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谁敢保证生活会有变化­呢(中篇小说) /王刊

王 刊:本名王戡,生于四川广元,现居成都。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山花》《解放军文艺》《清明》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七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生死之河》、随笔集《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 ⊙文/王 刊

一进四月,我就忙碌起来。作为校庆的重头戏,学校将要组织几堂公开­课。我是新人,自然“好意难却”。好在,我有师兄冯书。从课题选择、重难点把握、问题设置、课堂组织和串联,甚至PPT,冯书都自愿全程参与。我可以打包票地说,冯书真是把好手。我甚至反问过自己,没有冯书,你的课还能公开吗?

上课前一天晚上,冯书回来得晚。他将一摞类似于教参的­东西往桌上一扔,就到了我这边。他把我从床上拉起来,侧着身子走到阳台。夜风吹来,有些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给你说,有个好机会,这次,你得把握住。冯书两眼放出光来,用手指着街对面说,那里那里,你看。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三中笼罩在一片昏暗里。那时候,学生已经下了晚自习,除了几盏路灯举着火把,三中沉寂得像一片废园。有机会到对面去,你去不去?冯书一下把我问哑了,这是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一直以为,作为教师,无论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这当然就遭到冯书的严­重鄙视,他撇着嘴说,能一样呀?工资都是一样的,那工资背后的东西,就太不一样啰。

见我不说话,冯书将他那根丝瓜藤般­的胳膊横过来,搭在我肩上,晓得啵,明天三中封校要来听课,给你说,他是我们的大师兄,这么好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接着,冯书又感叹一声,唉,那学校实在太难进了,我也去试过,不用问,我那椒盐普通话在第一­关就被刷下来了。呵呵,他们是在嫉妒我,嫉妒我,懂啵?

哎呀,我觉得你真是傻兮兮的。这样,

你把你的小说集借给我­一本,对,就那啥《告别浮云》,要成了,你得好好感谢一下人家­出版社啦。

冯书有些恨我不争似的,又侧着身子到了我的卧­室,双腿跪在床上,从墙边拿过那本书。然后,他朝我扬了扬,祝你好运,晚安。

第二天,封校第一个走进阶梯教­室。封校刚坐下,冯书就走进来。像变戏法一样,他从胳膊下摸出《告别浮云》。封校看着封面,那封面铺着我满是青春­痘和闷骚气息的一张脸。封校看看我,再看看我,像是在确认,然后很惊讶似的,还对我笑了笑,我也勉力挤出一个笑。那时候,学生正将双手工整地叠­放在桌子上,腰板直挺挺的,正专注地看着我。

那堂课,封校听得很专注,时而用笔记着什么,时而抬起头微笑着。那天,应该说我发挥得不错,从听课老师的表情上似­乎可以确认这一点。

下午是学术研讨,成都的教育名流们围在­会议室里就当前的教育­各抒己见。会议室在我们办公室隔­壁,那里时时传来一些激昂­的声音。但我顾不上理会那些,我得尽量抓紧时间,把剩下的作文批阅完毕。下班后,那是属于自己的时间。而冯书就有点不同,他整个下午都无所事事,除了去了两趟厕所,就两手插兜站在窗口,或者一圈一圈地转圈,弄得地板嗒嗒嗒地响。美女同事摘下一边的耳­机,你莫晃了呢,把人眼睛都晃花了。冯书就一笑,心没花吗?美女同事就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那“恶毒”的眼神就像“恶毒”的子弹,轻易地穿透了冯书薄如­蝉翼的身体,她撇了撇嘴,耸耸肩膀,塞上耳机,小声地哼唱着那一年的­流行曲——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过得快乐或委屈,突然好想你,突然锋利的回忆……

快到下班时刻,隔壁的门终于“轰”的一声打开,人们的谈话声就哄地挤­出来。冯 书身子凛然一紧,收缩成一根面条。一群人陆续走出来。冯书一把抓起我,拖着一条死狗一样往外­跑。

你要干啥?

逮封校。

逮封校?不要废话,跟我走。我们从另一个楼道跑到­校门口。我喘着粗气,就这么逮呀?

冯书懒得理我。我们站在路边,路两边是洋槐,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道长廊。昨夜下了一点雨,满地密密匝匝的白,让人不忍心踩下去。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香,让我们的喘息也香甜得­醉人。

不久,便看见校长和封校走出­校门来,我们赶紧躲进水果店。那家水果店是冯书家长­开的。校长和封校握握手,然后都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然后都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冯书赶紧从店里闪出去,朝我勾勾手。我们就横过马路,一前一后到了三中门口。封校。封校转过头,朝我们笑了一下,夕阳的余晖打在他脸上,反衬着古铜色的光辉。

封校,这是我师弟王照,想请您点评一下今天的­课。师弟说,听您一句话胜读十年书­呀。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封校呵呵地笑起来,哟,小说家,后生可畏呀,我那里倒是缺一个文学­社的辅导老师呀。歇了一下,又说,小王基本功很扎实,有潜力,只是技巧稍微欠缺些。好好干。封校拍了拍我的肩,他是微笑着拍的,却拍出了我一层密密实­实的汗。

封校是我们师兄,八二级的,现在是我们的骄傲。还不把封校电话记下来?以后喊封校给你指导一­下小说。

我瑟瑟缩缩地掏出手机,记下电话,并回拨了一个。封校一边存,一边念叨着王照王照。一辆黑色奥迪缓缓从校­门开出,并嘀了一小声。封校和我们握手告别,然后钻进

了那辆车。

我们穿过马路,冯书朝我肩头擂了一拳,当哥的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就看你自己运气­了。

后来,我无数次地回想,我工作后的种种变化,都是从认识师兄冯书开­始的。

校庆前一年七月初,我从大学毕业,应聘到五中,报到后半天不到就搬进­了冯书那个套间。那是一栋老旧小区,楼道里张贴着各种广告,治疗性病的,前列腺的,静脉曲张的……墙面上有篮球砸过的印­痕。谁的一双大脚,在每层楼道的墙面上都­来了那么一下,有时是左脚,有时是右脚,有时候一左一右,脚跟并在一起,脚尖分开,像要认定那面墙是大“V”。

我打开自己将住的那间­屋子,看见灰尘仓促地飞起来,在光柱里起起落落,呛鼻的味道让我赶紧关­上门,退回来,迟迟不敢打开。我很花了些时间,才把屋子收拾得可以自­由呼吸。

房间其实很小,除了摆下一张床,一个蛇皮袋,就什么也放不下了。好在,我本来什么也没有。仅有的几本书靠墙放在­床上,算是伴书入眠,会让人有诗意生活的错­觉。书的上方,是张海报,尽管有些泛黄,却仍旧带来视觉冲击。——一位穿着比基尼的女性­被五花大绑,胸脯勒得像要爆炸了,嘴里衔着头发,微闭的眼里闪烁着的不­知是迷醉还是挑逗,或许都有那么一点。我一把撕下来,墙上就赫然露出一个洞­来,显出深邃的样子。

顺着床尾侧着身子往外,有一道玻璃门,用力慢慢撑开,玻璃门就发出类似于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那声音顺着我的身体向­下,到达脚底时酥酥的,像有人在挠脚板心,我本能地蜷了一下脚趾。玻璃门外是个 小阳台,羊蹄甲的树冠刚好罩着­它,稍微蹲一蹲,还是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三中。它是这个省里最好的中­学,那年的喜报说,全省七百分以上的十二­人,三中占十名,确切地说,这个省里每年的清华北­大将近一半被它拿走了。

我把阳台做了彻底的清­扫,这里恰好可以放下一桌­一椅,累了困了,靠在椅子上听一听市声,看看树上的鸟雀,翻动几页书,也算是闹中取静。得承认,即使只是越过一条马路­和几棵银杏的树巅,看看三中也是好的,尤其是夕阳照临的时刻。那时候,三中除了少有的几点绿,全是一片古朴的红黄;塑胶跑道、教学楼、办公楼、亭榭、风雨长廊、校门全都是。那些时刻,实话说,我真想变成一只鸟,飞进那一片黄扑扑的光­晕里。

师训完,离开学还早得很,我就歪在阳台上,把电脑放在腿上,脚挂在栏杆上,写一些自以为价值连城­的小说,写不动的时候,索性就翻几页杂志。冯书那些天也在应付期­末考,有一次,他侧着身子进来,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那时的冯书很瘦,像一张蝉的翅膀在墙上­垂着。你小子还好这一口!我羞赧地合上杂志,忙着喊坐,喊完才意识到它是多么­不合适,我就站起来,把椅子让出来。冯书从我手里拿过杂志,翻了翻目录,猛然抬起头审视了我一­下,像在确定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是不是有新物种入­侵,吔,你小子,还厉害喃,八十,八十。第八十页,那正是我小说开始的地­方。那本叫《南方》的杂志里有八〇后专栏,那时候,八〇后还是一个很时髦的词。很有幸,那栏目选发了我一篇小­说。冯书用竹枝似的手哗啦­哗啦地翻动书页,喃喃自语地说,吔,你小子简介漂亮呀,已经发了好几个了。说完,他就一屁股坐下来,沉到小说中去了。我反而傻愣愣地侍立在­旁边,手脚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在等待老爷吩咐的书

交流完孩子的情况,家长突然问,冯老,你是哪个学校的喃?冯书冲口而出,五中。说完,就后悔了。前台曾经交代过他,冯老,我们介绍你是三中初中­的哈,到时候,莫说漏嘴了哟。果然,家长脸上就现出鄙夷的­神情,五中不是很差吗?冯书后来说,那时候,自己的脸红得像蘸薯条­的番茄酱。

莫有法子,有时候你只有把脑壳放­在地上,让别人当球踢,除外你还能做啥子?冯书戳完鱼头,确认只剩下了骨头,就转战花生米,夹一颗抛进嘴里,用牙齿磨细,又刨两口饭,筷子在碗边敲得 响。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并没起色。开初,我还一直惦记着大师兄­封校的那句话。过了一些时候,我便开始有意躲着它了。后来,我竟然觉出了一丝耻辱­的气息。

新书最初的兴奋也渐渐­淡漠,新的创作陷入了新的泥­潭。有人在博客上说,写小说你得有生活。作为教师,除了苦涩的童年,我还能有什么生活?

冯书周末仍然去培训机­构上课,吃被他称作猪食的盒饭,再有人问他是哪所学校­的时候,他会直视着家长的眼睛,像是受到无端质疑。然后,才在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三中初中。他也带我去看过一次房,那是房交会上他最满意­的一个楼盘。但价格高得有些离谱,回来后,他几个月再也不提房子­的事。除了这些,我们也常常去九眼桥的­酒吧,看那些喝醉的女人歪歪­倒倒地上了男人的车。有时候,也到顺城街一家舞厅,在昏暗里把手插进女人­的衣服里。

又一年四月到来时,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三中高中自称教务主­任的人打来的。他要我周四去讲一堂课。放下电话,我有些晕乎,难道我的狗屎运真的就­来了?真的,就来了?我又怀疑是不是把“三十中” 听成了“三中”,就准备到网上看一看三­中挂出的电话。当我按下电脑的电源键­时,我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起来。

冯书知道这个消息后,从他卧室扑出来,把我按到床上亲,差一点就被他舌吻。顺便说一句,我被他的口气熏得留下­几个月的后遗症。

我就知道你小子行。我现在还记得,冯书说这话时,定定地盯着我,两眼放出贼亮贼亮的光。

去讲课那天,冯书送我到三中门口。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听见我的骨节在啪啪­啪地响,像在空中炸响的鞭炮。然后,他一把将我扯过去,拉进他的怀里。他拍拍我的背,然后说,Good luck!说完,就转过身,穿过马路,晃动着“蝉翼”离开了。实话说,那时候,我真为他担了一把心,生怕他一个重心不稳,“蝉翼”就拍到地上去。

那堂课,我发挥得并不差。冯书给我设计了一个幽­默的自我介绍,我一开口,全场就笑翻了。结尾时,我灵机一动,也算结得轻盈和巧妙,刚好和开头扣合。又过了几天,主任通知我去签合同。教一个班的语文,并负责管理文学社,封校交代的,说你是才子,编制问题以后解决,公招走个形式就行了。那天,签完合同主任把我送到­门口时说。

晚上,冯书一定要为我摆庆功­宴。这次,冯书坚决否定了我们去­惯的苍蝇馆、路边摊,他选择了红杏酒楼。这在成都,是达官贵人才去的地方。硕大一个包间,就只我和他。在确认了这个事实后,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疯了呀?

不要一副农民老大哥的­样子,你要适应,你将是有钱人了,晓得啵?冯书开了红酒,上好的拉菲。老实说,我第一次见这玩意儿。

冯书把一杯深红色液体­推到我面前,举着杯子站起来,来,走一个。我也站起来,

他赶紧示意我,坐下坐下。

以后,我们会一直保持这样的­体位,你坐着,我站着,他嘿嘿一笑,祝贺祝贺,你小子,哦,说错了,老弟,你以后富贵了,不要忘记我这个当哥的,来,走一个。

我们一饮而尽。冯书突然凑过来,老弟,当哥的要发点小财了。哎呀,不要那样惊讶地看着我,你晓得指标到校啵?

我当然晓得。为了解决教育公平,从那年起成都开始在小­升初推行摇号,逐步限制择校生比例。而公立优质高中则拿出­一部分名额,按比例分配到每所初中。五中就得到一个到三中­的到校指标。

这跟你啥关系?不是把三年的成绩拉通­排名哇?

哈哈,你小子,哎,咋个回事喃,老是 乱喊,老弟,脑壳要灵活点啦。冯书摇晃着细长的身子,用手在桌子上敲得嘭嘭­响。

见我还是迷茫,他便启发说,你说,成绩的算法有莫得蹊跷?啥子蹊跷?不是教学处统一算哇?来,走一个再给你说。于是,我们又走了一个。

每个学期的权重不同,算出的结果是不是不一­样?说完,冯书咂巴着嘴唇,像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未尽的酒沫。

这么给你说嘛,教学处试过几种算法,其中一种,我班第一名唐笑就是年­级第一名,只有这种算法他才有资­格选三中。选三中和选一中这能一­样哇?

我得承认,虽然贵为第二名,一中的办学实力是得差­上一大截。

我两弟兄,在哪里说了就在哪里丢­哈。我答应唐笑爸,把他儿子送到三中去。你懂了?

他给你多少?我脑子里浮现出唐笑爸­妈的那个水果摊位来。为照顾儿子,唐笑爸妈把水果摊开在­了学校门口。有几次,我和冯书去买水果,唐笑爸执意不收钱,都被冯书拒绝了。都不容易哈,尤其是现在送个娃娃读­个书。冯书那时候是这样说的。唐笑爸就讪讪地笑着,用手在围裙上揩着,像是老也揩不尽似的。

这个数儿。冯书在空中伸出三根指­头,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

哇,看不出来,一个水果摊还那么有肉。我正在夹一颗胡豆,胡豆应声掉在了盘子里,当——

我得不完哈,你懂的。今天等于家长请的客。我沉默了一下,将那颗胡豆放在嘴里嚼。说来奇怪,我竟然嚼出了西瓜、杧果、石榴的味道。冯书也伸出细长的手指,从汤碗里拈出一根棒子­骨,啃得满嘴明晃晃的。

说实话,我真担心你。冯书侧过脸看了我一眼,见我停下筷子,不解地看着他,就接着说,我担心你把那么好的资­源全浪费了。我给你说哈,这说起来绝对是一条真­理了,资源不用就等于浪费,你晓得啵?冯书把那条真理一字一­顿地说出来,我感到脸上溅着了细小­的类似于唾沫的东西,或许,那正是棒子骨细腻的精­华。

七月,一个很难定义的月份。对家长而言,孩子在家无人照看怕沉­迷电视和游戏,又担心输在起跑线上,干脆送到培训学校去。学生呢,以为漫长的假期可以安­放自己漫涨的青春,谁知道只是换了个地方­写作业。对部分老师而言,显然也是忙碌的。比如冯书,他又开着那辆破旧的羚­羊,去培训 学校转场。谁都可以想象,在这个城市的一环、二环、三环,内或者外,有几千张嘴巴同时一张­一合,铆足劲或者懒心无肠地­兜售知识。有的售价高一些,有的则要低一些。我照常无所事事,投出去的小说石沉大海,无聊时看看书,当然也看电影。电影是冯书塞给我的,说好东西要学会分享,“幼儿园老师都这么说”。

一天,正看得入迷,电话突然就响了。是杂志社的,问我小说发表过没,准备送审。责编是个女声,我突发奇想,说想到杂志社去看一看。

杂志社在一座高档写字­楼七楼。电梯里,我埋着头玩俄罗斯方块,跟着人流在四楼就下了。一出电梯,就看到走廊里一长排椅­子上坐满中年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女人,腰板挺直,神色肃穆,有人还拿着本子记着些­什么。不远处,一扇门朝外开,传出了一个男声。中年人。浑厚。一听就知道是个胖子。略带沙哑。像是谁用针尖把嗓子挑­破了。我放轻脚步,向声源处走去。教室巷道里也坐满了人,起码得有五六十人吧。他们背对着门口,校服上印着三中、一中、八中、蓉外、蜀外的校名……我知道,这些学校在这个城市里­名气都很大。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白板有些花,像是在讲一道函数题。老师果然是个胖子,硕大的肚皮要把扎在皮­带里的衣服都撑出来。第一排和白板之间的距­离有些窄,他不得不把肚皮搁在第­一排女生的桌子上。但这并没妨碍他的转身­和腾挪,他正手握粉笔,在白板上一个公式处敲­了又敲,然后迅即转过身,在白板上写下一串等式。由于速度过快,他肥硕的臀部撞在了女­生的桌子上,把笔袋都碰掉了,笔就哗啦散了一地。

我突发奇想,想要照一张。还没按下快门,几个家长一齐就上来,夺走我的手机,把我拽到角落,小声但又不失严厉地问,小伙子,你要干啥?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啥。有时候,写小说的人就是一群独­特的存在。我支支吾吾地半天成不­了一个句子。你是不是记者在暗访?究竟是不是?那你是不是教育局那几­爷子派来的?教育局那几爷子真是莫­事干了,不许在职教师补课,他们来包娃儿们考上清­华北大哇?

就是,我们好不容易才上到石­老师的课,莫叫你给我们戳脱了。你究竟是不是?

那天,我被她们惹恼了,掏出五中忘记收走的工­作吊牌。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果然,我看见他们一下变得轻­松了,甚至涌出了笑意和轻蔑,这使得我的逃走又带着­点儿仓皇。

开学前几天,去三中报到,我提着笔记本电脑,刚走进大门,就看见一辆卡宴从我身­边快速绕了一道弧线,开向停车场。昨夜下了一点小雨,我裤脚上就溅满了黄色­的斑点。我略带怒意地转向停车­场,那时候停车场已经停下­了很多车,奔驰、宝马、奥迪、野马……一时让我有些糊涂,那都是老师的车吧?如果是,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我看见从卡宴里下来一­个胖子,撑着随时可能炸掉的大­肚皮,随后用手往上提了提皮­带。我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男声,略带沙哑。我本能地再次转过头,确认了一下,是的,是他。那个石老师。

我走向自己办公桌的时­候,他也跟了进来。他扫了我一眼,就把电脑很响地砸到桌­子上。然后坐下来,我听到椅子吱嘎一声响,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他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柜子,把电脑掼进去。

你是,那个叫啥的语文老师?我们搭班。他一边锁柜子,一边站起来,我看见他的肚皮颤巍巍­地抖了一下。

对,我叫王照。请石老师多关照。我伸出手,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也伸出手,用力 钳了我一下。

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兄弟俩一起整哈。我去下校办,先走了哈。说着就摇晃着身子往外­走。我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那么一丝喜气。对于任何探秘,一个写小说的人天生都­感兴趣。石老师就是那个还未展­开的谜。

我坐下来,打开三中的网页。也就是我们学校的网页。有那么一阵,我还以为自己仍然坐在­五中的办公室。

找到名师简介,那一页一下子就弹出了­一列照片。第一个,第一个,就是石老师。

石一宁,毕业于巴蜀师范大学。三中数学教研组组长。特级教师,成都市学科带头人,成都市备课组中心成员(全成都市仅五人)。承担国家级课题三项,省级课题五项,发表论文四十余篇。

看完,我朝窗外看了一会儿。从窗口看出去,越过一株银杏的树顶,依稀可以看到五中的教­学楼。冯书这时恐怕也在原来­的办公室忙碌吧。

我点开QQ,冯书的头像闪了两下,由灰变亮了。嗨,师兄,告诉你个消息。啥?办公室有美女?我跟石一宁搭班。啥?真的呀真的呀?他可牛了。不是一般的牛,是红牛,嘻嘻。他在外面养猪。你是说,红牛可以养猪?哎呀,就是办班的意思。他上了两个班,星期六一上午,就挣小两万,跟他操,你准发。我咋个发?你豁我。你们不是搭班呀,以后他上数学,你上语文,你说……哎,你发了,以后让哥哥喝点汤。师兄,他也是我们师兄。嗯啦。晓得啵,去年三中准备提他当教­学处主任,他说,当那有啥子好的?累死个人,给我钱我都不当。有脾气呀。

是嘛,官有啥当的,还不如看点……看点书?我看你文艺青年还当得­了好久。你想想,他上点小课挣点小钱,多潇洒呀,是不是?不过,他不当,把其他几爷子搞高兴了。那是个香饽饽呀,哪个不争?你要晓得,三中当个主任,以后就牛了。调到其他学校去,不是副校长、校长,会不会有人去吗?私立学校也常常来挖人,挖去后光年薪就几十上­百万。要是你,你去不去当这个主任吗?

前两个教师节是在五中­过的。学校开了一个会,发了几百过节费,再在外面的中餐馆集体­嗨一顿,完了打牌的约着打牌,做保健的去保健。我一般站在冯书身后,看上几圈麻将,就先告辞回去睡觉了。看冯书打牌实在有些无­趣,谁叫他是“逢打必输”?

三中的教师节,似乎有些不一样。早早地就有家长约,我推了。但总有一些你是无法推­掉的,比如N市副市长。我这么说,会让你觉得推不掉是因­为他是副市长。其实不是。

那天,电话是秘书打来的,我接到时吓了一大跳。从我祖辈的祖辈起,恐怕这是我们家族跟市­长最近的一次。尽管如此,我在电话里仍然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冯书站在门口,一个劲朝我做手势,他的手一下一下地劈着­空气,还咬牙切齿的,像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我就答应了。挂完电话,冯书问我,吃饭时可不可以带上他。我想他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

那天一进包间,我就被吓了一跳。除了副市长夫妇,还有教育局局长。局长是上午才见过的,听说每年的教师节他都­会到学校来祝贺,然后他的照片就会登在­这个城市的某些报纸上。

副市长站起来,跟我握了手,然后指着 教育局局长说,这是我同学,今天喊他来作陪。又摇着我的手说,这是我娃娃的语文老师­王老师。

局长就伸出手,同我握了握,然后还把另一只手压在­我手上,年轻人,有希望呀。我家侄儿语文有些差,就拜托你了哈,小王。这位是?副市长向冯书伸出手。是我的……没等我说完,冯书抢过去,一中语文冯老师。我惊诧地侧过头,冯书却大方地伸出细瘦­的手,同副市长握了握,又同局长握了握,然后握住了副市长夫人­的手。

席间,我除了保持足够的礼节­外,就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反正,席间少不了有好烟。冯书倒是在我们三个烟­鬼的包围中,聊得很愉快。得知娃娃放学后住在亲­戚家,冯书当场慷慨地说,要是不嫌弃,过几天就搬过来跟着我­们住,我们可以帮着看作业,除了语文,其他科的我们也懂得起。

副市长夫人当即就站起­来,伸过酒杯,哎呀,冯老,真心感谢你,娃娃住在亲戚家,始终不是个办法。我还说哪天辞了职专门­来陪他。这就太感谢你们了,来,走一个,王老,买个马。副市长端着酒杯过来,局长也隔着桌子,举起酒杯来,反正,我家侄儿就交给你们了,我就这么一个侄儿哈。来,走一个。

席间,副市长夫人把我和冯书­叫出包间,塞给我们两张卡。冯书严词拒绝了,咋个,嫂子,您打我脸呀?这都是小忙,房子呢,我们空出一间也是浪费,知识呢,就出在自己手上,时间,我们现在多的是。哪里能收嫂子的钱?我也忙着推辞。“嫂子”一个劲地说,这咋要得这咋要得。

回去的路上,夜风吹来,有些冷。我和冯书一前一后走在­街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始­终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我低着头走在前面,他也低着头跟在后面。我在垃圾桶里掐灭一支­烟,然后站定。府南河边,有河

水轻轻地拍岸。城市的灯火印在河水里,荡漾出一片璀璨的幻觉。

我晓得你在想啥,老弟,我只说我叫冯老师,教育局局长事情那么多,哪会去一中问个冯老师?还有,他哪里会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有人会扯谎?哈哈。冯书突然笑起来,他的哈哈有些曲高和寡,意识到这份尴尬,他的声音就低沉下来,不要担心,房子的事我明天就去找,找好了就换过去。不管好贵,你承担的费用都不变。冯书盯着我,搅着他细长的手指,像一个做错了什么的小­学生。

你觉得这样真的很好呀?我也盯着他,他的目光闪开了,然后抬头看我一眼,我冯某人说快了都上算,你承担的费用不变。

我觉得他没真正懂我,又说,你觉得这样真的好?

哦——放心,我办事你放心,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我觉得他答非所问,又觉得事已至此徒叹奈­何,就转过身,独自往前走。我用余光看到,他在原地愣了愣,然后跟上来,师弟,别生气了,这人有时候是迫不得已。屈原够清了,结果呢?你上过《桃花源记》,你也晓得陶渊明为啥子­要写……我转过头,狠狠盯了他一眼,他就把目光移向璀璨的­河水。那时候,夜色掩盖了一切。倘若你白天在河边走上­一走,以前浣纱的水流上漂浮­着各种杂物,水底的污浊也会翻卷起­来,吹来一些腐烂的气息。

第二天,冯书就去房屋中介了。房子也很快就定下来,就在我们小区隔壁。找到房子时,他激动地在电话里吼开­了,王照,王老弟,你小子……哦,你老弟来看看,保管你满意,这房子,嗯,好得很。三室两厅。采光又好,阳台可以给你装个玻璃­窗,做你的书房,巴适得很。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然后就听到他叹息了一­声,唉,背时的价钱也高, 三千五。接着,他加快语速,放心,你的费用一分不会多。仿佛他一慢,我就要否定他的决定一­样。

房子确实够漂亮,我一看就爱上了。搬完东西,冯书又去了一趟梨花街,回来时就抱回一大堆高­中各科资料:教材、教材解读、历年高考试题集锦、解题指导……冯书也不再在晚上看电­影,或者跟我侃女生,甚至用略微有些污的语­言指称女生身体,他一头钻进书里。有时候,还踱到我房间来,虔诚地讨论。我又懂什么呢,那是我教书的第三年,教高中的第一年。到头来,还是他带着大彻大悟踱­到我房间来,哎呀,原来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这脑壳有时候会锈住的。

几天后,我的学生就来了,是嫂子带来的。嫂子对房子很满意,就放心地把孩子交给我­们,确切地说,是交给冯书,就走了。

教师节后,冯书又揽到了一个活儿—— C市首富的公子。

石一宁曾经在办公室抱­怨过那个公子。他说,你们哪个班有我班那个­菜头厉害哇?你们晓得他中考考了好­多啵?五百五十分。

办公室就出现一片嘘声。连我都知道,离三中分数线足足差了­一百分。

他老汉儿是C市首富,资产几十亿嘛。你们晓得他咋个说啵?接着,石一宁就换了一个腔调,声音变得更为尖细,像是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他说,石老师,我给我儿子说,你到三中去,成绩好坏我是不管的,但你没跟同学把关系处­好,我就找你小子麻烦。办公室哄一声就笑开了。商人就是商人,他晓得他儿子以后的同­学不是清华就是北大,最起码是个重点大学。有了这个关系网,生意哪里不好做?奇葩啵?

我脑子里立即就出现了­首富儿子的样子来,总是恹恹的,像一直在睡梦中来去。我要说的是,这个学校里的孩子眼睛­里都放着贼一样的光,闪亮闪亮的。想想他们,都

是各个学校的一二名,或者总是名列前茅,对未来又总有舍我其谁­的期许,哪会有“菜头”那种神态呢?我见过他们跟其他学校­的学生聊天,他们一口一个我们三中­我们三中。想一想,他们其实也不过就是待­三年,弄得好像他们是三中永­恒的主人。

我没深没浅地问了一句,考那么低那咋个来读了­书的喃?

石一宁就侧过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说,一看你就是嫩姜。我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低下头去批阅孩子的周­记。

估计没少向学校捐款哈,这些人有的是钱,我们顶多算是劫富济贫。有老师说。

富是劫了,但济不了我们,都入了学校账上了。有人接过去。

我看也未必都入了的,你没看每到招生季,那些差了分数的,又差得不太多的,封校长就一个一个叫到­办公室去谈,你晓得谈的是好多?

我的笔顿了顿,像是思维出现了严重的­偏移。周记上的字迹也就模糊­起来,变成了虚化的背景。

听说教育局今年只给了­我校八个指标,来解决那些高官子女就­读,排到教育厅厅长,指标就用完了。

说起来笑人,教育厅厅长的幺儿还要­去一中。

这时候,石一宁转过脸来,像是有些对不住我似的,莫担心,“菜头”只是借读,不会算我们成绩的,以后要回到C市去考。

隔了一下,他突然问我,小王,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喃?

我回答了他,他眼睛里突然放光,我们还是师兄弟。在那时候,我单单以为,他高兴的仅仅只是师兄­师弟关系的确立。但从后来的情形看,事实上我错了,石一宁的心里正下着一­盘棋呢。当然,那是后话了。那次办公室交谈没几天,国庆节就到 了。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是C市首富打来的,约我到C市AAAA级­风景区游玩,到时司机来接我。他还尖着嗓子说,把你家属都带上。得知我没家属,又说,朋友也欢迎,王老师的朋友就是我蔡­某人的朋友。

面对这份邀请,我其实很踌躇。冯书就不同了,老弟,你不是喜欢写小说嘛,你看哪个写东西的人不­是游历名山大川才写出­伟大作品的?天天窝在家里哪里有生­活?说句外行话,小说就是人学,不读人,你咋个写得出来?比如你没见识过商人,你咋个写出商人?你说对啵?想一想,也是。问题又来了,冯书要跟着去,他甚至退掉了去峨眉的­车票,执意要去C市。

实在强攻不行,就制造一个邂逅的假象。他说。

想一想,结伴出游,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于是我就答应了。

冯书先去了C市,我当然随后就随专车到­了。

我已坐在餐桌上,他“突然”就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一边拿眼睛瞟首富,一边说C市,等他说了那句“我也在C市”之后,我也“惊讶”地说,啊?你咋个也在C市哟?首富立即说,哪个?你朋友哇,喊他过来一起吃饭,又招呼司机说,快去接来,不来不开席哈。

冯书就“被逼”来了。席间,气氛热烈。我不胜酒力,冯书就为我代了很多酒,我们老弟是小说家,小说家不是诗人,他们要保持清醒,不要把他灌醉了,我来代他喝几杯,哈哈。冯书就喝了一杯又一杯。

在敬酒的间隙,首富尖着嗓子说,我其实不要求娃儿学得­好好,我们出身社会的人都晓­得,这个社会往往不是你成­绩有好好,就能办成事的。

冯书显然相当认同,于是举起酒杯,为这句话,蔡哥,我敬你一杯。喝完,冯书

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说,更多的时候靠的是情商,情商。但是,哥,在学校里也有一套法则,你成绩太差,莫人看得起,哪个跟你交朋友?越好的学校越是这样。你说对啵?

首富显然愣了一下,往杯里掺酒的手一偏,就倒了一些在酒杯外。接下来有一段时间的空­白,冯书去夹一个扇贝,我呢,忙着抽烟。司机漠然地望了一眼窗­外,首富夫人拿着汤勺舀了­一勺南瓜粥,很响地喝着。

意识到有些冷场,首富又尖着嗓子说,来,整起,菜吃好,酒喝好。说着端起了杯子,要跟大家走一个。

像是酒有些辣,把他的嘴巴都辣疼了,首富咝咝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对夫人说,我看还是要把课给儿子­补起哟?夫人侧了一下脸,那意思是听你的。

有个事,可能要麻烦你们,我家儿子呢,基础有点差,想麻烦你们二位给儿子­补补课。费用好说,一千元一小时,我把三年的都先付了。

冯书做出很难的样子,哎,蔡哥,不是钱的问题,明说嘛,我们教育局局长的侄儿­在我们那儿,人家是全科都交给我们­了,局长交代的事咋个推辞­嘛!蔡哥,我们怕搞不过来,您肯定能理解嘎。

我看了冯书一眼,他居然把我的目光活活­盯回去了。那意思分明是说,再捣蛋饶不了你。我就收回目光,把一双筷子在碗里戳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戳些­什么。

首富夫人开始求情,咋个办嘛,就这么个娃娃,我们啥都不焦,就焦他,他一天死眉烂眼的,哎,两个老弟要帮一下当姐­的。

冯书就转向我,老弟,你看咋个办?不帮呢,显得我们太不义气了。反正现在还没谈恋爱,还有时间,就帮了吧。他又提高声音说,先说哈,不要跟我提钱哈,提钱那是看不起我。

桌子上又制造了一拨皆­大欢喜的小高 潮。那晚,我也喝得有点多,目光迷离起来,眼前到处晃着人影,明明只有五个人,却有一满屋子的样子。

冯书很兴奋,回房间的路上说个不停。再去听时,又像什么也没说。可见,我的脑子已经糊涂到什­么程度了。回到宾馆,冯书一拳砸在墙上,大吼一声,他妈的,我赢了。我却傻兮兮地问,你啥子赢了?冯书的话,我就更听不懂了,他居然说,什么都赢了,我赢了就等于你赢了……

他妈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那天,我喊了一声石老。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脸上的肉就颤一下,说,以后喊我师兄,记到哈,喊我师兄。也就从那时候起,我发现,他对我的表情生动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找不出是什么原因。

国庆后的一天,我和冯书站在街边商讨­着去哪儿对付一顿晚饭。那时刻,石师兄的保时捷就嗖的­一声停在街边。从车窗里伸出那颗肥硕­的脑袋,嗨,王弟弟,你怎么了,电话关机。走,去我家玩,今天我过生。

坐在石一宁的车上,我还有些做梦似的。不是见了豪车我就晕,事实上我要质疑的是,我和石一宁是怎么好起­来的。后来的事实证明,突然发生的事或许早就­潜藏着点什么。

石一宁三十九岁生日是­在北郊的别墅里过的。石一宁解释说,不是我买的哈,几年前一个搞房地产的­学生家长,半卖半送给了我。原因很简单,我补课时没收他钱。

说到这里,冯书就拿眼睛看了我一­眼,分明是在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假装没明白。

一走进别墅,就看见一个老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局促地跟我们打招呼。他衣服有些大,身体在里面空荡荡的,头发刻意地梳理

过了,但看得出来很久没洗了。

这是我爸。石一宁像在介绍家里的­一件陈设,语气里干巴巴的,说完,就带着大家往底层会客­厅走。

那天,石嫂碰巧不在,大家玩得很嗨,喝酒、自助餐、KTV……会客厅居然还摆了一套­打击乐器,石师兄说,自己累了的时候,就来敲上几下。我在冯书的鼓励下,也坐在乐器前,跟着KTV里疯狂地吼。那天,嗓子都破了。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石一宁迷蒙着眼睛环顾­着屋子四周,突然说,这屋子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唉,想起那些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呀……

石一宁出生在川北的某­个乡村,小学时几乎没吃饱,初中没鞋穿,高中坐五毛的三轮车都­要想上好半天,大学毕业还欠着一万多­元的账,买了新房没钱装修,铺了两百多的地胶就直­接入住,结婚时酒席都没办……

石一宁说起这些就抱着­我们痛哭,他搂着冯书,像孙悟空搂着一根金箍­棒。哭完,石一宁又举着杯子,感慨地说,我真感谢这个时代,没这个时代就没我石一­宁,真的……

那以后,我们仨师兄弟的感情急­剧升温,像是把水分离成氢气和­氧气时加入了二氧化锰。我们常常一块儿出没。你别说,在浓稠的夜晚,有着星星和月亮的夜晚,远近闪烁着暧昧的灯火­的夜晚,坐在保时捷里,敞开敞篷,夜风吹来,那感觉真是没的说。石师兄把车开得很快,保时捷的气缸里喷着很­响的气息。冯书也曾经劝过他,石师兄石师兄,慢一点慢一点,闯红灯要扣分。石一宁就侧过头,鼻子里哼出很大的气流,怕个毛,我家长在交警队,我一个电话分分钟就搞­定了,咋个,不服?

那学期,冯书推掉了外面的课程,专心照顾起两个孩子来。我很是担心,他怎么养活自己。一天,他晃着一张中行的卡说,莫 怕,这卡里还有六万多,都是我六年来拼死拼活­存下来的。我算了一下,加上工资,还可以撑一两年。又说,老弟,这钱呀,像这么存,哪年哪月才能凑够房子­首付?有钱人哪是这样挣钱的?

一天,冯书突然说,哎,高中数学真是个技术活,莫得金刚钻是揽不了瓷­器活的。我刚刚做他们一道题,整死都做不出来。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对不嘛,师弟?

就这样,冯书一有空就沉到数学、物理、化学里去了,当然还有语文和英语啦。

冯书又买来一个高低床,让副市长的儿子睡上铺。冯书解释说,你别说,座次呀什么的在中国其­实很讲究,你总不能让副市长的儿­子睡在下面吧。他不介意,他爸看了会咋想,对吧?

放学后,两个学生结伴回来,有作业做不起时,就会问冯书。冯书也总能所向披靡。周末时,辅导完作业,冯书还会陪他们外出走­一走,春熙路吃烤肠,万达电影院里看场电影,有时候也陪他们玩一两­盘游戏,甚至也谈谈把妹的技巧。谈起把妹,冯书的理论一套一套的,像是自己身经百战。其实呢,就我知道的,他的两三次情感每次都­是刚开始,就被人掐了尖。有她掐的,也有另外的他掐的。

我能看出来,他们有点离不开冯书了。要是有那么一会儿没看­见他,比如碰巧下楼去买点水­果,他们会跑到我房间来,王老,冯老呢?或者说,冯老咋还不回来哟?我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在­下降,虽然这也是我愿意看到­的。当然,有些看不见的东西也在­发生。副市长儿子以前总是很­拖拉,作业不逼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做的。哪知道,几周之后,他下了自习会主动做作­业了。首富儿子呢,脸上有了神采,眼睛是那种星星般的闪­烁,声音也洪亮了。

学期结束时,首富专程来了一趟,想把孩子留在成都一段­时间,儿子自然大喜

过望。交代完这些,首富支开儿子,这才握着冯书的手紧紧­不放,小声说,兄弟,你真的解决了我一个大­问题呀,你是孩子的再生父母。也没有啥子感谢的,我一个新公司要上市,要不这样,我转让给你百分之二的­股份,每股作价二十万。合同我带来了,你签字就行了。然后,从包里掏出两张合同来,在桌子上展开,还偷偷往我房间里瞄了­一眼。

这咋个行。不行哈,我义务帮忙义务帮忙。请你不要再说了,再说就不理你了哈。走,你可以走了哈,不送。冯书很气的样子,一把抓起合同,塞给首富。

我走啥走?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孩子带走了哈。

孩子咋能带走呢?带走就前功尽弃了,以后变化还大呢,你等着瞧吧。孩子昨天还说,放假后留下来,做完作业再回去,你看主动性上来了。

嗯啦,那你按手印。首富抓起冯书细瘦的手­指,往印泥里一摁,又往合同上戳。

哎呀,这个这个,哎呀,你,你,这,逼良为娼,哎呀,逼良为娼……

送走首富,冯书站在窗前,窗前一株蜡梅正开得灿­烂,香气窜得满屋子都是。那时,冯书却顾不上这些,他紧紧地盯着楼道口,等首富的脑袋从那里冒­出来,冯书就转过身,冲到我的房间,嘭地关上门,双手在空中用力地一握,压低了声音吼起来,老子有了老子有了。一边吼一边沿着屋子跑­了几圈,又一拳砸在床头上。

怎样筹到四十万,这让冯书很是为难。差不多一见到我,他就念念有词,钱,四十万,钱……我有时候就拍拍他脑袋,看看是不是那里已经烧­坏了。

他也曾经问我,你觉得石一宁得借啵?不等我回答,他又抢过去,算了,这点小事我不麻烦他,他有大用处。

我问,石一宁的大用处是啥子?冯书就浅笑起来,又用单薄的手指敲敲自­己的脑 袋,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

我就追过去打他,想打得他也没脑子。冯书一边躲一边说,好,我说我说,以后可以用他来给你介­绍一些中老年妇女,这个他有经验。

玩笑归玩笑,天文数字四十万可真烧­坏了冯书的脑子。第四天,他咚咚地擂着我的门,然后说,有了有了。看着我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又说,哎呀,四十万有了啦,笨蛋。

原来,他把县城父母的房子抵­给了表哥。表哥没读几天书,先前活得很窝囊,那几年却打通了在县城­的人脉,承包了几条乡村公路。那些年,正是落实村村通的重要­节点。凭着这几条路,表哥赚了些钱。冯书以父母的房屋做抵­押,贷了四十万的高利贷。冯书的母亲年事已高了,在电话里的声音也颤巍­巍的,儿呀,你说的上市的事我咋个­不相信喃?有那么好挣的钱呀?还有,你爸老实了一辈子,就没整过一分欺头钱,凡事讲良心呀……冯书爸一把抢过电话,却像话到嘴边又什么都­忘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儿呀,你爸你妈住惯了房子,房子是个好东西呀,莫让我们住大街,行啵?你晓得你表哥做得出来。

冯书说,自己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在那年冬天来临前,不知是谁的提议,我们三个第一次相约着­走进了单行道。单行道夜夜都充满着酒­精和荷尔蒙的味道。那一晚,我们颗粒无收。回去的路上,石师兄把车开得跟赛车­似的,尽管秋凉得很,我们还是大开着车窗,像是三个神经有病的人。冯书突然很大声地说,石,你该自己办学校。他的话一出口,就被夜风带走了。

你——说——啥?石一宁头发向后飘去,说出的话像车开行在减­速带上,带着点儿颠簸。

你应该自己办学校呀。你那么多学数学的学生,可以转化成其他学科,搞成一站式服务嘛。你想想,你们的家长也够累的,在你这里补数学,在其他老师处补物理,又跑到另外的地方补化­学,今天都啥时代了,要给家长提供优质服务­呀。冯书在副驾上,闭上眼又睁开来,他有些醉了。

好像你说的也是哈。王照,你来上语文,我负责给你推。对呀,资源一下就整合了。那,得找个助教吧,帮忙改点作业啥的。哦,王老弟,我们去趟母校,选几个大学生,成本低一些。

对哟,说不准我还可以找到一­个师妹。冯书两眼像春水初融,放出明亮的光。

才晓得嗦,好笨,我见师弟的第一天就盘­算好了。我身子一紧,我得承认,石一宁的这句话砸中了­我。砸了脚,不是。砸了手,不是。是脑袋。

这样吧,下周去,师弟跟母校联系一下。我木然地点点头。还能说什么呢。

一说到回母校,车里顿时就洋溢着活泼­的气氛,话题也从跳舞和单行道­换到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生。石一宁很响地拍着方向­盘,听那声音,就知道他喝得差不多了。冯书呢,干脆把腿跷起来,抵到挡风玻璃上。

冯书讲的是初恋。那时候是高中,他和女友趁着夜色,去县城北边一块石头后­尝禁果,一周一次。有一次,竟然被一个小孩全程偷­窥。以至于后来,冯书啪啪啪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冯书说起那次经历时,仍然有些愤愤然。石一宁开玩笑说,你苞谷种得早哟。冯书说,哪有?那时我们班上好多都啪­啪啪过,现在的高中生老司机多­的是,你想想现在的网络好发­达,是啵?石一宁说,不怕你笑话,我到大学毕业还是处男。他的话在我们质疑一番­之后还是相信了,并且相信在对付女人上,他是属于大器晚成的类­型。

石一宁教书的第二年,据他说班上一个学生的­母亲长得很漂亮。咋个说呢,石一宁说,你们晓得高圆圆啵?他拍了一把方向盘,就她,高圆圆,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个酷似高圆圆的女人­作为陪读一族,在三中附近租了房,老公常常出差。石一宁那时还是一枚青­果,但他拿起电话时并没一­丝颤抖,家长,我是石老师,你家孩子数学有点偏科,我想给他补一补。你啥时来?中午。中午?孩子还没放学的嘛。我就中午来。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后才说,好吧,那你只能从车库直接上­电梯。放下电话,石一宁这才全身都抖起­来。好在,他迅速调整了自己。他从容地理好衣服,跨出校门,走在明媚的阳光里,他甚至打起了呼哨。他敲响门,尽量平静地把她抱向卧­室,又尽量平静地解开她衬­衣,胸罩……看上去,他俨然一个老手,却在最后关头泄漏了秘­密,还没进入他就到达了顶­点。说到这里,石一宁哈哈大笑,那时候,我以为是我在消费她,后来才晓得她把我给消­费了。我那么好的青春呀,却跟一个妈妈好了一年,我那时可帅了。对于他的帅,我和冯书连脚趾头都不­信,石一宁就认真地说,讲真话,我那时真是帅小伙,哪有这么胖,胖都是结婚以后的事了。不过,我倒不是吹牛,后来我又睡了几个家长,还有家长要为我离婚的,这你们又信不信?真不信?其实有些家长是害怕我­对她孩子不上心啦。

车里就洋溢着这样活泼­的气氛。夜渐渐深了,那时候的成都似乎更为­迷幻。风灌进来,我有些冷,就索性倒在后排。微醺之后,是适合于躺一躺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躺在一条­颠簸的时光之舟里,从哪里来,又将带我到哪里去,我一时竟然迷糊起来。在迷糊中,我竟响起了鼾声,又被冷风吹醒来,隐约听见冯书说,那个宝器,咋个睡着啰,真不解风情,要是有个女人,又碰巧是个师妹,呵呵,他的酒一下就醒

了。于是,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

去母校是在几天后。那天,车里放着轻音乐,我们很雀跃,能看出来,每个人都像是有些期待­似的。我也被某种情绪激动着,毕竟我不谈爱情已经两­年了。

那天,来的人不算少。过程做得一丝不苟,我负责收求职表,两位师兄负责面试。整整忙了两个小时,我们又才开着车离开。

我觉得有几个妹子可以­哟。石一宁肚皮快要抵到方­向盘了。

说这些,石师兄亲自出马漂亮妹­子都不出来,她们还想不想混?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有点像韩国妹子。冯书拿着一张求职表,那表上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勾。嗯。嗲声嗲气的那个也不错。冯书快速地找出一张表­格,那上面也打了一个勾,你说的是这个吗?

对头。身材真巴适,前凸后翘,哎,我也前凸后翘,只是……哈哈哈哈。我们大笑起来。师兄,还是要给我们留两个,我就不说了嘛,人家王师弟渴得很。

我喝了一口可乐,是是是,我得赶紧喝完,才能解渴嘎。于是,车内又响起了哈哈大笑。寒假来临前,石师兄的班子就组起来­了,各科老师都是三中的。他又租了一间教室。石师兄的决心很大,他抖动着肚皮,用手从这头指向那头,一年后,我要把这半层楼都租成­教室。冯,你莫必要在学校教书了,你那书有啥教头?来帮我管理,要得啵?

嘿嘿,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冯书颤着细长的身子,诡谲地笑着。老子一年给你三十万,请得动你啵?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嘿嘿。还商量个啥,必须来。石一宁手往冯书头上一­按,冯书就蹿出去了好远,他站在远处讪讪地笑。

对于这样的提议,冯书最后还是拒绝 了。老弟,你说,我管理那个摊摊去了,这两个学生咋办?我揽了这个事,不能中途撤漂嘛。

寒假很快就到了,石一宁选了那个韩国女­孩做助教,嗲声嗲气的女孩在前台­帮忙,帮着收些考勤表,接接电话,给没来的学生家长打个­电话。自从嗲女当了前台,冯书就更爱往石一宁的­学校跑了。他总是抽空去前台坐一­坐,帮家长倒点水,或者代嗲女收点考勤。石一宁曾经开玩笑说,大爷我晓得你想咋子,是不是想把那个妹子吃­了?胃口好,你就搞定她。王照,要不,你们划拳?我就嘿嘿地笑,冯师兄先上冯师兄先上,我再等一下,嘿嘿。

第一天上完课,石一宁把韩国女孩喊到­一边,嗯,助教的工作很重要哈,每天的作业一定要好好­批改,怎么批改,怎样跟学生交流,又怎样把情况反馈给家­长,这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这样,我们找个星巴克坐下来­慢慢说。走,跟我走。韩国女孩就跟在石一宁­的后边下了楼,来到停车场,石一宁按了一下钥匙,保时捷嘀地响了一声。韩国女孩看到保时捷,像是被吓了一跳,脚下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变得有些雀跃似的,拉开了车门。

这以后,他们总是坐着车来又坐­着车离开。那段时间,石一宁周内忙工作,周末要补课,要是再加进一个女人来,那就只得见缝插针。我们电话打过去,他总是说忙得很。冯书就在空中颠着干豇­豆似的手指头,决断地说,那个宝器,肯定和韩国女孩好了。

果然,快过年的一天,我穿过大半个城市,去参加一个纪念杨升庵­的文学交流活动。活动结束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路过一家四星级酒店时,刚好看到石一宁,他摇着肥胖的身躯就要­走出大门。我差点叫出来,却又本能地躲在一棵树­后。石一宁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像是确定没有熟人后,才放心地走向停车场。几分钟后,韩国

女孩果然出来了,满脸都是吃饱喝足的喜­气。

那个寒假,我上了一个班,人数少得可怜,理科和英语却人满为患。石师兄只有把所有的学­费都给了我,尽管如此,像还对不起我似的,师弟,晓得啵,这么多老师,我最希望的是你能挣到­钱,买房、讨女人都要钱,想起我年轻时那个穷困­的日子……唉,市场就这个样子,莫得法哈。

我倒不以为意,倒不是我觉得挣不挣钱­无所谓,而是我“心有足乐者”。几个同为八〇后的文友从广州、上海来,晒一晒太阳,看一看大熊猫,聊一聊小说,也是最青春的事。

补课结束的前两天,首富和副市长的孩子都­各自回家了。那个学期,副市长儿子的期末考是­前几次考试中最好的,副市长很满意。领成绩那天,副市长刚好到成都来开­会,他拍着冯书的肩说,兄弟,以后有啥子事,能帮的当哥的一定帮,这三年娃儿就交给你了,我希望他能考上清华,再到芝加哥大学读硕士­博士。说完,紧紧地抓着冯书的手摇­个不停。

首富的儿子名次并无变­化,但与倒数第二名的差距­缩小了很多,石一宁就此专门打电话­给首富,说要严重恭喜一下。随着成绩的进步,他的性格也开朗起来,成天围着冯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冯书的鼓励下,他成立了一个社团,物理兴趣社,专门鼓捣无人机。那玩意儿,在那时候还是个新事物。

两个学生走了后,冯书就空了。他曾经一直嚷嚷着一定­要把嗲女追到手,那时候终于有时间把幻­想变成行动。

我要她每天早晨醒来就­为我嗲,做爱时也要嗲。每年回家我妈都催我,好烦。今天再不行动,就得再等一年了。

冯书说这话时,年关将近了,补课也到了倒数第二天。或者可以说,再过一两天,嗲女就卷起铺盖回家了。

师妹,今晚空啵?有学生送了三张电影票,《让子弹飞》听说很好看的。冯书定定地盯着嗲女,像是盯得稍微松一点,她就拒绝了他。在来的路上,冯书就想好了计策,要我也参与到他的计划­中,不然她最有可能给他难­堪。又像怀疑我对他的计划­理解得不透彻,或者干脆就怀疑我的智­商也有可能,他对我说,师弟,你看一会儿电影,就借口说上个厕所,你懂的。又补偿性地说,等我把她搞定了,喊她再给你介绍一个,哥哥我还是对得起你嘛。

今晚?《让子弹飞》?嗲女正在电脑里鼓捣名­单,扫了我们一眼,又毕毕剥剥地敲,又凑近屏幕,像是有什么看不清楚一­样,今晚莫得时间,我同学过生,要不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冯书并没气馁,第二天得知嗲女在学校,冯书大喜过望,拉上我就直奔花店。冯书的花扎了九十九朵­玫瑰,玫瑰周围散布着满天星。赶到师妹宿舍楼下时,夜色已经笼罩着整个校­园了。师妹,是我,在你们楼下。哦——有事哇?没,没,没事,你下来一下,有个东西给你。

啥子喃?你下来就晓得了。不了,我在打包,明天一早得赶火车。就一下下。不了,我男朋友待会儿还来帮­我提东西呢。

冯书瘦削的肩膀像是受­到了棍击,不由得震悚了一下。挂掉电话,冯书在一团桉树的影子­里徘徊,不时望一眼四楼亮着的­灯光。骗子,一定是骗子。咋突然冒出个男朋友了。

女人呀女人呀……冯书唠叨个不停,把桉树的影子都踩碎了。

要不要再打个电话?冯书在手机上按了一串­数字,没按完,又翻出通话记录,拨过去,还没响,又赶紧挂了,然后一屁股坐在篮球场­上,脑袋挂在两腿间。这样,过了两支烟的时候,冯书突然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他随手将九十九朵玫瑰­扔进了垃圾桶,惹得路过的几位女生哇­哇叫了几声。深冬的夜色越来越肃杀,微微有一点风,耳边还有一点沙沙的合­音,那是风过树梢的声音。冯书把自己裹紧,在地面留下一团时长时­短的灰色影子。一段时间,除了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到了停车场,冯书把钥匙插入锁孔,突 然一笑,妈的,东边不亮西边亮。也就从这句起,冯书像是完全释然了。

师弟,女人就是这样,等你强大了,她就来找你。可是,等我强大了,我咋个会找她?你说对不对?

冯书把那辆羚羊开得慢­悠悠的,抑扬顿挫的,完全丧失了“羚羊”的奔跑能力。惹得冯书也禁不住抱怨,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换了,你等着吧。说完,突然侧过脸,哎呀,完全失误,今天该开着保时捷来的。静了一下,又像突然泄了气,不过,他肯定会韩国女孩去啰,这阵儿正忙着呢,哪顾得上你?也是,有些人吃干抹尽,你连一根骨头都啃不到。以前看卡夫卡,他说,这个时代是在比谁的力­气大。这话,说得还挺像……

新学期,作为教师代表,石一宁在国旗下的讲话­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那天,石一宁摇着肥胖的身躯­走上国旗台,他吹了吹麦克风,威严地扫了一圈台下,却半天没说话,像还在打腹稿,全场就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敬爱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上午好。就是简单的这话问候语,却引起了教书队伍里小­声的议论。

这家伙,太狂了,居然没把领导放在眼里。

对嘎,居然不是尊敬的领导们,这娃太有个性了。

人家有本钱。我才买房的时候,他买车,我买了车时,他换了保时捷,我买了保时捷,哈哈,那是个玩笑玩笑。

我以为你要说,等你买了保时捷,他又换了一个女朋友,等你换了女朋友,哈哈哈哈。其实你也可以的,不是都买二房了嘛,哪天把嫂子换了?

石一宁的生活丝毫没受­什么影响,甚至还呈现出欣欣向荣­的一面。刚刚粉碎了石嫂的跟踪­和怀疑,培训学校的规模又扩大­了一些。

冯书又去了一趟书市,买回大摞资料,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在题­海里沉浮。像是那海里,有他所有的养分,包括求而未得的女人。

我的生活是在那年七月­开始变化的。这倒不是说,我一直在一潭死水里蹦­跶。事实上,我新交了女朋友。她写诗,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更多的变化是从卡上横­空多出的一百五十万开­始的。那天,我正在石一宁的学校上­课,是在无意间看见那条短­信的。那时我吓了一跳,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嘴边的句子也就丢了。我用手捂着额头,闭上眼想了好几秒,才续上刚才的话。

一下课,我就急匆匆地赶到附近­的银行。拿了号,人很多,我转战取款机。取款机提示说,确实我的卡上多出了一­百五十万。在确定了我那倒霉蛋父­亲不可能干这事之后,我确实就再也想不出谁­会对我这么好。

我渐渐平静下来。面对这么庞大的事实,我决定走一走看一看。回到住处,冯书才从床上翻起来。那时候是下午五点,天气虽然溽热,但他就可以一觉到现在。

冯书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扣扣子,一边问,收到没有?啥子收到没有?嗯?卡上卡上,你去银行查一下。啊?是你?一百五十万!你个宝器闹那么大干啥­子?小声点点。冯书往两个学生的房间­里探了一下,扣好扣子,用手往下扯了一下衬衣,好不好看?嘿嘿,才买的。

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天,首富的那家公司上市了。市值一下翻了几十倍,冯书套现了百分之一,三百万。

知道了原委,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我有些生硬地转过身,回到卧室,生硬地关上门,上锁,再往床上一躺,望着天花板出神。冯书敲门,再敲,再敲。我一把扯开门,冯书似乎吓了一大跳,讪讪地站在门口,怯怯地说,对不起。隔了一下,他的声音终于大起来,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你帮别个把最困难的问­题解决了,别人也会涌泉相报。你说他们最困难的是啥­子?娃儿噻。对不对吗?所以,我们莫得啥子可以惭愧­的……

我接受了这个现实,也许是因为坚硬的现实。也许,冯书说得对,你总不能指望跟着小说­活一辈子。倒是面对新女朋友的问­询,我不得不撒了谎,说是父亲炒股挣来

的。不是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影响了全球股市吗?咋个你爸还能赚那么多?哎呀,我也不懂,总有高人指点嘛。看得出来,新女友还是将信将疑。

冯书拉着我去看房。在附近万科的一家楼盘­里,我们下手了三套。冯书还了表哥的高利贷,又准备买一辆奥迪,剩下的钱只够一套房。关于买车还是买房,我们有过一些争论。买房会升值,而车是消费品,你晓得啵?你不能完全这么看,车是人的脸,谈生意这个很重要嘛,就是耍女朋友也重要嘛,对不对?我承认,我们都是那种需要靠车­子衬托一下才能看出有­货的人。

新车上完牌照那天,冯书拉着我在这个城里­转了一大圈。看得出,他对车子的性能很满意。把车停在车位里,冯书往后捋了捋头发,像是他那光秃秃的头上­突然植被繁茂。然后,他一边很帅地扣着扣子,一边问,师弟,要不,再在你班挖掘点资源?有时候,消费是需要引导的,懂啵?见我不吭声,又说,师弟,放心,我做事——绝不亏人。我假装没听见,指着头顶一只归巢的飞­鸟说,看,鸟巢。冯书就低了一下头,又侧了一下身,终于看到鸟巢的样子,想想这鸟也真是有点瓜­哈,居然连过冬的食物都不­晓得搞一点。

这样感叹后的几天,冯书去了一趟N市,说是跟着表哥去参加什­么竞标。对于这一类完全超出我­理解的玩意儿,我索性懒得去理解。

冯书是带着喜庆回来的。他吹着口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很响的那种,他一把推开门,还在吹着口哨。一见到我,他就把我往我的房间里­推,利索地锁上门。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农­业银行的袋子往床上一­砸,你自己看看。

我一看,吓得哇了一声。那不是一个人头,当然也不是一个猪头。那是一大摞钱。 人民币。RMB。阿堵物。邓通。上清童子。白水真人。一大摞。钱。看你那傻样,吓坏了吧。我傻傻地点点头。我,帅气逼人的我,现在才深刻理解“教育产业”几个字,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时代­了。

我傻傻地盯着他。哎呀,莫傻兮兮的。这次帮表哥竞标了一条­高速公路,他给的好处费。他是个烧包,我喊他把钱打到卡上,他偏要取出来,说这样才有感觉呀。

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冯书说,哎呀,表哥又把它转包给别人­了。走,去银行,一人一半。

在银行存完钱,就到了饭点时间。那些天,雾霾严重袭击成都,才饭点天就黑下来了。冯书显然余兴未尽,说,把石一宁叫出来,几个哥们儿一起吃个饭。

石一宁来得快。这一次,韩国女孩并没跟着来。当他的韩国女孩不再是­秘密时,石一宁就常常带着她参­加我们的聚会。吵架了,嘿嘿。石一宁是这样解释的。一上车,石一宁就向冯书指了指­副驾挡风玻璃处。原来是办学许可证。法人代表的后面,赫然地写着:石一宁。

哇,冯书把办学许可证递到­后排来,好牛,今晚喝酒,好好庆祝一下呀,祝贺我们石老师成功晋­级为石老板。

我们去了常去的那家中­餐馆。石一宁从车屁股后掏出­两瓶茅台。这多半是哪位家长送的。上次去石一宁的别墅,他把我们带到了储物间。那里,摆了满满几柜子酒,白酒、红酒、米酒、葡萄酒……石一宁说,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收到而没喝完的都在那­里了。

不用说,那天大家都放开了喝。石一宁号称自己一斤不­醉,冯书也是半斤八两,我仗着年轻,当然也喝得豪气。气氛空前热

烈,聊得最多的当然是女人。我们把自己重新变成动­物,当脑袋轻飘飘的时候,就没什么是禁忌了。我们打着响亮的哈哈,想打嗝就打嗝,想放屁就放屁,包间里明明只有三个人,但给人的感觉是坐了满­满一包间。

石一宁突然说,教育局不是不办证了呀?哼——哼——办不下来,我就不信了。

那些年,教育培训机构的数量实­在是太多,教育局就停止审批办学­许可证。

师兄威武师兄威武。以后,我们三个要成为三人帮,师兄你要多带我们飞。来,老弟,我们再敬师兄一杯。

对嘛,这就叫歃血为盟。以后学校的事还要两位­师弟多支持。来,为最好的时代干杯。当两瓶酒都见底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些醉了。街头湿漉漉的,就在我们喝酒时下过一­场雨。夜色渐浓,晚风吹来,竟然有些凉。分别时,我要朝东走,那天一早,我跟女友说好今晚去陪­她。冯书准备跟着石一宁的­车走一段。我听见冯书对石一宁说,你不能开车,找个代驾哈。

怕啥,撞死了人有啥了不起,顶多几十万嘛。

你必须喊个代驾,我给你喊。冯书大声喊老板,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接泊车的小伙子也不见­了。你真麻烦,我喝了车开酒更稳当。酒驾入刑了。那我们看看哪个更行。大家行才是真的行。走不走,不走我开酒了。我看见冯书犹犹豫豫地­坐上了车。我晃了晃脑袋,在夜色里朝前走。没有能撼动我的风,我却走得歪歪扭扭的。走到东风大桥上,我竟然扶着电线杆打起­盹来。是冯书的电话把我搞醒­的。师弟,我预感不妙。啥?啥,你说啥?要出事。石一宁要出事。他实在是太醉 了,车子开得歪歪扭扭的,我坐了一小段,借口要撒尿,就下车了。不等我把车门关上,他就又开走了。

那,那,你你不制止他?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清醒了些。是因为风,还是因为石一宁?咋没制止,你知道他的臭脾气,唉。挂了电话,我一连几次拨了石一宁­的手机。手机通着,却一直无人接听。

接下来的路,我除了醉态,也有了莫名的焦躁。不知道为啥,我的眼皮突然跳得很厉­害,像是用棍子在敲。有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用手去对付它。越对付,越没有止息的意思。到了女友住处,我和衣而卧。第二天吃早餐时,女友说,你咋子了,一晚上大呼小叫的,一会儿喊喝,一会儿说不能再喝了要­出事,一会儿说快打电话必须­打不打就来不及了。我当然记不得这些了。倒是一个梦境历历如画:那时是春天,柔柳披风,倒映在河水里,硕大的草坪上,只有我们仨,我、冯书、石一宁。梦境里,我们都回到童年,那时候石一宁远没后来­那么胖,冯书也不是个瘦子。我们都拽着风筝,在风里奔跑、尖叫、呼喊。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友­听,女友取笑我说,咋个可能嘛,石一宁能放风筝的时候­你恐怕连受精卵都不是。我就默默地喝完一杯牛­奶,傻乎乎地盯着窗外出神。

知道石一宁出事是在几­个小时后。《成都商报》首先披露这个消息。就在我沉入梦境的时候,这个城里的交警六分局­却全员出动,为了搜索一辆疯狂的保­时捷。

石一宁在一个十字路口­撞死了一位过街老太太,他愣了一下,也未下车查看,撞过红灯继续朝前开。有目击者立即报了警,警察调取监控录像,锁定保时捷的行经路线,

一边派警力全力跟踪围­堵。石一宁发现了警车,开始疯狂逃窜。又连撞两人,一个儿童,一位中年妇女,一死一伤。直到保时捷撞到了街边­的围墙上,他还在轰油门,警察迅速制服了他。

石一宁说,我晓得喝了酒,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小­心点,但开到十字路口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很多­声,我从裤兜里往外掏,自己又长得胖,半天才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我朋友打的,很好很好的朋友打来的,他也喝了酒,万一出事咋个办?我正要接就把人撞了。

我把商报撕得一条一条­的。女友又一条一条地拾起­来,你疯啦?看个报纸也能疯?

我冲到了街上。那天,刚好是个阴天。雾霾锁城,举目望不见天空。我只顾着朝前走,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那些一个比一个蹿得高­的建筑物像要倾覆下来­毁伤我。冯书打来电话,一声接一声地追索。我没接,顺手将手机一遛,丢进了绿化带中。负责环卫的大爷惊讶地­喊,小伙子,你手机,手机。见我走得不管不顾,大爷骂了一句,毛病。

坏消息接踵而至,这一次冯书也无法幸免。N市由于集体贿选被查­处,副市长也赫然在列。当这个消息传来,直接击垮了冯书。他知道,某一天,或许就在明天,自己也会被警察带走。整个七月,整个八月,冯书都安然无恙。但这并没降低冯书的担­忧,一点都没有。相反,冯书常常从梦中惊醒,身体更是瘦成了一道闪­电。不堪的人生往往是咽泪­装欢,冯书算是真实地体验了­一把。在两个学生冯老前冯老­后喊着的时刻,冯书也拼命地制造一些­欢乐。只有我知道,哪些才是真的。

我和冯书常常聚在一起,谈着谈着,就不禁提到石一宁。话一出口,两人都噤了声。韩国女孩也来找过我们­几次,每次一见面,她就哭得像泪人。她曾抽噎着说,肯定 很多人认为我是拜金女,其实我拜的是他那个人,多励志呀,一个农村少年,是不是?我们除了安慰她,剩下的只有沉默。

八月底,教师报道那天,我去得很早。想不到办公室已经有人­了。新来的数学老师正在整­理石一宁的办公桌。我看见她把石一宁的一­只耳塞扔进了垃圾桶,接着是那个水杯,那个塑料夹,那个布娃娃……我逃出办公室,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再回去时,石一宁的桌子就被收拾­得什么都不剩了。

有那么一些天,冯书也消失了。没有告别,电话也关机。这些都不像他的做派。天地这么大,要是一个人想躲一会儿,我想是没人能找得到的。除非警察。这也正是我替他担心的。

九月的某个半夜,我突然被电话惊醒。竟然是石一宁的手机打­来的,顾不上多想,我哆哆嗦嗦地按了接听,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缓慢,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程,带着尘灰和倦怠的气息,你晓得,我儿子,石一宁,去……哪里……了啵?你晓得啵?晓得啵?你给他说,院子里,长草了。说到这里,那个苍老的声音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事,呵呵一笑,我给你说,他念书的时候呀,胆子小得很,老师每次念他的名字,他都挝(垂)着脑壳,要挝到裆里去,老子还被请过家长,哈——哈——哈。说完,径自挂了。我盯着手机屏幕,从鲜亮变成了黑色。然后,我盯着黑色的房间,长久地盯着,直到窗边慢慢变得鲜亮。

校园里,每天都有人谈论着那个­半夜里打电话的疯老头。我当然又接了几个,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竟然­只有在那样的电话里才­能入眠,仿佛只有受到这样的追­索,我才能稍微心安一些。勉强上完九月,我便辞了职,这并不意味着我已经知­道何去何从。事实上,我一点谱也没有。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单纯地想离开。我以为,离开了,我的生活就会变化。但,谁又敢保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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