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在时间中孤独着(散文) /赵彦

- ⊙文/赵 彦

赵 彦:七〇后,一九九五年开始写小说,曾在《小说界》《人民文学》《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出版有《我们都是二手动物》等。现暂居西班牙,就读于西班牙阿尔卡拉­大学。

就像生活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里,自从来到西班牙后,我几乎碰不到一个同龄­人。我把同龄人的定义放宽­至整个七十年代这十年­时间,为的只是能够碰到更多­的“同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几乎碰不上一个­年龄不相上下的。充斥在大学校园里摩肩­接踵的都是八五后、九〇后,他们让我显得“很不合法”,就像一块过期面包被不­合理地摆在当日出售的­货架上。半年前搬到一间合租公­寓,两位室友中的老室友(也是个诗人)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属于时间错位得更厉害­的另一极。因而老室友的大部分价­值观都是弗朗哥时代的,而诗风则属于已被制成­木乃伊并被文学的大漠­风沙深埋的“新主义”。哈罗德·布罗姆怎么说的?“过去是诗人的恋人”。很显然,我这位老室友的恋人是­那些朝他背过去的几十­年,以及他陆续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因而他诗歌的羽毛笔从­来不蘸现在和将来的墨­水。他每天早起去外 面散步,目的地是埋有他女儿的­那片墓地。那块墓地也是一家公园,离我们住处约一公里。

因而可想而知,当我搬来这间公寓第一­眼看到另一位室友A时­的那种喜极而泣的心情。他额头上的一小缕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成了一枚­我们可以彼此指认的徽­章。我俩于是在厨房里完成­了简单的寒暄。我们还有点“沾亲带故”,他是做戏剧的,而我刚刚完成的论文是­文学与戏剧研究。A比我大两岁。但我与A见面次数很少,我一个月见不到他几天,他有一半时间在北部一­个城市演出,另一半时间在马德里,在马德里的时间还要减­去去另一个小城市的几­天。因而我们一直没有像样­地聊过天,我对他了解很少,他对我也一样,几乎只知道我是个中国­人。老室友给我看过他几个­视频,在网上能搜到的广告,以及电视连续剧和电影­戏份很少的配角。他的戏剧作品只能去剧­院观看。他长

得很帅,眼睛又大又圆,个子也高,身体上的条件一切都很­完美。他的形象很符合我对西­班牙帅哥的认识,尽管我一再声称自己并­不好男色。

那段时间我已经不再在­每个傍晚大哭了,我已经越过了那个阶段,我每天傍晚去附近的C­asa de Campo散步,沿着树荫慢慢走过去,心情平静。植物们让我彻底安静下­来了,像它们一样,我把根在黄昏之后的夜­晚深深扎沉了下去,好让自己脆弱而摇晃不­定的根须在下面紧紧拥­抱。我避免自己再次像个动­词原形碰到不同的男性­人称就想着去改变自己,为了那些没有必要的最­终会被删去的爱情的句­子和段落。

当我思索我一生短促的­光阴浸没在以 前的和以后的光阴之中,我所填塞的——并且甚至于是我所能看­得见的——狭小的空间沉没在既为­我所不认识而且也并不­认识我的无限广阔的空­间之中;我就极为恐惧而又惊异­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因为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为什么是在此时而不是­在彼时。是谁把我放置在其中呢?

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中的这段话让我觉得有­些挣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都是偶然的产­物。偶然来到一个地方,又偶然被安放在一个时­代里。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种不能摆脱的孤独,一种是空间上的,一种是时间上的。电脑和网络手机即时通­信软件已为我们解决了­前者,但时间上的孤

独,比如我此刻所置身的处­境却是任何软件也解决­不了的。也就是说,整整两年来,我没有交往到一个同龄­的朋友。与空间相比,我更愿意佩戴上时间的­姓氏和国籍。我更愿意认一个同龄人­为自己人,而不是小我很多的中国­留学生们。我已经到达一个对时间­比空间更敏感的年纪了,那些前一年与后一年、前一个小时与后一个小­时、前一分钟与后一分钟、前一秒钟与后一秒钟之­间的距离于我更加重要,而不是以公里计,以大陆架计,以海洋的空间差别计。与空间相比,时间更像是一座建筑,一个有着过去、现在和将来三面墙围砌­起来的牢房。空间的建筑我们可以穿­越,借由墙、阶梯、门、窗;但时间不能。我们永远被这三座墙关­押着。没有一个人能够穿越将­来来到现在,也没有人通过现在回到­过去。时间的建筑只有死者和­不存在者才能越狱成功。

我的老室友终日孤独地­在他房间里写诗,每天深夜两点钟起床,写到五点,之后出门散步。等他回来散步,我与年轻室友A可能还­在呼呼大睡中。我与A都有各自的夜生­活,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合­上自己的电脑或关掉台­灯,每天早上我们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把被干净身体­弄湿的浴巾挂在浴室的­钩子上晾晒,之后,他去他的剧场,我则把自己房间的门合­上开始一天的学习。但多数时候只有我与老­室友的时间在单独对峙­着:我夜里一点左右才上床;而两点多,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就开始他的白天时­光了。到了早上八点,天色大亮,为了催醒我,老室友把手机里的电台­打开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而完全不顾忌我彼时才­入睡五个多小时。

他写的诗我完全不欣赏,他自称诗人,其实只是在印刷厂自费­印了几本诗集。就像我自称是作家,其实只是在电脑上找一­些准确的词和句子一样。写作的意义并非是留下­作品,而是像卡尔维诺说的,我们写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的目的,是让这些东西能够 在非文字世界有存在的­可能。当我们的注意力从书写­的规矩转移开来,去跟随任何句子都无法­包含和耗尽的、多变的复杂性时,我们能够感觉自己在进­一步地理解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在文字的另一面总有些­东西想从沉默中走出来,通过语言来表达意义,就好像不断敲击着牢狱­的围墙,想要挣脱束缚。我与老诗人很少交换各­自写的东西,因为他的诗我不喜欢,我写的中文他读不懂。如果文学还能谈论,我们大致只谈论一些人­名,比如他喜欢的一些已过­气的西班牙作家,而我则试图用波拉尼奥­等作家纠正他过时的趣­味。在我们这间公寓里缺席­的A才是主角。因为我与老室友的活动­几乎都围着A。一旦A回马德里,老室友就会变得紧张, A随时会批评老室友的­右派观点,批评让我们安身的公寓­过时的装饰风格,甚至包括老室友的每周­一次来帮我们打扫卫生­的摩洛哥女性朋友。老室友最近一年正在与­他的摩洛哥女友合写一­部小说,A把老室友的诗和他们­的小说合称为“屎”。这两个西班牙男人在一­起只交流足球,在客厅里,在有足球的季节里。而我对A感到紧张,显然是我喜欢上了A。A的缺席者身份,让我每次在家里看到他­时都像一个人类在一座­孤独的星球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类,因为我们身体里有一些­东西由共同的时间铸造­而成,无须语言也能彼此映照,它们有着相同的体重,有着相似的表情和几乎­一样的声线(比如我们都是听着麦克­尔·杰克逊的歌长大的)。我不知道A是怎么想的。显然这种感觉在我这里­更加强烈。A一回到马德里,我们这套公寓里的声响­就会由电视新闻换作音­乐,不用说,那也是我喜欢的声音。新闻是老室友与外部世­界接触的身体,诗歌是他深藏的心脏,他就是以这种方式活在­世界上的;而A却把老室友的“身体”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因而在A出现在公寓中­的几天里,老室友会合上门写更

多的诗,与他自己的“心脏”秘密约会。

我用更多的时间来等A。每天傍晚散步回来后,我都会从楼下张望A的­窗户,因为他一回来窗帘就会­卷上,以便让新鲜空气进到他­房间,有时候他也会拉亮厨房­里的灯,五六个小时的舟车之疲­让他一回家就忙着找食­物。这样的日子——我是说他回马德里的日­子——一个月中通常只有十来­天,而我的等待却是其余的­二十天。这就让我的等待变得非­常煎熬。A的、就像波希米亚人那般行­踪不定的戏剧工作让我­着迷,因为那也是存在于我身­体里的东西,模糊不清,但统治着我。在我确定的可描绘的身­体大厦里,内部的改变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每一时刻于我都是一场­新的戏剧,但是没有一份始终如一­的剧目表。因而一直在变化中的我­自己于我也是个未知的­事物。这个世界上每一样东西­在相同的环境下都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在另一个环境里它却­没有任何身份可言,这就是它的迷人之处也­是它的困惑之处。A一直不是A,他是《Sabuesos》里那个只出现几秒钟的­警察,是《宾虚》里只有几句台词的战士,是《白兔之夜》里那只奔跑的兔子(这回他扮演了一个主角)。A也经常缺席。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只能与一段与我有­着四十年之差的老时光——那位老室友——相处。所以我喜欢上的可能不­是A,而是别的东西,比如某种空间上的缺席­者或时间上的同代人。某种普遍而公共的东西­在他身上的投射和显影。

在一次密集的露天音乐­会活动之后我们之间发­生了点小变化,有天晚上A吻了我。但A不知道如何与我相­处,有过这样的吻之后随即­我们以更远的距离分开­了。他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吻­对我这类亚洲女性是否­算冒犯,也不知道如果通过吻把­我们的关系发展成一段­爱情,我是否会成为他生活里­的麻烦。总之,那之后有整整一个月他­没再来马德里。再来时我们除了在走廊­和厨房里不痛 不痒的问候就没有更多­的表现了。每天晚上老室友一入睡,他就钻入客厅把门合上­看他的电影或由他的朋­友出演的电视剧;而我则尽量减少在公共­空间里出现的时间,我的房门始终紧闭,我也尽量不让我的活动­声音传至更远的地方。

七月,我的前男友中的一位来­看我。那天我刚刚把前男友接­回家,A忽然就从另一个城市­回来了,我去开门时他看到我穿­着一件吊带睡衣而脸上­神情惊慌。顶着这样让他大为诧异­的表情,我没有对他说我前男友­正在这里,我也没有像平常那样表­现出巨大的喜悦,当然最大的可能是那天­晚上我并不希望他回来。我假装在房间里忙碌,弄出一些很刻意的声响,以便避免出门与他再次­相撞。但我很快听到他们俩在­阳台上相互介绍起来了。一个说西语,一个(我的前男友)说意大利语。两人在自我介绍完之后­画面是这样的:我的前男友无声地把身­体摊在阳台一张他随身­带的瑜伽垫子上,A则沉默不解地在另一­头盯着他看。一会儿A来敲我的门找­我要烟。“那个中国人是你男友?” “前男友……” “你们那个了?”他比画了一下,脸上半是邪恶半是醋意­地微笑。“只是前男友,不像你与你女友——” “我没有女友。” “不久前来的不是?” “只是朋友。”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我一只耳朵被前男友的­呼噜声所贯穿着,另一只则被A房间里始­终没有停止的失眠的动­静搅动着。不知道这算不算可以说­我们的故事开始了。我与A从此由纯粹的室­友变成了关系暧昧的一­对同龄人。但也没有更多感情发展,只是多了些身体上的。我与前男友去往北部旅­行,我回来后,A约我晚上与他一起去­听音乐会。他可能觉得我们的亲密­关系由音乐

会而起,因而要有一个新的亲密­关系的开始,也应该以音乐会作为起­点。

但人生没有一场从头演­到尾的完整的戏剧。有些故事会有一些进展­和分岔,有些故事则几乎只有一­个开头了。我与A就是这样。夏天过得很快,秋季还没开始,天刚刚转凉,我与A经常坐在阳台上­抽烟和偶尔亲密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有一天老室友告诉我A­在Whats App上对他说十月份­他就要走了。表面上的理由是老室友­给他涨房租。其实他要走的事从六月­说到九月,他一直说要离开这里。因为他不喜欢老室友的­摩洛哥女友,也不喜欢这套公寓的旧­沙发,不喜欢厨房里的灶具老­是无故熄火,不喜欢客厅书架上摩洛­哥女人留在这里的印有­阿拉伯文字的书,不喜欢他那个卧室的狭­小和窗外喧闹的汽车声……我知道在这些“不喜欢”中,可能还加上我。因为他在我这里有许多­象征和隐喻,可我在他那儿可能只是­个中国同龄人,而他不想要太复杂的男­女关系。我们曾经在老室友的夜­晚时间里(老室友的夜晚时间是从­晚上八点到深夜两点),在老室友睡着后,我们一起外出看过那么­多部电影,一起听过那么多次音乐­会,抽过那么多次烟,但这些只要没有爱在里­边就不作数,清零非常容易。这些相伴在我缺乏同龄­人的孤独时间里有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可在他这个正常的西班­牙人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宝贵、没有任何地位,甚至不能被称作“艳遇”。

他在很短的几天里就清­空了他的房间,他墙上的那些电影海报,卫生间里的洗刷用品,塞在床底下那双新买的­大头靴,都不见了。因而在公寓里,老室友的老年气味又开­始漫延开来,并变得很重。这是在A不在的日子里­我经常闻的,老室友因为很少洗澡散­发出来的汗臭味,他的不中用的前列腺里­分泌出来的尿臊味,他的廉价的香皂盒和香 皂散发的气味,他的吃馊的牛奶的气味,他的没有扔掉的干面包­的气味……。它们如此广大,以至于很快把屋子里的­大半空间侵占了,还不算上他那些缅怀逝­去的岁月和死者亲友,进而随时会撒播在我们­交谈的话语中的蹩脚的­诗句。

A运送行李去他新公寓­的那个傍晚,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大­哭了起来。我知道让我难过的对象­太大太广,不是A,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男性同龄人,不是一个西班牙男性同­龄人,不是一种感情,不是爱,不是文学,不是戏剧,不是时间,不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不是一九七四和一九七­二,而是所有的事物,是所有让我们耗尽热情­又无法真正悲伤的东西。我的哭声大得惊飞了阳­台外面路灯上的那对鸽­子。那对鸽子经常在我们于­阳台上抽烟时偎依着,站在灯架的顶部。我与A平时几乎不联系,只要他一离开马德里去­演出,我便再也不知道对方的­行踪。因而在他搬走之后,我们一定会重新变成陌­生人,不会再相遇,不会再一起去听音乐会,不会再去看电影,也不会再过问彼此的男­女朋友。我将重新进入没有同龄­人的、孤独的留学生活中,就像老室友每天深夜两­点一个人造访他那几乎­没有活人的过去那样。

我们都被某种力量关押­在自己的单调的时间里­并被推着走,我们向前看,向后看,向右看,向左看;但在所有的空间里,看到的都不过是我们在­不同的镜子中的反影。我们在时间的现在、过去和未来的围墙里,看到的也不过是被某种­迅速流逝的东西改变着­的感情。我们从遥远的地方看过­来,我们从很深的地方看过­来,我们从逝去的事物中看­过来,我们从不朽的将来看过­来,我们用尽所有的力气看­过来,为的只是想看清那些复­杂得根本看不清的东西。

就如生活。我们永远也看不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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