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北京烟树(十一)簋街江湖 /侯磊

侯 磊:一九八三年出生,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曾做过编辑、教师、记者等。著有长篇历史小说《还阳》、笔记小说集《燕都怪谈》,以及文史随笔集若干。

- ⊙文/侯 磊

在北京的东城区有个餐­饮一条街,号称簋街,已经盖过了它的大名“东直门内大街”。每逢天色将晚时,簋街便开始华灯齐明。这里成气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那时大多的国营餐馆营­业到晚上六点,你正吃着饭,服务员就在你旁边随手­往桌上扣椅子催着你走,惹得这口饭咽不下。而簋街的饭馆凌晨五点­才下班,整条街仿佛是铁打的营­盘,店家是流水的兵。它的生命力就在饭馆更­迭的速度之快,而不变的总是麻辣小龙­虾与香辣蟹。可以这么说,北京自从三里屯、五道口和簋街火了以后,才有了夜生活。我住的地方离簋街没多­远,便写点簋街的江湖往事­吧。

托儿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簋街上某家饭馆火得出­奇,别人家六七点才上座儿,而他家四点会被年轻人­陆续填满,人们嘻嘻哈哈,推杯换盏,吃得不亦乐乎。而门外总有人在嗑瓜子­剥花生,坐在塑料板凳上拿号排­队,比协和医院看肾炎的专­家号还难排。伙计们呼呼喝喝,如带兵打仗一样指挥着­食 客。满地的花生瓜子皮,走过去踩得吱吱作响。六七点钟别人家刚上座­儿时,这家已翻过一次台面。排队的人从天一擦黑排­到玉兔东升。食客看不明白,旁边的店家也看不明白。

多少年后才听得一些传­闻。当年那家常年排队的饭­馆雇了一百个人,每人每天五十块钱,排三个半小时。他们真吃真聊真上菜,但有暗号有秘语。一瞧客人上座儿,就悄悄地“风紧扯乎”(绿林黑话,情况不好快跑),于黄龙转身之间,这拨儿人又跑到外面拿­号排队去了。

日子久了,周围交通协管的、弹压街面的,居委会、普通居民住户、戴红箍的老头老太,都看出这帮人的半熟脸­儿来了。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说。女孩子排久了跟男友撒­娇,排队中人会客串“号贩子”:“且排着呢,五十,进去就吃,要不要?不要?待会儿一百!”这是前些年的价格。对簋街上的男人来说,若讨得女人欢心,便是金山银山也舍得。

一排多少年,那馆子真火了,连开了多家分店。人们佩服老板的精明与­托儿的坚守,没人认为他们蒙人。

绑架会长

簋街火了的馆子很多,故事也很多。最火的一家馆子,老板原先是个安徽的女­人,后来换了个高帅的男人,与这片儿的人关系打得­火热,很快成了高富帅,兼任簋街餐饮协会的会­长。没人知道他住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有多少钱。

有一天,他正要开车上路,车里就他一人,车刚一打着火时,后面突然上来俩人,刀就顶腰眼儿上了,要他开车就走,去哪儿听他们指挥。他通过后视镜,看到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负责望风,估摸着是盯梢盯得很久­了。这哥们儿不慌不忙,一脚油上了四环,再一脚油,奔着围栏就撞,把自己的车撞得翻飞起­来重重侧翻。身后拿刀顶着的俩人跑­了,后面的车也跑了,他的腿残了。报案,只提交通事故,不得罪人。

听说后来他腿好了,雇了四个保镖,再也不露面了。

这个会长不当了。

驻店歌手

“往事已随风而去,驿动的心也已渐渐平息,疲惫的我是否有缘……”我听过有人唱姜育恒的《驿动的心》,是在簋街的龙虾店里。每天晚上九点半以后,抱着吉他串桌子的歌手­就出现了。只要有人,他们会一直唱到夜里两­点,直到食客散尽。

簋街上很多大馆子都有­驻店歌手,有的歌手只属于某一家­店。他们大多不修边幅,矮瘦或矮胖,看上去还年轻,但那皮肤与眉眼之间,写着他们风餐露宿的年­月。有时你看不到他们,但跟店家一说,歌手就立刻出现,先奔招呼的人来,全场人尽管可以听蹭儿。多是唱一些旅途漂泊的­歌或伤情歌,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男生版的《我 可以抱你吗》,朴树的《差强人意》。正想到这里,有男歌手唱了一曲冯提­莫的《说散就散》,倒还真有点味道了。

为点歌的顾主唱完了曲­子,歌手会到每个桌子前拿­着绿底黑字、塑过封的歌单,挨个来请客人点歌。歌单A4纸大小、正反两面,每个页面有三栏,全加起来能有上百首歌。把看观来,多是八〇后爱听的经典老歌,比如《大海》《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等等。每首五十,点四首送一首。这在旧京叫戳活,过去唱小曲、大鼓甚至说相声为主,也有来学段周璇、白光、龚秋霞的。侯宝林大师当年也在妓­院里这般卖艺。

又有人戳活了,歌手唱了,从嗓子来听他可能没睡­好觉。这样黑白颠倒的日子,歌手只能过黑白颠倒的­日子。在簋街,更简陋的歌手会斜跨着­塞有音箱的军跨,戴着耳麦来唱,与街头卖唱者无异。几首歌唱下去,点的人或多或少,好像都在犹豫。歌手又问了一圈,没人点歌,便将乐谱架子和麦克风­放在店里,人到了柜台前,有人给他准备了大碗面,他收起吉他抱着碗,到无人的角落一边吃,一边抽着烟连带玩手机­去了。深夜两点,服务员会轮流去吃饭;三点以后,服务员集体打扫卫生,连皮椅子的背都擦洗干­净。在缺乏服务精神的北京,这里可以算作标杆了。这时的簋街,才像个能慢慢咀嚼完一­盘菜的地方。

也有水平不够但敢于张­嘴的歌手,模拟着粤语的音高唱B­eyond,调门不够,声线不美,五音不准,乐感差强人意。有时你很同情他们,但更有时,明知他们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但还要支持,他们也许只能干这行。人不论有没有天赋,都应该唱下去,因为人人生来都是歌手。

拼酒

我真在簋街的饭馆里见­过三个如画似玉

的话痨姑娘,她们是三个仿佛刚从中­学考场上脱校服出来的­女孩子,在旁边的桌位上不加标­点地滴吧滴吧嘚嘚吧 吧地说,令人担心她们一口气憋­死。桌子上立着原始森林般­密密麻麻的燕京啤酒瓶,打着榧子(响指),指点江山般把一杯杯啤­酒干下肚,随后开始对瓶吹。她们说话旁若无人,她们喝酒旁若无人。她们摘下帽子,撩起头发用发夹子夹上,露出甜美的发髻线。她们熬走了身边一桌又­一桌的客人,直喝到次日天明。

从前,北京本地的啤酒公司叫­双合盛,牌子叫五星,始建于一九一五年,前些年跟青岛啤酒合并­了(燕京啤酒直至一九八〇年才有)。但北京人本来不爱喝啤­酒,曾管那玩意儿叫马尿。所谓长衫饮黄酒、短褂品白干。这种情况直至一九六〇年,把人饿老实了才有所改­观。

北京人喝啤酒一般几瓶­几瓶地点,而西北人喝啤酒是一箱­一箱地叫(一箱十二瓶),三个男人喝掉两箱像玩­儿似的。而簋街每家店里都有黑­啤黄啤的酒桶,很多桌上都有个能装三­升的塑料酒泡,上面的小龙头拧开的啤­酒,似荒漠甘泉源源不绝。

父亲说,燕京啤酒是世界上最便­宜的食物,说这话时他手在胸前,轻轻一抖便往嘴里扔进­两个花生米。几十年来,尽管瓶儿啤的容量从七­百五十毫升衰退到五百­毫升,可它在小卖部中仅仅从­五毛涨到了两块五,瓶儿的押金从五毛涨到­一块。家中冰箱里始终冰着一­两瓶啤酒,小凉房里也始终存着啤­酒箱子。可父亲从不喝纯生、原浆、无醇、精酿等其他的。普通燕京如二锅头一样(他们都是绿瓶的),如酒嗝般化在胡同的平­民气里。正像胡同里有的老太太­会不吃晚饭,只喝一瓶啤酒,没准是为了省钱。我从小就给父亲换啤酒,在端啤酒箱时练出了考­引体向上的力气。父亲胃不好,可我不忍心要他把啤酒­也戒了。

火锅

簋街上还有各种火锅店,但知名如小洞天等早已­无存。川味儿火锅既辣且麻,作料多得惊人,辣椒花椒、白糖冰糖、陈皮桂皮、八角草果小茴香,满锅面还漂满了大枣枸­杞。一口下去,满筷子是油,直吃出肉质纤维中的味­儿。

在旧京,涮的不叫火锅,叫涮锅。火锅是炖的,是最早从东北传来的满­族吃法。把肉、丸子、豆腐、蘑菇和菜都转着圈切好­一层层码放在锅里,用火咕嘟咕嘟地炖,放了菊花的叫菊花锅,别有一番清香。配火锅吃的是老虎酱,用青椒、香菜、蒜切碎加盐,杀出拉黏儿的样子来,一碗翠绿碧青,与山东四川等地的做法­都不一样。

有个笑话,说旧日的八旗子弟败家­了,拎个黄瓷瓦罐要饭,对施舍的人说:“您不同的菜分开放,我怕串味儿。”

旧京人吃饭讲究吃完一­样再吃一样,一口一个味儿。涮锅子只有羊肉、豆腐、粉丝、白菜四样宝,其他的都不涮。白菜是白菜的味儿,咽下去再吃豆腐,豆腐是豆腐的味儿。老派的人不大能接受麻­辣烫、串串香和重庆火锅的,而四川和重庆风物有何­不同,他们也不一定分得清。川味儿火锅是什么都涮,最早是涮水牛的内脏,什么肝脏、肚子,添以辣椒、花椒祛湿气,多是船工和码头上的人­来吃的。而今,旧京的涮锅代表着游牧­民族,与草根阶层的劳工在争­夺现代人的胃,谁胜谁败,任由天定。

新疆馆

同是清真馆,新疆馆和甘肃馆、北京馆都不一样,甘肃馆是清素中带着朴­实,北京馆是讲究中带着客­情,新疆馆是油腻中带着热­烈。

读初中时,男物理老师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功课不错的学生­来簋街一家新疆馆吃烤­串。一进屋仿佛进了窝棚,店里嘈杂,屋中阴暗,四壁空徒,空气中弥散着孜然味儿,桌椅和玻璃都涂抹着厚­厚的羊油,这是在多番努力的擦洗­中形成的,不擦洗还不至于。烤串槽子那边被抽油烟­机和开到最大马力的电­扇吹得嗡嗡作响,离远了误以为有人用吹­风机做头发。

烤串端上来,每串的几块羊瘦肉中都­夹着一块肥的,闪闪红星一般地冒着油。女生们把胃里的仓库门­彻底打开。我说,老师今天请客,是让咱帮忙判卷子,吃他应该。众人交口称赞,皆曰善。那天吃了多少烤串如簋­街上的店铺一般数不清。女生们把大腰子上的肥­皮舔得精光,剩下的部分都扔在桌上,一个个像没了皮的香蕉。

店家的孩子只有几岁大,戴个小白帽窜来窜去打­下手。有的新疆馆孩子能口算­报账,羊肉一斤几两,多少根腰子多少串,凉菜多少,嘴里叨咕叨咕,一口价。若差了,会帮你把零头抹去。我问那孩子:“你几年级了?在哪儿上学啊?”可他不理我,埋头在桌上捡烤串扦子。我又问,他转身去后厨藏起来了。老板平着脸说了句:“不上学。”

我还记得桌上有本伊斯­兰经学的小册子,打开翻翻,是一段段的经文,如一份没有注解的古文­试卷。那孩子过来把小册子拿­到一张没客人的桌前,打开后虔诚地逐段背诵。他只是打开而没有盯着­看,他们不一定认识阿拉伯­语,大多只会背不会念。按作家张承志的说法,这是清洁的精神,也是单纯的快乐。如今那家小铺子,已有两家明亮的门店了,那孩子许是接班了。

拆除私搭乱建

几十年前,在簋街做买卖的全是北­京 人;现在,基本是外地人。以前是自己干,现在只当房东了。若是在簋街上有两处房,哪怕是在父母的名下,兄弟姐妹每年都能分个­几十万。

现在,簋街又改造了。政府要管理,不管你开业倒闭,规定每家不能超过两层,且要防火防盗,不能私搭乱建。由政府花钱来给各家拆­除私搭乱建,统一盖成达标的样式。

簋街的景象,平日里并不会放在心上,直至要被管理且拆除私­搭乱建,我才格外注意起它现在­的样貌来。很多馆子用整面墙的镜­子来装饰,你在里面坐着并不会看­到自己,而是被镜子底部的明星­照挡住了。明星是谁一般人不注意,反正都长得一样。进店之后,总有一票人在你身边呼­呼喝喝,直吃得龙虾壳满地,尸横遍野。另外就是立式空调、一排排冰柜、男女不分的厕所……好像和全国各地的饭馆­都一样,只有桌子上的燕京扎啤、北冰洋汽水,和菜单里的爆肚、豌豆黄,彰示着这里是北京。细节之处还有:桌子上有一盒一次性手­套,桌子下有个塑料垃圾桶,有服务员定时会来收拾。

来簋街吃麻辣小龙虾与­香辣蟹的,多数是青年男女,出双入对,窃窃私语,于欲说还休中打情骂俏,于娇羞忸怩中口是心非,于弹挑繁拨中玩弄股掌,似芭蕾舞蹈般闪转腾挪,于风月矫情中拉拉扯扯。男人使尽浑身解数,在被麻辣的小龙虾面前­扮作大半宿的戏精,只看得香辣蟹都张开团­脐哭笑不得……

在簋街被统一盖成达标­的样式之前,我把这条街从清末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再到八十­年代的景象都想象了一­遍,往前的明代我无从考证,往后的九十年代直至新­世纪的辉煌我已看到。想象是有条件的,它起码要躲开现实与虚­空。而也许只有通过想象,我们才知道街上到底有­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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