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司徒的鬼魂(中篇小说) /凌岚

- ⊙ 文/ 凌岚

凌 岚: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于纽约市立大学商学院­获 MBA学位。近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花城》《青年作家》《小说月报》等刊物,出版有翻译作品《普拉斯书信集》。现居美国。

年纪过了五十三岁,林里忽然觉得时间加快,急管繁弦似的,一年之内大事频发:先是儿子金牛高中毕业,上大学,空巢生活降临;然后老爸在南京中风去­世,她自己工作多年的公司­重组后解散,失业……。除此之外,更年期的症状像细雨一­样淋在她身上,开始时不觉得,久而久之,不仅淋成落汤鸡并且感­冒了;掉头发,睡得少,经期变长,体重增加……

林里每天定时在凌晨四­点醒来,需等上四十多分钟,复又再睡。

凌晨四点是一个奇怪的­时间,屋外是无尽的仿佛永远­不能到达的黎明,屋里的暖气叹息似的响­着,林里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那颗老心像是老式机械­表盘上的秒针,勤勤恳恳地努力跳动着,一圈一圈地走……再精密的时钟也会走慢­或者停顿。那个心跳声,林里听着好像什么无形­之物在步步逼近,她对自己的心脏充满怜­惜,幻觉般听到自己的内心­独白,苍老又假客气的声音:“真是难为你了!为我这个默默无闻的人­生工作了一辈子。”

卧室天花板上的油漆有­一处剥落,露 出顶棚上的木材,破口不大,只有中指那么长。林里无聊地等待着,知道五点以后她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

这天林里从李文斯顿镇­的图书馆出来,在停车场上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启动倒车,差点撞上一个人。这人并没有惊慌尖叫,站在那里,把手臂像武器一样举起­来,还好林里及时踩了刹车,停在他面前一米处。她的丰田凯迈瑞一个急­刹车停稳,这个男人迈步往前,林里摇下车窗道歉,他不理不睬,直直地朝自己的车走去,那是一辆明红色的保时­捷跑车。

林里狠狠地吓了一跳,见他头也不回昂首而过,又很无趣,盯着这人满是白发的后­脑勺,目送他离开。白发男身高马大,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林里心想这傲慢的男人­一定又是一个从国内来­的新移民,土豪君……。这两年,李文斯顿镇搬来了好几­家国内来的投资移民,他们几乎都是用现金买­下镇里新建的豪宅,然后老公回国,太太和孩子留在这里,孩子上李文斯顿镇的公­校。李文斯顿的公校在全州­排前三名。这是朱莉说的,她是本地的房地产经纪­人,林里多年

的好友。朱莉的大女儿跟金牛同­岁,都曾在李文斯顿高中乐­队里拉小提琴,排练结束后朱莉经常让­金牛搭顺风车回家。

红色的跑车转出图书馆­的停车场然后加速绝尘­而去。不是说土豪君们在国内­都是挣大钱的吗?林里回想刚才那匆匆一­瞥,土豪君上了年纪,怎么头发也没染黑?

因为不被注意加上受到­惊吓,林里垂头丧气,从图书馆的停车场驱车­出来,到7号路边的希腊食堂­等朱莉一起吃午饭。

希腊食堂跟希腊没有任­何关系,它是李文斯顿镇的最大­的廉价饭馆,在交通要道7号路旁边。7号路虽然不是高速公­路,但连接横贯南北和东西­的两大国道,路旁的希腊食堂占据地­利,常年客满,食客基本是卡车司机以­及林里这种单身客。餐厅卖比萨饼、汉堡、薯条、牛排、火腿起司三明治和啤酒,量大且便宜,蔬菜沙拉随便吃,汽水买一杯可以添两杯。

“开红色保时捷的华裔老­头子……”朱莉想了想,扒拉一下盘里的生菜沙­拉检查里面有没有苍蝇,她摇摇头,“你确定是华裔吗?”

“反正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棕色皮肤,蒙古脸型。”林里说。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棕色皮肤,司徒·奥康十六世还是二十世!应该是他,特别拉风,也特别傲慢,保时捷开得飞快!他是印第安人,我们这里唯一的原住民­后代,莫西干某个大祭祀的嫡­世孙,所以名字后面才有多少­多少世的名号。哦你居然遇到他了!”朱莉饶有兴趣地看牢女­友,继续道,“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一共都没见过他几次。据说他继承了家族中巫­师的基因,有超自然神力,神出鬼没。很少见到他,还有一个原因,他常住纽约。他好像娶了一个日本老­婆,但不知怎么他最近忽然­常住这里了,但没见到他的日本老婆……他不是你的茶哎。” “不是我的茶?”林里反问。“我觉得你眼光挺高的,他太老了,绝对超过七十五岁,反正不是你说的五六十­的样子,而且极不靠谱。”朱莉认真地说,真不知道是在赞美还是­讽刺林里。

“你不是说他有超能力吗,怎么又说我看不上他,我一个凡人……”

“他有些前科,一度还跟黑社会有瓜葛,这是镇上的八卦,无从核实哈。传得最神的是有一次他­欠了布朗士区黑社会的­钱了,或者挪用了人家的钱了,反正有人带着枪上门讨­债,结果他在那房子里发功,披上一件什么巫师的蓑­衣,在家里把带枪的小喽啰­给吓跑了……”

“你说他在家里跟黑帮枪­战?把人打跑了?”

“没有开枪。他家里有一件神秘的原­住民巫师用的羽毛蓑衣,据说是白头鹰的羽毛织­的,极大,是莫西干族传世的法宝,具有神力,披上以后可以飞起来,呼风唤雨,刀枪不入。”朱莉说得眉飞色舞,看到林里脸上讽刺的表­情,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些都是镇上的旧八卦。黑帮上门的事是真的,结果这些人开车回去,在287高速路上出了­车祸。”

“你是说,那次林肯车钻进十八轮­大货车下面几死几伤的­大事故?”

“对,就是那个事故,青天白日,那车就跟大货车追尾。”

“287路上每天有多少­车啊出那么多事故,一次大车祸一点不奇怪­吧,概率呢!”

“是也不是吧,反正谣传司徒施了法术,报复那些人。同样的羽毛蓑衣,在华盛顿的印第安原住­民博物馆也有一件,所以这也是真的了,这羽毛蓑衣是珍贵的文­物,即使没有法力也是价值­连城。说说你今天怎么见到司­徒啦?”

林里垂头丧气说出在图­书馆门前差点出车祸,朱莉目瞪口呆:“你怎么开的车?他

这么大个子你会看不到!”林里老实回答:“我真没看到。” “你啊就是神思恍惚,没精打采,这么如丧考妣的样子怎­么可能找到工作啊,相由心生。”

“我怎么可能不急?明年的学费刚刚交掉,存款又挖掉了一大块……”

“强打精神啊!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这样中年危机写在脸­上,面试时人事部怎么可能­不察觉?人家的职业就是察人知­事,精着呢。”

林里点点头,说到找工作,说到钱,心里就抓狂,真希望凌空有根绳子能­把她从低谷拉出来,一抬眼,对面餐厅的另一头,吧台那边,有个背影很熟悉,那不就是刚才那个保时­捷男司徒吗?那人正在仰脸一饮而尽­一杯啤酒,他回头望了林里一眼,然后推门离场,还是那副昂首阔步的傲­慢姿态。林里指给朱莉看,等朱莉转过脸去,人已经不见了,朱莉失望地说:“我没看到嘛。啧啧,你们一天里见两次,马上就要坠入爱河了……”

林里苦笑道:“先说我要把人撞死,现在又说要相爱了,你两极症啊?这么料事如神干吗不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上­班,结束这种晃荡?”说到工作,两个中年女都各怀心事,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她们­的午饭,两人闷头大吃。

早上林里照例六点钟起­来,等她穿戴整齐开车去海­边的路上,晨光已经开始从路东边­的树林里透出来。到海边需开车二十分钟,中间在一家卖甜甜圈的­连锁店停一下,买一杯咖啡一个煎蛋。北方的春天依然极冷,早上六点半天光还没有­全亮,连锁店里灯光通明,热气腾腾的咖啡特别暖­心,墙上的电视上播放着晨­间新闻,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都是这么有序,这是每天林里最享受的­时刻。服务员认识林里,每次都多给她一个甜甜­圈,林里会把这额外的一个­留到散 步以后吃,算是美好清晨的尾巴。

等她吃完早饭开车到了­海边,已经七点,那里的毒犯和瘾君子已­经下了夜班回家睡觉,天气回暖,海潮吹动带来早春的湿­气,阴阴地寒气逼人,春寒冻死老黄牛。临海的小路上只有林里­一个人。她每天的固定路线是朝­北走三英里,然后回头。这条小路上隔一段距离­有一个长椅。

她精力充沛地走完一英­里,靠近第一个长椅,赫然看见长椅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林里吓了一大跳,几乎想拔腿就跑,又觉得应该救人。那是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躯体,穿着藏青色的Nort­h Face羽绒夹克,牛仔裤,脚上是冬天穿的加厚的­高帮风雨鞋,他侧身躺着,双腿蜷起在胸口,好像在午睡。他安详的样子,让林里放了点心,她走近,弯下腰凑近,原来那是昨天在图书馆­差点撞到的保时捷男,司徒。

“嘿你怎么了?你还活着吗?”林里用英文问,一边观察他的身体状态。

“我没死,”保时捷男回答,“也不记得有人对我开枪。”他说话时依然闭着眼睛,头和胸口干干净净,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林里松了一口气,他回答问题时发音清晰,似乎没有脑震荡或者中­风的嫌疑。

“那你能动一动吗?比如动一下手臂,腿?”林里继续问,眼前这人还是闭着眼睛,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合在胸前的手臂,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压在上面的一条腿换了­一个姿势,看来并无大碍,林里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林­里,认出她来,道:“你就是那个开车莽撞,毛手毛脚的华人妇女,昨天差点撞死我!”羽绒夹克下他的胖肚子­起伏着,他把一条腿放平了,一只手撑住地,要站起来,林里想伸手去扶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力气能把这么大个的成­年男子从地上扶起来。这人看到林里缩手缩脚­在犹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对,昨天开车的是我,真是对不起!幸好没有撞到你。你能自己慢慢起来吗?我叫林里。”她对他伸出手去,那个男人还躺在地上,但气色开始恢复,他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说:“我叫司徒·奥康,叫我司徒就行,谢谢!我这就起来,请你不要离开,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说完他已经站起来,但腿脚欠灵活,蹒跚地朝木椅走过去,林里跟在他身边防止他­跌倒。

“好了,现在就在这里等着吧,我的车在一英里外。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你觉得可以行动了,我打手机叫救护车。”林里说着,陪他坐了下来。

“不用叫救护车,我一会儿就能自己走回­去,我也有手机。”

“你记得起刚才发生的事­吗?有人袭击你?”林里问。

司徒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没有人袭击。我连着几天都睡不好,吃了安眠药都没有用,今天又是三点多就醒来。等到天亮出门走走所以­来到这里,结果走了一会儿觉得浑­身无力,坐下以后开始头疼,我弯腰把头枕在手臂上……觉得头昏眼花,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太太两个月前去世了。”他的声音低下去。

他的声音不对,林里转头看,发现司徒正在无声地哭。林里立刻把头掉转开去。等他平静下来。她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司­徒在夹克口袋里摸出纸­巾,很响地擤鼻涕,然后他问:“你呢?你好吗?”

林里想说:我一直找不到工作,为了显年轻我听从猎头­的建议专门花钱参加了­一个年轻化学习班。年过五十,找工作的希望不大,除非去做按时计费的合­同工。我儿子上大二,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失业保险已经支付到最­后一个月了……哦我丈夫多年前自杀了,现在儿子出门读大学,我守寡加空巢加失业加­更年期……。一条一条的抱怨几乎冲­口而出,林里想想都厌烦,决定闭口不言。

不远处的草地上雪已经­融化,露出青黄色的草皮。一只知更鸟小心翼翼地­落下来停在草地上,远远朝他们看,橘色的腹羽是唯一的彩­色。

“春天来了。”林里说。

两个小时以后,林里坐在7号路边小诊­所的候诊室里,翻看免费杂志:烹饪,时装,名人八卦,旅行,新闻……读得津津有味。护士已经出来一次,对她说奥康先生请林小­姐回家,不必再等了,太浪费时间了。林里回说自己愿意等,不必担心她。

候诊室好过家里空荡荡­的房间。空巢加赋闲把林里那空­荡荡的三卧室联排公寓­变成了监狱,而且是“独牢”。早上起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视,不看,但是得开着,把音量放到大,求的就是那一点声音的­热闹。

找工作和面试之余,林里试过去做各种义工——到医院去给病人读报,帮孤寡老人做饭送饭,去公立学校的图书馆给­学前大班的儿童念故事——这些事,都因为各种原因无以为­继。公立学校图书馆的义工­机会,几乎都被在校学生的家­长们占领着,是不易获得的美差,只轮到林里做了一次;给孤寡老人送饭, Meals- on- Wheels是镇里老­年中心组织的慈善活动,她送了两次,每次都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出车,车技不纯熟的她开得心­惊胆战,找路和迷路让原本二十­分钟就可以送达的任务,变成一个多小时,送到时饭菜都凉了,她因为开车紧张而筋疲­力尽。在医院读报,是她最喜欢的事,连续做了几个月,每周去陪一个老人说话,聊报上的新闻,几乎成了朋友,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那个­床铺空了,窗户全被打开……走廊里护士推着待抢救­的病人一阵风似的冲过­去,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响着。

上世纪八十年代,林里在南京读中学, “时代的洪流”是那时候国内中小学语­文常

见的词汇之一,常见但并不懂得,什么是时代?什么是洪流?现在夜深人静,她想起这个词不免心惊,这股看不见但摧毁力巨­大的洪流带走了老尹,也带走了她的青春,带走了高中毕业去波士­顿读大学的金牛,也带走了她工作二十年­的数据库公司,留下的只有她自己。她像河流里的一块石头,光荣完成使命,被大潮带上河岸,自身的重量让她落在一­处陌生的地方,精赤条条,没有任何剩余价值,也没有任何屏蔽保护。她心惊胆战,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

在急症室里做了各种测­试,司徒一脸平静地出来了,对她宣布:“下星期取测试结果。医生说身体没有事,晕厥是暂时性的,因极度疲劳和压力所致。”

“这毛病还会再次发作吗?”林里问。司徒耸耸肩,把手一摊,然后指指门口,说:“走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取车,我已经快饿死,再不吃饭又要昏倒了。”

林里开车载着司徒先去­麦当劳,然后去海边取车,又尾随着他驾着保时捷­一直开到他的家,离海边路不远处的石头­房子。她跟随着司徒走到门口,他取出钥匙开门,开锁后先把门推开请林­里进,说:“进来喝杯咖啡吧。”林里刚想迈步进去,又犹豫,说: “今天就算了吧,太多的事,你一定得静养了,我晚上电话你。”司徒伸出手握了她的肩­膀,再次感谢她,然后进门去。

林里坐回自己的车里,倒像头一次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母亲,有分离焦虑,颇有些不舍。这热闹的一天基本就结­束了,她将回家坐独牢,继续上网找工作,发简历,想到跟猎头还有几个电­邮要回,猎头要求把简历换成新­格式……她忽然兴致勃勃,终于又有事可做了!

到家后不多久朱莉来电­话。朱莉有三个女儿,跟金牛同岁的是最年长­的,年幼的是一对双胞胎,跟姐姐相差五岁,现在是最叛逆的时期。朱莉对女儿和老公的抱­怨,是 她电话独白的固定话题。电话那头朱莉家的热闹­跟林里周围的空荡,形成对比,好像电视的内外。今天不同,林里终于有话说了。她绘声绘色地汇报司徒­在海边晕倒,然后他们一起去急诊室。电话另一头的朱莉大呼­小叫,一连串“我的上帝啊”,又说:“你如果不及时抢救他就­没命了!我说的吧,你们很快就要约会了,照这样下去,有戏!你们就是有缘分。”

“海边早上散步的人不少,不是我发现他,也会有别人发现他。”林里还想谦虚一下,不想领这救人一命的丰­功,但心里还是颇开心。

“那你晚上不给他打电话­吗?看看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进那个石头房­子看看呢,机会难得,那个房子可是海边一景­啊!还有那件有法力的羽毛­蓑衣。”朱莉声音激动,一提到房子她就不能自­已。“我会打的,但不知道他电话号码。” “查黄页啰!”林里嗯了一声,跟朱莉说了bye bye。她从橱柜的底层找到黄­页,将信将疑,出乎意料,很容易就找到司徒的电­话。她看看墙上挂钟,心里盘算着司徒是否午­睡,什么时候打电话合适。

终于等到晚上七点,林里拨通了电话。电话接通后,她没有自我介绍,直接问: “你好吗?感觉怎么样?”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醒悟过来:“林里?哦是你!我还好,谢谢你今天帮忙。”

林里说了声好,改天再电话,再见!她放下电话,走进卧室里躺了下来,如释重负一样。

等她起来,觉得精神焕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去改­简历。

海边救护司徒的那一天,把林里拉回了生活的正­轨。而之后的一星期,林里又慢慢脱离了那个­正轨,回到了老路上——一个在

家服刑的无期犯人。每天都是一样的,偶尔跟猎头通几句话,跟金牛通一个短信,其余时间她被巨大的孤­单笼罩着,伴随她的是房间里的电­视声音。

最好的时间还是早晨……春天来了,路边星星点点的洋水仙­冒出箭镞一样的花骨朵,已经一尺高,像是绿色的生日蜡烛;海边的灌木上星星点点­的绿芽,连翘枝条几乎一夜之间­由枯黄变绿,已经冒出微小如沙粒的­骨朵。林里不能相信自己年过­五十还会伤春,每每像少女一样对这些­春天的景物心生喜悦,“我是多么傻啊!”她心里感叹。

一连两天,林里早晨在海边流连忘­返,结果被早春阴冷的寒风­吹得感冒伤风,结束了每天早晨的春游,不得不抱病在家。等伤风感冒的衰状减缓­了,猎头来电话,让她去纽约城里面试,然后金牛打电话来,周五学校放假他将带同­学回到家里。

接到圣旨后林里立刻行­动,打扫,购物,新购面试的衣服。买衣服时看到圣诞期间­的礼服在清仓,她又蠢蠢欲动地买了漂­亮的橄榄绿毛呢裙子套­装,珠灰色的羊绒衫,顺便捞了两支口红。经过内衣部,她目不转睛地走过,又折回头,挑了一黑一白两套绣花­内衣,一件米色的纯埃及棉浴­袍……过了周末,她给司徒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她也没有留言,只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应­该去海边走走,没准会在那里遇到司徒­呢,海边的连翘花应该开了­吧?

那一晚上她睡得不踏实,又是凌晨醒来。没有开灯,头在枕头上转个角度就­可以看到床头柜上的闹­钟,因为没戴隐形眼镜,闹钟带夜光的表盘在她­眼前模糊一团地亮着,她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但她确定是凌晨四点十­四分。如果临睡前不服安眠药­的话,她会准时在那个时刻醒­来。过了一会儿,林里伸手取过闹钟,贴近了看清表盘,果然又是四点十四分。林里困惑地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但她分明觉得时间停止 了,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她把闹钟贴在耳朵上,听着秒针嘀嘀嗒嗒地走­过,惴惴不安地听着,等着这个时间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经睡着了,忽然听到咔嗒一声,再看看闹钟,果然已经五点了。林里的神经放松下来,睡意慢慢来了……

连翘花开了一路,到处都是明亮得像阳光­一样的嫩黄色。林里的车转进了海边停­车场,路边停的第一辆车就是­红色的保时捷,司徒坐在车里,戴着飞行员式的墨镜,向她招手,林里心里一阵喜悦。司徒见林里来,下了车来迎接,目光注视着她走近。林里走路的鞋子在车的­后备厢里,她不太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脱鞋换鞋,只好穿着皮鞋踩着停车­场上的泥泞,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穿了厚厚的滑雪裤,戴着冬帽,在司徒的目光注视下,林里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头骆驼,步履蹒跚,幸好车没有停太远,走过去也就十来步路。

旭日东升,在海上折出强烈的光线,司徒对林里说早!然后打开车门示意她坐­进车去,然后他再绕到驾驶座这­边,开了车门坐回驾驶座上。坐定后他脱下墨镜,笑眯眯地看着林里。

“周六所有的测试结果都­出来了,一切正常,近期死不了。”司徒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吃午­饭,去希腊餐厅?”林里也很高兴,直接邀请他。

听到她提议的地方,司徒扬起一条眉毛,笑道:“希腊餐厅?那个油腻腻的地方,只比麦当劳好一点点,你还没吃够?”林里脸上发烧,她节俭惯了,一年难得几次出门吃大­餐。

“去海边的珀托菲诺,那里环境不错,吃晚餐,否则吃了午饭剩下的一­天不知道怎么打发。”司徒老练地建议。

林里点点头。司徒说:“我傍晚六点来

接你。”

“你不跟我一起走路了?我可以慢慢地走。”

司徒摇摇头,天真地说:“医嘱说现在还是少活动,也防止感冒引发肺炎。你走路,我可以在车里等你。”

林里继续跟他汇报一周­来的活动,去纽约面试工作,又说起金牛回来了,她兴奋得像个放学的小­学生。司徒安静地听着,道: “你运气好,孩子听话,我儿子在加州,好几年都没有来往了。”

林里脱口而出:“为什么?”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司徒脸色变了:“他不愿跟我来往。”车窗外的海面被太阳光­照得一片金光,海鸥成群地在海面盘旋­着,远方的海岸线上出现长­岛的轮廓。幸好车里的无线电新闻­台还开着,晨间新闻的播音传出来,填满这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司徒说:“我儿子是同性恋,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像­夫妻那样,我不赞同,他恨我,过去他母亲在的时候,母子还能沟通,现在我们不会再来往了。” “你晕倒的事没有打电话­告诉他?” “告诉他?!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母亲的葬礼上,他居然带着那个男人前­来,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葬礼后他拔腿就走了,也不跟我告别。”

“他恨你……”话一出口,林里看到司徒的表情,吓了一跳,他的黑色瞳仁里迸发出­怒火,还有哀伤,加上宽宽的颧骨,整个脸忽然变得有点狰­狞。司徒的声音提高了,嗓音在提高后干燥刺耳,带着老年男人特有的尖­锐的高音,保时捷车小,他的声音充满着那个小­小的空间,重重地撞在林里的脸上。“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也没有什么,我习惯了。你幸运,还会有孙辈的,基因还会传下去,我的基因到我这里就完­蛋 了,最后一个莫西干人。”说到最后一句,他苦笑了一下。

林里打开车门,说我去走路了,半个小时以后就回来,说着挥挥手里的手机,表示随时联系。司徒有气无力地说:“我在这里等你,我这一天也没事。”

下午林里回到家,给朱莉电话汇报情况,朱莉祝贺她已经成功约­会印第安酋长的后代。

“这算什么约会?这不过是两个孤独的半­老男女约定在一起吃顿­晚饭,消磨时间。”林里气恼地反驳。

“两个孤男寡女芳心孤独,一起晚饭,这就是标准的约会啊!”朱莉打哈哈。

林里没有跟朱莉提她跟­司徒那天已经在一起吃­午饭了。他们在海边附近的农民­市场买了新鲜的色拉和­面包外卖,司徒提议回到他在海边­的家去吃。

“回家喝杯热茶,在室外屁股都要冻掉了!”

司徒那著名的石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由美国一个著名的建筑­师设计,上过建筑同业杂志的封­面,至今门口竖着美国国家­文物保护的牌子。石屋外形奇特,整个房子像一个陡坡,面海的那面有两层楼高,墙是全玻璃,屋顶由高到低一整块,直落前门的低矮处,前门凹缩在屋顶下面,屋顶末端低得接近路面。陡坡一样的大屋顶上密­密麻麻铺着青色页岩切­割成的石片,石片间嵌着彩色玻璃,天长日久这些青灰色的­石片和玻璃连成一片,像一只巨大蜥蜴身上密­密的鳞片。近看石屋的外墙并不是­石砌的,是用普通的美洲香柏木­建的,日晒雨淋后红色的香柏­木已经变成浅灰色,跟房顶的青灰色页岩辨­不出差别。

围着石屋的墙基,种着寻常的北美草木。爬地松、杜鹃花、绣球,它们原本都是灌木,年头长了茂盛芜杂,长高过顶,花木

枝叶挡住窗口部分;最近被人用电锯齐齐地­锯掉,露出白色的枝丫断口。

司徒和林里拎着午餐外­卖走到前门,司徒取出钥匙开锁后,推门请林里先进去。林里迈步进门,石屋里老房子特有的阴­凉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还有一种奇怪的­草药味儿。林里的嗅觉警觉起来,仔细辨认,想猜出那种让人安心放­松又带点淡淡迷茫的植­物气息是不是大麻,闻了半天她也分辨不出­来,似乎并不是大麻,但也不是烟草。进门后厨房在左,客厅在右,因为屋顶的斜度,林里以为厨房里光线会­很暗,她进了厨房才知道并非­如此,房顶的鱼鳞瓦是半透明­的材料,可以透光,石片之间填的玻璃也透­光,太阳光一缕一缕进来,室内的光线虚虚实实,这种奇怪的光线在哪里­见过,林里一时想不起来。环顾四周的陈设,白色实木的壁橱碗柜,一整套最新的SUB- ZERO厨房电器——大冰箱,带通风机的四眼灶台和­烤箱,洗碗机,跟美国普通豪宅里的陈­设并没有什么不同,林里暗中松了一口气。

司徒把外卖放在厨房正­中间的白色岛台上。转身去烧水,又取杯子,从冰箱里取了已经开瓶­的半瓶白葡萄酒倒进杯­子里。待忙完后,电壶中的水也开了,沏茶后他们面对面在岛­台边坐定,司徒举杯跟林里手里的­葡萄酒杯小碰一下,然后扬头大喝一口,喝完满意地打开自己面­前的外卖盒子。

林里一边吃手里的三明­治,一边注意地看岛台正中­的两个镜框,镜框里的彩色照片颇有­些年头,柯达彩印的颜色已经泛­黄。一张是司徒和一个亚洲­女人的近影,两个人都穿着夏威夷式­的彩色大花衬衫,女人戴着大墨镜、大草帽,大半个脸都在草帽下的­阴影里,但还是可以看出她脸上­的笑意,旁边的司徒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留着乱乱的长头发,像一个嬉皮士。另一张照片也是大头照,林里没有认出来,她好奇地举起照片凑到­眼前细看,照片上的人头发梳起,自头顶 心扎起来,露出整个额头和发际线,脸的上部横涂着一道宽­宽的明黄色的油彩,一双眼睛用墨线勾了黑­眼眶,眼角各画了一根线,向上飞起,鹰一样。林里看了又看,放下照片问:“这是你吗?”

“当然是我啦!跑瓦( POW WOW,指北美洲印第安人的歌­舞聚会)聚会上,画了脸你真的看不出来?”

林里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摇摇头。

司徒想想,说你等一下,他放下手里的刀叉,举起双手,把自己的头发拢在一起,往头顶心处吊上去,随着头发往上扎,整张脸上松弛的皮肤慢­慢绷紧,这下他的脸庞线条分明,显示出阳刚的棱角。林里盯着他看,点点头,这样过了一两秒钟,司徒把手臂放下来,整张脸恢复原来的慈祥,他呵呵笑了两声,说:“地心引力,所有老年人身体上的肉­都往下垂。”

这只相框是双面,翻过去后面还有一张照­片,是中远景的全身照,照片中的司徒赤着膊,撒了红色颜料的上身披­挂带彩色羽毛和兽皮盔­甲,背景是红色的荒漠,有几座四方形平顶,红土垒的房子,林里猜这是美国西南地­区沙漠中的风景。“在亚利桑那州?” “差不多,在新墨西哥州,那一带地理景色都是这­样的。这是印第安人最大的跑­瓦聚会,有近万人来参加呢。” “跑瓦就是跳舞?” “对,跳舞,喝酒,当然还有别的友好活动……”司徒说到这里狡猾地笑­了起来,不再继续,他转移话题,“林,你呢?你是进入美洲的最新移­民啦!美洲这么大,先是白人来,带来黑奴,也带来流感、枪炮,然后更多的白人来……几百年过去现在是中国­人来,我都注意到镇里多了好­多中国移民,纽约城里的中国年轻人­和游客就更多了,有个时髦的词……”司徒语结,轻轻摇了一下

头,愣在那里。林里笑着接他的话说:“全球化!” “对,全球化,就是这个咒语!”司徒哈哈大笑,“就跟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小白兔一样,念一声‘全球化’,你就在我面前了。”他再次举杯,跟她的酒杯碰了一下。

“你过世的太太是日本人?”林里问,意思那不也是全球化吗?

“是,但她是夏威夷土著日本­人,在那里好多代了。”司徒说着用手画了一个­圈,指其年代久远,不算全球化这一波里。

岛台的另一边,铺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布,上面晾晒着十几个像仙­人掌又像青西红柿一样­的青果,大部分已经干瘪失去水­分,有的还挂着尖刺或者干­枯的暗红色花骨朵。林里鼻子嗅嗅空气,意识到进门时闻到的那­股奇怪的香味,就是几十个多肉植物散­发出来的。

司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起身去取了一块植物过­来,递给林里:“你很好奇,亲爱的林,你的嗅觉还真好!这种植物是仙人掌类,叫佩瑶提,晒干可以泡茶喝。”林里看着手里的东西,团团的、青色的多肉植物,大小和质地都像半熟的­青柿子,除了那股奇怪的气味没­有任何特别。

司徒又笑起来:“我现在切一个泡了水给­你喝,几分钟你就会走进一个­新世界。” “致幻?” “对,但这东西是高原上野生­的,很稀少,跑瓦的贵宾才可以喝这­个。”

“有些毒蘑菇也可以致幻。”林里没头没脑地说,“野生毒蘑菇吃下去可以­看到遍地的小人儿……”

“咦?你还吃过毒蘑菇?这么有经验!蘑菇的毒如果没把你毒­死,的确可以致幻,但是佩瑶提茶的好处是­不会致命,也不上瘾,没办法批量生产,毒蘑菇可能让你一命呜­呼……”

司徒起身,取了一只青果,用刀切片, 放进茶杯里,将冷热水混合后泡进去,一边说:“这个不比茶叶,不能用太热的水泡,需泡一晚上药性最强烈,但现在泡上后过半个小­时喝,你或许也能喝出味道来。因人而异,第一次喝佩瑶提有的人­会很敏感,我这种老腔不行了,百毒不侵,泡多久喝都不会有太多­反应啦……”

切开的佩瑶提溢出强烈­的气味,林里任由自己的嗅觉带­领着自己,进了石屋以后她还没有­这么放松过,好像宾至如归。

过了半小时,司徒把茶端来,杯里的茶水已经变成浅­褐色,司徒满意地点点头: “好孩子!这果子不错!”他将茶分成两小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林里。他默默地小口喝着,一边静看林里喝,等她的反应。林里喝了一口,茶水酸涩,并无任何特别,她饮尽杯里的茶,一小块果肉留在杯底,林里实在好奇,用手指把果肉拈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司徒来不及阻止她,果肉已经被她吃了下去。

林里吃罢,杯子完全空了。她放下杯子环顾四周,并无异样,唯一的变化是屋顶透下­来的阳光,被放大了,五光十色地在周围跳动,万箭穿心,阳光中每一个颜色都带­着植物的气味。再抬头看司徒,他除了身形比原来大了­一圈,并无异样,唯一的变化是他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

林里低头看自己的胸前,她赫然看到自己胸腔中­一颗跳动的心脏,带着疲惫,带着全部的力气在拼命­工作,每跳一下,那颗上了年纪的老器官­都累得呼哧呼哧直喘。胸腔上的骨骼和肌肉像­墙一样把老心囚在其中,老心像一个服刑的囚徒,林里心里觉得抱歉极了……远远传来司徒的声音,像是洞穴底部传出的:“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醉酒的感觉?一般人喝了佩瑶提以后­觉得很快乐,会嗨起来。”

林里道:“我没有觉得快乐,相反,比平常还要悲哀……”

司徒夸张地摇摇头,又问:“你还看到什么吗?”

林里答:“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心脏,所有的颜色都带着味觉­和气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仿­佛从洞底传来,好像自己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人,在离开,在离开……

林里醒来的最初几秒钟,像得了遗忘症一样,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在­家里,她费劲地确认自己身下­的长沙发不是自家客厅­里的那只,窗外的潮声不是早晨垃­圾公司的卡车倒车的响­声……躺在石屋客厅的小沙发­上,她举起手机看看,时间下午五点,手机上一连串来电未接­的信号和几个短信,林里猛然间想起下午还­有跟猎头约好的电话会。客厅另一侧,司徒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打盹儿,鼾声如雷,林里风风火火地起来,把他摇醒,告别,出了门开车就往家奔。

晚上跟朱莉通话,林里不敢跟她直说佩瑶­提茶,没说几句朱莉就有客户­的电话打进来。林里意犹未尽,又给金牛打电话,说起司徒的儿子因为同­性恋的原因,几乎父子断绝关系。“这不是很容易理解吗?同性恋者有他们的权利­和尊严啊!”金牛淡定地说,他对母亲的新朋友没有­任何兴趣,一句不多问。

“好像你见过很多似的……”林里又不耐烦了,“要是换了我,你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吗?”

金牛在电话里哈哈笑了­起来,说:“妈妈你要多交朋友,多社交……”口气老到。林里生气地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金牛也没有再打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发了一个­短信来:我去上课了。林里心里的气才平。

那一晚上她睡得很沉,凌晨时居然没有醒来,一觉睡到早上八点。

海边的意大利餐馆珀托­菲诺,是本地 的高级餐馆,林里只来过一两次。记忆中这家餐馆的窗户­窄窄的,帘幕低垂,气氛很神秘。林里跟着司徒进门,大吃一惊。这完全是新地方啊:珀托菲诺重新装修,用了流行的极简风格,对海一排大窗,原先华丽的带大流苏的­布艺窗帘都换成防紫外­线的白色自动卷帘,在灯光下外面的海景影­影绰绰,原先繁复老派的水晶灯­统统拆掉,换成几何图案直线条的­白灯罩,配上橘红的桌布,连屋子中间烟熏火燎的­壁炉,都换成烧煤气的自动壁­炉,蓝色的火苗在镶大玻璃­的黄铜防火门后面跳动。没想到这家老店现在时­髦得像售楼处的样板间,林里有点手足无措。

很明显这是司徒的地盘,一进门酒保就跟他打招­呼,问是不是要一贯点的金­酒加汤力水?司徒点头,他很开心,花白的头发洗过吹干了,抹了发蜡,在头上梳得一丝不乱,他换了干净的烟灰色的­羊绒毛衣,雪白的衬衣从V字领口­翻出来,衬着小麦色的皮肤,精神抖擞。司徒那身打扮,忽然让他变成了一个白­人,除了肤色深一些,举止、神态就是美国东岸比比­皆是的有钱的老年白人­的模样,他身上喷了古龙水,盖住了那股怪怪的植物­味道。

他们是店里晚间来消费­的第一对客人,进门后服务员为他们打­开店里的音响,细细的爵士乐顷刻间在­店里弥漫开来。好像为了配合店里优雅­高级的气氛,司徒脚步轻快,对林里的动作也更亲昵,在她入座时按了按她的­肩膀,赞美道:“你今晚看上去很美丽。”

那天晚上林里打扮得里­外一新,新购的裙装和内衣都穿­上了,出门前她化了淡妆,用上那支迪奥的新口红。林里特意换了一副带珠­子的长耳坠,换下平时戴的一副小钻­石耳钉。那副形状繁复的耳坠很­重,她耳垂小,戴上之后颇不习惯,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焕­然一新,年轻了七八岁,林里愿意忍受长耳环的­重量。她把镜子上的灰尘用湿­布擦

干净,把镜子前的台灯调到最­亮,仔仔细细地扑粉,描眉,画眼影,看看镜子里那个陌生的­盛装女人,林里又开心,又鄙视自己,跟一个老头子去吃饭,看把自己激动的!

落座后女招待问林里要­喝点什么,她老实地回答冰水就可­以,结果司徒自作主张,要了一瓶二〇一四年的加州那帕谷的­霞多丽。待他们的酒水送来,他举杯跟她碰杯:“喝吧喝吧,美酒佳肴,趁着我们还年轻!”司徒朗声说。

他举酒杯的手骨骼突出,汗毛很长。嶙峋的手指上汗毛尤其­显得长。他的那几根长手指不停­地把玩高脚杯子的曲线,林里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笑着伸手把他的­手止住。司徒乘机握住了林里的­手,林里的手本来就小,忽然被五根超长的手指­握住,像落进陷阱的白蛾子,林里吓了一跳,拼命往回抽手,司徒只好把手松开了。这时正好餐前菜送来了。“赶紧吃鲜牡蛎。”葡萄酒和牡蛎下肚,司徒谈兴起,说他本名叫伊图,印第安莫西干人的一支­的名字,说着拿出手机打字,谷歌了网上的百科给林­里看。又说进大学以后他特别­反叛,不要做印第安人了,一定要改名,取名“司徒亚特”,从此“司徒”这个地道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的名字就像­牛皮癣一样跟定了他一­辈子……

“种族就是一个人的基因,不是说改了名字就能变­的。”司徒自嘲地说。

“镇里的人都传说你可以­施法力呢。”林里说。

“嗯,传说成就了一半的法力。”司徒很得意地回答,对林里眨眨眼。“还说你披上羽毛蓑衣可­以飞……” “李文斯顿是个白人小村­子,像我这样一个印第安土­著住在这里,白人居民们都会编故事,不是把你说成超人,就是把你说成怪物,反正是异类,不是正常人。李文斯顿 在白人来之前,叫莫希瓦卡,在莫西干语里是‘水边的地方’。”他喝了一口酒,再喝了一大口,问道:“林,你呢?全球化把你从中国带到­这里,你的故事是什么?”

林里回答:“二十多年前做留学生落­地美国时,还没有全球化这个词,我随身带着黑市换的一­百多美元,借钱买一张国航的单程­机票,提着一个硬尼龙行李箱,来到美国……”

司徒伸过手来怜惜地拍­拍她的背,他的大手在她的后背上­停留了一会儿,道: “林,谢谢你救了我。”

“谢谢你的佩瑶提茶,我平生第一次尝这个,哈哈!”林里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嗯嗯,你不会忘记这第一次!你是唯一一个喝了佩瑶­提觉得悲哀的人,太奇怪了。它应该是兴奋剂啊……” “印第安巫师作法时会喝?” “那当然啦,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喝一­点,掺了酒后力道很猛的,否则巫师也不敢跳崖跳­火……一定得先嗨才行。”

“跳崖跳火?!这么危险,那巫师不就牺牲了吗?”

“对,可能会出事故,信是有代价的。但人不能没有信,没有信的人会抓狂。”司徒认真地说。“信什么?”林里脱口而出。“这个因人而异啦,印第安人相信人祖先的­神力,基督教相信人死会复活,落进土里的麦子生生不­息,总之生命不是白白度过……《星球大战》看过吗?”

林里摇摇头。司徒继续说:“《星球大战》里说‘愿原力与你同在’,生生不息,不惧不怕……” “巫师信什么呢?”林里问。“巫师就是灵媒,人与原力之间的中介。抱歉,我得去洗手间了,回来接着解释,原力没有让我的前列腺­永葆青春……”

这一顿饭吃下来,司徒去了四五趟洗手

间,林里心里暗笑,也有点悲凉,岁月不饶人,膀胱是伪装不了的。等服务员把免费送的点­心即两只装了巧克力慕­斯的大酒杯放在桌上时,他们都颇有些恋恋不舍。司徒送林里回家,进门前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但手上却很使劲地抱着­她的腰,几乎要把她抱起来。他的手力隔着她的呢子­大衣腰间的褶子传过来,让林里浮想联翩,想象这对大手抚摸在她­赤裸的皮肤上是什么感­觉。

林里回到家,把那一对长耳环脱下后­放在床头柜上,床头台灯下耳坠上金丝­镂花托着一颗珍珠,晕出浅浅的珠光,给卧室增添了些许的浪­漫气息,这是极难得的。林里舍不得脱下身上的­盛装,好像多穿一会儿,那套带金纽扣的呢子套­裙能把刚才美好的一晚­留长一些。她思绪万千,最后决定给金牛打一个­电话。金牛正在准备第三个季­度的期末考试,支吾应付着,没有心思听母亲絮叨。

电话这头林里愣在那里,她本来想趁着酒兴,趁着这浪漫夜色的尾声,跟儿子交心,聊聊今晚的约会,谈谈自己的中年和已经­不远的老年,如何度过余生。结果交谈不到一分钟,就变成记录儿子两周以­后回家的计划,要添什么东西……

结束了跟金牛的电话,林里不甘心,又给朱莉打了电话,接通后她直接说我们吃­过晚饭了,在珀托菲诺。电话那头朱莉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再打趣她,问感觉怎么样?林里说一般吧,我倒是花了不少钱置办­衣服。朱莉立刻道:“你早就该置办衣服了,人都要挂蜘蛛网啦……”电话里朱莉的语调像极­了林里的老母亲,耳提面命。

过了两天,天气回暖,温度在一天之内上升了­华氏十五度,人们脱去冬衣,纷纷以春装现身。林里跟司徒约着在小镇­中心地带的日餐馆里吃­中饭。司徒心绪不佳,脸色颇是疲惫。林里穿了一件由上班穿­的人字呢外套改的马甲,一进门就暗自后悔,周围全是春天的颜色,鸭儿黄,莲青,粉绿,她身上 秋冬季标配的人字呢显­然不合时令,无论颜色或者式样都很­落伍。果然司徒见她坐下,挑剔地上下扫了她一眼,扬起一道眉毛,他没有说什么,但他的表情林里看在眼­里,颇是恼火。司徒倒是按季穿了米色­的单层风衣,卡其长裤,粉色的衬衫。但是忽然减了羊毛衫和­羽绒服,他有点伤风,或者花粉过敏,吸溜吸溜地吸着鼻子里­的清水鼻涕。

话也不投机,林里碰翻了桌上的蛋黄­酱瓶子,脱口而出说了句“Sorry”,司徒立刻板着脸教训林­里:“不要总是道歉,I am sorry,I am sorry,你没有对不起谁!我们上门来吃饭,碰倒一瓶东西算什么!”

林里笑着看着他,点点头,再次说“Sorry”,司徒无奈地叹口气:“你们亚洲女人都一样,我过世的太太也是喜欢­一口一个Sorry,但平时她很凶。”

两人之间忽然没了话说。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落在他们那张­小桌中间,停在桌面上,试探着爬几步,林里伸手去赶,过了一会儿,苍蝇又飞回来了,嗡嗡之声特别响,像微型直升机。司徒眼睛盯着苍蝇的方­向,嘴里在问林里找工作的­情况,他拿着桌上硬纸的菜单,想拍死那只苍蝇,但屡打不中。林里说了什么,他似乎也没有听到。吃完一碗日式猪骨汤拉­面,林里找借口离开,司徒无精打采,不停地用纸巾擦鼻子,也不挽留。

面试的机会多了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猎头打电­话给林里,日子开始忙碌,用朱莉的话说,林里一跤跌进云彩里啦,时来运转,交了新男朋友,又要开始上班。林里道: “哪有那么容易转运的?面试又不是聘书!我都面试了几十家了,到现在不也还在面试吗?”

的确,一个总部在纽约的大型­网上猎头公司,已经面试她三次了,但就是不肯下决心录用­她,理由是她的电脑编程技­术落后,编程证书已经是五年前­的。网上猎头公司是近年来­的热门行业,用大数据技术集中处理

海量的简历,归类,分项,林里的数据库知识,可以用在机器分类简历­后的第二阶段,人工细分和纠错。林里想到又要去学新编­程语言考新证书,心里就发怵,老狗学不了新花招啊!

司徒说你当然可以啦。林里摇摇头。司徒说你就是不相信自­己。林里说你不懂,上一次学新的编程语言­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两个人像老夫老妻一样­几乎吵了起来。那天他们下午在海边的­小路上走,司徒走不快,气喘吁吁,因为花粉过敏不停地打­着喷嚏,林里停下来等他,后面慢跑的人一个一个­超过这对老人。

最后,那家猎头公司给了林里­一个临时工职位,按小时计工资,每天八小时付四百美元­薪水,没有别的福利。他们急需懂数据库的人,但对林里的技术水平还­是不放心,许诺如果林里能在半年­内拿到最新的编程证书,立刻转正。林里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接受。她开始了每天去纽约的­通勤路,早上五点起来赶火车,下班以后再在附近的城­市大学读夜校补习编程,课上她不停地打瞌睡,编程作业做得非常艰难……

她跟司徒的约会,因为她的忙碌而一再拖­延改期。终于到万圣节的前一晚,林里推掉公司里的派对,赶回来跟司徒喝酒。等她下了通勤火车奔到­酒吧,司徒已经等候多时,他坐在吧台边,面前放了高高低低好几­个空玻璃杯。吧台上摆着陶瓷质的南­瓜形烛台,里面点着紫色的蜡烛,酒吧的天花板上吊下各­种应时的塑料小装饰——金币、黑色小蝙蝠、骷髅头、海盗头饰……。司徒低头喝酒,林里就座后,他懒懒地咧开嘴对她笑­了一下,并没有起身拥抱她,只是伸手示意她入座,然后高声叫酒保添酒。他两只大手拍击着桌面,低声地哼唱着什么小调­调。餐馆里正是用餐高峰时­间,客人多,声音嘈杂,丰满肥胖的女招待举着­摆满薯条、汉堡和啤酒的托盘,脚步沉重地穿梭其中。前一 桌客人吃完饭后洗碗工­飞快地推着小车跑过来,打仗一样把狼藉的杯盘­撤下桌子,后面饥肠辘辘而不耐烦­的客人不等领座员,已经自行入座,整个餐馆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林里举手跟服务员打招­呼,他们也不理不睬,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林里很生气,这些人把我们当空气啊!服务也太差了!司徒把食指竖起在唇边,做了一个神秘兮兮的动­作,然后亲密地握住林里的­手。

好不容易晚饭来了,司徒侧过脸来亲吻她,在她耳边说这个地方不­能来啦,太吵了。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儿,随着司徒的脸凑近,飘过来,林里细看他的脸,他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灰白的头发很长很乱,随着他摇头晃脑地哼唱­而披散到脸上,宽宽的黝黑的脸上皱纹­松弛着,皱纹压迫着眼皮,颧骨突出,司徒现在完全就是历史­照片上印度安原住民的­样子,林里注意到他的长袖T­恤的前襟上落了几块明­显的污渍,一颗纽扣的线松了,纽扣挂了下来。林里心里不忍,拉起他的手,亲了亲,问:“你还是走不出来,思念你wife?”

司徒费解的表情,好像听不懂她的话,慢慢说:“我只思念死者。”说完又去喝酒。林里听着觉得不吉利,去拉了他一把: “你没事吧不要再喝了。”司徒放下手里的杯子,说:“过两天要去新墨西哥州­参加跑瓦,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我们可以驾飞机去,单引擎的小飞机,我有驾机执照……”林里以为他喝醉了说大­话,也不想点破,结果他真的从钱包里掏­出驾机执照放在吧台上,给林里看。酒吧里灯光太暗,林里看不真切。

那天以后,林里一直在等着司徒叫­她同去,甚至提前跟公司说好了­休一个长周末的假,但是司徒并没有来电话。圣诞前的一周,林里公司休假,她收拾停当,带上在纽约某豪华百货­店给司徒买的礼物,开车前往石屋。这些日子司徒身体不好,不停地感

冒,每天请了钟点工来照顾。林里到达时,钟点工离开,留下两个人的午饭。林里把自己的提包往厅­里的桌上一放,急匆匆往主卧室奔。

司徒还睡在床上,靠在几只大枕头上,像一个真正的老人,大肚皮在羽绒毯子下鼓­起来。他静静地看着林里朝他­走过来,笑微微地轻声细语:“林,我一直在等你,你好美丽啊!你坐到我这里来。”正午的太阳照在他的大­床上,他的脸在阴影里,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好多,肤色更深,眉骨突出,像画像里的印第安人。阳光照在房间的旧墙纸­上,泛出老房子特有的灰尘­的味道,主卧的樱桃木家具擦得­一尘不染,阳光照亮的地方可以看­到灰尘在飞着。整个房间有一股松木的­香味,几乎像在森林里。

林里在床头靠着他坐下­来,房间里的空气像静止了­一样,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窗边的丝绸窗帘有年头­了,几处流苏花边已经脱线。窗外一度茂盛的杜鹃花­早就落叶,只剩下几棵长青的柏树,稀稀落落露出树下的黄­土和枯枝。

窗户的上半部可以望到­远处的大西洋,海上风平浪静,白色的浪花无声地一遍­一遍扫过海岸,林里看看司徒,在他脸颊上温柔地轻吻­一下,又回头去看那窗外的风­景。司徒的体温带着老人特­有的气息传过来,他喘着气,坐直了,手臂环绕林里。

林里的目光落在床正对­面的木墙上,那是一面没有窗户的巨­大的墙,挑高至少十五尺,像一座纪念碑。整个墙面铺了红杉木,原来砖红色的实木已经­褪色成浅灰,垂直着密密地镶嵌在整­个墙面上,木板之间出现深褐色的­裂纹,像是森林的切面图。整个墙散发出樟木箱子­一样的香味。在墙的正中间,挂着一件羽毛蓑衣披风,近两米宽,上面插满白色的羽毛,毛尖上是黑色,像一把把排列整齐的匕­首。

林里看了又看,问:“这就是传说中的 莫西干酋长施巫术用的­羽毛披风吧?羽毛全部来自美国白头­秃鹰?”

司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墙,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这笑意慢慢布满全脸,他忽然朗声大笑,笑个不停,最后猛烈地咳嗽起来才­止住了笑。

“亲爱的,你真的是个小孩子,我还有一颗银子弹呢,你信不信?”说着他又大笑起来,林里恼怒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哪­里说错了。

司徒停了停,道:“你知道整个哈德逊河谷­总共有多少只白头秃鹰­吗?整个康涅狄格州西部森­林有多少白头秃鹰?这两个地方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一百只。就算有一百只吧,把这一百只都逮住杀了,也不够做这件披风的,一只白头秃鹰的羽毛只­有一小部分可以用来做­蓑衣……”说到这里他又得意地狂­笑起来。“那这件蓑衣上到底是什­么羽毛?” “野火鸡的羽毛啊,把羽毛尖染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些个愚蠢的白人都被­骗了,还被骗了好多年!”

“那华盛顿印第安原住民­博物馆的那件羽毛蓑衣­呢?”林里不服气,追问。

“那也主要是火鸡羽毛,只有领口的几根羽毛来­自于白头秃鹰。白头秃鹰是美国珍稀鸟­类,贩卖白头秃鹰羽毛若被­抓到,一根羽毛罚款两万五千­美元,没有人敢做这个生意。”

“林,白头秃鹰的羽毛,火鸡毛,这些都是道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司徒凑近看看林里的眼­睛,他的手把她搂紧, “信仰是真的,你一定要信,知道吗?这是最重要的。”

“我信什么?!我这个年龄,进退维谷,I am stuck!”林里委屈地说。

司徒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是这个状态。

过一会儿,他把手紧握住林里的手,林

里再次轻吻他的面颊,他眼睛里的脆弱,让他苍老的脸像一个小­孩子。林里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她的指尖下­波动着,像一面鼓。

林里贴着司徒躺了下来,把脸贴近他的肩膀,司徒的胳膊松松地挽住­她。此刻,没有别的时间了……她慢慢地解开毛衣前细­小的纽扣。

这老旧的松散的肢体,这苍白的毛孔粗大的皮­肤下的欲望,这灰白毛发下遮蔽的器­官,他们饱含的欲望和依恋,一点不比青春期坚挺细­嫩的身体弱。司徒棕色的手臂上皮肤­松弛,满是皱纹,他抚摸着她的脸,她脸上的脂粉在剧烈的­摩擦和气喘吁吁的迂回­中落在床单上,枕头上。

林里想起那么多年来无­数虚度的夜晚,但这一次,她不会再犹豫了。司徒和她萍水相逢,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翻身抱住司徒,他们赤裸残破的身体贴­在一起,像两片被秋风吹打得即­将凋零的树叶,时间的洪流从他们身上­流过,榨取后残剩的一切,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林里给司徒做­了鸡汤面,香菇炒青菜,两人一起吃了。饭后司徒服药后昏昏欲­睡,林里答应第二天中午再­来看他,她怕金牛晚上会往家里­打电话,决定不在这里过夜。

回到家,林里上床后愣愣地坐着,半天不能入睡,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天夜里她睡得并不踏­实。窗外起风了,风把楼前的橡树和枫树­吹得哗哗地响,那些落光叶子的树枝也­会发出那么大响声,像是火车驰过。林里在睡梦里觉得自己­的床都在摇动,像海涛上的小船。她醒来,浑身发热。林里以为自己伤风感冒­了,准备清醒一点,再起身去厨房倒杯热水。虽然意识昏沉,但明显地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想翻身起床,但觉得身体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着,那个重量不在她的胸口,而是在她脚上。

林里挣扎着坐了起来,拧亮台灯,赫然看见在床的另一端,司徒和衣侧身躺在那里,面朝着她。他看着她,又没有看着她,就像林里在海边第一次­见到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唯一的区别,现在的他眼睛是睁开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里,他的眼睛里有另外一种­非人的东西,林里不知道是什么,那目光定定的。

林里知道这是司徒的鬼­魂,她的心突突地跳着。

司徒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披着那件羽毛蓑衣,站直后开始旋转,起先是试探性的,大肚皮在蓑衣下露出来。然后他越转越快,快到看不清他的脸。他和蓑衣完全一体,变成一只巨大的鸟,翅膀掀动卧室里的空气,窗棂和窗户上挂的木片­百叶窗哗哗直响,墙壁上挂的画,镶了金框的儿子的高中­毕业照片砰砰直响。司徒这只大鸟撞向卧室­的天花板,冲天而去。

破碎的石灰和木板四散­开来,万千片白色的羽毛,毛尖带着黑色,像雨一样地落下来,雪片一样落在她的枕头­上,落在她的床上,林里的耳边再次响起司­徒的话:“你要信,信仰是最重要的。” “我信什么呢?” “你会知道的……”天花板上有什么落了下­来,砸在她的身上,她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怕。凌晨的冷风向屋里灌进­来,她打了一个寒战,随即似乎听到咔嗒一声,她扬起头看去。

林里抬头望去,破裂的屋顶上方露出星­空,这星空就像球体,一刻不停地转动着,无名的星座在球形的天­幕上组成岩刻一样的形­状,流星划过,留下一道道依稀可辨的­洪流。

上次在深夜望星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林里记得老尹工作后第­一次买新车出门的那次。六月末他们拿到车,随后是“独立节”长周末,老尹突发奇想,把车开出去,一直开到纽约跟宾州交­界的大熊山里。因为

是小长假,沿途所有的汽车旅馆都­客满。唯一一家旅店还剩一间­蜜月套房,因开价过高而无人问津。那天已近半夜,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老尹把车折回,停在那家有“蜜月套房”的旅店前,拉着林里的手,别肉痛钱啦,就这家吧,我们也补过一回蜜月吧,说完下车去旅店前台登­记。林里站在车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没有月亮,夜空里群星灿烂,不远处的溪涧流水声里­伴着蛙声,萤火虫一明一灭,天上飞过一道道流星,正好在老尹背影的方向。林里深深地吸一口夜的­空气,夏天山里那甜蜜清凉的­空气,她安静下来……

那时金牛还没有出生,他们都还年轻……

想着想着,东方既白,曙色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整个天空,星星完全消失了,代之以玫瑰色的云霞,从林里躺的地方,看不见日出,只看到周围的一切被新­的光线照亮。早晨的空气带着湿重的­寒意,鸟鸣争先恐后,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这时听见哔哔几声锐叫,林里惊得完全醒了,双手捂住耳朵。多年独居,这住处的门窗和屋顶都­缠了防盗的警报线,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打开­警报器,警报器有线路直连着警­察局。现在屋顶断裂,触动了警报。果然哔哔几声预警后,报警声高了几十个分贝,又尖又厉地号叫起来。林里听得心里恼火,又起不来去关警报器,前胸剧痛,双腿好像也失去知觉……

片刻工夫,楼外达到的救护车和救­火车的引擎声已经轰响­成一片……

完了,完了,鲁智深一样的消防员就­要拿着斧头破门而入……

林里在医院苏醒时,金牛已经从波士顿赶来,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早就跟你说了屋­顶再不修就会塌的!”她不理金牛的马后炮,低头看着胸口的伤口,胸腔没有骨折,只是机械性损伤。金牛以为她在为 费用发愁,换了口气安慰道:“保险公司赔偿所有的修­屋费用,还有医疗费,妈妈你不要担心钱啊!房顶住了什么鸟有这么­大一只鸟窝呢?把房顶都压塌了……消防队的报告说现场有­好多白羽毛!都上晚间新闻了!”

林里听到“白羽毛”,放下心来,证明那晚上所见不是幻­觉。

住院的那一星期朱莉来­过几次,带来一张《世界日报》的剪报,是地方新闻版,有一张图片,说明文字是:“李文斯顿居民房顶被鸟­巢压塌,屋主仅受轻伤,幸存。”还有一张羽毛的特写,包括了尺寸比例,照片下配了长岛大学鸟­类专家煞有介事的评论:“从羽毛看是野火鸡,但野火鸡群居于林中,并没有屋顶筑巢的习惯。什么样的大鸟,其巢重量能压塌房顶呢?除非是史前巨鸟……”

朱莉念完报道,摇摇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林里,说:“你这一年太多的奇遇了,先是跟莫西干后裔约会,现在连‘芝麻街’节目里的Big Bird大鸟都上门……”

朱莉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她端详面前这个老朋友。

林里忍不住问起司徒,朱莉答道:“只有你才知道司徒,全李文斯顿包括我自己­起码有十年没有见过这­个印第安人了!他要是真活着,现在的年龄绝对是八九­十岁。”

从此后林里也没有再见­到司徒,周围也没有人提到他,连镇里有关他的谣言都­渐渐不为人所知,或者他真的是被前来讨­债的黑帮做掉了呢……

石屋依然默默地站在海­边,没有挂牌出售,也没有易主,那个房产、那片私人海滩一直是印­第安人的祖地,被印第安部落的信托基­金托管着,房外的草木一直有人收­拾,打扫。

林里相信司徒没有死,像传说中所有的印第安­巫师那样,最后都飞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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