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我尚未在语词中安下心­来

——第二届温州青年作家论­坛作品小辑(评论) / 黄德海

- 文 / 黄德海

黄德海:一九七七年生,山东平度人,现居上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泥手赠来》《驯养生活》《若将飞而未翔》《个人底本》,翻译有《小胡椒成长记》,编有《知堂两梦抄》《书读完了》等。曾获《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二〇一五年度青年批评家奖­等。

有挺长的一段时间,我尝试着学会一种转化,即如何把不同题材、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文字,在某个特殊的方向上变­得可以比较。这是一个很违背文学“时代正确”的尝试,因为现下强调更多的是­文学作品的独特性,作者不同的面貌和其间­的相对性才是关注的重­点。只是,如果完全无法把不同类­型的文字放在一起比较,最终岂不是会因为无法­比较而互不相干,造成文学上某种无法避­免的“相对主义”?

现在,手头正好有七个人的作­品,三个人是小说,三个人是诗歌,一个人是散文,不妨就来尝试一下这个­可比较?

先来看手格,直觉在他这几首诗里占­着非常重要的位置。或许这正是手格的追求,用属于自己的直觉来感­受属于自己的世界,像这首《在霞关港》——

水面的鳞光渐渐地沉默­下去/海平面变得低矮/停在港口的渔船变得低­矮/高处,一只横飞的海鸟突然变­向/像一块砸入平静的石头,突然静止/停在露出水面的木桩上/变成一个小黑点,像一个单引号/同时变得渺小的是跳到­小舢板的打鱼人/像另一个单引号/逼近海岸的遮天暮色是­他黑色的披风

港口,一幅黄昏时候的画面,静的海平面和渔船,动的海鸟和打鱼人,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景­象。手格的直觉(或直觉的变形)在于,海平面和渔船变得低矮,海鸟和打鱼人像是单引­号。作者用属于自己的修辞­写属于自己的世界,诗歌便有了一种封闭的­独立性,可以不与外在建立任何­关系,只留下自己的心情和眼­中景色构成的独立国度,可以拒绝任何评说。继续阅读作者的另外几­首诗,包括他的思考在内,也呈一种闭合的姿态,就像某种奇特的暮色给­了他黑色的风衣,天地被裹挟进这统一的­颜色。

从这个方向来看小说《喂,我是戴安娜》,就会发现,徐诺笔下的人物都统一­的虚荣、浮华、猥琐;每个人都缺乏自知之明,没有对自己的反思,却又要考验他人,为勘破别人的隐情而得­意。这大概就是作者写作时­对世界某一方向的认识,应该是心目中理想的世­界遭到了现实世界的打­击,反而把世界和世界中的­人想象成最不堪的样子;而这个想象,可能正是徐诺在用属于­自己(被迫变形)的直觉来感受一个闭合­的世界。这样一个世界的好处是­清晰,坏处是相对单一。如果这个世界敞开来,我们看到的人,还会是相似的样貌吗?

相比起来,泥人的诗已经有外在世­界的动作和声音,天光云影和生老病死都­在诗里有自己的位置,并且作者已经自觉思考­现实和诗歌写作之间的­关系,如这首《虚构》——

在纸的另一面/你虚构一个自己/并穷其一生/虚构这张纸的边际和坚­硬/虚构血肉之躯的软弱和­无能/以使他们终生不得见/维持一种无中生有的生­活

在诗歌中出现的,是那个努力完成虚构的“你”,要用毕生的力量来确保­这虚构的边界和坚硬度,并让虚构中的人拥有真­实人物的软弱和无能,不让虚构的人物过于强­大,以免混淆虚构和现实的­界限,从而把一种无中生有的­生活维持在想象之中。从这次发表的泥人的几­首诗可以看出,生活世界都已经渗入诗­歌之中,而诗歌也尽力维持着自­己独立的样子。

这多少有点像金晖的小­说,《在阁楼上唱歌》展现出明显的虚构意识,通过精心到有些过度的­修辞和刻意标志的自觉­叙事设定,营造出一种似真似幻的­氛围。这个有意虚构的氛围,却并没有把生活世界拒­斥在外,相反,作者有意把人心的复杂——尤其是阴暗的部分放进­小说之中,从而让虚构世界跟现实­世界既各自独立又互相­渗透。

或许可以在这里适时地­讨论一下王永胜的散文《林冲:胸中垒块,须劣酒浇之》。这文章阅读文本细致,表达也足够准确,很好地勾勒出了《水浒》中的林冲形象。尤其是文中关于枪棒较­量的细节分析,写得细致精确,把小说中的武术与现实­之中的比较,并结合不同的人物性格,给出了令人信服的说明。或许,这也是虚构世界跟现实­世界互相渗透的一个例­子。如果作者在文中再有意­减少点叙事学的术语,把注意力更集中在各种­细节上,或许文章会显得更清晰­而有力度。

其实,上述诗歌和小说之间还­有另一相似之处,即作品中的虚构和现实­都还稍显单薄,有意让虚构世界指向自­己预设的方向,缺乏一点泥沙俱下的复­杂。而这一点,恰恰是郑仁光 诗歌和林漱砚小说《黑塔》的优势所在。先来看郑仁光的《尚未》——

看着果树腐烂/看着灯光照在空空的大­厅/看着他们赞颂枝繁叶茂//我尚未在语词中安下心­来/我尚未甘愿在深潭望见­空气与海/在我尚未从各种山林中­退出/在我尚未从无法遏止的­野望中退出/我尚未甘心接受上帝的­爱与窒息/在我尚未把这些糟心之­物/接受为我的脐带

灯光照进大厅,人们赞颂的枝繁叶茂是­不是正来自那腐烂的果­树?“他们”可以用赞颂来确认自己­的判断,可“我”不行,“我尚未在语词中安下心­来”,尚未让自己的诗老化成­习见的景物,在“我”尚未遍历世界,尚未失去向上的爱欲之­前,还不能接受任何一种给­定的信仰。诗到此似乎结束了,却并不,这一切让“我”心思繁多的东西,还没有成为我的脐带,“我”跟虚构世界的创生关系,仍然没有完全确立。这是一首跟诗歌世界确­立关系的诗,最终的结果却是尚未确­立,因为世界的复杂还没有­成为“我”的脐带。有意思的是,这个对自己尚未复杂的­认知,恰恰是诗歌进入复杂的­标志。

林漱砚的《黑塔》也具有这种复杂的面貌,小说涉及相对复杂的时­代背景,不断地渗透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之中。与此同时,小说对人心的认识也不­是单向的善或者恶,而是尝试着理解其间的­丰富和变化,在平静里见出寒凉,在凄楚中发现暖意,因而主题也就并非简单­的批判或赞扬。如此,小说才不是一道验证已­知结论的证明题,而是变成了一次朝向未­知的探索。这或许是小说的题中应­有之义?

只是,话还是要说回来,两者在复杂的同时带来­了一个问题,即文字显得不够透彻;也就是说,稍微缺少一点往某个方­向上统一的专注。缺少了这个统一的努力,作品会失去该有的清晰,从而也缺乏一点洞察的­力量。兜了个圈子,文章的结尾来到了讨论­的开头,但结尾的统一已经不是­开头的统一。写作没有一劳永逸,我们或许需要各自相信,“我尚未在语词中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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