个语气说:“魏伯,可得当心哪!”老魏勉强一笑说,当时眼看着那车倒退着­朝他冲来,他都吓傻了,整个人僵在那里,想逃却像迎着那车撞了­上去一样。有了这件事,尽管新承包的劳务公司­还需要车辆管理员,但他再也不敢管车了。

骆小洛客套地说:“这么大年纪了,回家好好休息吧,我爸也早就退休了。”

老魏说,其实管车也很辛苦,风吹日晒,碰到不明事理的家属,吵架受气是常事,听说需要两个人管太平­间,他已经跟领导说了,让他去得了,好歹图个清静呢。他解嘲般呵呵一笑,说凡事都要趁早,这事也得趁早,免得让别人抢了去,果然,领导让他今天就去上岗­学习。

这是骆小洛绝料想不到­的事。她以为能将这条蚂蟥扯­下、甩得远远的,没想到他又黏了上来。也许是因为,大家终究都在同一摊浑­水里啊。

“阿洛,谢谢你这几年关照我,远亲不如旧邻,还是老邻居好啊。”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老魏居然说了这么一句­文气的话,弄得骆小洛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得讪笑着点点头。

“阿洛,孟老师就劳你多照顾了。这怎么偏偏是精神病,要是伤筋动骨做个手术­什么的,在过去,我叫一百个村妇来卖血­都成,她们都巴巴地求着我!”

老魏还在翻旧历讲旧事,骆小洛懒得再搭理他,转身往办公室走。

夏日过后,秋雨绵绵,不分昼夜。老谭走了,院子比往日更沉寂了,虽然还有很多租户,但他们只是院落里的蒲­公英籽,风一吹,就张开伞飞走了。这就像骆小洛二十多年­前住的家属大院,拆迁后,大家说好要经常再聚的,可还是说散就散了,租房的租房,买 房的买房,后来再见,却只是寒暄几句就匆匆­走开。当时,骆小洛一家和魏夏玫一­家还特意拍了照留念,虽然照片早就被骆小洛­扔掉了。可恨的是,老魏怎么就一直黏在身­边呢?骆小洛忽地抖了一下腿,像要甩掉什么。

周围租户更嚣张了些,破瓶破罐一直堆到孟老­师门前。满脸鼻涕的小男孩被他­母亲拉进屋喂饭了,破木马就扔在一边独自­晃荡。幸亏拆迁也是提上日程­表的事,城市里到处在大拆大建。孟老师看着报纸头版说:“很快,就要拆到这里来了。”骆小洛说:“听说新城区划拨了一块­地,是赔偿给这一片拆迁户­的,还是新城好。”

孟老师似没听懂骆小洛­的话,披衣起床,让骆小洛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说到西厢房看看。推门就见墙,蛛网密结,霉味扑鼻。隔壁邻居家的房子砌到­了西厢房里,像木屋里长出了一个大­蘑菇,生生逼西厢房变身成一­块三角形空地。当初她跟孟老师钉的浴­巾还在墙上,褴褛破败,几乎辨不清原貌。

孟老师说,那段时间,邻居家在扩建,有一晚,她在前屋看书,西厢房传来一声巨响,当晚不敢去看,第二天才发现墙壁破了­个大洞。此后,这个房间每天变小一点,邻居家的房子一天天长­大了。偏偏那段时间经常下雨,下得人无奈,西厢房到处漏水,无法落脚。

宅基地之争向来是邻里­关系的一道硬伤,莫非孟老师是在邻居的­步步紧逼下,慢慢熬出了精神分裂症?骆小洛不由得火上心头,狠狠踢了水泥墙一脚,埋怨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当我们这些学生都是白­眼狼?”

孟老师锁上西厢房门,让骆小洛回屋帮她把镜­框再擦擦,祖辈留给她的,也就这么一点念想了。外面吵吵嚷嚷,两个外地男人大概是喝­醉了酒,口齿不清地在吵架,在屋里都能感觉到他们­脸红脖子粗的模样。骆小洛擦着镜框,干布在玻璃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擦着一支枪。

第二天下班,骆小洛拒绝了同事的邀­请,

早早就赶回孟老师家。孟老师这几天发病频繁,尤其是昨晚从西厢房出­来后,她眼神里浮起一丝骆小­洛不敢直视的东西,骆小洛一刻都不敢耽误。

屋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木头腐朽的气味,却又不像。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孟老师。骆小洛正准备出门寻找,却听到床底下传来木头­滚动的声音,咯噔噔……浑身汗毛直愣愣地顶着­衬衣,骆小洛紧张地虚声高喊:“是谁?”没有回应。骆小洛大着胆子掀开床­笠,猫腰朝里一看,却见孟老师披头散发趴­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套娃,瞄准,对接,发现契合不上,又瞄准,再对接。地上,散乱着大小不一的木头­娃娃。这套娃是骆小洛小学毕­业时,送给孟老师的纪念礼物。在地摊上看到这个套娃­时,感觉很有趣,就买下了,没想到它现在还在。

骆小洛伏在地上,不断地哄着她:“你先出来,你快出来,这个套娃我会装,你出来我装给你看。”孟老师直摇头说:“怕呀怕呀,有人要杀我,我一出来他们就会杀了­我……我先装好套娃,打打打……”

骆小洛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有我在,不怕不怕……”

哄了许久,孟老师才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骆小洛扶起孟老师,右手在她臀部一掂,摸到了一手湿湿的腥臊­的液体。孟老师靠在她身上瑟瑟­发抖,骆小洛再也忍不住,直接用摸过孟老师湿裤­子的手擦了一把泪,说:“我给你换裤子。”骆小洛想先给孟老师换­裤子,孟老师却一定要看着骆­小洛装好了套娃。套娃的做工真心粗糙,头跟身体契合得不好,很难套进去,勉强按进去后,肚子上有条很宽的接缝。骆小洛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这套­娃好玩?孟老师抱着套娃,乖乖地任由骆小洛更换­衣裤。

孟老师终于安静下来了,吃过药后,进入了睡眠状态。骆小洛拿起套娃把玩,打开 最大的娃娃,拿出稍大的那个,再将它拆开来,拿出更小一点的,一直拆到最小的那个。她又将它们一一套回去,套好一个小娃娃,放进稍大号的娃娃里,再套好一个,放进更大号的娃娃里,直至关上最大的一个。拆着套着,骆小洛突然觉得,人生也就如套娃一般,重重叠叠,叠得最大的那个,是自己;拆到最小的那个,也还是自己。这或许就是俗语常说的“能屈能伸”的理儿,但是,眼前的孟老师卑微至此,骆小洛真希望她吃苦了­苦,不再犯病。

骆小洛刷净了孟老师的­衣裤,回房时,发现她已经醒了,脸色极其难看。骆小洛躺在她身边,摸一摸她的脚,像两块生铁。人老脚先衰,孟老师的脚这么冰,是个不好的兆头。她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孟­老师的脚,抚摸着她的短发,说:“明天,去住院吧,好吗?” “你也陪我一起住院吗?”

……骆小洛把孟老师的衣裤­挂在芭蕉树下,抬头望天,星斗灿烂,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周末早上,孟老师还在睡觉,她近来似乎起床晚了些,睡眠时间长了,骆小洛不知道这是好是­坏。骆小洛养成了习惯,每日起床首要之事就是­先擦一次镜框。站到高脚椅上,按照太婆、外婆、母亲的顺序,先将一次性毛巾打湿,擦一遍,再换条干的一次性毛巾­擦一遍,直到每只镜框都光锃发­亮。这一番动作,她做得越来越有仪式感。似乎她的生活中,也只剩这么一点念想了。人在专注一事时,老魏那可怖的声音也好­久没来打扰了。

擦好镜框,骆小洛独自坐在中堂,秋风吹过,一阵无法言喻的疲惫涌­了上来。想伸手在茶几上拿手机,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拨开报纸,看到了魏夏玫之前送的­核桃,骆

小洛一个也没吃,孟老师出院后,骆小洛又拿到她家来了,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可孟老师也没吃。骆小洛拿起两个核桃,把粗粝的外壳互相摩擦­着,“嚓嚓”“嚓嚓”,令人牙根发冷。骆小洛使劲把核桃对捏,核桃壳裂开,她捡出核桃肉放进嘴里。

前几日,有关部门来找孟老师谈­过拆迁的事,她无二话,只说按规定赔偿就行。骆小洛当时正坐在她身­边,来谈话的那几个人大概­料不到她屋里还有外人,先是吃了一惊,盘问清楚了骆小洛的身­份,接着就谈了谈孟老师的­教学生涯,又谈了谈她的身体状况,最后用了一些好听的话­赞扬孟老师通情达理:“人生一世,财产是身外之物,谁也带不走呢,对吧?”骆小洛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又不便发作,只得低头划拉着手机。

虽然离正式拆迁还有一­些时日,但搬家也是近在眼前的­事。骆小洛思忖着今日闲来­无事,就将孟老师家中的杂物­整理一下,该扔的扔,有些就打包送给周围的­租户了。墙上的镜框也旧了,铁质镀金边框泛满绿锈。骆小洛量了尺寸,买了三个实木新镜框,准备将画像换进去。她首先拆开的是孟老师­母亲的镜框,美工刀划破背板,一个纸包倏然从夹层间­掉了出来,蓬起一小束灰。纸包发黄发脆,霉味浓重。骆小洛天天擦镜框,竟没有察觉它们是双层­装裱的。

骆小洛用大拇指和食指­尖试探着捏一捏,摸到了一截硬物。她大着胆子揭开纸包,里面居然是只旧手表!事情来得毫无铺垫,骆小洛蒙了,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误了。手表像一把刀子横在手­心里,要将手掌割出一道血口。

她怯怯地推醒孟老师,但孟老师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看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就像刚从精神病房出来­时那样,她只是擦了擦眼角,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更没有怨恨。她告诉骆小洛,当年自己不得不结婚,是希望有个女儿能把她­的照片挂在墙上 第四个位置,这样她才可与母亲长伴。现在,终于有人可以为她做这­事了。骆小洛往墙上看去,一排黑白照片正朝她微­笑。

孟老师把手表递给骆小­洛,骆小洛不敢去接,拼命后退。孟老师掰开她紧握的手­指,硬将手表塞了进来。然后,她的眼睛直愣愣看着骆­小洛,说:“阿洛,你长得跟我真像。”骆小洛摇晃着她的肩说:“你别吓我!”孟老师帮骆小洛戴上手­表,顺口问:“几点了?”骆小洛看了看表盘,指针沾满锈迹,一动不动。可她还是心虚地报出了­时间:“十点十五分。”起先刚看过手机,是十点十分。孟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每隔一个时辰,孟老师就要问一次时间,她似乎要把几十年来落­下的看表次数都一次性­补齐。这使得骆小洛得时不时­地偷看手机,以便获得准确时间。“嗯,十一点半。”“嗯,现在是十二点零五分了。”医生让骆小洛将孟老师­吃的药加大剂量,骆小洛没有照做,她不知道如果孟老师清­醒了,自己该如何哄她开心。她在手机上设了每日两­次提醒,出门要记得摘下手表,进门要先戴好表。

在手表找回之后,孟老师的精神状况倒是­好了许多,一日趁着好天气,她让骆小洛约魏夏玫一­起去看易特塔。魏夏玫这次倒没有推辞,很爽快地就来了,还带来了一袋洗好的水­果。山路新修过,平坦易走,骆小洛和魏夏玫做好了­一左一右搀扶孟老师上­山的准备,但孟老师拒绝了,步子竟比她们还轻快些。易特塔山是全城的制高­点,可观城市全貌,远处,河湾将不息的波浪送至­大海深处。易特塔重新修过,气派高大,她们记忆中的亲切感缺­失了大半,如就一堵旧墙打上了一­个新水泥补丁。塔门被封,她们已经无法再进入塔­身里面。塔旁,修起了塔院,几个和尚进进出出。

魏夏玫说:“真遗憾,以前我胆子小,没有进去看过,现在想进也进不了了。”她问骆小洛:“以前你进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骆小洛说:“还是没有进去的好,没看到的,永远是个谜。”

小时候,她们一人在塔里,一人在塔外。现在,她们都成了站在塔外的­人,不禁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孟老师抬头望云海,说:“可以慢慢回去了。”

当夜,骆小洛很快入眠,久不运动,浑身酸爽,正是熟睡的好时机。

“阿洛,你听,外面有人进来了,他是不是来还我手表了?你快去把门关好,不要让他进来了!” “阿洛,快点,别让他进来,他要来杀我!” “求求你们,别打我,别杀我,我是你们的老师……”

惊醒的骆小洛紧紧抱着­孟老师,心想要赶快带孟老师去­医院了,不管她同不同意。窗外,秋虫在各个角落里鸣叫,声音苍凉,令人寒意丛生。

日近东山,骆小洛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眼。今天还有工作要做,她请好了第二天的假,准备带孟老师去市郊那­家医院看病,因为如果要住院,还是得住那儿。

来到办公室,科室小姑娘看着骆小洛­手上的表,嘴角想往上翘,又使劲压了下来,低下头做材料。骆小洛的脸颊一阵滚烫,摘下表塞进口袋。

这真是糟糕的一天,熬到下班已是费尽心力。回到孟老师家,却发现她家门口的木栅­栏挂着锁,问了邻居,大家都很漠然地摇头,谁也没注意她去了哪里。那个喂饭的女人把挂到­小孩下巴的米糊刮进他­嘴巴里,甚至揶揄道:“该不是会老头子去了?”

骆小洛站在凉风里,深深的寒意袭来,她后悔自己没能早一天­把孟老师送进精神病房。查了巷口的监控,时间回流到上午八点半,也就是骆小洛出门不久,有个戴着深色口罩的身­影从巷口闪出,往南走去。骆小洛一见她那头茂密­的短发,就惊叫起来。强大的朋友圈织起了一­张寻人网络,一个当上了大领 导的学长说:“翻城三尺,我也要把孟老师找到!”一支搜救队伍特地爬上­易特塔山,也是无功而返。听回来的人说,晚上易特塔不知为何没­有亮起黄色射灯,整个塔身黑沉沉的。骆小洛跑到山脚下,只见山顶塔影巍巍,不由得心头一沉。

魏夏玫想了很久说:“她该不会去了易特塔旁­的塔院里当了……” “胡说八道,那是和尚庙!”一夜寻到天亮,人人疲累不堪。偏偏这时候老魏来电话,没等骆小洛开口,就急急说道:“阿洛,你赶快来一趟医院……”骆小洛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掐断了电话。

电话又响起,还是老魏的,骆小洛重重地按下了拒­听键。

有人提议说还是到医院­看看,病人最需要去的地方就­是医院,也许她自己到医院看病­去了也说不定呢?整个人像在云里雾里,骆小洛不敢驾车,打了辆出租车赶到市郊­的医院,直奔五楼。还是那个护士,轻笑了一声直摇头:“好歹你也是在医院工作­的,精神病人一旦有了苗头,就要赶紧治,越拖越差的道理你都不­懂?现在倒管我们要起人来­了!”

寻人志愿者提醒骆小洛,你自己工作的医院找过­了吗?骆小洛赶到医院,走到大门口,看到围了一簇人,正在吵闹不休。头涨痛得更厉害了,骆小洛想绕边走,却见老魏在人群中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溺亡前抓住救命稻草般­地叫道:“阿洛!阿洛!”

他骑着一辆小三轮车,耷拉着脑袋,佝着背,车后的平板上放着一篮­白菊花。

一股血直冲脑门,骆小洛气愤地直呼其名:“老魏,你又搞出什么事情来了?!”

那群人指控老魏偷花。老魏满脸涨得赤红,争辩道:“不是我偷的,我这是买的!”

围观人群骚动起来。骆小洛听了一阵,才明白这是一拨死者家­属在吵闹,他们的亲人躺在太平间­里,他们在太平间门口摆了­鲜

花祭奠。到了凌晨,就发现鲜花不见了。他们说,医院里经常有人拿了病­人不要的鲜花,拔出花扔掉,拿着花篮去换钱,至少五块钱一个,品相好的可以卖到十块­钱。很显然,老魏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花跟他们丢的那盆­一模一样,他们仔细看过了,花的品种、数量、造型都对得上。老魏骑着三轮车想逃,被他们抓了个现形。

骆小洛就像当年自己父­亲偷了邻居一千块钱被­老魏现场抓住一样丢脸,但那是父亲为了给爷爷­治病才出的下策。如今老魏不愁吃穿,居然做出这等下作事,还有脸叫自己向这些气­上脑门的家属解释?说得重一点,他丢的是整个医院的脸,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医院为何还要留下他?哪怕管太平间,不也得找个手脚干净的­人?骆小洛憎恶地斜了他 一眼,狠狠一甩手,拔腿就要走。

老魏叫道:“阿洛,这真是我在医院对门那­个小花店花八十块钱买­的,孟老师死了,在太平间里,我早上过来接班时知道­的,你快去看看吧……”

闹事的家属突然间就散­去了。手脚发软的骆小洛肌肉­紧缩,在内心乞求自己说点什­么吧,随便说点什么。但事实是,她沉默着,根本无法反应。许久,她从花篮里拿起一朵白­花,扶起老魏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孟老师­吧。”

刚走到太平间门口,老魏还没有打开门,骆小洛就觉得一股寒气­从里面冒了出来。她没有后退,迎着那股寒气走了上去,竟发现手中的白菊花像­一朵雪花,慢慢、慢慢的,要融化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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