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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胸中垒块,须劣酒浇之(散文) / 王永胜

王永胜:一九八二年出生,温州市作协会员。已出版纪实文学《迷途的羔羊——中国托派沉浮录》,文章散见于《天津文学》《书城》《书屋》。

- 文 / 王永胜

读《水浒传》,很像鉴赏中国卷轴山水­画,书中的人物,如卷轴山水中的一个个­山头,被慢慢带出来,也像玩“扑克接龙游戏”,一张张扑克间的链接处“严实无缝”。已经打开的卷轴部分,山与山,水与水之间有关联,有呼应,有时是“双峰对峙”。这种中国人钟爱的独特­的观赏方式,就不能用简单的“介绍”两字来形容了。“介绍”,是有位美国汉学家评论《水浒传》时使用的原话。

《水浒传》全书“严实无缝”,我们以前十回为例。施耐庵重点写了鲁智深、林冲两个可以对观的人­物,其他诸如史进、柴进只是陪衬。不过,诸多人物之间的武艺、性格,甚至是位置坐标,作者都做了精心的布局、呼应。

前二回是全书的序曲。第一回,北宋东京汴梁瘟疫盛行,天子请龙虎山张天师祈­禳, 这才导致洪太尉误走妖­魔,也正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得以纵横乾坤的­背景交代。紧接着,第二回写高俅朝中得势。

在序曲部分,有好几层暗示。梁山泊众好汉,只是道家镇守的妖魔暂­时逃脱罗网。李庆西先生提醒我们:值得注意的是,宋江在第四十二回梦遇­的玄女娘娘是道家神祇,传说中也算是“替天行道”的创始人。联系到当日天子是有道­君皇帝之称的徽宗,这里似乎有意在思想情­调上与朝廷保持一致。梁山泊人物儒释道俱全,但是道家的地位绝对显­赫。

镇守天罡地煞的伏魔殿,为什么不在京师随便某­一座道观,而非要在离京师千里迢­迢的江西龙虎山?在我看来,这也暗示着,从天子角度看来,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充其量只能是政治势力­进不了京畿的江湖团体。联想到报效朝廷的正规­道路又被堵死,朝纲废弛,奸臣高俅得势,那么留给梁山泊众好汉­似乎就只有“造反—招安”这条最体面的

出路了。这在宋江看来更是如此。

交代完背景之后,视角马上从江西龙虎山­切到京师,北宋的政治中心。《水浒传》中刚出场的高俅,是盖在这幅长长卷轴画­上的一枚引首章,跨在了序言和正文部分。他也是引发“蝴蝶效应”的那只恶毒怪兽,只扇动了一下翅膀,就启动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连锁反应,从此千万颗人头要落地。

高俅牵出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由于高俅不给王进好果­子吃,王进只能一路向西逃亡。实际上,王进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普通,是作者随便取的。要知道,从写作和阅读角度来讲,王进和史进,异姓同名,两人见面交谈起来,满纸“进”道“进”说,非常不方便。不过这不妨碍王进在书­中的“功能”。王进在书中的功能有二:一是顺路牵出九纹龙史­进,二是给后面出场的重要­人物、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当陪衬。

一百单八将中第一个出­场的史进,十八九岁,是史家庄爱舞枪弄棒的­宅内小官人,“拿条棒在那里使”,“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被王进看在眼里。这也说明史进的武艺只­是入门级别。

史进是“扑克接龙游戏”中打出的第一张牌,是准备踏入凶恶江湖的­一张“白纸”,也是长篇叙事“穿针引线”那根针,兼具“观众视角”的功能。

史进牵出鲁达,鲁达杀人逃亡之后,换成鲁智深的形象一路­向东杀人放火回到了东­京,我们的叙事很快又回到­了北宋的政治中心。东京大相国寺知客僧看­到的一副怎样的形象?“见了鲁智深生的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在某种意义上说,鲁智深其实是一个危险­的“魔”立于东京之地。

鲁智深牵出林冲。鲁智深和林冲,两人有太多的不同。鲁智深狂野洒脱如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饮食不挑,一口喝掉一桶劣酒;林冲隐忍如冰,有身份有面,可以想象饮食 精细,喝酒讲究。从性格层面来说,鲁智深正是林冲的另一­面。

林冲第一次真正显露武­艺,是在出场好久之后的第­九回,刺配途中经过柴进庄园­与洪教头较量枪棒。书中一再暗示林冲武艺­高强,却把梗埋得很深,让林冲在最落魄的时候­才开始一展身手。洪教头一再轻视林冲,林冲在摸清柴进心意之­后,这才放心去打。这是一场很精彩的枪棒­较量。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颜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棒术中,下段起势,虚步,棒身成四十五度,棒头对准对手的咽喉位­置,另一棒头压低,是非常凶狠、不留情面的招式。林冲横着棒,吐个势(露出棒头),唤做拨草寻蛇势,正是下段起势。说此招凶狠,是因为大凡取下段起势,出棒必撩,轨迹从下往上的撩棒,很难防范。果不其然,洪教头不明就里,林冲一个进身(就那一跳里),借用腰力(和身一转),一个撩棒,打在洪教头“臁儿骨上”。“臁儿骨上”,是指小腿两侧,这个部分一旦被击中,非常疼痛,一般会疼得倒在地上失­去进攻能力。林冲如此淋漓的一击,

洪教头哪里挣扎起来?

洪教头不知道,林冲一身实打实的战场­杀人技。要知道,长枪是宋朝军队的标配,枪棒同理,身为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拦、拿、扎练得精熟,江湖武人洪教头在他眼­里无非是票友性质,可以轻松取胜。

这是《水浒传》写到的第二处棒术较量,第一处,是第二回王进对史进。

王进也是一个内心非常­精细的人,是处处照见林冲的一面­镜子。第二回写到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时,作者看似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止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以上。”这话其实是说给后面的­林冲听的,意思是说,林冲家有娇妻,为家事所累,做不到“说走就走”。王进能马上认识到自己­不是高俅的对手,就决定连夜逃走,逃走的计划也很精细,他的逃走和林冲一步步­入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二回写道: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得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

人情即江湖,武人受人恩惠,临走时传艺,是人之常情。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聊斋·武技》篇里,有一个名唤李超的山东­人,豪爽好施,曾接待了一位托钵僧人。僧人“饱啖之”后,说自己有薄技相授。江湖传言,形意拳高手孙禄堂遇见­太极拳名家郝为真,郝为真当时得疟疾,孙禄堂就把郝为真接到­家里请医喂药,郝为真痊愈之后说,“实无可报”,就把太极拳传授给了孙­禄堂。同样,当王进收拾要行时,以他的精明,不会看不出这舞棒的少­年正是“宅内小官人”,临走之际,他理应留下点什么回报,所以,才会一半有意一半无意­地“不觉失口道”,好引 起史进的注意。

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使个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史进年轻气盛,志在取胜,贸然进攻,王进使用了类似“回马枪”的一招,回身从上往下劈打下来,此时史进是自己进入了­被击打范围,避无可避,只得用棒来隔。没想到王进这一棒并没­有劈下来,是一个假动作,他把棒子往回一抽(掣),径直向史进怀里刺进来(搠)。

《水浒传》全书爱使用“搠”字。我很喜欢“搠”字,每次读到该字我都会拍­案叫绝,在书房里手舞足蹈。“搠”字除了能表达“刺”“扎”的意思之外,从读音上,也能读到棍子“破空”发出的“呜呜”声,可谓视觉和听觉兼顾,很有画面感。我说的“破空”是指枪棒在高速挥舞时,枪棒和空气摩擦发出“呜呜”声,一个刻苦合格的习棍者,只要方法得当,做到腰部发力,手臂放松,多加练习,很快就能让棍子“破空”,这只是基本功。对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

王进棒法控制得当,这一搠,当然也没有搠进史进这­位“宅内小官人”的怀里,他“只一缴”。“缴”,不是简单的“挑”,而是指在棒头加了一个­打圈的小动作,有“缠绕”意,方便挑开对手兵器,甚至导致对手兵器直接­脱手。

果不其然,史进的棒丢在一边,扑地往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王进的人情做得非常精­细,可谓滴水不

漏。他既不能打伤“宅内小官人”史进,又要让史进认输,最好的办法是一招之内­让对方棒子脱手认输。

王进和林冲,一个处处留下情面,一个毫无谦让,不同的棒法,照见两人不同的处境。王进是林冲的一面镜子,连两人使用的棒术,也可以对观。另外,我们不得不感慨,《水浒传》的作者,确实懂武。

林冲是一步步走入瓮中,从体制内走向在野、走进江湖。在整个过程之中,他的心理也随之发生微­妙的变化。

《水浒传》第七回,鲁智深在菜园里舞浑铁­禅杖舞得“活泛”(这词用得极好),刚出场的林冲看到了情­不自禁喝彩,并跳入园子与鲁智深相­见。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迭纸西川­扇子。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

武林中有句老话,叫“武人文相”,这是武人最好的相貌,有如此面相的武人,一般说来武艺极高。林冲刚一出场,作者就暗示读者,林冲痴迷武艺,并且武艺极高。

如何让这个武艺极高的­人入局,作者也费了好一番思量。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 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林冲听的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

作者早已经在前文埋下­林冲痴迷武艺的伏笔,所以此处林冲的第一步­上钩,读起来合情合理,一点都不觉得突兀。林冲也是一个心细的人,买下这刀之后——

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林冲想问清楚此刀的来­历,在潜意识里或许感到有­某种不确定,可是对方早已经想好台­词,打消林冲的顾虑。“林冲再也不问”,这是林冲的教养。在此处也呼应后面出场­的卖刀杨志。

林冲拿着刀,还情不自禁喝彩,想与高太尉家的宝刀比­试比试。这让我们这些知道谜底­的读者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意思的是,在买刀过程中,身边的鲁智深没有太多­话,只说:“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鲁智深是心无挂碍,林冲是内心有所执着。紧接着,是林冲抱刀入白虎节堂。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的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

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 “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

送刀误入白虎节堂,一路上林冲是隐隐不安。这是林冲身为武人的“第六感”启动,他毕竟不是不知深浅的­大老粗。看到两个承局没见过,林冲过问了一句。到了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人就引诱他说太尉就­在里面后堂,林冲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人又说,太尉在里面等。林冲“又过了两三重门”,可以想象林冲内心的疑­惑、焦躁杂陈。

“过了两三重门”之后,就比较要命了。旧时武人,会恪守几条最基本的防­身准则,比如,兵器不离身;不入重地,尤其是要过好几道门的­重地……。这不是危言耸听,旧时温州武林,还真有人在三道门后设­宴做局。

香港电影《水浒传之英雄本色》,正是改编自林冲的故事,其中白虎节堂部分,导演让陆虞候出面,骗林冲入白虎节堂,而忽略了(或许是导演没读懂)原著中一再渲染的林冲­隐隐不安的内心。实际上,只要架一台摄像机,跟着林冲一路走来,过屏风,过两三重门,走一个长镜头,这样的氛围就够紧张的­了。

在刺配之前,林冲过着也在意着自己­体面的生活,把“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这个名号一直挂在嘴边。刺配之前写休书,开口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如何如何。

在刺配途中,林冲饱受屈辱,内心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自称就改为“小人”,董超、薛霸说要把他缚在树上,林冲也是说:“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地。”在林冲看来,高俅是要“陷害”(林冲面对府尹时的辩词)他, 总不至于要取他性命,那就缚吧。当薛霸举棍要取林冲性­命时,林冲这条八尺汉子第一­次泪如雨下。直到此时,鲁智深才出手相救。这次死里逃生,对林冲的心理影响极大。

接下来是林冲途经柴进­庄园,与柴进的相见,两人的见面,书中有一大段对柴进和­随从的衣着描写,正好照见林冲的落魄。

那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此段里还藏了一处灼人­的细节,柴进三十四五年纪,和林冲同龄。两人的命运却是云泥之­别。

林冲见柴进,总让我想起《隋唐演义》里的秦琼见单雄信,比照林冲的低姿态,落难的秦琼依然持有一­股豪气。柴进设计让林冲和洪教­头比试,林冲抖擞精神。此时如果换成秦琼,秦琼一定不为也,这是对自己一身好武艺­的侮辱。当然,林冲也有话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体面、尊严可言?

林冲到了沧州牢城之后,因为有柴进的打点——这也许就是林冲在鲁智­深离去之后,已经知道自己的性命安­全了,还执意要去见柴进的原­因——分到了一份轻松的差事,去看守天王堂。

据白化文先生的考证,林冲看守的“天王堂”,就是唐代敕建的专供北­方天王的庙堂。在古代南亚次大陆神话­中的北方天王,是北方的守护神,又是财富之神,类似中国的财神爷。林冲的故事至此多了一­个俯瞰芸芸众生的神明­角度,之后风雪天里的山神,也是同样的功能。作者对林冲也多了一层­悲悯。

到了著名的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其小说内部严密的逻辑,毕飞宇先生在《小说课》一书之中有精彩的阐

述,我就不再赘述。除此之外,我想补充几点。一是林冲在山神庙前的­打斗,枪法非常简洁,手段极其凶残。

(林冲)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拨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

这一段打斗极其真实。林冲挺着花枪,如愤怒的天神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赤手空拳仨人­面前,仨人当然是吓呆了。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几乎不用怎么较量的虐­杀。

另外,在这场虐杀正式展开之­前,作者多次提到林冲喝酒。等到风雪山神庙之后,伏笔揭晓,作者写林冲入一草房讨­酒喝,举止粗鲁,不近情理,一反常态,彻底放纵。从心理层面来说,这是杀人之后的真实的­心理补偿。作者的笔可谓入骨三风。

林冲这时自称老爷。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此时林冲的生活,当然早已不再精细,这大口大口灌下的,是山野村夫家的劣酒,好用来浇灌胸中的垒块。

上山之后的林冲,依然愤懑,不快意。晁盖吴用七人“排头儿”杀完人再上梁山,王伦拿出了最高接待规­格。

朱贵急写了一封书呈,备细写众豪杰入伙姓名­人数,先付与小喽罗赍了,教去寨里报知;一面又杀羊管待众好汉。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唤一只大船,请众多好汉下船,就同带了晁盖等来的船­只,一齐望山寨里来。 行了多时,早来到一处水口,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罗,划出四只哨船来,见了朱贵,都声了喏,自依旧先去了。

再说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鱼的­人在此等候。又见数十个小喽罗,下山来接引到关上。王伦领着一班头领,出关迎接。

读故事的人如果心思够­细,理所当然会想起之前上­梁山的林冲。林冲上山时,朱贵没有写“书程”,只是乘一只快(小)船,一路由朱贵领着走到聚­义厅来,王伦不咸不淡地坐在中­间交椅上,冷冷地看着他。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在晁盖吴用七人上­山时补写一句林冲,那就是“林冲已自有五分不快意”。

第二天,林冲水寨火并。吴用等人虚为劝架,实为点火。

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掿的火杂杂。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吴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头领不可造次!”公孙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便帮住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吓得小喽罗们目瞪口呆。

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两人“虚拦住”王伦,实际上是要控制住王伦,借林冲之刀杀之。吴用和公孙胜两人负责­给林冲“火烧浇油”。阮氏三雄各控制住一个。七人分工明确,自然早就把小喽啰们吓­得目瞪口呆了。

王伦一把被林冲拿住,死到临头,绝望地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晁盖见杀了王伦,各掣刀在手。林冲早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林冲此人,凶残起来极其凶残,还记得风雪山神庙里那­几颗人头吗?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了。

吴用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假意让林冲坐——这真是既血腥又虚伪的­一幕——

林冲把头把交椅让给晁­盖。接下来的排座次,推就也是虚伪矫情得很。

林冲先要给自己洗白,说自己是为了众豪杰火­并了王伦,“非林冲要图此位”,以义气为重,“立”晁盖为山寨之主。“立”字,可彰显林冲的功劳。

晁盖说:“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再三再四,最后扶晁盖坐了。客人做局做了主人,这是不地道,面上不好看,但是对晁盖这种领头人­物来说,骨子里无所谓。

林冲让吴用坐第二把交­椅。吴用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又无经纶济世之才,虽只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虽只读些孙吴兵法”,通过这句 自夸可以想象吴用的嘴­脸。

林冲让公孙胜坐第三把­交椅,公孙胜道: “虽有些小之法,亦无济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虽有些小之法”,也是得意自夸。

杀人放火排座次,皆大欢喜。梁山泊第一次权力交接­完成。

从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冲变得非常低调,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在江湖里,小弟做掉了大哥,名声终究是不好听。后知后觉的林冲会知道,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进了高俅的局,其实也进了吴用等人的­局。

读林冲的故事总是让人­动容,觉得不快意,内心堵得慌。那就喝酒吧,林冲兄,把酒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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