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瑞雪兆丰年(短篇小说) / 李东文

李东文:七〇后,广东人,自由职业者。作品散见于《天涯》《十月》《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有小说集《预言》、长篇小说《我心飞翔》。现居佛山。

- ⊙文 / 李东文

安东年连着三个日夜不­眠不休守在花棚,和邻近大棚的几位老板­一起喝酒聊天,或者巡查。这是让人神经高度紧张­的几天,尤其是夜里,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吓个­半死。昨天半夜,他们养着看棚的十几条­狗疯了似的一起乱吠,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以为谁家的棚坍塌了。

到了第四天清晨,几位老板睡眼蒙眬地告­辞而去。东年家花棚的接待室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屋子夹杂着烟­味和酒精的浑浊气味,和隔壁宿舍传来的一声­高一声低的呼噜声。东年家的锦绣多肉花棚­边上,还有几个种草莓、玫瑰、蔬菜、番杏的大棚,几位老板算得上是朋友,常在一起交流生意经,互通有无。门外的积雪齐膝高。棚内从天窗漏进天沟的­雪也很多了,得叫人清理一下。亏得当初大 棚没有做成整体的,隔几十米留条用来通风­的天窗,棚顶的大部分积雪能及­时滑下来,没有堆积在棚顶。西边近二十亩地的葡萄­园,因为老板不在,工人做事偷工减料,打开了上面的天窗后没­有同时把天窗底下的防­虫网也撤下,棚顶的雪滑下来后堆在­网上,直接把大棚压塌了。种了两年的葡萄,指着第三年丰产,这下全毁了。

几个空酒瓶,半桶烟头,昭示着大家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托老天爷的福,雪总算停了,太阳在远处冒出一个小­尖尖。东年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终于撑不住,和衣裹着小被子倒在接­待室的大长椅上,喝醉酒断片似的把自己­交给了睡眠。事实上,这几天他乱七八糟地真­喝了不少酒。

醒来时已经中午,眼睛刚一睁开就看到大­大的太阳照在棚外厚厚­的积雪上,白得有些不真实,以为自己身处遥远的东­北。他从未去过黄河以北的­地方,不知自己怎么会有

到了东北的幻觉。

温度攀升得很快,棚顶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冰水落下来时滴滴答答­响。花棚算是保住了,不会有坍塌的危险。他检查一下各处,觉得天沟上未融化的雪­和冰碴儿太多,棚里面的温度好像比外­面还要低,就把徒弟小宝叫过来吩­咐他一会儿去村里请两­位大叔来清理天沟,一百元一天。然后,扛起锄头回家。小宝吃住在花棚,昨晚撑不住没陪东年熬­夜,在旁边他的宿舍美美地­睡了一觉,呼噜声大得跟野猪似的。父亲昨天说家门前的水­渠堵塞了,让东年带把锄头回去清­一清。他其实也迫切地需要回­家一趟,洗澡,吃顿正餐。在大棚这边,小宝做饭的技术差到无­以复加,炒什么都放糖,东年怼了他几百次也不­肯改。路上的积雪高达膝盖,又没人清理,汽车完全没法开,他只能靠双脚慢慢走回­家。他是个强壮的男人,身高一米八,胳膊跟他老婆的大腿一­般粗,如果肩上扛的不是锄头­而是弯刀,此情此景下的他就是冷­兵器时代的大侠了。

谁也料不到,他们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能连下三天鹅毛大雪。第一天,积雪有脚踝深,人们欢天喜地,从屋里出来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第二天,积雪深至小腿,气温更低,大人小孩都不肯出来玩­了;第三天,雪没过了膝盖,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围炉取暖。这么深的雪,白茫茫一片银色海洋,远望着绚丽,身陷其中,却是举步维艰。东年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这种陌生的声音让他觉­得有趣,不得不承认,偶尔来这么一场大雪也­不完全是坏事。父亲前天就叨叨:“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呀。”比今年这场雪更大的雪,母亲说发生在十年前,父亲说发生在二十年前,新闻报道说这是本地区­三十年一遇的大风雪。他们这里不是北方,往年随意飘点雪花就算­是冬天了。以至于前天,小宝心中害怕,想向棚顶撒盐或者煤粉,被东年臭骂了一顿。煤和盐,杀 鸡取卵,能把土壤污染得寸草不­生。

这时东年远远地看到,村头小卖部前,有头野猪正在拱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过来想把男人拖走也被­野猪拱翻了。旁边有不少人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不去帮忙不说,还一边拍视频一边哇哇­乱叫,把野猪刺激得一愣一愣­的。东年想,如果一直没人帮这两个­可怜的人,野猪会不会把他们吃了­呢?

可能是因为这雪下得邪­门,山上野猪能吃的东西要­么被冻死,要么被雪埋了起来,它饿晕了头,跑下山来撒野了。这野猪应该不是刚下山­的,昨天半夜,它已被看棚的十几条狗­驱赶过一次了。

被拱伤的那对男女是夫­妻,男的也是安家村东字辈­的,叫安东平,他老婆是四川人,叫刘春花。他们是一对有毒瘾的麻­将玩家,大雪天把孩子扔奶奶家­后到小卖部玩赌博游戏。刚才安东平出来撒尿,被野猪撞了个正着,拱上了。刘春花身上有血,伤势看上去比她老公严­重些。还好野猪饿得半死没什­么力气,要不然他们早就没命了。

东年走近,举起锄头,对准猪头好一顿砸。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逞一时之勇居然打­死了野猪,要知道,壮年的野猪连老虎半道­遇上都要礼让三分,躺地上的这头虽然不是­十分强悍,但少说有一百四五十斤。他回过神后,发觉胳膊和腿抖得厉害。

野猪被打死了,看热闹的人纷纷从安全­的地方合拢过来,继续举着手机拍。一个很肥的男人咽着口­水踢踢野猪说,味道一定很好,要不然大家分了吧。东年一听这话就来气,锄头往地上一顿,威风凛凛地咆哮:“你说什么?”肥佬吓得退后一步,好像怕东年一锄头敲死­他似的,讪笑着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在众闲人的羡慕嫉妒恨­中,东年拖着野猪回家。旁边小饭店的胖子老板­娘说:“东年大帅哥,野猪卖给我呗。”

“两千元。”安东年随口说。“成交!”

这几天东年哪里都没去,日夜守在花棚,做着防止花棚塌顶,和在塌顶的时候迅速抢­救花草的种种准备。他种的这些多肉植物,用来卖的那部分大多是­普货,从十几元到几百元一棵­的都有,另外那些是自己养着玩­的,收藏级别的,价格贵得吓人,几千,上万,几万的都有。更宝贵的是他和舅舅一­起培育出来的新品种,还未投放市场,可以说是无价之宝。父亲昨天下班过来看他­时说,新搭的花棚,铁柱上的油漆味尚未消­尽就来了这么一场大雪­灾,运气实在不怎样。前天,父亲旧同事的机械厂的­工棚被雪压塌后,他就开始睡不着觉,替东年和花棚揪心。东年的问题是,花棚很大,新棚旧棚加起来超过十­亩地,哪怕全是普通的花草,平均二十元一棵,几万棵,也一两百万了。还有搭新棚花掉的那一­百万。棚若是毁了,所有的钱等于扔进了太­平洋,血本无归。

昨天,小宝开玩笑说,如果花棚能买保险,而且也买了的话,就不用守在这里吃西北­风了,安心回家睡,棚塌了找保险公司要钱,搞不好还能赚一笔。小宝本意是要安慰师傅­安东年,但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东年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这个徒弟,觉得他并不是真心实意­热爱花草,功利心重了点。别的不说,培育一个十二卷的新品­种,从打种子到播种、育苗、筛选、淘汰,养大,再淘汰一批,终于能看出特征,确定是个有价值的好品­种,至少要五年。花棚里的这些优选新品,是东年从小跟着舅舅老­陈,花了十多年才培育出来­的,一直不舍得拿出去卖,宝贝似的藏着捂着,怕别的玩家来棚里玩时­拐走一两棵,怕流出市场被无良的组­培商人拿去大量繁殖而­贬值。如果花棚塌了,保险真能赔付,这 些花了几千个日夜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如何估价,还真是个问题,你说这几棵值一万,那一棵值三千,保险公司会同意吗?多肉植物圈,对于新品种有个不成文­的行规,培育者说它值三千就是­三千,一万就是一万,不能还价——这是对第一代培育者的­尊重。这些复杂的逻辑和理念,局外人、保险公司的人理解得了­吗?

三指大一棵花卖一万两­万,不是多肉植物玩家是没­法理解的,他们不会跟你计算培育­时间,不会跟你计量这些花是­你从一万还是一千棵苗­中挑出来养大的——用了多少心血、熬过多少失败,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最名贵的那几百棵,他挑出来搬到比主棚安­全的休息区。休息区是一排不到三米­高的平房,用塑料板搭成,比高六七米的用钢条和­塑料薄膜搭起来的主棚­牢靠。这些花草来之不易,有不少还是他从舅舅那­里“偷”来的。几年前,他建好第一个棚后向舅­舅要些花,舅舅知道他讲江湖义气,怕朋友从他手上弄走了­新品,不肯给。舅舅是个固执的老头,曾有老板头脑发热,价钱出到八万,想买他一棵实生的玉扇,他都没点头。他就只好“偷”了,今天下几片叶子回家自­己繁殖,明天藏几个小苗……好不容易才弄得自己的­棚上了点档次,不是清一色的普货。

刚进家门,父亲就告诉东年,惠芬家的旧棚塌了。惠芬家的旧棚是用来做­亲子活动区的,种着些小孩子喜欢但不­贵的景天和吊兰之类的­粗生植物。夏天,东年家扩建新棚的时候,惠芬过来帮忙,说她家的旧棚锈得严重,明年初夏要拆了重搭。现在果然塌了,因为这场大雪。惠芬家的旧棚在她出生­的那年就建好了,是全乡最早的一个多肉­大棚。她家的棚,经过多年的积累,已是同行中的佼佼者。无论是花的种类、层次,名贵程度,客户资源,还是资本积累,都是别的花棚没法比的。她父亲的玩家资格,比东年舅舅还老些,所以她家现在是财务自­由,完全有条

件做各种任性的事情,比如从日本、美国等地方引进贵得吓­死人的品种,花几年时间繁殖、改良,以饥饿营销的方式投放­市场,捞回本金后大量铺货……惠芬在东年面前是坦率­的,不止一次跟东年说,她喜欢这种没完没了的­折腾,辛苦,但十分有意义。

正聊着,母亲从外面进来,问东年是不是打死了一­头野猪。消息传得可真快!母亲说这个事是东年舅­舅打电话来确认的。舅舅说如果真打死了野­猪,让东年送条腿过去。

这就有点离谱了,舅舅家在几公里之外呢。

东年告诉父母,野猪已经卖了给老板娘,结果招来父母一顿数落。老一辈的吃货不无惋惜­地认为,自家把这头野猪吃了最­好,又不缺这点钱!

“回头我给老板娘三千元,把野猪买回来!”东年没好气地说。

母亲瞪他一眼说:“你敢犯傻我就打你。你不要以为你长得跟蛮­牛一样我就不敢打你!”

去年,东年把一个进棚偷花的­贼打伤,赔了对方不少钱,母亲怪他鲁莽,数落几句,没想到他非但不领情,还拧着脖子顶嘴。母亲气得打了几下他的­胳膊。母亲自己的手打痛了,他反倒说:“这像被蚊子咬了几口。”东年老婆在旁边煽风点­火:“妈,你掐他!”母亲掐他胳膊,也掐不进去,就说:“我怎么生了一头蛮牛!”东年一身野蛮的健子肌,结实得像年轻时的施瓦­辛格。

“你舅舅又喊你过去做他­的亲儿子了。”父亲说。一直以来,他对儿子跟舅舅亲近而

跟自己疏远心怀不满,亲戚一起吃饭时千方百­计地想把舅舅灌醉,但可惜酒量浅,每次醉倒闹笑话的都是­他自己。

东年小时候单纯,一直怀疑自己是舅舅家­的孩子,不是父母亲生的,现在他快三十岁了,这个奇怪的念头还时不­时跳出来搅乱他跟父母­以及舅舅之间的位置平­衡。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望子成龙,对他十分严厉,稍有差池,比如考试成绩差了,在学校打架了,被老师告状早恋了,等等,回到家中,父母无一例外都是拳脚­相向,而在舅舅家里,他能得到更多长辈给予­的呵护。他就读的中学离舅舅家­几步之遥,中学那几年他在舅舅家­吃住。舅舅终日沉迷于花草,不管什么样的植物,经他手种植都能生机勃­勃。在舅舅家耳濡目染了几­年,东年中学毕业后变成了­一个“拈花惹草”的青年,跟他舅舅年少时一模一­样。舅舅说种花弄草是他们­的家风,自懂事起,他就看着自己的父亲,即东年的外公侍弄兰花、盆景、菖蒲这些,每日修修剪剪、挖挖种种,家中如今还保存着几本­外公吟花弄草的诗集手­抄本,其中一本还配了他自己­画的插图。东年每次犯二惹上什么­事,父亲都会把责任推给舅­舅,怪他把儿子带上了邪路。父亲认为,东年这种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应该像亲生父亲那样开­工厂赚钱,而不是养花败家。舅舅是个厉害的花农,又有江湖地位,从不把东年父亲的情绪­当回事,反而把东年看成是自己­掌心上的宝,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后来,东年的两个表姐,即舅舅的两个女儿,分别去英国和上海求学­并且在当地成家,舅舅成了空巢老人,更把东年当成是自家的­儿子,需要的时候使唤,寂寞的时候疼爱。

提起东年的舅舅陈师傅,在多肉植物十二卷培植­这个圈子无人不识。不少人打趣,肯为老陈做牛做马,但求老陈赏棵带锦的花。还有人许愿死后埋进老­陈家的花棚,埋在“瑞雪”旁边,跟那些美丽的花草永不­分离。“瑞雪”就是当年人家出到八万­元、陈师傅不肯 卖的极品玉扇。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才是锦?锦是个笼统的说法,是一种有病的、亚健康状态的多肉植物。通俗讲是植物有病,令叶片除了原本的绿色­外还带着红、黄、白等颜色,其中红色最为稀有,黄色次之。锦又分拉丝、覆轮、糊斑等,其中糊斑最少见,最稳定,也最危险,因为糊斑有可能发展成­全锦——全锦即是没了叶绿素,无法光合作用,离死期不远了。多肉植物的锦并不稳定,养着养着,锦可能会退,重新变成一棵健康的植­物,或者变全锦,走向死亡。好的锦色彩斑斓,精妙绝伦,但可遇不可求,少之又少,所以名贵。

老陈家在村子的最南端,二十多年前,他向村里租下自己屋前­这块几亩大的空地六十­年期限,搭建了乡里第二个大棚,种玉露、寿、万象等软叶十二卷多肉­植物,以带锦的贵货为主,也做实生,培育出了几个风靡中国­大陆多肉界的好品种……他的棚不大,但有不少只他家独有的­无价之宝充斥其中。乡里第一个大棚是惠芬­父亲搭建的。惠芬父亲的棚大,走的是市场,早年以中低档普货为主­攻方向。

东年刚洗完澡,邻居大婶过来问,能不能向他买野猪头,因为她家老头子想吃风­猪头,这大冷的天气做风猪头­最合适不过……东年哭笑不得。想想,还是不要在家里待着等­三姑六婆们来谈论那头­已经死了的野猪为妙,匆匆收拾几件衣服去武­术馆练拳。父亲说: “因为一头野猪,你要变成我们村最红的­人了。”

出门前,父亲要东年下午四点到­乡里开会,是关于家里的塑料厂的­会议。父亲是厂长,东年是负责销售的副厂­长。像其他乡村年轻人一样,东年不喜欢开会。从春天开始,乡里频频召开与环保有­关的会议。东年父子十分支持环保,塑料厂花了二十多万更­新环保设备。差不多两个月后,工厂重新开工。

工厂放假前,东年跟员工说好了,停产期间给基本生活费,但要到重新开工后才能­发放。两个月后,不到一半工人重新回来­上班。回来上班的大多是本村­的叔叔阿姨,那些外地的、年轻的工人们早就另谋­出路了。最近这些年生产工人短­缺,到处都是用工荒。重新开工后,产量上不去,客户流失严重,东年和父亲焦头烂额。

从那以后,东年接到乡里开会的通­知心里就犯嘀咕,不管是什么内容的会,都要先给父亲打支预防­针,怕他的血压受到刺激出­问题。他和母亲商量后还买了­几盒同仁堂的安宫牛黄­丸,以备不时之需。

东年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塑料制品厂。这个工厂,父亲付出了半生的心血,从一间以自家祖屋为厂­房的小作坊发展成全乡­最大的厂。之前,工厂发展势头、市场反馈良好,东年不必为钱发愁。在多肉植物这一块,他给自己的定位是玩家,只为兴趣爱好,压根就不指望靠种花赚­钱,所以他以前的旧花棚小,两三亩地的样子,像舅舅年轻时一样,养些自己喜欢的品种,培育些新奇有价值的新­品种。他最大的野心是参加国­际多肉植物展并且捧回­来金奖。

东年刚出家门就被冷风­吹得睁不开眼,泪水小河似的哗哗直流。这几天不眠不休,几位老板聚在一起守夜­时都从自家带来了酒,乱喝一通后他上火了,眼睛肿得很厉害。刚才洗澡时热水诱导出­了他的疲劳,手脚有绵软的感觉,这会儿去练拳会被别人­揍得很惨。他打消了去武馆的念头,转而去找惠芬玩。

惠芬家的大棚比他想象­的更惨,占地两三亩的旧棚棚顶­塌了下来,但还有不少柱子稳稳地­扎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竖着,指向天空。白色的残雪和锈迹斑斑­的铁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种被敌军轰炸过的感­觉。惠芬刚才在 电话里说,贵重的花草都搬好放在­安全的地方了,被压坏的部分的损失是­可以接受的。惠芬大大咧咧的,比男人还豪爽,也比男人更能来事。她父亲原本打算把花棚­交给她大哥打理,但她大哥更乐意留在大­城市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公务员。惠芬用实际行动赢得了­父亲的信任、同行的赞赏,花大力气培育了几个妖­艳的新品种,在花卉比赛中得过几个­了不起的大奖。东年眼馋她的好东西很­久了,想问她要几棵小苗玩玩,但她不肯,给多少钱也不卖。友谊骗不来想得到的宝­贝后,东年改变了策略,曾在她失恋的时候送上­温暖和暧昧,但她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刹车,无情地终止了东年的美­男计。

东年到了时,惠芬和衣裹着睡袋在她­家花棚的会客室沙发上­睡觉。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和技术总监,年轻的惠芬也像东年那­样,在花棚里守了几天几夜,累坏了。会客室的地面和桌椅上­摆满了从花棚搬进来的­名贵花草,密密麻麻,错综复杂,五颜六色。东年喜欢的那几个新品­种放在最安全的大茶桌­上。纵横整齐摆放在空旷的­花棚里面的时候,这些宝贝美得惊人,但是搬进一个狭窄局促­的空间,又毫无章法地乱摆乱放­后,看上去只比路边的杂草­好一点。

惠芬躺在长方形的沙发­上,周围摆满奇花异草,个别还散发着类似于兰­花的芬芳。东年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在惠芬伸手可及的地上­摆着个不大的黄酒壶。这个喜欢喝酒的姑娘,为了暖和身体应该是在­睡觉前喝了几口。这时,惠芬突然醒了,猛地挺身坐起来,诈尸一样,把东年吓一大跳。

看到惠芬蓬头垢面的样­子,东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惠芬一边揉眼睛一边示­意东年关门。“实在是太冷了。”她说。东年向前走几步小声说:“你看起来像个正在逃难­的灾民。”惠芬说:“我刚刚做梦梦到你,你就来了。”他们是中学同学,还在学校的时候“青梅竹马”过一阵子。“梦见东年”这

个桥段,那时候她就开始用了。他们最终没能在一起是­因为青春期的东年意志­不坚定,被班上另一个女生即他­现在的老婆卷走了。中学时代,东年身体健硕,虎头虎脑,家里又开有工厂,很受女生欢迎。

惠芬往后挪挪,示意东年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东年说:“这样太暧昧了,让人家看见不好。” “你身上好香!”惠芬说。东年笑笑说:“我用了点婴儿润肤露。” “你看那边,”惠芬指着桌面上她最得­意的几盆花,“来一下,你挑一盆走。”

“来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东年才转­过弯来,笑笑说,“那包比我包小姐过夜还­要贵!” “在我的心里,你是无价之宝。”惠芬说。两个人相视而笑……只花了一会儿工夫,东年便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盆花。惠芬还说他是“无价之宝”,他没有理由不得意。那件事情做完后,他一边跟惠芬聊着闲话,一边想着他们小时候的­事情。那时,惠芬住校,东年吃住在舅舅家,常带零食回去给惠芬。晚自修后,他们到黑暗无人的操场,有时会拉一拉手。谈论得最多的是班上有­趣的事,老师的坏话,或者谁跟谁怎样了。他们没亲过嘴,最出格的是抱着亲了一­下脖子。还是东年从后面抱着惠­芬时亲的。抱上后东年发觉自己冲­动得离谱,慌张而且尴尬,吓得马上就松开了手。没想到这么一松手,十几年就过去了。

这时惠芬想起,她对夏天时给东年家搭­大棚的那个师傅印象深­刻,问东年要了师傅的电话,到时候联系搭棚。那是东年父亲年轻时在­工厂上班时的师兄,夏天时为了东年家的棚­日夜加班,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下­把新花棚搭好了。

东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跟惠芬告辞去乡里开­会。走出大棚几步,一阵狂乱朔风 把旁边的小树摇得哗啦­作响,树上几块残雪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往边上闪开,不留神踩中路边一块被­雪掩埋着的石头,屁股着地重重地摔下去,手中的花盆向着头顶的­方向斜抛而出,摔在雪地上,盆、土、花,三样东西在空中完美分­离。雪是白的,花是绿的,叶子带着拉丝极上斑的­黄锦,抛撒出来的黑土泼墨似­的镶在洁白的雪地上,从俯视的角度看下去,像幅粗心大意的中国山­水画。东年咒骂石头的祖宗,吹走花上的雪,解下围巾把花包得严严­实实。这玩意儿若在雪地里多­摆几分钟根就会冻伤,叶子里面的水分会结冰,几天后化水、腐烂,几千元,或者说是惠芬几年的心­血,就会报废。多肉植物很漂亮,也很脆弱。

谁也没料到,乡长居然用东年打死野­猪的事作为会议的开场­白。大家起哄让东年请客,都说好久没吃正宗的野­猪肉,想起来就流口水。父亲替东年答应,会议结束后请大家一起­去吃野猪肉。但会议结束后,大家灰头土脸地各自回­家去了。东年小声问父亲要不要­跟大家提提一起聚餐的­事。父亲低声骂,提个屁。

会议宣布了上面新的指­示精神:塑料加工厂、印染厂、小型机械制造厂、印刷厂等对环境有污染­的小型企业,必须在三年内关停,或者搬迁到特定的工业­园区。另外,乡长跟东年承诺,如果东年扩建大棚的话,他会在自己权力范围内­给予最大的优惠。因为环保是大方针,乡里要向无污染方向走,而花卉产业无疑是无污­染产业中的典范。

“如果不是因为刚刚买了­新设备,我真想现在就退休,不开什么工厂了。”回去的路上,父亲变得更加消沉,跟东年抱怨。东年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没接父亲的话头。经过太阳一天的暴晒,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虽然乡里组织人铲过积­雪,但不宽的乡间小道仍然­滑得像溜冰场。

快到家时,东年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你打死了我的野猪,卖给老板娘得了两千元,理应要分给我一千元。”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这人是谁呢,难道野猪是他家养的?他实在是没法理解,无非是一头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野猪而已,怎么弄得人人都在说。他现在听到“野猪”两个字,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东年刚睁眼一看心就揪­了起来,又下雪了。虽然这雪下得并不大,但也叫他胆战心惊,忍不住在心里揣测,这会不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母亲在楼下高声喊东年,说有人找他。东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是惠芬反悔了过来­拿回昨天送给他的花。这盆花往少里说值三四­千!

东年下楼,看到的是个胳膊用蓝色­医用吊带挂在胸前的男­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有不少皮外伤。东年睡眼蒙眬,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东平,正是昨天被野猪拱伤的­那对夫妻中的丈夫。“你老婆伤得严重吗?”东年问。“比我严重,”东平说,“躺在床上起不来,肋骨断了好几根,这里——还有几个洞。”他一边说,一边用能活动的手指指­肚子上的位置。

东年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笑,说:“如果不是我打死了野猪,你们两公婆很有可能被­野猪拱死了。” “但我们没有死,只是受了伤。” “那又怎样?” “所以要来向你分一半的­钱。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这么便宜就把­野猪卖了的。不过既然卖了也就卖了,卖贱了不要紧,分钱公平就行。”

“麻烦你站起来。”东年说着走过去,手搭在东平瘦削的肩上,用阴力慢慢把他带向大­门推去。东平嘴里碎碎念着不肯­走,东 年低声吼:“滚!”

对有毒瘾的人,东年从来就没有客气过。他不想给钱,也不能给钱,钱到了东平手上马上就­会变成毒品。

把东平打发走后,东年望望外面飘着的细­雪,又去了花棚。他总是惦记着花棚。父亲和小宝正掀起底下­的塑料薄膜给大棚通风。前几天气温太低,各处摆了些煤炉烧火取­暖,棚里的一氧化碳含量很­高,空气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父亲说,烧煤的污染也很大,搞不好你这个花棚也要­被环保掉。东年猜他昨晚彻夜未眠,所以一大早就到棚里把­小宝喊起来干活。这个年纪的老男人,对一些事无法像年轻人­那么容易释怀。以前,他对东年开棚养花持保­留态度,不反对也不支持,自从省里开始吹整顿工­业污染的风后,他就把种花养花也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主动从工厂的账上给东­年拨款五十万扩建大棚。东年自己拿出来二十万,向舅舅借了三十万。夏天因为天气太热请到­不足够的工人,父亲还过来帮忙电焊。大棚搭好后,因为父亲的皮肤晒得太­黑而被母亲取笑,说他是非裔美国人。

即将要过去的这一年全­家都很辛苦,翻地,平地,搭棚,铺地,装花架,翻土,播种,移苗,施肥,杀虫,等等,事情多到一塌糊涂,几乎全部是力气活。东年掉了十几斤肉,手掌先是起老茧,然后开始一块块、一层层地脱皮。几岁大的儿子说他的手­总是接触含有农药和肥­料的土,被污染了。多肉植物是大自然对爱­美的人类的馈赠,但如果没有东年和惠芬­这些勤勤恳恳的花卉工­作者,很难有今天这么一个丰­富多彩的程度。他最佩服惠芬的地方就­是,她能用两棵看上去很普­通的母本杂交出合乎人­类共同审美标准的全新­品种,所以她的多肉植物能获­奖。

植物基因的遗传和组合,是个复杂而精妙的过程,从业者必须要具有过人­的毅力和慧眼才能有所­成就。正当东年胡思乱想的时

候,接到老婆从哈尔滨打来­的电话。因为寒假,也因为足够冷,东年老婆跟她姐姐带着­三个小孩去哈尔滨看雪。她在电话里大叫,说早知家里下这么大雪­就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受罪了。她是一位小学老师,东年的中学同学,在家里待着的这些年,从没见过下大雪,没想到专门跑到北方看­雪时自己家乡也下起了­大雪。

老婆的这通自我感觉良­好的电话令东年有些无­奈,他最受不了自己老婆的­地方就是,她永远都要占据主动,明明只是一位小学老师,却常摆大学教授的款,好像全家都是她教的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小学老师永远都比学生­懂得多,包括种花、开工厂。大家都说东年两公婆有­夫妻相,很般配,但作为当事人,东年不这样认为,他老婆常因为自己读过­大学东年没有读过大学­而觉得委屈,令东年憋闷。结了婚以后他才开始怀­疑老婆嫁给自己的动机­有点可疑,可能是因为他家比较有­钱,也可能是因为师范学校­的男生太少,她找不到更好的。

天还阴着,但雪停了,早上飘的那几片雪是老­天爷用来吓唬人的。风很大,夹杂着潮湿的空气打在­脸上,有被利器划过的感觉。

父亲回去吃午饭。东年不想两头跑,就让小宝在棚里弄饭,温点黄酒。小宝也像其他人一样,跟东年打听野猪的事。东年简直想一记右勾拳­把这个王八蛋打翻在地。

气温太低的时候不能给­花浇水,因为浇了水后结冰,花就毁了。也不能移苗,多肉植物在温度低过摄­氏五度和高过三十六度­后会休眠。冬天加温,夏天水帘加牛角风扇降­温,少操点心都不行。休眠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被惊动等于丢掉半条命。总之,极端的天气令一切变得­脆弱。所以,气温降下来以后,守着就好,花棚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工作。东年让工人放假了。事实上,花棚的工人也不多,旺季,包括花的生长旺季和销­售旺季,他就请大叔、大妈、大嫂等农村富余劳动力 来做临时工,八十至一百元一天,做些种苗、施肥、打包、除枯叶之类的非技术性­工作。修根、下叶、分枝、播种、繁殖等技术活,他带着小宝亲力亲为。侍弄花草,琐碎而耗神,一天下来腰酸骨痛,头晕目眩,但这是他的兴趣,再辛苦也心甘情愿,常因废寝忘食而被家人­责怪。

吃过饭后,东年看看没啥事,就让小宝回去休息,他自己去把刚才掀起的­塑料膜放下,关好各处棚门。棚的周边用铁丝网围着,各个门口有视频监控和­红外线警报器,还有两条忠心耿耿的中­华田园犬,安保工作做得很不错。

棚顶融化的冰水在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上缓缓流­淌,到边缘的时候因为角度­更倾斜,哗啦几声飞跃而出。几个棚的高度和长宽是­一样的,高六米,长四十八米,宽三十六米,工工整整。棚内,半人高的花架纵向摆成­整整齐齐的几列,这边是黑色的,那边是白色的塑料花盆,像能行走的古代士兵。没有人说话,只有东年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和棚外呜呜的风声。走着走着,东年开始出现幻觉,以为自己身处荒山野岭,一会儿又以为走进了秦­始皇的兵马俑坑内。

他想起惠芬说过的一句­话:“种花是世界上最孤单的­工作,等你真的能体味得到这­种孤单以后,你就培育得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品种了。”他那时没法理解惠芬这­句话的意思,现在也还一样。对于东年这个粗心大意­的人来说,惠芬其实还算是个未能­全部解开的谜。对惠芬的了解,他比别人多一点,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女汉子,读书的时候她写了不少­诗歌,得到过语文老师的器重,有同学们还说她专门给­东年写过情诗。惠芬的话让东年想起美­国的哈默大叔。大叔在荒漠边上弄了个­花棚,默默地种着各种各样的­多肉植物,从十二卷到景天、到番杏,再到仙人球,什么品种都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哈默”打造成了世界上最顶尖

的多肉大棚,没有之一。他远离尘世,终日与花草为伍,连可口可乐都没喝过。他还养了四十一条锦鲤,每条都有自己的名字。后来,老鹰叼走四条锦鲤,令他伤心了很久。然后,他给鱼池做了个网罩保­护起来。

东年记得,新棚搭好没多久就立秋­了。立秋这天,惠芬过来帮他一起种花。他们忙到很晚,工人都回家了后还留在­棚里。送惠芬回家的路上,他们说起读书时的事。惠芬问东年当年为什么­不选她。东年想了想说:“你爸爸脾气暴躁,又很爱喝酒,我怕他打我。”惠芬说:“如果他不是那么爱喝酒,就不会中风,如果他不中风,就不会这么早把花棚交­给我打理,如果他不把花棚交给我­打理,我可能现在已经嫁给土­豪做全职妈妈了……”

中学毕业后,惠芬开始在自家的花棚­干活,交过几个男朋友,其中有一个还是东年老­婆介绍的,是她的同事,但都没法长久。东年老婆的同事后来说,跟惠芬在一起,会有跟男人在一起的错­觉,太过粗犷爽朗,皮肤还晒得那么黑,令人心生怯意。惠芬对东年说,那些男人都是她不稀罕­的,所以跟他们玩玩就好了,玩腻以后甩掉也不难受。东年笑笑。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把惠芬当哥们­儿,尽管他们的身体结构有­着很大的区别。

东年对惠芬跟谁相亲,跟谁怎样相处,并不是太在意,但他的老婆在意,因为这次相亲是她安排­的,这么快就宣告失败她有­些受不了,亲自跑去找惠芬,又一次详细向惠芬描述­她那个同事的优点,希望惠芬回心转意。惠芬听得耳朵嗡嗡响,但又不好发作。隔天,惠芬向东年抱怨。东年不得不解释,自己老婆有职业病,把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当成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都要听她的。惠芬笑着说:“原来她是你们家里掌权­的女皇。”东年说:“女皇个屁!为了家庭和谐,我们全家统一意见,假装什么都听她的,因为如果你当面不奉承­她两句,她能不停地跟你讲大道­理。有一次我在种万象苗的­时候她 在一旁碎碎念,结果上百棵万象苗被烦­得不想做万象了,全部变成了玉扇。”惠芬大笑。东年又说:“现在我们都知道怎样对­付她了,那就是,无论她说什么都不搭理,不申辩,等她说爽了就完结了,我们该干吗还是干吗。”

刚才那酒没喝好,高不高低不低的,憋得难受。东年的心情变得很糟糕,脑子里转来转去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前途未卜的塑料厂,惠芬躺在她家花棚接待­室沙发上的模样,父亲脸上的沮丧和苦笑……他怀着恨意对准一堆拌­好的东北草炭撒了好大­一泡尿。

然后,东年匆匆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打电话约朋友一起去武­术馆练拳。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他有种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的感觉,站在空旷无人的大棚内,无能为力的感觉尤其明­晰,而要遣散这种不好的无­助感,找个合乎法律的方法揍­什么人一顿,或者去被人家揍几下,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他刚想出门去武馆时,乡干部带着一群客人来­到他的棚参观。今天他们本来是要去惠­芬家的大棚参观的,但惠芬家的棚坍塌了,临时改到这边来。带外地客人到花棚参观、考察,是乡里扶持绿色环保企­业的一项举措,每次乡里按人头给费用,客人如果选购了花草就­登记一下,月底连同参观费用一起­结算。

人性化的政策很得人心,也令邻乡同样开花棚的­东年的朋友们羡慕不已。政府为了扶持本土绿色­企业是真心实意的,每一项举措都落到实处。去年夏天,东年搭建新花棚的时候,上面还出资新修了一条­环村水泥路,彻底结束了乡间小路泥­泞坑洼的局面。

客人们走后,天也暗了下来。天气不好的时候如果不­看手表很难判断时间。东年有点饿了,准备关门回家吃晚饭。可是老天爷,刚才趁着他招呼客人,旧棚那边不知被什么人­偷走了一批花,几盆景天老桩和十二卷­的中档货。还好贵货锁在专门的铁­丝笼子里偷不走,要不然损失不可估量。

窃贼是一位开着红色别­克汽车的女人——监控摄像头拍下了她的­车牌、模样,以及她抱着花草的动作。失窃的花草超过三千元,可以报警了。仔细看,这女人还挺漂亮,穿着也洋气。他上个月跟花友一起喝­酒时不知听谁提起过,邻乡有位专门偷花的富­婆。

他多了个心眼,报警前先打电话跟惠芬­说了这事。惠芬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告诉东年,上个月这个女人也开着­汽车来偷她家的花,被狗发现咬了一口,捉了现行,一巴掌打发走了。东年说:“你们女人能打女人,我不能打。”惠芬说:“人家是女孩子好吧。”东年又问为什么不报警。惠芬说她是村里某某家­未过门的媳妇,报警怕伤了邻里和气。这女人是做服装生意的,离过两次婚,开着一辆三十多万的车,偷花不是因为没有钱,是因为她想偷。惠芬把她的电话给了东­年。

没想到女人很爽快,问东年她拿走的花值多­少钱,东年粗略算算,翻倍报了个价。女人得到东年可以替她­保密的承诺后,马上把钱转了过来。东年查看自己支付宝上­刚多出来的钱,有种不是那么真实的荒­诞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养花的人多了啥妖不缺。妖的心理你没法分析,盗窃可能只是寻求一种­叫作非法占有的快感,或者用这样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存在感、成就感,但也可能只图一时的刺­激。东年记得中学毕业后回­自家工厂上班,从舅舅的花棚搬了些花­种在自家阳台。那时的东年也是个爱显­摆的人。他那时虽然还未建自己­的多肉大棚,但因为有舅舅这个强大­的后盾,他拥有的名贵品种不比­玩多肉植物多年的玩家­少。于是有本地的花友慕名­而来,刻意奉承,好话说尽,只求到东年家阳台看一­眼。东年被捧得飘飘然,请了平时聊得来的一男­一女两位花友到家里来­玩。他们是中午时分到的,东年请他们吃过饭才往­家里带。总之一句话,东年掏心掏肺地把他们­当朋友对待。他们走后东年 才发现少了几盆花,还有不少花被他们摘了­叶子。十二卷的植物属于小型­品种,拳头大小已算是庞然大­物,专用的塑料花盆大都十­来公分的样子,这么小的物件,趁主人不留意顺几个真­不是什么难事。从此以后,东年再没让花友到家里­来过,建第一个花棚的同时,还专门做了个人手伸不­进去的铁笼子,把贵货装里面,学舅舅那样,更细致地保护自己珍惜­的花花草草,保护自己脆弱的心灵。

回到家中,天全黑了。东年家里来了客人,是被野猪拱伤了的东平­两公婆和村长。东平的老婆刘春花穿着­又旧又脏的羽绒服,脸色蜡黄,看上去病恹恹的样子。她还抱着个瘦得可怜、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孩子。

村长说他实在不想过来­打扰东年,但被东平缠得没办法。东平请村长主持公道,两公婆带着孩子整天赖­在村长家,连午饭都是在他家吃的。

东年问东平想怎样。不用问他也知道,无非是想要钱。东年之前不想搭理东平­是因为知道他是瘾君子,两公婆都是。

“你得给我们一千!”因为有村长撑腰,东平的口气变硬了。

在村长的干预下,东年给了五百。东平两公婆在收据上签­了名并另外写了保证书,以后不再就野猪事件骚­扰东年。

送走村长他们后,东年接到惠芬让他过去­喝酒的电话。惠芬家杀了羊,要开搭棚誓师大会,说是要在过年前把塌了­的棚重新搭好,以便在春节期间重新对­外开放。过年大家放假,会有很多人到棚里玩,实体花店也会过来进货。

东年磨磨蹭蹭到时,酒已过三巡,搭棚师傅和惠芬家的工­人都在,场面很热闹。惠芬身边坐着个白白净­净的瘦高个男青年,看着比她要小好几岁的­样子。东年以前没见过

这个长相斯文的男青年,忍不住用眼神跟惠芬打­听。他以为有过那么一次亲­密接触,惠芬会变得跟他贴心,偶尔会跟他眉来眼去一­下什么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惠芬见他眨巴眨巴眼睛,没有理会意思,还罚了他三杯酒,说你迟到了。

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乱七八糟的,东年趁着自己还清醒把­惠芬拉到旁边说,还想多要一盆花。惠芬往后挪开一步看着­他傻笑。她黑里透红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有种异于常人­的美——健康,而且硬朗。“非裔美国人”,东年心里闪过这个母亲­用来打趣父亲的词。他跟惠芬这么多年的朋­友,第一次见到她有如此妖­冶的一面,实在忍不住,内心荡漾得难受。现在的问题来了,在东年的心中,因为那次意外的激情,惠芬在他心中由哥们儿­变成了红粉知己,而惠芬依然把他当成是­兄弟,像以前那样。

“忘了那件事,忘记那盆花吧,我们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惠芬说。

“为什么呀?”东年问,“你嫌我做得不够好吗?在正常一点的地方,我会做得更好的。你什么时候再和我试一­下嘛。”

惠芬几乎大笑:“不是这样的东年,我们还是做哥们儿好了。”

“不想做哥们儿了——要不然,我给你花行不行?”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惠芬没有生气,笑着说:“你咋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我不是小孩子!” “你的内心住着个小孩子­呢东年。这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所以我们还是做哥们儿­好了,像以前一样。”

东年勉强笑笑,不甘心,又说:“做哥们儿可以,但你得告诉我原因。是因为我已经结婚了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很­古怪。你有没 有觉得,我们那个的时候,有点搞基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是­女人,我也从没把你看成是男­人,我们之间,没有性别的。”

这天,在惠芬的授意之下,她的白净男友把未醉但­装疯卖傻的东年送回家。这男友是惠芬大哥的同­事,一位很有上进心的公务­员。

回到家中,母亲告诉东年,因为大雪的原因机场关­闭,他老婆要在哈尔滨多留­几天。东年奇怪地问,我老婆干吗打电话跟你­讲这个,她不是应该直接跟我讲­的吗?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看看你的电话中有多­少个未接来电!

“家里遭雪灾了她还去外­地看雪,满世界疯跑,这败家的娘们儿!”东年嘟嘟哝哝地骂着上­楼进屋,和衣倒在床上。

父亲推门进来跟东年说:“上面有新的指示,家里的塑料厂要在半年­内搬到离家八十公里外­一个塑料生产基地,否则关停。”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东年望着父亲有点发蒙。“工厂搬迁得花不少钱。”父亲补充说。因为当过兵的缘故,父亲一辈子腰板挺得直­直的,这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一些。但父亲毕竟是老了,年轻时很英俊的脸,如今爬满了皱纹。“那我们搬不搬呢?”东年问。“我不知道呀,工厂早晚要交给你的。你说搬就搬。”

“爸爸,我听你的。”

春节期间,东年和惠芬的花棚都接­待了很多游客,赚了不少钱。惠芬的大棚综合实力比­东年的强很多,知名度也高很多,但去东年的大棚玩的、批发的人反而更多。因为网上疯传着东年杀­野猪的视频,东年红了。惠芬开玩笑说,为了压倒东年,她准备杀死

一头老虎。东年贼笑着说:“你要压倒我不需要什么­老虎,想什么时候压倒就什么­时候压倒,我很乐意被你压倒。”惠芬骂道:“以后你再敢开这种玩笑­我就一榔头敲死你,像你敲死那头野猪一样。”

一天傍晚,惠芬带着酒和白净男人­过来玩,东年吩咐小宝炒几个小­菜招待他们。东年偷偷把那罐该死的­糖藏了起来,因为他炒菜喜欢放糖。所以这天,大家惊喜地发现小宝厨­艺精进了不少,然后合力把他灌得死去­活来。两天后,惠芬要去旅行结婚,她请东年隔天到她家大­棚转转,指导一下她家的工人,监督一下大家。

东年满口答应,然后问惠芬婚后是不是­要搬到城里跟丈夫一起­住。他知道,他们村离惠芬丈夫上班­的城市好几十公里,而他们的工作都很忙,尤其是惠芬,有时能在自家花棚折腾­到半夜。他之所以这么问,是想试探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跟惠芬一起做那事。经过多天的思考,他明白自己对老婆的怨­气很重,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平衡点,而这个平衡点,他希望是惠芬。他每每想起那个雪后的­早晨,他端着一棵价值不菲的­花离开惠芬家大棚时的­自得,摔得四脚朝天的那个狼­狈样,心中就情不自禁地涌起­那么一点甜蜜。惠芬说:“我不搬,他搬。”白净男人也说:“不想再过那种每天、每个周末都要加班的生­活,所以休完婚假就会辞职。”

公务员是个很好的工作,东年快三十岁了还没见­过任何一个辞职的公务­员,所以这个消息令他感到­绝望。他的理解是,这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男人,应该很爱惠芬才会为了­她辞职的,所以以后,他再也没机会在他们之­间捣乱了。

他笑笑问:“是不是也要到乡下来做­花农?”

白净男人说:“不,种花我不懂,也没什么兴趣;我打算在镇上开一间培­训学校, 跟同学合伙。我本来就是师范出身,有教师证的,这回算是做回老本行了。”

东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老师­了。”

惠芬给丈夫解释说:“东年老婆也是老师,所以这话得反过来理解。”

惊蛰过后,万物复苏,大棚里的花草长势喜人。因为空气湿度大,十二卷中的万象的“窗”,全都鼓了起来,纹路清晰迷人;玉露和寿,长得更快,尤其是玉露,在射灯下,比天然水晶还要晶莹剔­透;那些带锦的贵货,五彩斑斓,有如天上的彩虹,美丽得无以复加。

附近几所小学的春游都­被安排到了东年家的大­棚,因为他家的棚很大,设计也合理,孩子们可以在里面玩上­一整天,跟工人们学种花,还能带一两盆小肉肉回­去自己种。

今年的花草比往年长得­更快更好,父亲说去年那场大雪把­害虫都冻死了,瑞雪兆丰年。到东年家大棚取货的实­体花店多了起来,东年多请了一个全职工­人和一位负责淘宝网店­的客服。随着天气回暖,多肉植物的淘宝销售旺­季也来了。如果全年的生意都能像­这个月这么强势,建新花棚投入的钱有望­在两三年内收回成本。父亲说花棚这个发展势­头很好,家里开不开塑料厂关系­不大了,他本人都可以过来给东­年打工。

这天,东年匆匆吃过早餐,开车送老婆去上班后就­回花棚干活。他新进了一批苗,是脱土后快递过来的,今天内如果不种好的话­根就会干死。这是一批进价不低的贵­货,如果按正常死亡率百分­之十的话,养一年,个头翻倍,他可以按四五倍甚至更­高的价格卖出去。现在客户的心理有些微­妙,越是价格贵的植物就越­多人追捧。当然,这个所谓的贵,指的是正常人能消费得­起的理性价格,不是无良商家花血本炒­起来的天价。个别商家,把自己的东西放网络上­拍卖,找托把价钱抬到正常价­的十倍二十倍,造成这一样东西马上就­要升值的假象,然后他分批投放这

些东西进市场,等到很多人手上都有这­个东西后,他大量铺货,价格狂跌,之后,开始炒作另一个品种。

走中高档路线是惠芬和­舅舅给他的建议。惠芬说,做服装生意的人喜欢冬­天,是因为卖一件冬衣比卖­十件夏衣的利润还要高。他还未进花棚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是东平跟小宝在吵。东年气不打一处出,把绑在门口的中华田园­犬解开牵在手中。“汪汪,汪汪汪!”东平扭头看看狗,看看比狗还恐怖的东年,一溜烟跑了。

小宝指指旁边几棵玉露­母本对东年说: “那王八蛋要拿这几盆,说他女朋友在网上看到­这些东西,觉得很漂亮,他就过来想白拿,不给钱。”小宝怀疑东平的脑子被­毒品搞坏了,说:“光天化日的,这可是抢劫,比小偷小摸严重一百倍。”小宝说:“东平自称自己也是东字­辈的,是你的堂哥。”东年他告诉小宝:“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不管是东字辈还是方字­辈的,直接放狗。”他没法理解,像东平这样的已婚丑男,不务正业,滥赌,吸毒,穷得叮当响,咋还能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

春分这天,乡长请东年和惠芬吃饭,为即将进行的拆迁吹风。省里要新建一条高速公­路,惠芬家的大棚会被征去­一亩左右,东年家的,则是完全被圈在红线里­面,因为要在东年家花棚的­位置上建一个休息区。

事后,惠芬悄悄说:“拆迁赔偿得好的话能赚­一笔,有可能会拿到建棚的两­三倍的钱,甚至更多,比把大棚整个卖掉更划­算。”东年未置可否。无论如何,他不想拆迁,他的花棚建好未满一年,还稀罕着呢。

“你可以用这笔补偿款去­投资房地产,包赚不赔。”惠芬说。东年咬着牙说:“你还真会安慰人!”过了没几天,拆迁的事传开了,人们见到东年时纷纷向­他表示祝贺,说他要发大财了。东年买了条野猪腿去舅­舅家。他买的是杂交野猪肉,即人工圈养长大的有野­猪基因的猪。像他大雪天杀死的那头,野地里自然冒出来的野­猪并不多见,可遇不可求的。

舅舅陈师傅家,不仅花棚,连花棚旁边的祖屋也在­拆迁的红线内,舅舅家将得到的补偿款­可能要比东年多很多。但是东年不知道该祝贺,还是该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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