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走向晴明和开阔——评蔡东的《伶仃》(评论) / 赵改燕

赵改燕: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毕业于南开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 ⊙文 / 赵改燕

这些年身陷俗务,疏于写文章,阅读习惯虽一直保持着,但很少遇见引发情感共­振的文字,也没有提笔应和的愿望。这次读到蔡东的短篇小­说《伶仃》,一时心里却有很多话想­表达出来。“黄昏的时候,卫巧蓉走进一片水杉林。通往树林深处的小路逐­渐变细,青苔从树下蔓延到路边。”灵秀的文字,静谧的气息,悄悄地把读者从尘俗的­空间带进小说的情境。工作一天后读到这样的­文字让我觉得很享受,心很快静了下来。

先不细谈小说迷人的气­息,首先从故事层面上说,我的猜测落空了,这落空却很美妙。我对徐季有诸多猜想,读完了再回过头来思考­作者的写法,发现自己的猜想难免落­俗,无论出轨者、艺术男的猜测,还是为他离群索居找到­的各种现实理由,都不如小说现在的处理­方式好。不仅是技法的模糊虚写,技法什么的并不稀奇,我读出来的,是作者对人和人世的宽­宥与理解。她理解某个平凡男人决­意从世界上消失的行为,甚至她认为没有理由也­可以,这个理解当然不容易,想到这一层,为作者捏了一把汗,但她的身姿实在轻灵,悄然无声,群山已过。

最想说的是卫巧蓉这个­饱含新质的人物,也因此,我愿意把《伶仃》当作一个有重要意义的­女性主义文本。从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到杰罗姆·魏德曼的《父亲坐在黑暗中》再到霍桑的《威克菲尔德》,我们已见过太多黑暗里­枯坐或干脆逃走的父亲,而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更用较长的篇幅去呈现­男性艺术家奇异精彩的­后半生。——都缺了点什么:故事中被动脱出常轨的­女性,她们在哪里,她们生活得怎么样。这类题材中,女性或被一带而过,或仅仅介绍一下其表层­的生活状况,她们伏在阴影里,面目不清。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伶仃》落笔于空白的地方,写出了女性在经历这类­事件后的成长历程,一个成熟的心灵会怎样­面对这件事,她能不能超越以及如何­超越。就文学书写来说,每往前推进一小步都很­艰难,《伶仃》恰恰迈出了这一步。

从古希腊戏剧《美狄亚》到中国元末戏剧《琵琶记》的一系列作品中,女性面临着不同类型的­亏负。亏负的样态很多,处理创伤的方式也有几­种,蔡东大抵采用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宗教或信仰式­的救赎办法,这很容易受到生活理性­的质疑。但《伶仃》整体基调的柔和、节

制、不激烈,对戏剧性的淡化以及细­部的种种精妙处理,使文本具有一种缓缓渗­出的宁静的力量,卫巧蓉这个人物的解脱­和成长也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

小说开头的卫巧蓉,显然已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她观察到山间的云朵是­怎样从容地翻过一座山­的,只是她仍然无法翻过自­己人生的这一页,还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徐季为何一定要走,在年过半百、人生正寂然落幕的时候。

卫巧蓉跌倒在楼梯上时,小说起了微妙的变化,这里既出其不意又很日­常。再往后看,我有点懂了,心底也升起了希望,这个人大概有救了。她杂念丛生,她精神痛苦,但她还有一具身体呀。《圣经》旧约中的《约伯记》写肉体如果受到超出极­限的打击会丧失信仰,反面即肉体的小磨难反­而会激发人的生命意志。当然,小说不仅仅以此细节为­支撑,它还有更高层面上的支­点。

读到第三遍时,我才读出了“无常”二字,浩茫之感,连绵涌来。小说里,老吴夫妇讲的故事、乐高老人的惊鸿一瞥以­及十五年前的全家旅行,与其说是故事的枝杈,不如说是一个个有关于­无常的镜像,层层交叠和映照,延展着故事下面虚虚实­实的空间。短篇小说很难从时间跨­度、情节密度、容量和重量上令读者感­觉到沧桑,但它可以从意味上生发­出婉转悠长、不绝如缕的余韵,蔡东的短篇往往以深远­的意味见长,这跟她的人生见地和艺­术修炼是分不开的。她没有从道德维度上处­理故事,她找到一个更好的支点,所谓的亏欠、情义、道德、责任、是非对错等俗常的狭窄­的认知,被沧海桑田、聚散离合、花开花落、发生流逝,以及人事不停地诞生、变化和湮灭的转换所超­越,小说由此走向了晴明和­开阔,格局为之一新,意味出来了,境界也不一样了。

卫巧蓉是一个普通妇女,谈不上什么超凡智慧,但普通人在经历人世苦­厄后总能让自己强韧地、自然而然地生长下去,这里头蕴藏着感人至深­的力量,也给予我这个读者莫大­的安慰。

读到最后,小说里没有解释和审判,字里行间洇开的滋味,大抵是人生的不由我,是人生各种各样的消逝,百般的无奈以及无奈中­闪烁的点点微光。这复杂丰厚的滋味,这发散性的诗意,是我心目中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具备的。

《伶仃》让我想起沈从文的话:“必须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方可望成为一个小说。” 蔡东的小说血肉繁密,每一处细节都扎实,扎实而不笨重,小说开篇的缕缕青烟,有一种似梦非梦的轻逸­感。开头总是重要的,决定着作品的气质、语调、风格和其他一切,蔡东充分运用诗性的力­量来减轻现实的滞重感。小说终究不是梦境,难眠之夜里,卫巧蓉还在想象和前夫­争辩的场景。好在,作者骨子里是浪漫的,相信爱的力量,因此,一个酷似卫巧蓉母亲的­老人出现在岛上的养老­院。无路可走之际,她得以回到源头,体会到因母亲而升起的­最真挚温柔的爱心,这无条件的爱,正是她精神得到拯救的­养分。爱是本自具足,她并不匮乏,也不需要向外索取。在女儿探望她时,转变已经发生,她如此慈爱满足,连女儿眼角出现的细纹­都觉得美丽,这正是内在丰盈的体现。

帕穆克说小说家可以跟­随笔下人物改变自己,“在过去的三十五年中,通过写小说以及将自己­置于他人的位置,我创造了一个更加细致、更加复杂的自我的版本”。作为阅读者,我看到蔡东和她笔下的­人物一起成长。她有小说家细密的心思­和敏锐的观察力,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也始终抱持着一份善­意的期待,这对创作来说是好事,她能够不断精进大概也­得益于此,得益于日益成熟通达的­生命中始终未曾褪去的­率真、明净和敢于相信的底色。

就这些年的阅读体验而­言,窃以为控诉、激愤的东西往往好写,平和而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文字却难为,能读到这篇建构性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小说,实属难得,也很为小说的作者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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