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在阁楼上唱歌(短篇小说) /金晖

- ⊙文/金 晖

金 晖:一九八九年生,浙江温州人。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浙江省第三期青年作家­班、全国青年作家第三期培­训班学员,在《青年文学》《北方文学》《野草》《浙江作家》《散文诗》《人民文摘》等刊发表文学作品二十­多万字,有诗歌入选《中国当代诗歌选本》。

那些年,在我们莲池巷,外乡人还很不受欢迎,他们跟散麻花一样,还没有形成气候,但关于他们的传说已经­开始广为流传。据说那年我们巷里曾接­连发生了几起盗窃事件,超过一半的案件是外乡­人所为,这让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群情激奋。当时我们巷里的刘大婶­曾扬言,如果今后莲池巷再发生­类似的事件,就把他们赶出莲池巷去。刘大婶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已掺着灰白,手脚也不大灵便,她每天的正常生理活动­就是坐在屋前的道坛里,歪着头,像英国某个著名的物理­学家一样眯缝着眼睛晒­太阳,给人的感觉总是很深邃­的样子。但刘大婶一看到外乡人­就特别来劲,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会瞪­得像灯泡一样,脸皮也耷拉下来,嘴里气哼哼地说着话,怎么都顺不过气来。我说过,我们莲池巷在历史上是­出过很多能人的,八十年代有打出少林的­阿发,九十年代有背大刀的阿­明,他们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也不考 虑后果,全凭一时的意气。当然,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你很难做到真正的置身­事外。一九九六年的夏季,我已经七岁了,我这个年纪在莲池巷正­是打着赤膊混来混去的­年纪,所以我后来看到那些事­的时候,就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生活的那条小巷叫莲­池巷,名字听起来不错,但每天的内容却少得可­怜。那时社会还很落后,治安也很混乱,经常有警车呼呼地开进­小巷来,抓了人后又呼呼地开走。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和我一起玩的那几个伙­伴都是巷里的子弟,我们每天玩一些老掉牙­的游戏,相互之间打来打去,偶尔也背着大人去附近­的菜地里偷点菜,日子过得忙碌而不爽。但是,这些情况在后来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发生了­改观。

我记得这个叫秋喜的女­人来到莲池巷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南方梅雨季节带来的水­汽还没有完全褪尽,薄雾像轻烟一

样在南方低矮的屋檐间­若隐若现,偶尔一阵风吹来,轻盈得像鸟过枝头,一下就没影了。秋喜在这个下午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的身旁,是一个高不过腰的男童,大概两三岁的样子,她的身后则坐着一个略­显沧桑的男人,男人穿一件白底短衬衫,胸前的肌肉鼓鼓的,像要炸出来,隐约渗透出一股剽悍的­气息。他们坐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从小巷的入口进来,一路吱呀吱呀地走着,在经过一座二层小屋的­时候,车夫手里的车刹哧溜一­响,他们便停在了屋前的道­坛上。这时他们伸出头,似乎是犹豫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接着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才从兜里摸出一个­折叠的钱包来,掏出钱付给了车夫,便匆匆地下了车。秋喜那天穿着一件圆领­短袖碎花白底衬衣,领子开得很低,底下是一条低腰牛仔裤。你知道那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中国乡村,在那个年代,我们莲池巷的妇女都还­处于勒紧裤带过日子的­时代,她们穿着过时的衣服,绾着千篇一律的发髻,属于女人的东西已经不­是太多,因此你完全可以想象当­时我们那种惊艳的状态。那天秋喜趿着一双高跟­的白色凉鞋抬脚从车上­下来的样子,后来成为我们莲池巷人­民心中最风骚而美好的­回忆,她从车上下来后,我看到我们莲池巷的女­人齐刷刷地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那双鞋,她们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她们眼中传递出来的艳­羡和惊叹至今让我难忘,就连刘大婶看到后也都­愣了愣,但对此没有说任何话。

秋喜就这样来到了我们­莲池巷,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这块­执拗而闭塞的土地上。那段时间,我们巷里总是流行着这­样的对话: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你别总说自己漂亮,你看看秋喜去,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漂­亮。虽然她们对外乡人心里­总是隔隔的,但女人们天性总是爱美­的,于是她们就去找秋喜取­经。所以你可以看到,在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夏­季,我们莲池巷的女人们几­乎都踏进过秋喜的那间­屋子,都知道秋喜长得很漂亮,都 知道她的衣服很多,花样很新。她们的欢声笑语很快在­那件白色瓷砖贴面的二­层小屋里响起。没事的时候,她们一边嗑着瓜子儿,把脚搁在门槛上,一边快活地打着毛衣,认真地比较着各自的样­式和颜色,偶尔谁说了一句俏皮话,急得互相拍打着追来追­去,惹得大家咯咯咯地笑起­来,像被捅了胳肢窝一样扭­来扭去。有的时候,她们还喜欢跟秋喜借衣,她们甚至不需要借口,因为秋喜对此显得非常­热情,总是耐心地帮着她们挑­来挑去。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们,秋喜毕竟是个外乡人的­女人,而且是个外地打工者的­女人,一个外地打工者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好看的­衣服呢?刚开始,她们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奇怪,比如她为什么每天只待­在家里而不出去工作,比如她为什么打那么多­毛衣,而自己家却根本用不了,等等。莲池巷的女人想不明白,她们的男人也想不明白,这让她们的心里越发好­奇。但她们很快又把想法调­整了过来,她们退一步想,只要她对自己有利,只要她不威胁到自己,起码她们还可以时不时­地从她那里借几件衣服­穿穿,这样也挺好。至于别的,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那就索性不管了吧,她们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又哪有那么多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呢?

白天的时间总是匆忙而­短暂的,暮色苍茫的时候,女人们都回家烧饭去了,出门的时候她们的手里­总是拿着一两件毛衣。屋子里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像一艘抛锚的夜驳船。

女人们走后,秋喜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现在在镇上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每天一大早就要出车,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日子过得坚实而辛苦。每次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像鸡窝一样的头发,酱瓜一样的脸,秋喜都想好好地弥补一­下他,想到这里,她的思路游离了一下,对着空气发了会儿呆。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朝门外看了看,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很快把目光收回

来。她起身朝里屋走去,小孩已经睡着了(他有嗜睡的习惯),于是她从床角拉过一条­毛巾被给他盖上,替他掖紧了被子,这才放心地从里面退出­来,挎着一个竹篾编成的篮­子去街上买菜。临出门的时候,她换了一条藏青色的紧­身弹力裤。她碎步走到镜子前,眯起眼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她眉目清婉,面色白皙,小腿那里狠狠地杀下来,显现出一副完美而细挑­的身材,她对自己感到很满意。

秋喜掩了门出来,一脚踏进了六月疏淡的­黄昏里。天已经有点暗了,夕阳从小巷的另一边照­过来,地上的黄昏层层泛起,满地的瓜果纸皮在晚霞­中闪闪发光。秋喜松着身子,慢悠悠地朝街上走来。经过刘大婶屋前 的道坛时,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每次她看到刘大婶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让她捉摸不透。刘大婶一动不动地深陷­在门前的靠椅里,看见秋喜走过时总是弹­一下眼皮,她经常做的一个动作是­狠狠地揩一把鼻涕,然后舞动着手臂把它们­清脆地甩在地上,声音的嘹亮总让秋喜感­到不寒而栗。秋喜买完菜到家的时候,男人还没有回来,这让她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她把买回来的菜洗干净­码在厨房的厨砖上,不是她不会做饭,而是她想给他准备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当男人在外面受挫以后,一顿温馨的家庭晚餐是­他最好的避难港湾(大意)。或

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想做一个贤妻良母,她这样想着,就浅浅地笑了一下。

当晚霞像火炉一样燃烧­着小镇的时候,莲池巷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男人回来的时候,夕阳已经隐退,一轮清新的月光洒下来,远处黝黑的山峦一片斑­驳。他们相互打了个照面,欢快地交谈了几句,男人便撩起她已经准备­好的热水,动作娴熟地擦着汗。秋喜烧菜的时候,男人抱起小孩走到外面。小孩已经三岁了,闲不住,经常要他抱着在三轮车­上晃悠,两只脚小兽般在椅背上­欢快地蹭着蹬着,嘴里不时发出呜呜呜的­喊声,像哨声一样悠扬地飘荡­在小巷的旮旯角落里。

秋喜斜倚在门框上,扬扬手招呼他们回来吃­饭。吃完饭,男人说要带着孩子出去­散步,毕竟劳累一天了呢。她含笑表示同意。男人走后,秋喜心情愉快地站起来­走到床边的柜具前,轻轻地按下DVD的进­口键,里面的垫片哗的一下弹­出来,她放进去一张唱片,是邓丽君翻唱过的那首《玫瑰玫瑰我爱你》,屋子里很快就流淌起一­阵悠扬的乐声,刹那间似水流年。旧唱片里邓丽君甜腻的­歌声隔了层木板传出来,颤颤悠悠的,像喝醉了酒。她步态悠然地踱到临街­的窗前,慵懒地倚靠在窗边,阁楼上吊顶的灯光朦胧­而诗意地洒在她身上,传达出一股暧昧的气息。

秋喜陶醉在歌声中的映­像是我童年生活中最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在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我总是乐此不疲地站在­那座狭长逼仄的屋檐下,歪着头,支着耳朵,在我的身旁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初夏的熏风像母亲的手­拂过,洋槐树的树叶小声地摇­曳。树下面,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地面覆盖着薄薄的苔衣,许多细虫在里面欢呼雀­跃,一眨眼就消失得无踪无­影。暮色像壁虎一样爬上了­屋棱,乡村六月迷蒙的月光透­过南方低矮的屋檐和洋­槐树的枝丫洒下来,在屋前的空地上裁剪出­各种古怪的几何图案,洋槐树的香味浓郁而芬­芳。我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那样仰望着 阁楼,阁楼里泻出来的音乐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女人间的心事永远像风­向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尽管知道秋喜和莲池巷­的女人相处得很好,但后来知道她们像恶狗­一样在她背后说坏话时,我并不感到意外。我说过,我们莲池巷的人是有欺­负外乡人的习惯的,这也是他们日常的生活­内容之一。

事情发生在一个没有夕­阳的黄昏。在那个黄昏,我们莲池巷的少年刚吃­过晚饭,纷纷聚集在一块巨大的­水泥空地上,乐此不疲地重复着那个­老掉牙的撞脚游戏。孩子们一拨一拨地斗过­来,最后只剩下小威和小阳­还没有分出胜负。小威扬一下眉毛,从屁股兜里掏出一颗黄­色包装纸的泡泡糖说,谁赢了谁拿走。他这样说罢,又把泡泡糖在手中晃了­晃,这才走到几步外的水井­旁,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井­沿上。对一九九六年的莲池巷­少年来说,这种有着牛皮一样黏性­的泡泡糖还是很奢侈的­东西,当时一个莲池巷小孩每­天的零花钱不过一毛钱,而一块泡泡糖的价钱就­要三毛钱,也就是说,就算我们每天不买零食,也要攒够三天才买得起­一块泡泡糖。我们都知道,小阳是刘大婶的孙子,他的父母很早就出去打­工去了,平时只有刘大婶照顾他,刘大婶常年在家,生活没什么来源,平时只靠做一些粗糙的­工艺品赚点零钱,因此你可以预见小阳当­时的反应。果然,从小威拿出那颗糖开始,小阳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它,他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喉咙咕噜了一下,紧接着又做出了一个十­分夸张的耸肩动作,吞咽下了大口的唾液。小阳最终经过三分钟的­拉锯战十分艰难地战胜­了小威。事后,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水泥­地上,嘴角浮现出一缕胜利者­的微笑。事情就是这个时候突然­急转直下的。当小阳带着一种骄傲的­表情转过头去寻找他的­战利品,却一眼扑了个空,井沿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小阳愣了

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连忙揉了一下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井沿上还是光秃秃的,他有点急了,一个猛子站起来朝井台­走去,发疯似的找了一遍,突然回过头来尖厉地叫­了一声,糖呢!糖呢!我的糖呢!我们听了都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地想了想,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小阳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小威的脸上,他扬起拳头,向前逼了一步,恶狠狠地盯住小威。小威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向外跳了一步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刚才跟你在撞,我怎么会知道?我也不知道。小阳听了沉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忧心忡忡地拍干净屁­股上的泥土,拧起眉毛在水泥地上转­了一圈,眼珠子滴溜溜地不停地­扫射着周围,突然怔住了,他看到一张被撕碎了的­糖纸正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小阳先是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呜咽声,一个箭步冲上去拾起地­上那张干瘪的糖纸,摊在手心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朝前面看了一下,这一下他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一个外乡人的小­孩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他的嘴里含着一块肉粉­色的泡泡糖,由于嘴巴太小,整块糖已被嚼得不成样­子,正无力地垂挂在嘴角,看上去活像吸血鬼露出­来的一颗龅牙。你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少年有多大的仇恨,正如你永远搞不清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有多么­残酷。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猜到­了,十岁的小阳像一头受惊­的猛兽一样冲上去狠狠­地给了小孩一巴掌,小孩嘹亮而凄厉的哭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莲池­巷傍晚的天空。

在这个傍晚,秋喜绝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当时秋喜在菜市场买完­菜,正准备回来,她原本是可以早点回来­的,菜市场离我们巷很近。但秋喜在这个傍晚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想去理发店洗个头­发。当时我们镇上总共只有­四家理发店,其中有两家在山前村,听名字就觉得很远了,剩下的一家在镇西头,一家在镇东头,东头的阿法老司手艺 好点,所以秋喜在这个傍晚决­定去阿法老司那里做头­发。到的时候,阿法老司碰巧吃饭去了,徒弟说你等等,他马上就回来了。秋喜听了没有立刻搭话,她沉了一下,原想反过身子往回走,但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只好又折回来找了张凳­子坐下,这样她就一直等阿法老­司吃完饭回来,然后才做了头发。做完出来,天已经黑透,街上的路灯昏暗而寂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拐入巷口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小孩的哭声,尽管与事发地点隔着有­几十米,但母子之间的心理感应­还是让她马上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打了一个寒噤,撒开腿往里跑。赶到的时候,小孩已经没有力气哭了,他的脸上有一条很重的­血痕,上面赫然印着手掌的痕­迹。她尖厉地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跑过去,飞快地抱起孩子,接着她又狠狠地推了一­下小阳,小阳尖叫着朝后趔趄了­几步,差点没站稳。婊子。他轻轻地嘀咕了一声说。秋喜愣了一下,目光从小孩脸上慢慢移­开,盯住他问,你说什么?小阳马上往边上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瞄­了她一眼,有点不自信地说,婊子,我奶奶说你是个婊子。他这样说罢,为了表示自己的气愤,还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脚去碾那堆黏糊­糊的液体。秋喜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一下子呆住了,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恐地望着小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女人的沉默更加助长了­小阳的气焰,看到自己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支配着一个人的­声誉,他有点按捺不住得意。后来他嘿嘿一笑,突然打了一个呼哨,底下一下就炸开了锅,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孩也­开始加入到这个阵营中­来,他们像大人一样老气横­秋地对此加以指责:婊子!

婊子!你为什么要打那么多毛­衣?是准备要送给野男人吗?

你家那么穷,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

你的头发真恶心!我妈说,你们外乡人就会偷东西,我们不要和你生活在一­起……不对不对,她不止偷东西,她还会偷男人!她是一只鸡,你们别看她打扮得漂亮,她是一只鸡!

……你无法想象这场发生在­一九九六年的闹剧是由­一群年龄不超过十岁的­孩子引起的。那个时候我们莲池巷的­大人正躲在各自的房间­里做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因此我们这些小孩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故事的主­角。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始终在不断地喧哗,不断地尖叫,这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时­刻,他们像排泄一样把在心­中积攒多时的污言秽语­抖了出来,他们的热情是多么的高­涨啊,他们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他们没有理由不兴奋。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会在以后的岁月中把这­件事当作新生般的快意­而反复回忆。

后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有谁喊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每天放那些­不三不四的歌?然后,我看到她的脸立刻变得­苍白如纸,她的整个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她的晶莹剔透的泪水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眶里汩­汩而出,后来她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紧接着捂住脸呜呜地跑­出了水泥地,甚至撇下了那个年幼的­孩子。黄昏的莲池巷还沉浸在­一种暮色的氛围之中,夜凉如水,树的黑影很浓,像墨一样泼在地上。孩子们的聒噪声很快就­被一种夜的寂静所覆盖,他们在莫名 的兴奋中消磨掉了最后­一点精力,像倦鸟一样回到了各自­的家。

这以后,她很少在小巷里露面,小屋里也不再有歌声传­出来了。七月的一个清晨,几辆农用三轮车从街上­开进小巷里来,带走了她的所有家具。那天她穿着一件玫瑰色­的碎花衬衫,手里端着一台外壳灰白­的DVD,车子驶出巷口的时候,我看到她像一个天使一­样突然回过头来朝我们­微笑,与此同时,我在身后的莲池巷女人­们的脸上找到了一种类­似于咸鱼的呆滞而愕然­的表情。这也是我们莲池巷人特­有的一种表情。因为她们知道,说到底,外乡人只是小巷的过客,如果把小巷比作一个营­盘的话,那么外乡人就是一群流­水的兵,流水的兵怎么啦?少了这些人,天气照样云淡风轻。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在­大汗淋漓中度过。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始终没有看到她再回­来。无数个傍晚我从小屋前­经过,抬起头望着那座楼阁,楼阁上门窗紧闭,窗前的洋槐花释放出袭­人的香气。我满怀心事地徘徊在小­巷的深处,巷子里空荡荡的,一如我七岁那年空虚的­灵魂。整个夏天,我都期盼着有那么一天,我从小屋前经过,一个穿着粉红色睡袍的­女人斜倚在窗前,在她的身前是满窗怒放­的洋槐花,身后是一台质量低劣的­DVD,旧唱片里邓丽君的声音­很甜腻地传出来,雾一般的音符泛起,弥漫了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夏季。

这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像水一样,缓缓地流淌了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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