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早晨(外一篇) / 王国华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谁比动物更凄凉》《书中风骨》等十七部作品。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现居深圳。
新鲜的阳光从树缝间渗下来,一片斑驳。在最亮的那片阳光中,两只蚂蚁正触碰彼此的触角,不知它们在聊些什么。杧果树上,丰满的杧果渐渐由绿变黄。露水紧紧扒着光滑的果皮,一点点往下滑,终于还是没有挺住,忽地掉在草地上,砸得草叶弹了一下。
我走出电梯,看到的世界是醒着的。所有的事物昨夜都没睡去,一直睁着眼,定格在那里。等我遇到它们的时候,谁按动了播放器,它们开始以正常的速度运行。
迎面而来的老人,推着手推车,东张西望,左看右看,像在寻找什么人。他头上的帽子有点歪,手推车里的孩子也戴着帽子,遮住半个额头。孩子的脸蛋儿白嫩,手指头含在嘴里,笑嘻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他的前世,他认出我来了。
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舒缓地打着太极拳。整齐的服装,整齐的动作,音乐不躁不烈,音量也不大。如果她们总是这个乖乖的样子,其他 业主怎么会反感呢?
一个大胡子中年人牵着他的宠物狗从我后边走到了前边。那是条黑白花的狗,四条短腿迈着极快的碎步,尾巴使劲儿摇啊摇。它的尾巴和天上的事物似有隐秘的联系。它在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但上面的事物可以听懂。
大叶榕的气根垂下来,直直地扎在地上,钉在那里一样。那些比较细的,还没来得及抓住土地的土褐色气根,被风一吹,轻轻摆动,貌似荡秋千。棕榈树站在路的另一边,无遮拦地伸向天空。四楼的住户从窗户里伸出手来就可以摸到那巨大而坚硬的棕榈叶。我数次抬头,都没看到一只伸出来的手。
这个不大的小区里到底有多少种树木,它们晚上都做些什么?我想从它们的一举一动中看出端倪,终究没看出来。这些树太有城府了。
这是深圳一个普通的早晨。和暖的风吹出摄氏二十二度的舒适,世间万物都情不自禁张开了汗毛孔。我要到小区外面的市场上去买
早餐。
我像一尾鱼,汇入群鱼中间。小区里的一座座高楼,恰似一座座暗礁。蓝蓝的天空就是大海,淹没了它们,从天上一直蓝到地下。微风如水,在万物中间见缝插针地荡漾。那些鱼一尾一尾和我擦肩而过。互不影响,互不阻拦。偶尔互相瞥一眼,也都满含着温馨和暖意。
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新鲜的,好像从画上刚刚走下来。
邻居阿姨骑着一辆自行车和我打了个照面。那辆车就是她的腿,她走到哪里骑到哪里。我见到她,多数时候是在车上。她用微笑跟我打招呼,脸上的皱纹与路边的紫荆花相映开放。
她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孙子已上幼儿园,孙女还小。孙女见了人就喜欢“啊”“啊”地叫,嗓门好大。我说小家伙长大后应该当歌唱家。两个孩子的各类用品从他家客厅里蔓延出来,一辆脚踏车几乎摆到了我家门口。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烦。一看到那个踏板车,就想象到她的孙子在楼下的大榕树下飞快地滑着走,还不忘冲我们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邻居偶尔来敲我家门,有几次印象比较深。一次是阿姨说自己不会填写快递单,她的儿媳在电话那头告诉我一个地址,让我帮着填写;一次是阿姨送来一个好大的柚子,我们吃了好几天;还有一次,半夜被门铃惊醒,当时还生气谁这么讨厌,原来是邻居下夜班回家,发现我们的钥匙还在门上插着,提醒我们拔下来。
当年住在北方某城,楼上邻居每天使劲跺脚,真是使劲跺,关门也是用力“咣当”一下子,大清早把楼下的我们震醒。晚上则要等他们睡觉后我们才能睡,否则被吵醒再也睡不着了。也客客气气地去说过几次,对方虽冷着脸说“好的”,但接下来该闹还是闹。我心灰意冷,楼下偶遇也不愿意搭理他们了。
对一个城市的喜欢或者厌弃,与你的邻居有关,与你接触到的笑脸的多少、冷遇的多少有关。一个人离开一个城市了,不是这个城市 把他怎么样了,而是这个城市里他接触到的人,给他的温暖不够多,让他冷。
小区保安是广西人,他有时坐在亭子间,有时出来帮邻居开门。尤其过年前后,更是笑脸迎送每位业主。深圳过年要发利是。业主兜里揣一摞红包,内装十元二十元的新钞,看见保安、清洁工甚至公交车司机,都发一个。“笑脸人”更容易多得。一对保洁夫妇每逢大年初一准时坐在楼下门口的石凳上等着。忙活一年,就等此时的年终奖呢。只是微信红包盛行以后,传统的纸质红包陆续少见,所以我想建议那对夫妇各持一个手机,让邻居们扫码支付。
此时,这位年近五十的保安正以哈欠迎送晨光。他仰着头,嘴张得很大,如果不是脸皮绷得紧,这个哈欠简直可以把整张脸裂成上下两半。
两个小区之间的路,原先没有名字,两边都是乱摆的摊位。如今摊位全部取缔,而那些人还在。农民在一块土地上生活几代,这块土地就属于他了,那些摆摊的人也有这种想法。他们不会轻易离开。补鞋老头从马路牙子上挪到了超市门口,他远远望着自己当初的地盘。城管不让他在那里摆,他也不让别人在那里摆。他会自发监督。那是他的一个故乡。
几个收废品的人,则从超市门口挪到了树下。他们都来自河南,口音一样,骑着同样的三轮车。有时候围坐一起打扑克,有时候静静地刷手机,看视频,一边玩一边等。总会有某个小区居民把他们叫进去,把丢弃的东西拉出来。
当初我家搬进新居,想把前业主的一个大理石茶盘卖掉。他们不但不给钱,还朝我们收了好几十块钱的搬运费。
卖花人从十字路口搬到了路边。他的手推车上常年装着各种鲜艳的花朵和嫩绿的绿萝。我多次从他那里买盆栽。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他的花总是一副怒放的样子,而我买的红掌、
发财树、多肉、白玉兰都活不过半年?我终究没有问,怕他笑我笨。
重新摆布的格局,让街道看上去整齐多了。马路两边装上了很高的隔离栏杆。店铺在早晨和傍晚会把商品摆出来,或把桌子摆出来,但无法摆到马路上。老太太们在超市门口排队等着买打折的鸡蛋。队伍拐了一个弯,差点挡住另一个店铺的门。
这个超市是敞开式的,两面没门,浓重的水果味弥漫在空气里。橘子味尤重。如果我给它起个名字,就叫“橘子超市”。
林立的店铺。水果专卖,青菜专卖,山东大包子,汤粉店,沙县小吃等。店主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回头客。如果她看到你在另外一个店铺买同样的东西,下次去的时候,可能会笑着对你说,老板,好久没见了,我家的水果便宜又新鲜,让你不好意思轻易地离开。
这些店铺也会毫无征兆地停业。几天过后,换了另一个招牌,新店主像上一个店主一样热情地招呼你,老板,来啦。这时候尽量不要问,前店主去干什么了。不问人隐私,是约定俗成的礼貌。
青菜店门口站着两位老妪,说着粤语。可以看到音节和音符从她们嘴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去,飞向天空。我曾多次在这家店铺买菜。买一块钱的葱,两三根而已;一个茄子,几根香菜,店主也不烦。那时我一个人在深圳漂泊,妻子带着女儿在北方读书。我完全可以在外面吃快餐,还省事。我做饭更多是为了摆脱孤寂,让我在租住的房子里感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即便在这个最年轻的城市,早晨的市场,依然是中老年人的地盘。他们的手上拎着各式各样的塑料袋。人的手里一定要拿点什么,才有安全感。远古时代的人,手里拿个石块或者木棍,随时防身;有那么几百年,上至皇室,下至平民,手里都拿一个“如意”。尊贵者拿金如意、玉如意,下里巴人拿木如意、竹如意。 当下的人呢,自然是拿一个手机。小时候看到农民拿个马鞭或铁锨,老人拿个拐棍。两手空空的人是孤独的,他们无法确认自己能否依靠空空的两只手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那些拎着青菜、油条豆浆、打包肠粉、炒米粉的人,无论男女,表情从容,干净。你可以感到他们对这个世界是满足的,世界也给了他们足够多。手里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将他们和外部世界紧紧连接在一起,他们与这个世界毫无隔膜。
我在他们中间走着,忽然就忘记了目标。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似乎不做什么不去哪里也没有什么。似乎走进这家店铺和走进那家店铺也没有什么区别。似乎走路或是停下来都没有关系。尽头是什么,我不去想,也不在乎。
这条街道不到五百米,可我仿佛永远走不到头,就像走不出这个无尽的早晨。
茁壮的中午
那些声音来自小区广场中心地带,缓缓地上升。先落在棕榈树的叶子上,停顿了一下,接着往上跳,跳到了棕榈树的顶端。又接着往上跳,到了五楼的阳台上,再沿着下水管道往上爬,一直爬到十六楼。在楼顶都可以听得到。那是孩子们的声音。有的是一个孩子喊另外一个孩子:张梓涵,张梓涵。
有的是号哭。一个小孩把另一个小孩碰倒了,摔在地上的孩子哇哇大哭。旁边的孩子也不搭理他。号哭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又变成欢笑。
有的是纯属莫名其妙发出来的声响,站在那里“啊”“啊”地叫喊。
他们的时间是凝固的,仿佛从早到晚一直在那个被称为花园广场的几百平米的空地上。也不回家吃饭,也不睡觉,也不上厕所。
露天的游泳池里一片喧嚣,十多个孩子在互相喷水。教练坐在池边,吸着烟,看着他们。
有时候吹一声哨子,有时候就直接大喊:不要闹,不要闹。水花遮掩了我的视线。阳光在水花上跳跃。孩子还可以细分为更多的年龄段,三五个月的婴儿,两三岁的幼儿,七八岁的儿童,十来岁的少年……每一个层级都囊括了数不胜数的人。他们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生生不息,层出不穷,参差不齐。这些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呢?站在街头看看人群构成或许就有答案了。深圳的年轻人真多。孕妇真多。哪天出门没碰到几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就像吃饭没被人称呼为“老板”一样奇怪。
同样的城市,有的在渐渐变老,有的却持续着多年的年轻。
深圳人很多来自潮汕地区,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都想方设法多生孩子。其他地方,家家户户一个孩子,一家六个大人守着一个孩子。在这里,可能是一个老人守着五六个孩子。孩子多了,物以多为贱,无论城中村还是花园小区,几乎都集聚着一簇簇“散养的童年”。他们一个个在车前车后奔跑,在街头摊贩那里抢购明显粗制滥造的小食品。
此时,忙忙碌碌的成年人也许在地铁里,也许在办公室里,也许在咖啡馆里。咖啡馆里也是奔忙。支撑起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细胞。他们的存在,也似不存在。只有孩子们的闲暇在中午凸显出来。
被砍伤的一棵蒲葵。硕大的叶子掉了半边。另外一半儿像被割掉了半边脸的人,惊悚,但挺立在树枝,并没枯萎。连萧瑟之气都没有。它似乎也不想把失掉的半边补回来以获圆满,而是集中精力用在剩下的半边上面,一心一意地绿。
这棵强大的植物,产生意识之时,可能想到过受伤,但就没有想到过死。路的两侧都被水泥和柏油封上了,只要有一丝缝隙,它就能钻进去,在地下转来转去,找到自己扎根的地 方,然后汲取水和养分。天上总有雨,地下也总淌着水,它不用担心渴死。只要专心守护自己的绿就行了。几朵硕大的木棉花,在地上砸出几个若有若无的浅坑,嵌于其中,红得刺眼。你走在路上,风在上面对木棉说了几句话,那几朵木棉绷不住了,掉了下来,差点砸到你。其实砸到也没关系。三天之后你从那儿经过,看到木棉花还在理直气壮地红着,叶片的边缘开始变黑,水分却没有减少,似乎等着风来,把上次留下的话说完。
直到有一天,一场雨把它们冲进下水道,汇入小河,流进大海中。你在海边遇到一朵木棉花,看看周围并没有木棉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它自己也不说为什么,只管继续红着。
树木们都在蓬勃地长着。它们在这个小区里都还没有超过二十年,但它们已喊成一片,尤其在刮风的时候,树声淹没了小区里的人声、鸟声。它们和孩子,和小区里的一切,都不顾一切地茁壮。
从高处看下来,城市只是很小的一个固体。小区是整个城市的微小的组成部分,小到不值一提。靠近它,再走得近些,把小区里的每件细节都放大开来,你看到的却是一个绽放的物体。
这个生机勃勃的、成长着的物体中,还有更多更细小的物体。那些更细小的物体也是生机勃勃,蓬勃向上。树下有草丛,草丛里有爬过的虫子。虫子也在生儿育女。它们的一生也同样繁茂。在它们的世界,会把某一棵草当成大树,用以遮阴。它们会日复一日地等待草叶上挂下露水,一颗露水足够一条虫子饮用。一个针眼大小的洞穴,就是它们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安居房。
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下去,有无限的更小。这么多的事物,人类有的受能力所限根本看不见,有的则是视而不见。忽略了这些看不见的,剩下的肉眼所见,都是茁壮的。
此时的茁壮是那么的强大,让你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事物的全部。它真的可以遮蔽你对未来的所有期待和想象。
幼年时总在夏日的场院里听老人讲神怪故事,其实是鬼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半夜都不敢回家了。满天的星光压低了夜空。老人不仅是故事的携带者,也是创造者。他们的故事充满了传奇性与神秘,让我们既害怕又充满了向往。
多年以后我也会成为老人,也应该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叙述的故事,添加的细节,能否达到那些文盲老人的效果,我不敢确信。我也不敢确信是否还有孩子愿意围坐在身边听我哑着嗓子细细地讲。
城市里没有这样的场院,没有高高的麦秸垛,没有随风飘来的远处杏树的淡香,没有地面升起的热燥之气,没有花蛇钻进麦秸垛,惊起一阵呼喊。
在故乡,我的奶奶九十九岁了。在过去的那些年,她可以看到一个孩子过满月,看到他长成半大小子,敲着锣在街头叫卖油条,然后结婚生子;那人的两个儿子也逐渐长大,各自成家;儿媳妇和他吵架、和好,再吵架;直到有一天,他头发灰白,卧病在床,两个月后被埋进村东头的坟地里。一个人的一生完全呈现在我奶奶这样的旁观者眼中。
今日的故乡已非昔日的故乡。我对那个农村并无留恋之情。那种生活的逼压让人无望。我为自己成为都市里的人而欣慰和庆幸。但我也丢失了什么。我在这里看不到消失。在匆匆忙忙的脚步中,我旁观的只是一个人的一部分。那些人有着各自的走向与可能,他们的人生丰富多彩,星罗棋布,但我看不到。就像这个中午。火热的,暴烈的中午。它所呈 现的,在一个打量者眼中,就是这个小区的全部。
我自己扮演的也只是一部分角色。好人、坏人、弱者、轻狂者、沉闷的人,一件事就会粗暴地将我定性。别人看到的我,也只是一个个的细节。
这么多的人,这么庞大的城市。人不可能无止境地增长下去。有一些人离开了,连手都没挥一挥,再也不肯回来。有些人消失了,但你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凭空想象,他们有的是老死在自己的床上;有的是遭遇车祸,出了意外;有的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还有的倒在了地铁口,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送到医院,却再也没法把他唤醒;有的自己解决了自己,方式惨烈。那些死去的人去了哪儿?你随处可见生长,轻易见不到一个离开。每一个出生和成长都被张扬与放大,每一个离开都悄无声息。有一些是人们刻意忽略,不把“离开”和“死”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不愿意提到“死”或者“丧事”这些“不吉利”的字眼。即使有,也装作看不见。看不见就是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让人忙忙碌碌,让人充实与幸福,为何要耽于忧伤,耽于发呆,为何要仰望星空?虽然灯光已经吞噬了星星。人们把逝者送到殡仪馆,哭一场,回来即刻投入热烈的生活。我参加过的葬礼,多是在早晨。越早越好,人们甚至不愿为此付出宝贵的整整一天。
这个中午被生机所控制。生机贯穿了一切,如一束光,照亮天空和大地之间的一切事物,遮掩了生活的另外一面。
在烈日下,不大不小的风中,慢慢地不断成长的一个城市。这些人的气质就是这个城市的气质,这个城市的气质就是这个中午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