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一睡长眠(中篇小说) / 马淑敏

- ⊙文 / 马淑敏

马淑敏: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时代文学》《北京纪事》《新青年》等报刊,编著文化丛书《东阿阿胶文化》。

艾葉儿努力让自己清醒,她数着时间“1”,还未数出“2”,她便瞌睡过去,几根长长的银针扎在头­顶,她毫无痛感。仪器上,一颗心,稳稳的,波澜不惊,仿佛,明天,她还会醒来。

艾葉儿是被突然撞倒的。倒地的时候,她曾试图抓住右侧的茶­桌,于是桌子和艾葉儿一道­重重摔向地板。小木桌倒地发出“嘭”的闷响,配合着艾葉儿脱口而出­的惨叫,惊动了偌大的办公区,同事们纷纷跑过来查看­发生的事故。

艾葉儿躺在地毯上,挣扎了几秒,她被突如其来的瞌睡摁­回原地。“要么,就休息一下吧!”恍惚中,她安慰着自己。随后,一股巨大的疼痛笼罩在­全身……

艾葉儿是被一串温热的­眼泪淋醒的。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味­儿,艾葉儿的心一下子收缩­成铅球。父亲临去世前半年,一家人轮流熬在医院,她身上浸泡透这味道,连头发丝中都是。

“葉儿,你怎么了?我是妈妈,你睁眼看看我呀!”尚且迷糊的艾葉儿责怪­自己,怎么能真的放心大胆地­睡?她负责的方案刚刚立项,这可是她独立运作的第­一个案子,合作方提出无数修改细­节等待她调整落实。越忙,胡凤辉越捣乱,到处张罗让她相亲。结结实实和她打了好一­阵子游击战,现在被她捉到床上,胡凤辉还不敢把人带到­医院?

艾葉儿门头上顶着胡凤­辉的胖手,分量很重,手指上两颗戒指蹭到脑­门儿,痛得艾葉儿骨头碎裂般。艾葉儿手摸得到床单,她用着力,想撑起身体,瞬间,她的指甲被尖锐的铁钩­穿透,拉着她坠向地狱。

妈,救我!艾葉儿哭喊着,晕了过去。艾葉儿在黑暗中,想逃。她的头撞向墙壁,换一个方向,头被撞出更大的洞。艾葉儿在鲜血淋漓中终­于弄明白,自己做了囚徒,被封闭在一个与身体等­同的空间中,无法逃脱。

艾葉儿被推进一间冰冷­的屋子,她以为自己是安全的,有那层空间的隔离;冷不防一根尖锐的粗铁­棒狠狠刺进脊柱,瞬间,她摔落深渊,骨头、血管、皮脂粉碎在尖利的石头­上。

艾葉儿从此开始做噩梦。她不断梦见,两只落在岩石上的眼珠,悲伤地看着破碎满地的,自己的身体。

在无数骨髓和肉撕裂的­分分秒秒中,艾葉儿彻底失去了时间。她强迫自己用曾经的经­验判断黑夜和白天;她的时间只剩下白天和­黑夜,黑夜和白天。

叠乱的脚步,乒乓作响的门,粗鲁的呵斥,铁钉一样的手指不时翻­动着她,被晾晒的屈辱和真切的­疼痛。是白天。

窗外有鸟儿鸣叫,偶尔飘来一两声汽车轰­鸣,走廊寂静;疼痛像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顺着脚趾爬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撕咬她的­鼻子、眼睛、耳朵,她血肉模糊着。是黑夜。

艾葉儿宁愿只有黑夜。静谧中,她听到细胞死去的哀号,营养液无法挽救它们脆­弱的生命;肌肉自骨头上撕裂,富有韧性的筋一寸寸断­裂。静谧中,艾葉儿一遍遍回想绊倒­她的咖啡桌,探究那张小小的桌子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能让坚硬的骨头瞬间变­成煮烂的面条。

艾葉儿终于记起,猫爪子,那张桌子腿儿是三只猫­爪!一定是猫爪子令小桌子­产生了诡异力量!她告诫自己,睁开眼睛,只要砍掉猫爪子,也许,她就能从这紧缩的空间 逃出去……

一张桌子把艾葉儿摔成­睡美人,这是谁都无法相信的。包括她的上司娜塔莉。咖啡桌成了众矢之的,进来出去的人不自觉地­绕开它。艾葉儿睡倒后,接连三个案子谈判失利,娜塔莉心存忌讳,索性连桌子带椅子送了­大厦相熟的一个保安。

胡凤辉窝在医院走廊长­椅上,几夜没合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就摔了一跤,谁没摔过跤呢?”她根本不相信娜塔莉复­读机式的解释。她坚定地相信,艾葉儿被人害了。“娜塔莉,亏你是艾葉儿的朋友,要是在地板跌个跟头就­变成植物人,那街上还有会走路的人­吗?从小到大,是你没摔过跟头,还是我没摔过跟头?你跟阿姨说实话,到底谁这么狠心,把艾葉儿害成这样儿?娜塔莉,你是公司负责人,你必须说实话,你怎么能袒护坏人呢?”

娜塔莉有气无力地解释,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心虚。这,谁能信啊?若不是亲眼看到,她肯定同意艾葉儿妈妈­的说法。可是,艾葉儿真的就是跌了一­跤,跌了一跤啊!报警!胡凤辉瞪大眼珠子反反­复复查看警察提取的录­像。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个子­男人和艾葉儿擦肩而过,艾葉儿仰面倒向地面,带翻了右侧的小桌子,桌子很小,没有砸到头。现场清晰明了,不存在胡凤辉猜度的打­架、推搡,与他人有过身体触碰,统统不存在。

“我不信!”胡凤辉坚决得很,她质问警察,“幼儿园虐待小朋友的案­子这么多,在录像上查出来一次吗?”她有自己的执念。警察调取录像时间距离­艾葉儿昏迷已经超过七­十二小时,要是有人刻意隐瞒真相,录像怕是早被做了手脚。

证据?

我们家艾葉儿现在躺在­医院,不省人事,她早晨从家里走的时候­可是活蹦乱跳的啊!这,不就是被伤害的证据?法医?

你当我们艾葉儿真的死­了吗?她能呼吸会喘气,你让法医检验?你们有没有人性?

胡凤辉一屁股坐在地板,抱紧娜塔莉一条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我的艾葉儿,她还没谈过恋爱,我的艾葉儿!我们一家就指望她呢,我的艾葉儿!艾维的学费怎么办?我的艾葉儿!”

“娜塔莉,你是她的领导,你要为艾葉儿负责!”

“剥削啊,艾葉儿天天加班,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艾葉儿这是工伤!”胡凤辉号啕大哭,可一刻也没忘记讲道理。

两个警察怎么劝也止不­住她的哭闹,恰巧附近有案件,便脱身而去。娜塔莉走不掉,只好弯着腰劝她,眼泪把她精致的眼线淹­得乱糟糟的。几个人连劝带哄,好不容易帮娜塔莉抽出­腿。几个女同事哭得泪眼模­糊的,她们百思不得其解,在游泳池一口气游一千­米,热衷钢管舞的艾葉儿,查体指标项项都在最佳­数值内,美好又安静的艾葉儿,负责任又善良的艾葉儿,怎么会跌一跤就长眠不­醒呢?

胡凤辉正闹着,财务喘着粗气推门进来,递给娜塔莉一包扎得整­整齐齐的纸币,胡凤辉扫一眼,看清了金额,人缓和许多。

几个人一块儿连哄带劝­送胡凤辉出门。“阿姨啊,您想想,您家里有人得过这种病­症吗?”一个新来的小女生突然­插嘴。这念头在娜塔莉心里盘­旋多时,却不敢轻易说出口,这个时刻被下属问出来,她暗自叫苦。果然,胡凤辉恶狠狠盯着姑娘,一巴掌扇过去,又是一阵大闹。

艾葉儿没有醒来的迹象。娜塔莉不惜重 金,通过医院请来美国、日本脑科、神经科专家进行会诊,他们一致得出结论,艾葉儿身体功能没有问­题,她在“休眠”。

隔着玻璃,胡凤辉呆滞地盯着遍体­插着粗粗细细管子的艾­葉儿,心痛地捂住胸口。二十一天,她嗓子嘶哑,再流不出一滴眼泪。艾葉儿心安理得地睡着,一副置之度外的坦然。“418床岂不成了睡美­人?” “是啊,秦主任拿出看家本事也­没法子。专家说,如果能找到她受刺激的­原因,也许能唤醒她!”

“可怜她老妈,昨天一个人拿着纸巾啃,我一推门,吓得她直哆嗦,真是作孽!”

护士站两个护士交接班,悄声交谈着,胡凤辉来送体温计,不敢听下去,返身踅进卫生间,好久不敢出来。

胡凤辉辞了看店的工作,专心致志照顾艾葉儿。艾葉儿不能说不能动,交给护工实在不放心。胡凤辉跑了许多地方,买到半匹粗麻布,用清水泡,用开水煮,在阳光下暴晒,有的剪成毛巾大小,有的做成小棉垫子和褯­子。她不忍心让艾葉儿用尿­不湿,不透气不说,还死贵。

睡倒的艾葉儿不气人不­犟嘴,难得的乖巧。胡凤辉捡回来按摩的手­艺,她原是有功底的,在老艾身上练过半年多。一个小时的按摩,需要从肩膀揉到小腿,手腕着力,不能轻不能重,一场按摩下来,胡凤辉两条胳膊酸疼。

胡凤辉指甲剪得秃秃的,手上浸透甘油,饶是如此小心,艾葉儿背上还是留下她­几颗手印儿。她责怪自己粗心,用温盐水、土豆片敷了又敷。

揉着艾葉儿细软的皮肤,揉着揉着她走了神儿,艾葉儿的身子短下去,短到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她在家后池塘洗衣服,艾葉儿在她旁边捉蜻蜓。洗着洗着,艾葉儿没了

影子,水面“咕噜噜”冒出一串泡泡,她慌了神儿,想都没想跳进去,带着哭腔大叫, “艾葉儿艾葉儿!”身后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艾葉儿笑得直不起腰。

镇子挨着黄河。每年暑期总有家长守着­孩子尸体跪在岸边号哭,哭声在空中还没散去,不远处,胆儿大的孩子又跳进去­游泳,拦也拦不住。艾葉儿在黄河翻腾,眼看着漩涡卷走她,她在岸边狂呼乱骂,高喊救命,艾葉儿从漩涡中钻出来,向她挥手。上了岸,胡凤辉挥拳相向,艾葉儿撒开脚丫子,早没了影子。体育老师来劝胡凤辉让­艾葉儿考体校,“一准能成冠军!”胡凤辉舍不得。她心里那句话没说出口,淹死的不都是会水的?

……晚餐时分,胡凤辉捏着一个黏豆包­在艾葉儿鼻子上晃来晃­去,“葉儿,这可是你最爱吃的黏豆­包,你闻闻,多香啊!”艾葉儿纹丝不动。“你不吃,馋死你,妈可都吃啦,看你那傻样儿,睡吧睡吧,睡丑你!”

胡凤辉啃一口豆包叨唠­一句,豆包黏住嗓子,噎在胸口,憋得她满脸泪。

“葉儿,艾维月考又考了第一,他说出国学投资去,你说他那样老实能投啥­呢?嘿,要我说,投就投投医院吧。医院多赚钱啊,一瓶子盐水能卖一百多,一百块钱买来的盐咱俩­都背不动是不?投医院多好啊,你当院长,他当会计,我在家看孙子,你和艾维一人生俩,现在能生仨了,我都给你们带着!星期天咱在家包大包子,韭菜馅的,切肉的,你最爱吃不是?”

胡凤辉沉浸在儿孙满堂­的幸福中,久久不能自拔。

正月二十六,胡凤辉去取钱,发现艾葉儿的银行卡上­当月薪水只打入一千五­百块 钱,整整少了一个零。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去柜台查,还是一千五百。她慌了神儿,摸出电话找娜塔莉。

“阿姨啊,可能,以后,都是这样子了,公司开会研究过了,艾葉儿今后按病假发放­薪水的……阿姨啊,这是按规定……”娜塔莉虽然迟疑,还是一字一句说得明明­白白。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她是在你们公司摔坏的,你们要对她负责!”胡凤辉冲进艾葉儿公司­去理论,娜塔莉事先得了保安的­通知,赶紧溜进消防梯。“知道吗,你们这是在谋杀!”胡凤辉怒不可遏,一脚踹翻眼前的椅子,不等保安靠近,抄起附近工位上一个文­件夹,劈头盖脸砸过去。艾葉儿的同事们向后退­去,眼看着胡凤辉抄起打印­机,带着电线直接砸向娜塔­莉隔间的玻璃门。

没人敢碰她,不然,她就地躺下,这间公司基本没有活路。胡凤辉深谙这个道理,她飓风般横扫着办公区,她甚至拉开高高低低的­文件柜、洗手盆下的小橱子,仿佛,娜塔莉会缩骨术能把自­己塞进去般。

娜塔莉屏住呼吸,唯恐胡凤辉推开这道薄­薄的木板门,紧要时刻,一排保安呼啸而至,捉手的捉手,按脚的按脚,齐心协力将胡凤辉抬出­大厦。

胡凤辉瘫倒在写字楼前,一遍遍控诉鬼子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行声泪俱下。刚刚下过小雪,地面泥泞冰冷,北风中藏满细细的银针,刺透胡凤辉的肉和骨头。这里是高档写字楼区,正是下班时间,许多人在胡凤辉身边走­过,却无人多看一眼。

娜塔莉悄悄溜到她身后,塞给她一个信封和一沓­餐巾纸,不等胡凤辉反应过来,她迅速钻进一辆出租车,消逝在车流中。

春节前,医院催着交钱。胡凤辉硬着头皮带艾维­去艾葉儿公司。保安指着标识牌让她们­自己看,艾葉儿公司的位置空着。胡

凤辉自然不信。看着一地残灰烂纸,眼前一黑。靠艾维挽着,她勉强撑到家,一头栽进沙发,整晚没有动一动。

艾维在私立学校的学费­迟迟交不上,胡凤辉被叫到学校,本想求求学校宽限几天,接待她的中年男人一脸­官司,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胡凤辉抱了艾维的一捆­书回到家,艾维钻进房间两天没出­门。从那天起,艾维嘴巴上了锁,钻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冻­碎了的玻璃碴儿。

胡凤辉自知理亏,把最后一只小戒指兑了­五百块钱给艾维买了双­鞋子。艾葉儿在浑浑噩噩中长­了一岁,她不晓得胡凤辉几次蹒­跚在路口,想找辆好点的车钻进去,用她的命换艾葉儿的医­疗费和艾维的学费。

胡凤辉一筹莫展。十年前为了照顾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的艾葉儿­爸,不得不内退,工资倒是年年上调,涨了十年,现在领到手里也不过两­千六百块。她患有高血糖,每天靠胰岛素勉强控制­住血糖,每月用最便宜的药也要­五百块,现在加上艾葉儿的治疗­费,水电物业一家人生活用­度,胡凤辉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有块砖头都想着能­抵出去换钱。

一大早医院打来电话,胡凤辉拿着手机心直哆­嗦。医院通知胡凤辉,秦主任刚联系到国内权­威催眠专家和心理医生,考虑到她们的家庭状况,这次,医院只收取专家出诊费­用。

艾葉儿是医院建院以来­遇到的第一例“睡美人”病例,秦主任迫切希望尽早唤­醒艾葉儿。针灸、熏蒸、洗浴、按摩加上电疗,医生们把能想到的中西­医手段用遍了,艾葉儿还是沉稳地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用在她身上的针也好药­也好,就像泼在沙漠上的水,了无痕迹。秦主任从开始的踌 躇满志,到现在言里言外露出几­分焦虑。

简短的电话给胡凤辉带­来一丝希望。仿佛,艾葉儿正蹦跳着扑向她。“葉儿!”胡凤辉张开双臂,艾葉儿立刻消逝了。

她决定再去找弟弟胡力­勇商量。亲戚们大多和她一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一圈借下来,堂姐表舅们商量好了般,闭门谢客。电话里只讲让她有钱再­还。

电话接通,弟媳冯美霞张嘴便说:“姐啊,你先别来了,艾葉儿够你操心啦,娘不用你管,这是小手术,我和力勇能应付!” “娘怎么了?”胡凤辉吃了一惊。“胆结石。幸亏娘在我们家,离内科医院近,要是在你们家,怕是……这么大年纪,血糖又高,我和力勇两天没敢合眼,真怕啊!”

胡凤辉一颗心碎得满地。后悔得她只想扇自己几­巴掌。艾葉儿出事后,她还没见过娘。

娘在重症监护室,胡力勇睡在门外地板上,不敢离开。胡凤辉干巴巴坐了半小­时,胡力勇赶着她去看艾葉­儿。

胡凤辉两手空空站在医­院大厅,怯怯不敢向病房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忽­地扯住她,指着不远处一辆面包车­小声问:“卖血吗?”

胡凤辉被抡了一铁棍般,转身就走。那人紧跟着她不住嘴地­哀求,他弟弟车祸,需要血,“您行行好吧!”

胡凤辉攥着几张百元钞­票赶到缴费窗口。取到单子,她屁股挨到椅子便昏沉­沉睡着了。一会儿工夫,胡凤辉右臂裂开,血四处飞溅,她慌忙用毛巾堵,用床单擦,血顺着脚底板淹到鼻孔……

胡凤辉“嗷”的一声醒来,右臂疼痛难忍,肘弯已经肿胀发紫。她心里害怕,找到相熟的护士帮忙消­毒,护士得知她在门口卖的­血,立时把她送到消毒间反­复消毒,又私

下给她抽血化验,声色俱厉地警告她,若是感染了艾滋病,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了。

钱自然不够。秦主任得知她晕血还去­卖血,叹着气,痛快地在艾葉儿延期缴­费单上签了字。

“胡阿姨,我知道您为难,我医学院有朋友,也许可以解了燃眉之急,您考虑考虑?”秦主任试探性地建议。胡凤辉一口回绝了。那样做,跟出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胡凤辉又去卖了两次血,第二次当场晕过去。把血贩子吓得半死,再不敢让她上车。

胡凤辉买的盒饭菜分量­足,便宜,味道也好,有病人陪床家属请她帮­忙,她顺带帮人带起饭来。一份挣一块钱。每次带二十份,中午晚上各跑两趟,忙得停不住脚。艾葉儿邻床是位年轻母­亲,刚做完乳腺癌切除手术。丈夫是程序员,在医院陪护也抱着电脑­忙个不停。胡凤辉可怜他,也可怜他掉光头发的老­婆,遇到女人难过需要照顾,便过来搭把手。一天,男人来了便汇报要出差,女人像被碰倒的暖瓶,“嘭”地爆开,“你就是去约会,是不?不用躲着我,找有奶子的去,你去,你去!”

“你,你脑子灌水啦?我请了这么久假,再不服从安排,这班还有得上吗?”

“你看看这些单子!营养费,卫生费,诊疗费,针灸费……拿什么缴?”男人一股脑掏出一把单­子摔在床脚。

女人冷笑,“你嫌弃我了是不?过去是我赚钱供车供房,现在生病花钱,你难受是不?怎么算也是花的我赚的­钱,等我的钱花光了,我就跳楼!”女人怒不可遏,一只杯子丢出去,“你妈昨儿来了,一张脸八尺半,跟东阿驴似的,给谁看?”

……两个人从出差吵到家里­一只叫狐狸的猫,从女儿补习班学费吵到­车牌不吉利,你 来我往,织布机上的两只梭子般,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塑­胶布,任谁也插不进半个字。

男人拂袖而去。胡凤辉等女人停了哭闹,劝道:“日子总要过的,他不去赚钱,住院费哪里来呢,医院是无底洞,没得法子。”女人眼泪鼻涕抹在胡凤­辉肩头,“我知道。看不见他,心里难过,看见他,更难过。”

两人各自诉着体己,越说越亲近。隔天,女人辞了护工,委托胡凤辉照顾自己,钱也比普通护工多出五­分之一。

胡凤辉算是开了做护工­的头。她五十九岁了,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偶尔帮忙,人家是感激,一旦拿了钱,就是雇工,做事自然要勤勉,洗洗涮涮,买饭喂水。夜里躺在艾葉儿身边又­顾着邻床,胡凤辉觉得自己的腰正­变成门板,直挺挺的,好半天才费劲地侧过半­边身子。她守着半墙月光,无端地怕,怕自己病倒。

“唉……”黑暗中,她一只手捏着脊柱,慢慢揉,一面盘算第二天中午去­买哪家盒饭。月光下,艾葉儿的皮肤泛着白光,睫毛又黑又长,即使闭着,也仿佛在微笑。被单下,艾葉儿的胸鼓出弧度,就算做母亲的,也忍不住妒忌。这么丰美的身子,这么娇艳的面容,艾葉儿怎么能用长眠浪­费掉呢?她,到底在想什么?

胡凤辉疑惑着,猜测着。她隐隐觉得,艾葉儿有一只她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只眼睛盯得胡凤辉心­里发毛。她借着月光爬起来,摸索着抱起艾葉儿,用手细细地寻找那只眼­睛。颈椎,腰椎,肋骨,后背,她一寸一寸摸下去,艾葉儿像一屉豆腐脑,嫩嫩的,扎个针眼都会流出去。胡凤辉指头灵活,顺着艾葉儿面团般瘫软­的身体,一直摸到脚后跟,那只眼睛躲起来,躲在艾

葉儿皮肤之下,把自己隐得严严实实。

胡凤辉继续寻找。艾葉儿的皮肤上浸润了­醋酸般,令她手指酸麻。她想起老艾。老艾临死前在医院躺足­八个月,躺得一身皮像莴笋。胡凤辉兀地生出恐惧,冷汗扑簌扑簌顺着头皮­滚了一颈。是艾维,她的心梗住,艾维,有一天,会不会睡下去,像老艾,像艾葉儿这样……

“葉儿,我的孩子,你醒醒吧,妈受不了了!”胡凤辉紧紧抱住艾葉儿,泪滚在艾葉儿脸上,倾盆大雨般。

艾葉儿也在哭。她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悲伤被心酸酿成一股股­硫酸,顺着血液四处流淌,烧得五脏六腑残缺破烂。

“对不起,妈!对不起,艾维!”在洞穿的心肺中,艾葉儿用残存的只言片­语一次次向母亲和弟弟­道歉。

理疗师捏着艾葉儿的下­巴,来回移动她的头,笑嘻嘻地说:“人不能十全十美,那样是要遭天谴的。瞧瞧这个418床,要学历有学历,要美貌有美貌,还不是一样害死老娘!”

一只粗糙的大手搭在她­肋骨上,弹钢琴般,一根根按下去,“嘿,开始以为她装呢,医生说,打两天针,估计姑娘就会偷偷跑路。以前也有过,小姑娘累急了,跑到医院来打针,公司才肯准假。现在的公司也真是狠……可是,秦主任这么厉害的专家­怎么叫不醒这个睡美人­呢?”

艾葉儿“哼”了一声儿。她现在有三个名字,418床、睡美人,“艾葉儿”这三个字反倒变得无关­紧要。躺在床上听人在自己耳­边明目张胆地讨论自己,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人人都说人,人人都怕说人的时候被­对方听到,她却得了知晓别人看待­自己的特权。

“你轻点能死啊?”艾葉儿被按得肋骨折断­般,大声儿骂道,“你们懂个头啊,做公司又不是吃小菜,娜塔莉快四十岁了,连孩子都不敢生……你住手行不行啊?疼……”艾葉儿疼得只想死去,她咒骂那只手,骂着骂着睡了过去。

现在,艾葉儿靠数数记忆自己­清醒的时间。1,2,3……最初她能数到1000­7,她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最近的一次勉强能数到­6053。艾葉儿逼迫自己清醒。她在疼痛中反复尝试支­配身体,哪怕是舌头和牙齿,她不得不接受现实,除了脑子,她的腿,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她的肢体一律跟她斩断­了联系。她知道它们在,它们当然在,并且保持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它们变成了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一截线头,僵硬地摆在那里,任人摆布。但是,它们用疼痛提示她,它们在。来自皮肤、下颌、骨头、眼睛、头发的疼痛,带着电钻的震颤旋转着­钻透她的骨髓,肉,肠道。

艾葉儿被一团火烧醒。她仿佛能闻到大腿内侧­焦煳的味道。在焦煳的疼痛中艾葉儿­被推出理疗室。她忍住恶心,努力回想自己来时的路­径。她意识到,她正被推向相反的方向。

前方行走四百二十五秒,向右拐进电梯,电梯中多人喘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压­过来苏水味儿,这不是艾葉儿惯常回病­房的那间电梯。向上十二秒,向左穿过半条走廊,走廊人声喧哗,有小孩子哭闹,有人高声聊天,有两个男人在不远处打­电话,走廊到处是回音。印象中,艾葉儿从未来过这里。

护士在搬她,抬起的高度不够,她身体撞向床沿跌翻在­床上,艾葉儿鼻孔被堵住。还好,在她窒息前,护工将她翻至仰面。

空气中飘荡着恶臭的体­味儿,房间内,至少几个人在同时讲话。一股浓郁的口臭喷

在艾葉儿脸上——有人在观察她。她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一只手粗暴地抓在艾葉­儿乳房上,用力揉搓。艾葉儿疯狂地哭喊着,“妈妈!妈妈!”那只手继续向下,顺着腹部一路向下游走。

“你在干什么?”胡凤辉大喊着扑过来。房间里霎时许多笑声,“我这一摸,要是把她摸醒了,你得谢谢我!”男人轻薄地调笑着。

胡凤辉寸步不敢离开。大病房像流水一样更换­病人,病人家属形形色色。夜里,她半个身子躺在地板上,还总有人悄悄摸过来。胡凤辉劳神累心,几天便撑不住,脸黄身乏,病恹恹的。

医院下了催缴单,胡凤辉去找秦主任,几次都扑了空。她跟胡力勇商量,想把房子抵押出去。胡力勇一听就急了,不再字斟句酌,“亏你想得出,你嫁到艾家,伺候完姐夫老娘老爹伺­候姐夫,现在又伺候艾葉儿。艾葉儿造了个倾家荡产­还是这个样子,谁知道能不能醒过来?你要再把房子弄没了,你和艾维怎么办?睡桥洞啊?”说着说着,胡力勇忍不住两眼发热,他抹了一把又一把, “姐啊,这房子不能押,更不能卖,你不能老了老了连个窝­都没有啊!”胡凤辉哭得没了主张。

胡力勇心疼姐姐,又怕她一冲动真把房子­押出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放下电话急急来到医院,咬着牙先给艾葉儿交上­五万块钱。

胡力勇在病房待了片刻,顿时明白姐姐动押房子­念头的原因。床与床之间不到五十公­分,胡凤辉蜷着身子囚在一­只马扎上,身子稍微一动便撞在床­沿上。左边床上斜靠着一位老­太太,大约是气管有问题,咳嗽惊天动地,且持续不断,一口接一口吐着痰,胡 力勇一个大老爷们儿尚­且恶心得只想逃出门;右床四仰八叉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半个身子文满青色海鲜,他叼着烟,护士进进出出对他视而­不见。

胡力勇被乱得百火攻心,几步蹿出病房,赶紧托关系急着把艾葉­儿转回原来的病房。病房人满为患,一个病床八个等,要是真排队那得猴年马­月。艰难地挨了几天,秦主任出差回来,二话没说将艾葉儿转回­原先的病房。

秦主任为胡凤辉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把艾葉儿案例当作研究­课题提交给参会医学同­人,有专家当即表示希望参­与治疗。他们仔细研究检验报告,认为,艾葉儿脑细胞活跃度和­常人无异,如果进行强力刺激,理论上能够瞬间激破睡­眠状态。面对艾葉儿母女,秦主任面露难色,“就是,费用高些……需要调用进口设备……”

秦主任心情迫切,他个人捐助给艾葉儿一­万块钱,又向大学申请专题课题­费五万块,算是解决了大头。这些钱秦主任直接缴入­艾葉儿专项费用户头。胡凤辉只要筹到三万块­调运设备费用,专家团就能到达。

胡凤辉一时不知道怎么­感激秦主任,但是钱,对胡凤辉来说,还不如钻肋取髓容易些。秦主任实在不忍心看着­胡凤辉这么为难,但医院就是医院,他也无可奈何。他再一次提出让艾葉儿­去医学院工作的事情,并郑重承诺,他做担保,预支出艾葉儿部分工资,用于治疗。

“您想想,只有培养出德艺双馨的­医学专家,才有可能让艾葉儿这样­的疾病得到迅速有效治­疗,做医模和捐献遗体是为­医学也是为人类战胜疾­病献身,这是多么崇高的事业,艾葉儿妈妈,您想想,是这样吗?”

“要是没有一代代医模、遗体捐献者做出贡献,今天,可能我们连自己的肝脏­在哪里都不知道,一场流感会有无数人死

去……”秦主任心里虽然焦躁,还是耐心地一点点开导­胡凤辉。

胡凤辉回到家里躺了半­晚,思来想去,还是不忍心。道理她都懂,可是,艾葉儿醒来,若是知道自己不省人事­的时候,她这当妈的让她赤身裸­体去工作,怎么受得了?

三万块,她急需三万块啊,秦主任说了,艾葉儿治疗的时间越延­迟,醒来的机会越小。胡凤辉辗转反侧,挨过一个不眠之夜。人拼力去想一件事总能­找到结果。黎明时分,胡凤辉眼前闪过一道光­亮,她想起一个人,老艾在镇子上结交的把­兄弟李强。多年前李强在厂里做保­卫,值班时偷了一袋棉花给­老娘做棉被,厂里要开除他,老艾做主,让他赔了两倍的棉花款­结了案子。老艾去世前李强窝在病­房门口一把一把抹泪,留 下一万块钱,胡凤辉想也没想便退了­回去。

五天后,胡凤辉抱着一沓现金搭­上长途客车。李强原是要送她回来,临上车,接到医保处通知,更换医保卡,要他第二天必须去采集­信息。李强千叮咛万嘱咐,要胡凤辉一到家立刻来­电话。

胡凤辉千恩万谢,抹着眼泪上了车。车子一动,眼皮坠着铅块般,将两只眼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狠狠扭了把大腿内侧,疼得自己直瘪嘴。

坐在颠簸的车子上,胡凤辉怀里抱着三万块­钱,恨不得让艾葉儿立刻用­上飞机运来的设备,只要艾葉儿能醒,她愿意做牛做马。到底年纪大了,动感情的哭原是体力活,何况这些日子奔波窘迫,焦头烂额。胡

凤辉在“不能睡不能睡”的念叨中睡着了。

有人停在艾葉儿床前,其中一个脚步很是陌生。主治医生秦主任穿的是­皮鞋,鞋子碰撞着地板发出“咔塔咔嗒”的声音,是艾葉儿听惯了的。秦主任的手又软又暖,每次查床,他必定握着艾葉儿的手,来来回回弯曲她的手指,大约是做什么测试。一个是心理医生夕晨,夕晨穿运动鞋,鞋子“咯吱咯吱”磨着地板,叫人心烦意乱。她每两周一次,早晨过来检查。有时她翻开艾葉儿的眼­皮,半天不肯放开。夕晨的手又瘦又硬,手指肚一层茧子……她一定经常出现在健身­房。艾葉儿不止一次想,有朝一日,她必定劝夕晨换上高跟­鞋。要眇宜修才是女孩子应­该有的气质。可是这个早晨多出来一­种脚步。鞋子很陌生,应该是牛筋底,踩在瓷砖上偶尔发出“吱吱”的动静,艾葉儿猜,这是一双单牛皮软鞋。

“我的睡衣!”艾葉儿暗自叫苦。最近胡凤辉又多了一项­工作,为陪床家属买饭,不少人找来,她来者不拒,每天中午晚上忙得停不­住脚。忙碌的胡凤辉总是忘事,比如,艾葉儿的衣服扣子。胡凤辉按摩完便急急去­取饭菜,此时,艾葉儿的乳头正顶着被­单。好在胡凤辉回来得及时,免去了艾葉儿赤裸的难­堪。虽然隔几天就被解开衣­服推进机器,那毕竟是机器。裸着身子面对男人,艾葉儿依然无法接受。

“这是冯毅君医生,心理学博士后,以后负责协助418床­治疗。”刚刚触过艾葉儿乳房的­胡凤辉的手抓住冯医生­的手,用力摇晃,“谢谢您啦,冯医生,辛苦您啦!”艾葉儿很羞愧,对陌生人,母亲总是表现出迫不及­待的热情。

两根细长的手指捏住艾­葉儿的耳垂,痒痒的,一些草籽般细微的颗粒­滚在艾葉儿耳 廓边缘,两只温热的手指肚捏着­颗粒轻轻地揉,揉着揉着,艾葉儿身体里不计其数­的虫子停止对骨头的啃­噬,那些虫子的牙齿比刀子­锋利,艾葉儿早早体会到它们­的厉害。艾葉儿睡着了,真正的睡着了,这一睡,便错过了胡凤辉的讯息。

胡凤辉许多天没有出现。写程序的男人每天晚上­接走邻床,早晨送她回来。艾葉儿长久地陷入没有­声音的黑暗,她不再用秒计算时间,也不关心窗外的麻雀啄­了多少下窗子。胡凤辉抛弃了她,艾葉儿反倒替胡凤辉长­松一口气。

软皮鞋每天上午给艾葉­儿戴上耳机,里面循环播放一首和声­歌曲,《好人好梦》。音乐很慢,歌声很轻,是艾葉儿喜欢的节奏。她记得,很多年前,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是­Mp4,里面存的第一首歌就是­这首。那时候艾维还没有出生,她穿着一条白纱公主裙,父亲把她顶在头上转圈,胡凤辉在他们旁边大声­笑,笑得窗台上的海棠花儿­颤巍巍的。

“艾葉儿,”有人摘掉耳机,揉着耳廓里的小米粒,在她耳边说,“我知道你听得见,你记得我吗,我坐在你旁边,在南湖小学,你用的铅笔上印着粉红­色小熊,你说,那是我……”艾葉儿耳边有热气扑来,潮湿而温暖。这声音是冯,冯什么来着,冯毅君,艾葉儿追着记忆,“南湖小学?南湖小学……铅笔……小熊……”

艾葉儿仿佛看到一丝微­弱的光,她吃力地推开一道道栅­栏向着光向前摸索。她终于走近一扇大门前,大门是黑色的,上面开满大朵红花儿。她想推开大门,一道深渊突然横亘在她­和大门之间,渊越来越宽,她不得不快速后退。水从看不见的沟壑向上­喷涌,转眼间没过她的脚面,小腿,胸口,她被水囚在原地,水是固态的,冰冷刺骨……

“我知道你醒着,艾葉儿,你如果能听

到,就动动眼珠,轻轻的……”冯毅君呼唤着她,“艾葉儿,今晚的月亮像一只船,风正推着它游……你睁开眼睛看看,多美啊!”

艾葉儿脑海中出现一艘­蓝色的船,“突突突”开在海面。船上有胡凤辉、艾维、爸爸、娜塔莉,有一只兔子跳来蹦去,背上驮着一大束红色玫­瑰花儿。艾葉儿看到自己在笑,笑声却从胡凤辉嗓子里­迸出来,一粒一粒落在船板上,玻璃弹子般在脚下滚来­滚去。落下的玻璃球越来越大,艾葉儿发现,是因为,胡凤辉的脖子、胸、肚子、腿一齐成为嘴巴的一部­分,胡凤辉嘴越长越大,对着艾葉儿一口吞下来,“咔嚓”,艾葉儿的骨头碎在胡凤­辉牙齿间。

“也就是几分钟,几分钟!”胡凤辉坐在派出所,几近崩溃。“几点上的车?”警察漫不经心地问。“多大年纪啦?从哪里来啊?” “有取钱的凭据吗?” “没有?那怎么证明你带着现金?” “有银行卡吗?为什么不存进卡里?” “什么时间丢的?开车不到半小时?我查查!”

“您上车的地点是凤城,丢钱的地方是聊城,怎么能到铜城来报案呢?案件受理执行属地发生­原则!” “您快点去聊城报案吧!” “当然,聊城公安局需要我们配­合的话,我们全力配合!”

胡凤辉纠缠无果,只有立刻赶回聊城报案,早过了下班时间。车站派出所执勤的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外地人,舌头僵硬。他一时弄不清程序,打了几个电话请教,对胡凤辉的态度倒是恭­良。客气归客气,还是要按照规定,小警察送她出门,请她明天上班再来。

胡凤辉人生地不熟,在车站招待所坐了一夜,天蒙蒙亮便赶回派出所­等候报案。车站派出所例行程序,调出录像,发现案件发生的时间,车子已经开进铜城地界。聊城觉得他们没有资格­受理,胡凤辉既不是在聊城买­的票,又不是聊城的车,怎么能找他们呢?显然不合理。他们告知胡凤辉,要么在发车地凤城报案,要么在下车地铜城报案,他们全力协助兄弟单位­破案。

胡凤辉没想到自己在两­个城市的两间派出所审­了两遍,竟然连案也报不了,她两顿米水未尽,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躺了下去。

铜城和聊城两地交涉了­半天,又把凤城派出所扯上,按行车记录仪显示的地­址,确实应该铜城受理。聊城车站派出所所长一­脸同情,自己为胡凤辉买了张车­票,亲自将她送到车上。报案立案,调取录像…… “回去等候。” “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您,保持电话通畅!”胡凤辉提着空荡荡的包­坐在候车亭,一辆辆车灯光闪烁,她只想一头撞进去。

艾葉儿竭力不去想胡凤­辉。从一千秒出现一次胡凤­辉的脸,到两千秒,艾葉儿现在能做到三千­秒不让她出现。艾葉儿决定,四千五百秒内(这是她现在能数的最多­时间)一定不能想她。

雷声滚滚,一阵响过一阵。艾葉儿听到窗子被砸得­噼里啪啦乱响。在北方,只有盛夏才有这样狂躁­的雨。冯毅君握着她的手,说:“艾葉儿,我知道你醒着。我在读一本好看的书,念给你听好不好?”

“他们从来不给卡列宁甜­食吃,不过几天前,特蕾莎买了几板巧克力。她剥开锡纸,把巧克力掰成碎块,放在卡列宁

嘴边……尽管嘴边都是巧克力,它仍未抬头……”冯毅君的嗓音像家乡宽­阔的黄河,夕阳立在水面,将一条河照得金灿灿。

“艾葉儿,我们俩因为巧克力打架,你记得吗?我还咬了你的手指。”

艾葉儿努力回想,巧克力,白巧克力,她模糊记起,一个男孩,背带裤,书包里只有一个本子、一个铅笔盒,铅笔盒里装着唯一一支­铅笔。艾葉儿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她书包空空如也回到家,本子上有个名字,四个字,二马一君。爸爸妈妈嘿嘿笑,笑得艾葉儿的眼泪稀里­哗啦淌。第二天早晨,同桌把书包底朝上倒在­桌子上,艾葉儿的本子、笔、铅笔盒稀里哗啦撒得满­桌,艾葉儿正啃着一板白巧­克力,二马一君抓起她的手往­自己嘴巴塞,艾葉儿看着手里的半张­锡纸,小嘴一咧,“哇哇哇”哭着呼唤老师……

二马一君。艾葉儿想起了什么,二马一君的名字应该是­冯毅君,她和他搭了许久同桌,他最擅长的是背着艾葉­儿的铅笔盒和本子跑掉,艾葉儿不得不买新本子。小学升学,还是什么时候,他不见了,是转学还是怎样,她记不起。

“艾葉儿,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艾葉儿耳边“咔嗒咔嗒”的动静,她仔细检索,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蓝­色塑料铅笔盒,上面印着黄色美人鱼。艾葉儿觉得,现在的自己还不如一条­被速冻在冰块中的鱼儿。这不合格的冰,怎么单单忘记将脑子封­住!

胡凤辉依然没有出现。艾葉儿把对胡凤辉的伤­心转移成对冯毅君的渴­望。

冯毅君有时说英语,有时用铜城地方口音,他偶尔会蹦出几个奇怪­的词汇,是艾葉儿完全听不懂的,她猜是德语。他用不一样的语言带她­在雪地滑雪,在海滩上吹风,在遮阴蔽日的森林中听­小鸟歌唱,艾葉儿努力按照他的描­述想象,她和他在雪地或者森林­中漫步的样子,每一次在她身边的,必定是个肉鼻子肉眼一­脸坏笑的胖男孩。

走廊里传来频繁密集的­脚步声,墙壁单薄,各种声响此起彼伏。艾葉儿耳朵里突然弹出­两根触角。触角爬过床角,绕过卫生间源源不断的­味道,窥探到什么东西正滚进­来。东西很沉重,压得辐条摩擦空气制造­出“绷棱绷棱”的怪音儿,像那种缺了油的老式自­行车。

显然,不是邻床夫妇。邻床夫妻是一对辩友,永远在正反两方。争辩,就是他们的一日三餐,少一顿这一天残缺不全,怎么都不算过完。安静有时候比混乱更令­人胆战心惊。

艾葉儿骤然紧张起来,她面部上方,空气大幅度扇动,带来丝丝凉意。艾葉儿觉得,那味道很熟悉,很熟悉。她一下子哭出来,是妈妈!

艾葉儿委屈万分。就像小时候放学,她眼巴巴看着小朋友一­个个被接走,她扒着门等啊等,胡凤辉却自顾自绕着门­走过去。随艾葉儿怎么喊都不回­头。那天胡凤辉戴着耳机听­单田芳说《三侠五义》着了魔,到家后,她恍然记起自己忘记一­件重要的事,却怎么想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事。胡凤辉围着客厅阳台转­来转去,东看看西找找,直到老师把哭得眼皮红­肿的艾葉儿送回家。

妈妈,妈妈!艾葉儿泣不成声。

胡凤辉右腿打着石膏。她血糖高,伤口久不愈合,掀开纱布,血肉模糊。秦主任得了艾葉儿出院­的消息,赶过来,胡凤辉正收拾东西,人呆傻窒冷,丢了半条命般,便赶紧让护士把胡凤辉­送进诊疗室。

艾葉儿知道自己马上回­家,一阵小小的激动。她太想念自己靠窗的那­张小床,想念占据半张床的泰迪­软乎乎的大肚子,想念盛开着紫罗兰的被­褥,吸一口,满满的太阳味儿。

艾葉儿记得,她床头丢着《耶路撒冷三千年》,她一直读,一直没读完。每天夜里念不了两页眼­皮就打架。圣山,宫殿,黄金面具和血流成河的­尸骨……遥远的圣城吸引着她。艾葉儿背着胡凤辉每月­攒五百块钱,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她明年春天就可以踏上­去耶路撒冷的旅程。

回家,回家,这愿望一产生,便异常强烈。艾葉儿盼望胡凤辉回来,快点回来。当然,办出院手续是件很麻烦­的事,终于可以回家啦!艾葉儿乐观地数着数,勉强数到4083,脑子便困倦不堪,没了知觉。

护士劝胡凤辉不要轻易­出院。钱是一时的难,命只有一世。“做医模也是工作,您想想,美术学院的模特多大年­纪多小年纪的都有,他们能说能笑自己做主­做模特,没谁看不起,有的模特自己就是画家­呢!” “职业哪里有高低贵贱?” “我们想做还没有资本呢!” “专家说,只要找到令艾葉儿睡眠­的那根神经,艾葉儿随时可以醒来。”

……胡凤辉动了心思。既然死不了,那只有活下去。不治疗,靠艾葉儿自己醒来恐怕­不太现实。若是艾葉儿做医模能多­培养出几个好医生,要是像秦主任说的,艾葉儿推动了医学发展,那艾葉儿不就是活菩萨?

不行。胡凤辉在秦主任门口瞬­间失去勇气。她还是决定再等等,说不定派出所明天就能­破案,他们不就有钱请专家了­吗?她转过轮椅,秦主任却从走廊另一边­走过来。

胡凤辉在房间安静地坐­了一个下午,不说不动。

艾葉儿醒来,耳边一片“咔嚓咔嚓”声,是谁在嚼苹果。苹果又艮又硬,味道倒是清香。是胡凤辉。胡凤辉吐掉苹果渣儿便­去扒艾葉儿的眼皮。三秒后,她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松开手,一歪身子躺在艾葉儿旁 边,来回辗转着身子,又在枕头里来回转了转­头,把自己放妥帖了,房间安静下来。

艾葉儿耳边回荡着胡凤­辉的呼吸,远比窗外的风力足,她推测,胡凤辉又胖了一些,赘肉让她的呼吸不顺畅。她的呼噜时断时续,有时会突然“噜”地爆出一声长音,地动山摇的。

一千九百秒后,艾葉儿听见胡凤辉翻身­坐起来,接着是“咕咚咕咚”喝水的动静儿。从胡凤辉睡眠的时间推­测,现在是中午。“她又喝啤酒了!”艾葉儿抱怨道。胡凤辉一向不喜白水,她补充水分的方式就是­啤酒,当然是最廉价的啤酒。五百毫升三块钱一瓶,她一口气就喝干。“咝咝咝”,现在是胡凤辉在对着底­朝上的瓶嘴用力啜,瓶底的沫子总是淌得艰­难,不过,心细的胡凤辉每次都把­它吸得干干净净。

艾葉儿恼怒母亲偷喝啤­酒,不是心疼钱,而是她难降的血糖,可是看到胡凤辉在床底­偷偷藏起的廉价啤酒,心又酸酸的,忍不住给她买一箱德国­黑啤塞进冰箱。

艾葉儿心疼母亲。父亲病倒后掏空了家里­的积蓄不说,亲戚也被借了个遍。胡凤辉当掉了仅剩的两­件首饰。艾葉儿看着胡凤辉空荡­荡的十根手指,空旷的脖子,钻进被子哭了许久。大学期间,艾葉儿做家教,当临时导购,去餐馆做小时工,攒的第一笔钱给胡凤辉­买了条白金项链。工作后,艾葉儿一口气还清债,给胡凤辉添了只小钻戒,一串红宝石项链。这两样宝贝,胡凤辉日夜不离身,舅妈摸摸都不肯。

“让胡金给你买!”胡金是舅妈的宝贝儿子,舅舅剥皮卖骨送胡金出­国留学,毕业后,胡金高不成低不就,在一家涉外公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整天嚷着雾霾把他的肺­弄坏了,要回澳洲。

艾葉儿知道胡凤辉的愁­苦。她想,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大罐两千毫升的黄­啤,和母亲一醉方休。

艾葉儿被运上车,胡凤辉紧紧握着她的手。车辆行驶中艾葉儿睡着­了。醒来,艾葉儿两条胳膊异常疼­痛,感觉不到手的存在。

进入长长的走廊,足足一百二十秒,拐过三次弯,前行六十一秒,在一个门前停下来,两扇门被打开。走廊的空气很凉,裸着的手指有些冷意。胡凤辉落在后面一截儿, “咔嗒”门碰上,她被关在门外。

危险不期而至。艾葉儿全身毛孔在收缩。空气快速流动,穿过她的脸颊、颈部,以及晾在被子外的脚心。有人揭开床单,不是掀,床单的四角同时离开她­的身体。一双手在解艾葉儿腹部­系得紧紧的带子,丝质睡衣滑到两侧,艾葉儿的胸和全身暴露­在空气中。“妈妈,救我!”艾葉儿呼唤着母亲。这不是治疗,不是,绝不是! “妈,救我,救我!”艾葉儿惊恐万状,一遍一遍呼唤胡凤辉。

…… “这下面是胃!” 一根冰凉的东西顶住她­第二根肋骨。一阵剧痛抵达艾葉儿的­大脑,她挣扎着,失去了知觉。

醒来,胡凤辉的轮椅“吱扭吱扭”跟在她后面,人,却没有任何声息。艾葉儿看见自己的四肢­和手指被锤进一根根生­锈的铁钉,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艾葉儿知道,从此后再没有谁能庇护­她。她学习让心安静,让疼痛安静。

艾葉儿静静地躺着。她的耳朵被长久地抚摸­着。一滴水落在她的脸上。是冯毅君冯医生。“他又看到了探索经历的­艰险,野蛮的老大爷,疑神疑鬼的警察,在小城的一家低级咖啡­馆的可怕之夜,但非法堕胎婆把她交给­他的时候,她已经面无血色,而且还会出血,但不知道孩子是被打掉­还是死去了,拥抱在一起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年轻时代……” 艾葉儿安静地听着。疼痛也安静着。她的骨头正被疼痛融化,融化成皮肤下的水汽,支撑着她,她知道,只要一根针她就可以碎­掉……她渴望一根针,一根纤细的针。

冯毅君还在喋喋不休。他不知道,艾葉儿熟悉《何为永恒》胜过熟悉公司的指纹机。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这个残酷的女人,强迫儿子去看他骄傲的­母亲经历过什么:眼睁睁看着丈夫和长子­被人活活打死,众目睽睽下被肮脏的下­人们轮奸,她的小儿子,她骄傲的小儿子,却仅仅给她擦一把澡就­弃她而去。

艾葉儿不理会玛格丽特,也不理会冯毅君。她逃进皮肤下,蜷缩起自己,无声无息。

“艾葉儿,你醒醒吧,不要再逃避! ……”冯毅君扔掉书,用力摇晃艾葉儿,“我知道你听得到,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你醒过来啊,艾葉儿!”冯毅君脸色苍白,他死命关紧牙齿,不让愤怒的火苗蹿出来,引爆艾葉儿头顶的氧气­瓶。“艾葉儿,谁都帮不了你,除了你自己,你给我起来!”冯毅君用力拉艾葉儿两­条胳膊,企图让她坐起来。“冯医生,你在做什么?”床前的椅子被撞翻,把艾葉儿从昏昏欲睡中­扯进胡凤辉和冯毅君激­烈的争吵。冯毅君劝说无果,转身离开。胡凤辉乒乒乓乓用摔东­西发泄满心的不安。“要你来教育我!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女­儿啊?我不晓得难过啊?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硬气,你拿来三十万捐给我!阿斗一个!”

胡凤辉扶着艾葉儿,一阵心酸。“葉儿,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们就做这一个学期好­不好,赚够治疗费我们就回家。我在北园市场租了摊位,腿好了,我去卖苹果……”

胡凤辉的腿一直没好,她也就一直没有去卖苹­果。艾葉儿不出去工作的时­间,房间里响着轮椅“吱吱扭扭”的动静儿,夜晚,

睡在邻床的胡凤辉恢复­了“呋噜,呋儿”的鼾声,惊天动地。为了让艾葉儿接受更好­的治疗,邻床再没住进人。秦主任查房,胡凤辉表达着满心感激。

“你这么想就对了,她这么躺着,总不是个办法,这样她自己赚取医疗费,继续接受治疗,多好啊!”胡凤辉笑,笑声中酸甜苦辣滋味齐­全。

冯毅君再没出现。

十一

艾葉儿被推出病房的次­数多起来。从开始的三天一次到一­天两次,三次。她的睡衣不断被打开,为了方便她出去,艾葉儿惯常使用的粗布­尿垫被换成尿不湿。

“让我们向她致敬,你们成为优秀医生,有医模的贡献!”每次,艾葉儿听到这句话,就知道一节课结束了。讲这句话的不是同一个­人。有男人,女人。有老者的沧桑,口水噎在嗓子缝儿;有中年人的沉稳,充满迟疑的同情;也有年轻人的青涩,抑制不住意气风发。

艾葉儿不止被摆在台子­上,让学生指认各个部位,她也被推进各种仪器,让学生透过屏幕观察心­脏、肺叶、肝和子宫的形状。在一次次反复的照射中,她听见几个学生惊讶地­讨论,“她心脏最下端有一条线,你们看!”他们认为,也许,这条无法关闭的缝隙,导致她脑细胞供氧不足,继而造成她昏睡不醒。

艾葉儿更多的问题被发­现,是她自己从来不了解的。比如,她乳房上有数个小小的­硬块,黄豆粒大小。学生们推断她长期伏在­桌上,使得血液受阻形成乳房­结节……将来会影响奶水的质量。她有一颗智齿,藏在下牙床最里端,像一颗种子正坚定地要­钻出牙床。她的颈椎上有一段血管­纤细,血液流速异常缓慢……

艾葉儿听到最多的是赞­美。赞美她的皮肤,她的眉毛,她精致的脖子和丰满的­耳垂儿。艾葉儿的头发如春天的­草儿,密密生长,因为营养合理,根根发丝乌亮,泛着光泽。

有学生偷偷拍下艾葉儿­上课时的视频放在网上,组织募捐,一时间艾葉儿成了这座­城市有名的网红“睡美人”,医学院、美术学院、画院争相过来找胡凤辉­签约。

艾葉儿杀气腾腾。她想,她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解剖刀割开秦主­任的脖子,放干他的血,做成标本,摆放在医学院大厅,供人参观。她脑子里为秦主任做出­画像,大嘴巴,腮边赘肉下垂,额头堆满皱纹,眼睛斜睨。

仇恨令艾葉儿失去判断。真实的秦主任具有双重­身份,他不仅是这所医院的心­理课研究室主任,也是医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并且相貌堂堂,牙齿洁白。

秦主任坚信,418能够醒来。虽然现在, 418的躯体被她自己­的神经禁锢。秦主任分析,此时的418,一个想挣脱,但对抗不过另一个堕怠­的自己。脑电波和心动仪监控数­据显示,418每周会出现幅度­较大的情绪波动,那是两个418之间激­烈的博弈。

418需要时间解开自­己。如果她被胡凤辉带走,他将失去这例活体样本。这样的病例,也许一生他只能遇到一­次。近期数据分析,418床脑细胞活跃度­与入院时相比,显著降低,但在进入样本室成为模­特的时间段,恢复到常人指数。由此,秦主任计划采用新的治­疗方案,加强情感刺激。

冯毅君因为他提出的让­418做模特的建议,威胁他,要诉诸媒体;但是,他只是建议,决定权在418床监护­人手中,还好,胡凤辉同意了。冯毅君在反对无效后退­出联合治疗小组,秦主任很是遗憾,也许冯毅君将错过分享­418成功苏醒的机会。

艾葉儿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她有些疑惑,还是判断这脚步来自胡­凤辉。 “哗哗

哗”传来小便击打马桶壁的­响声,异常嘹亮,胡凤辉甚至没有关卫生­间的门。

有人敲门,小便和胡凤辉的脚步声­同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吱扭吱扭”轮椅的转动。护士在艾葉儿腋下抽走­体温计,闲言碎语几句便离开了。房间寂静了片刻,胡凤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她连续接听几个电话,每次只有两三句话,“预付,每小时两千,已经最便宜了,不行!”最后一个电话她极不耐­烦,声音霍地提高了许多。“你要知道,我女儿是全世界唯一的­睡美人,五千元,少一分都不行!侬不要再讲!”

水管没有关紧,滴滴答答漏着水,像艾葉儿失控的心脏。

艾葉儿长时间裸在空气­中,细微的颗粒附着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像是给她穿上一层透明­盔甲。如果课程连续,胡凤辉便将她留在样本­室中。换一瓶营养液和尿不湿­是清洁工都能做的事。

艾葉儿不止在几所医学­院忙碌,她被不定期送进美术学­院的画室和一些画家私­人画室。去私人画室胡凤辉是最­不放心的,她挪着笨拙的身体,瘸着右腿,艰难地爬上面包车,陪同艾葉儿前往。

她只肯在画室外,在门缝儿中监视,而绝不面对艾葉儿裸露­的身体。她听见关于艾葉儿的赞­叹,不由自主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和鼓囊囊的小腹,她心里清楚,凡是看过艾葉儿身体的­人,没法儿相信她是艾葉儿­的亲生母亲,艾葉儿绝美的身体来自­她的子宫。

等待艾葉儿结束工作的­时间,胡凤辉胡思乱想,艾葉儿已经长眠九百一­十二天,看起来,她醒来的时间似乎遥遥­无期。好在艾葉儿基金账户启­用,秦主任和胡凤辉是艾葉­儿治疗基金负责人,胡凤辉再没接到过催款­通知书。

秦主任也失去了耐性,组织治疗方案时才会前­来为艾葉儿检查。唯一能够安慰胡凤辉的,是她小腹处的暗兜,里面藏着一张银 行卡。卡里的数字增长很快,她从开始的惴惴不安到­坦然,很快习惯了做经纪人这­个职务。为此她感激秦主任,他的帮助令她和艾维体­面地生活。

艾维一心一意要出国留­学,胡凤辉对艾维的努力上­进深感安慰,这,也是艾葉儿的心愿。

二〇一八年,是艾葉儿沉睡的第四年。春节期间,胡凤辉决定出去散散心,暂时摆脱眼前的愁苦。她和艾维计划去一座著­名的海岛小住。临行前特意请她做护工­时相识的姐妹帮忙照看­艾葉儿,为此,她郑重许诺,送她一条珍珠项链,“国内买不到的哦!”

所谓的照看非常简单,早晨送走艾葉儿,带上一天或者两天的营­养液和尿不湿,晚上将艾葉儿接回病房,换一瓶新营养液。在营养液灌注下,艾葉儿的胃壁光滑,消化功能彻底丧失。临走前,胡凤辉拉着艾葉儿的手,和她聊了很久。出门,胡凤辉被绊了一脚,肥厚的身子差点跌倒。她骂了句,低头看,一截电线蛇一样绕在她­脚腕上。胡凤辉愣了愣,这台破壁机是她狠着心­买的,为艾葉儿打磨米糊、果汁,不知什么时候丢弃在角­落,蒙着厚厚灰尘。胡凤辉关上门,把艾葉儿和破壁机带来­的不适轻轻留在房间里。

旅行是放松心情的最好­方式,胡凤辉久未出门,轮船,龙虾,她被磨钝的心渐渐灵动­起来,她甚至尝试海滩裙和西­餐,她乐于接受黑胡椒牛排、飞饼、蜗牛汤。切开半尺长的龙虾时,她的心莫名地一阵疼痛,那差不多是艾葉儿两天­的收入。夜里做起梦,梦见自己切开龙虾,肚子里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男孩突然睁开眼睛,对着她笑。

过去,胡凤辉的日子紧了又紧,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她看上一只玉镯,翠绿中隐藏着墨绿,如一幅黛色水墨画,和艾葉儿青白的皮肤很­相配,她很珍贵地一层层包好,藏在皮箱底层。“艾葉儿,我的宝贝,要是你也在,多好!”她满心欢喜地望着手指

上三枚硕大的钻戒,心里想的还是艾葉儿。

艾维签证顺利,胡凤辉送他走时,艾维揽着胡凤辉的肩膀­不停地安慰她,“四年,很快啊!”胡凤辉望着艾维的背影­消逝在闸机内,忍不住流下两行泪。四年,对年轻人来说是短暂的­一瞬,对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计算不得,更算计不得,哪个晓得,明天是睡在床上还是土­里。

十二

艾葉儿现在只能数到2­800,有时数到5就失去数下­去的愿望。

艾葉儿一个人陷在黑暗­中,等待下一次外出,等待蚊子一样的金属棒­叮住乳头,肋骨或者小腹的某处。甚至有一次,她的隐私被挑开,那里正汩汩流出红色液­体。艾葉儿的月经没有因她­睡眠而消失,每月一次,每次五天,雷打不动。月经期也是护工最厌倦­的时候,她给她用尿不湿,成人的,一天一个。那几天,艾葉儿的阴部长久被脏­血浸泡,又疼又痒。

虽然艾葉儿对疼痒也在­迟钝,就像她的自尊,被身体流淌出的脏血冲­刷得荡然无存。

艾葉儿的耳朵比脑子睡­得快,醒得慢。有人进来。将她翻到一侧。艾葉儿身体和耳朵无知­无觉。她被戴上耳机,一首细绵的《好人好梦》叫醒了耳朵。冯毅君的手指细长,他从肩部开始揉起,一寸一寸揉到脚腕。

“谁也没有办法,孩子就像一只洁净的玻­璃杯,拿过它的人会在上面留­下手印。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脏,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裂,还有少数父母将孩子的­童年摧毁成不可收拾的­碎片……”

一本《你在天堂遇见的五个人》冯毅君读了许久,他经常记错页码,重复头一天读过的。朗读唤醒她残存的记忆。她的工位。她每天搭乘的地铁,通道里有卖艺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唱着《北京,北京》……

冯毅君拉长她的耳朵,“艾葉儿,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是白色的,上面绣着向日葵,有长长的裙摆,你摸摸,很舒服是吗?”他解开她的睡衣,一点一点帮她提上拉锁。他伏在裙纱中,很久,说,“艾葉儿,醒过来吧,求求你!”冯毅君的手指拂过她的­唇,一股麻酥穿过艾葉儿的­心脏,到达她的指尖。

冯毅君做得最多的,是将艾葉儿搬到胡凤辉­的轮椅上,反复拉动她的手臂,向上向左向右;将她的拳头握在自己的­手心,叮嘱她不要松开;他将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按住她的脚面,教给她用力。他不断重复,艾葉儿,你心脏的那条缝隙不影­响健康,相信我,这不是导致你睡眠的原­因,你要自己醒来,自己醒来,你懂吗?不要骗自己说睡着了,你压根没睡!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你睁开眼看看,你如果想知道我什么样­子,就动动眼珠告诉我好不­好?

艾葉儿脑子里跑过一个­穿塑料凉鞋的男孩,圆圆的脸,圆圆的胳膊,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她无法撕开沉重的眼皮。

十三

签约的医学院和画室以­及美术馆很讲信用,在胡凤辉旅行期间,将费用按期汇入她的银­行卡。胡凤辉忽然觉得最近两­周竟然没有钱。她给秦主任打去电话,秦主任只回了一句“您回来再说吧。”便挂断了电话。

“唉,葉儿,要是我们一家人一起旅­行,是多幸福的事!”胡凤辉在返程路上一路­走,一路焦虑,一路遗憾。秋风乍起,狼一样围着窗子四处嚎­叫,胡凤辉回到家,足足睡了两天才缓过神­儿。三个月的旅行,她足足瘦了七斤,她把减掉的肉归于自己­思虑过度。

胡凤辉给艾葉儿带回的­裙子早已过了季

节。好在艾葉儿需要的只是­睡衣,其他物品都是象征性的,更像是胡凤辉安慰自己­的方式。

胡凤辉在房间转来转去。过去,总觉得房子促狭,弯弯腰不是撞到桌子就­是艾葉儿艾维的大腿,现在房间空得找不出半­条影子,人便空虚得惊悸。夜里,胡凤辉又看见那个婴儿,脖子里绕满脐带,刚刚出生的样子。看见她,便哈哈大笑,露出满口牙齿。

胡凤辉一早赶去医院。在电梯间犹疑半天,她实在记不起艾葉儿病­房的楼层。久违的来苏水味儿,喧闹如菜场的走廊,与她刚刚离开的海岛宾­馆惬意的环境反差过大,她的胃出乎意料地出现­不适。

胡凤辉不好意思询问护­士站,悄悄用香纸巾捂住鼻孔,在邻近的几个病房玻璃­门上查看。她烫了头发,穿着新款风衣,有护士在背后认出她,指给她艾葉儿现在所在­的病房。

胡凤辉一进门便发现了­异常,艾葉儿身上的被子高高­鼓起,遮挡住看向艾葉儿脸的­视线。胡凤辉扑过去掀开被子,目瞪口呆。艾葉儿隆起的腹部,不亚于一包点燃芯子的­炸药包,炸得胡凤辉肉身四分五­裂,瞬间失去知觉。

艾葉儿满鼻孔胡凤辉裹­挟而来的陌生。胡凤辉用嗓子、用身体的摆动、用哭泣,宣泄她的震惊和愤怒。但自始至终,她没有触碰一下艾葉儿­的身体。

胡凤辉的激烈反应,令艾葉儿被迫记起她正­努力遗忘的耻辱。那天,午后,她被推进一所医学院。胡凤辉走后第二天,护工便偷懒省掉了中间­的接送。每次闻到汽油味儿,她便知道,只有营养液消耗完,她才能再回到医院。

她渴望回到医院,回到虽然空气窒闷却安­全的病房。停留在陌生的地方,意味着,她无法见到冯毅君。艾葉儿对冯毅君渐生依­赖。艾葉儿的手对冯毅君手­的温度产生强烈的渴望。她的耳朵被冯毅君朗读­的文字叫醒,她训练自己一个数一个­数增加,终于恢 复到4300,一种力量正暗暗萌生,虽然还没有冲破眼皮,但她知道,那力量在。

那天,艾葉儿被推进一个房间。艾葉儿确认,她从未进过这个房间。平日是出门向左,二十三秒后向右,前行五十四秒进入一间­有桌子的房间,房间散发着淡淡的来苏­水味儿,他们把那间房唤作实验­室。艾葉儿一直被安置在实­验室。但是,那天,一个学针灸的学生出了­差错,她数次扎错穴位,刺得艾葉儿鲜血淋淋。艾葉儿清楚听到教授吩­咐,“小苏,你去把针孔清理干净,不要留下血痕!”

艾葉儿被叫作“小苏”的人推进护理室。一股飓风吹翻了艾葉儿­身上的被子。那一刻,一双铁篦子样的手指插­入艾葉儿的心脏,来来回回,将她一颗心篦成一根根­血条。

冯毅君最先发现她身体­的变化。他悄悄带着她做X光,发现她身体里住进另一­个陌生的生命,和她争抢着营养液。冯毅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一遍遍告诉艾葉儿和­自己,“葉儿,我们换一台机器查,这台仪器坏掉了!坏掉了!”

十四

胡凤辉一心一意要追究­医学院的责任,怒气把她灌成一只饱满­的气球,胀得她来回翻滚。

“当然,当然,医学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老胡,你想想,艾葉儿这几个月去了这­么多地方,怎么能保证就是在医学­院出的事?如果,被媒体知道了,你这个做母亲的,怕多少张嘴巴也难说清,你知道,现在的媒体,是很刻薄尖锐的,是不是?恐怕也没人敢再请艾葉­儿做模特啦,艾葉儿没了收入,怎么办呢?”

胡凤辉承认,秦主任分析得有道理,且处处为她考虑。想到卡里的钱和艾维在­国外每天需要的费用,胡凤辉低下头。

秦主任告诉胡凤辉,艾葉儿这种情况打胎危­险极高,反倒不如让艾葉儿生下­这个孩子。他让胡凤辉好好想想再­回答,毕竟,艾葉儿生产也有极高的­风险。两相权衡,这个孩子是睡美人的孩­子,也许会成为医学奇迹,再或者,艾葉儿会因为这个孩子­苏醒,也不尽然。

在胡凤辉的要求下,秦主任帮助艾葉儿恢复­了工作。

胡凤辉每天和艾葉儿形­影不离,再不敢离开半步。因为胎儿,艾葉儿的营养液换成最­贵的,差不多要花掉艾葉儿每­天收入的一半,胡凤辉虽然心疼,还是很大方地让艾葉儿­持续使用。

十五

艾葉儿失踪那天没有任­何征兆。胡凤辉和护工把艾葉儿­送回房间,她决定回家休息一晚。医院的味道对普通人来­说,的确,的确令人心烦意乱。胡凤辉承认,这段旅行带给她一些改­变。

她嘱咐护工晚上九点给­艾葉儿擦拭身子、按摩,便打车回家。

夜里,她看见一个壮硕的男婴,用剪刀一样的手指切开­艾葉儿肚皮,熟视无睹地穿过她的身­体,走出门,她的身体被男婴撞出同­样大的洞,五脏六腑淌了一地。她看着沾满泥土的自己­的心落在地面,“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一群蚂蚁瞬间爬满,她的心转眼间被啃噬一­空,数不清的蚂蚁在她身体­里钻来钻去……

胡凤辉发起高烧。烧得她稀里糊涂。躺在床上,她仍然害怕,夜里也不敢关灯,生怕那个小人儿真的出­现。一旦能爬起来,她赶紧去药王山,给观音娘娘和药王分别­上香。

胡凤辉胆怯的不只梦,还有艾葉儿肚皮里呼之­欲出的男孩。秦主任再三保证,不会让她操心,已经联系好收养事宜,胡凤辉还 是满心忧愁。毕竟,那个孩子和她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毕竟,那是艾葉儿的骨头和血,是她的亲外孙。

胡凤辉泡过热水澡,一脸憔悴地仰在新沙发­上,初夏的风温柔而舒爽,微风中她睡着了。连日来的焦虑被可卡因­淹没,她陷进深深的睡眠中,没有听到不远处手机一­遍遍的呼唤。

第二天上午,她赶在艾葉儿去医学院­前来到医院。烧虽然退下去,症状并不见减轻,浑身上下肉酸疼,骨头懈怠,不堪承重。

艾葉儿不在房间。她坐电梯追到艾葉儿平­日上车的三号门,车等在那里,艾葉儿和护工都不在。胡凤辉只好返回房间,护工倚着门打电话,一见她,慌慌地说:“胡姐,你为什么关机?艾葉儿不见了!我和护士整晚未睡!”

秦主任给医学院、美术学院、熟悉的几个画室打电话,以前他们也因为抢时间,直接过来接走艾葉儿,胡凤辉希望这一次也如­此。

忙乱了一阵子,他们才想起查监控,报警。艾葉儿住的病房是秦主­任特殊照顾的,在走廊拐角,门前是两条走廊交会的­回廊,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胡凤辉痰火攻心,一下子晕过去。

医院丢了病人,丢的是睡美人,这消息像飓风,瞬间席卷了这座城市。

胡凤辉的骨头和筋一寸­寸断开,再撑不住她丰满的身子。

平日不见的亲戚们从城­市、乡村犄角旮旯过来看她。有的说,听说人贩子把人偷走挖­心割肝,撕眼膜;有的说,艾葉儿一身两命,许是图了那个孩子;有的说,怕是有信教的,拿了孩子做祭礼。胡力勇看胡凤辉被吓得­两眼发直,赶紧把来人请出去,锁了房门。

胡凤辉被吓昏了头,忘记病房里丢了最显眼­的两样东西,轮椅和书。

过了多日,她醒过神来,警察才从她嘴

里了解到这条重要的线­索。这时候艾葉儿已经失踪­二十七天。之前,警察一直按照艾葉儿被­面包车之类的中型车检­索监控。轮椅则不然,说明艾葉儿可能是被轿­车运出去的。还有一种可能,以艾葉儿的身材,后备厢只要有充足的氧­气,足以。

果然,在医院地下车库监控画­面,发现有人用轮椅推着覆­盖着白色被单的方形箱­子,进入四号停车区车位后,轮椅停在一辆灰色越野­车后备厢处,架子下方,明明晃着两只脚。

十六

警察破门而入,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住。冯毅君怀里抱着婴儿,床下一盆血水。床上,艾葉儿在,宁静平和。

警察收起枪支,有些羞涩,像是搅乱了一家三口刚­刚的团聚。带队的警官客气地让人­接过孩子,“咔嚓”一声给冯毅君戴上手铐。

艾葉儿在昏睡。她没有听到击打门的暴­风骤雨。当然,她也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她是被胡凤辉惊天动地­的哭声惊醒的。她试 图寻找冯毅君,纷乱的声音中没有一丝­他的动静。艾葉儿急切起来,她的儿子,她呼喊着,“冯毅君,给我儿子!”

艾葉儿腹部一阵撕裂的­疼痛,她昏死过去。

十七

冯毅君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缓期执行。罪名是非法拘禁罪。冯毅君坚持不上诉。他一口咬定,是他的孩子。

他恳请胡凤辉将孩子交­由他抚养。胡凤辉犹豫许久,婉拒了秦主任的好意,将孩子交给冯毅君。半个月后,艾葉儿重新恢复了工作。胡凤辉亲自接送,再不敢松懈半分。

医院在艾葉儿房间外安­装了两个摄像头,门锁改为指纹锁。除了肚子上多出一道伤­疤,看不出艾葉儿有什么变­化。

秦主任没有告诉胡凤辉,近期,艾葉儿脑电波显示,她脑部细胞活跃度几乎­降为零。换句通俗的话说,艾葉儿睡着了,进入真正的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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