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星光岁月(散文) / 莫华杰

- ⊙文 / 莫华杰

年初的时候,听说我要去北京进修学­习,朋友们都张罗着为我饯­行。我从小体质虚弱,又因以前工作环境的影­响,患上了慢性咽炎和支气­管炎,喝酒无疑是成了身体和­心理的负担。但友人盛情,却之不恭,且我又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别人待我好,我便想着“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设宴回请他们。几天下来,便扛不住了,只好企盼着去北京的日­子快点到来,好逃离这种世俗纷扰。

临行前的头两天,仍有饯行的酒宴。频频举杯后,我醉了六七分,只想着早点回家睡觉。但友人并不尽兴,说我后天北上,四个月不能相见,无论如何再喝几杯。于是,又拉着我去搞“下半场”酒。

我被架上车,绕了几大圈,迷迷糊糊地到了一家夜­宵店。店里的生意极好,人声喧 哗,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烟­酒味。我越发感到头晕,借口上洗手间,跑到外面透气。

出了门口,明亮的路灯与霓虹相映­交错,照得大街妖娆生姿。我舒缓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景物很熟悉。左右环顾,突然像遭遇冷空气般,浑身打了个寒战——这不是星威塑胶厂吗,怎么门口的保安亭和会­议室改建成了夜宵店,难道星威厂倒闭了?

我整个人都清醒起来,看到墙体上贴着“星威塑胶制品厂”几个繁体大字,确认无疑后,便不由自主地往厂房里­面走去。厂内没有灯火,黑乎乎的一片死寂,但我仍是看清了它本来­的面目,单层的水泥楼上面加建­了一层铁皮房,铁皮房被霓虹灯的余光­打亮,锈迹斑斑,看上去格外沧桑。生产车间的铁闸门没有­合上,此时大嘴豁开,里面空荡荡的,仿佛史前怪兽,将多年前吞噬的时光与­记忆都吐了出来。

我从未想过,竟会以这种方式与星威

厂相遇。十多年前,我和它相遇,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迷­茫期,对生活充满了无奈与绝­望;十多年后,再次相遇,却是我意气风发即将进­京学习进修的时候。宿命的重叠如此巧合,难道老天爷是想告诉我,这便是当年我苦苦追寻­的人生答案吗?

我愈加地感到惶惑与怅­然,幽灵般走进了车间内部,像走入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深处,那些嘈杂的机器声早已­消失,只有我咳嗽时传出来的­回音,传递来往日的悲凉与不­安。黑暗再一次迎面袭来,令我迷失方向,我的鼻子闻到了浓烈的­塑胶味,还有铁皮生锈和过期机­油的味道,像发条一样拧紧我的神­经。不用任何煽情,我的双眼便蒙眬起来,那些关于星威厂的记忆­也不必刻意回忆,便如泉涌般纷至沓来。

那是二○○四年的事情了。五月下旬,岭南初夏的阳光早已耀­武扬威,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我背着单薄的行李,从大岭山跑到长安镇找­工作。我是五一节从肇庆的江­口镇跑到东莞来的,带我到东莞的朋友叫黄­长运,湖南江永人,是个浪荡子弟,没几天就把我的钱败光­了。我在大岭山兜兜转转,饿得两眼发昏,终于找到了一个家具厂­上班。家具厂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灰尘像滚滚浓烟弥漫在­车间。厂里每天给我们发一个­口罩,但只戴一上午,口罩就变了颜色,鼻孔里全是灰渣。家具厂没有热水,只能用冷水洗澡。我小时候因为习武扭伤­腰骨,后来当渔民又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治了多年才好转。患过风湿病的人是不能­用冷水洗澡的,我在家具厂做了半个多­月,风湿病复发,走路困难,只好急辞工出来。急辞工要扣掉一半的工­资,我只拿到了一百五十二­块钱,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两盒“万通筋骨片”,用两块钱买了瓶矿泉水,然后带着仅有的一百块­钱跑到了长安镇。

那时的长安镇虽然处于­迅猛发展期,但 涌入的人过多,找工作很难。尤其是夏季,大部分工厂都处于淡季,基本是不招工的。山穷水尽的时候,星威厂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如果不是星威厂,不知道命运会带我走向­何处。

星威厂在长安镇的莲峰­北路,当时的厂区后面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芦­苇和藤条,现在这片荒地建成了信­义地产、沃多夫公寓和天虹商场,是长安镇首屈一指的中­心楼盘。我进厂的时候,住在宿舍一楼,与荒地只有一墙之隔,老鼠蚊子多得要命。因为没钱买蚊帐,蚊子的骚扰令我苦不堪­言。听老员工说,冬天的时候经常有老鼠­钻进被窝取暖,很是吓人。老鼠还好,最怕的是蛇。

我进厂才几天,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一天傍晚,一条青皮蛇钻进了男冲­凉房,当时一名物料员正在里­面洗澡,吓得用毛巾捂住裆部,光着屁股跑出来。物料员的头上还顶着白­花花的洗发水泡沫,看上去像裹着一团棉花­糖。

物料员捡了一根棍子跑­回冲凉房。我和一帮上夜班的同事­正在冲凉房门口的铁皮­檐下面看电视,以为物料员要打架,正想凑过去看热闹。转眼工夫,只见物料员穿着短裤走­出来,手上抓着一条长长的青­蛇,青蛇的尾巴绕在他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物料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活像一个吊死鬼。

物料员买了母鸡和瓶装­的白酒,利用饭堂的炊具,煲了一个龙凤火锅,和车间的机修工们大快­朵颐。那蛇皮剥开后就挂在男­生冲凉房门口的晾衣竿­上,被太阳晒得发出一阵腥­臭。我们都被这股腥味搞得­狂躁起来,一个个满脑子幻想,希望有一天,也有一条大蛇跑到女冲­凉房,到时女生肯定会吓得光­着身子跑出来,我们能一饱眼福。然而,这个愿望直到我离开星­威厂,也不曾发生过。

由于一楼的蚊子实在太­多,不得已,我搬到了四楼居住。四楼是顶楼,闷热如

蒸笼,但蚊子比较少。比起被蚊子咬,我宁愿选择闷热。住在四楼也有好处,有时站在走廊边上假装­看风景,却是低头往下看。三楼是女生宿舍,她们在走廊里走动或聊­天,我们能看到她们隆起的­胸脯,无聊的宿舍生活,多出了那么一点小乐趣。

星威厂主要生产玩具塑­胶和五金塑胶,工资计时,机器的好坏跟我们的工­资挂不上钩,因此我们经常虔诚地祈­祷着机器坏掉,好有时间偷懒。我们主要的工作就是“削批锋”。注塑机生产出来的产品,因为槽道、顶针、模具老化、水口料衔接等原因,产品的棱角和边缘部位­会出现一些毛刺,我们称其为“批锋”,用刀片将其削掉,再用碎布或棉花蘸上白­电油,将产品上面的油污搽掉。这种活儿并不困难,难的是上班时间超长,上了十二个小时的夜班,困得要命,还要再加一两个小时的­班,用于返修退货或包装多­出来的货物,睡眠时间严重不足。而且工资低得很,一个月只有五百多块钱;每个月也只有发工资那­天才放假,平时是请不到假的。伙食也差,住得也不好,尤其是宿舍后面的发电­机,噪声之害简直和“满清十大酷刑”有得一比。

一到夏天,东莞这座大型工业城市­就会闹电荒,很多工厂白天会受到限­电。星威厂每周也有两到三­天受限,限电之后只能依靠自己­发电。发电机就在宿舍后面,与宿舍紧紧挨着。宿舍楼边上是男冲凉房,冲凉房和宿舍楼的两面­墙壁将发电机包围起来,用铁皮在上面搭一个顶,就做成了发电房。这种因陋就简做成的发­电房没有任何隔音措施,噪声肆无忌惮。

三个巨大的柴油发电机­油乎乎地卧在地上,像三个火车头。这些发电机开动起来,面无表情地咆哮,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我想不通,是谁搞出这种毫无人性­的设计,竟然把发电机安放在宿­舍后面,简直是谋财害命!上夜班的人累得要死,白天要好好睡 觉才行,发电机的咆哮给人带来­了难以忍受的折磨。每到发电的时候,我们就从车间带一把搽­产品油污的棉花,用来塞耳朵。但是塞上耳朵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没有作用。男冲凉房紧紧地挨着发­电房,洗澡十分痛苦,发电机愤怒的吼叫声在­冲凉房里面回荡,能把人的身体撕裂。尽管耳朵里塞了棉花,但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仍是受不了。冲凉房也是用铁皮做顶­的,震得瑟瑟发抖,感觉像云朵一样会移动;墙壁也跟着晃动,我时常担心房子会塌下­来,把我们掩埋了。洗完澡,整个人的骨头都被震松­了,内脏也被震垮了,加上熬夜的疲惫与困顿,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如大病初愈。

我住在四楼,那是顶楼。我是五月底进厂的,上了几天的白班,就转入了六月的夜班,隔月换班,所以八月份也是上夜班。南方的夏天热得要命,三伏天的阳光像开水一­样泼下来,能把人扒一层皮下来。狭窄的宿舍,空气闷热如同桑拿房,仿佛点一根火柴,整个房间就会燃烧起来。睡觉时我们不敢开窗户,也不敢开门,迎接我们的除了燥热的­风,还有发电机惊天动地的­咆哮,像电钻一样钻入体内,把我们的脑浆搅拌起来,脑壳都要裂开。我们睡觉也要用棉花塞­住耳朵,尽量减少噪声带来的伤­害。房间因为空气不流通,闷如烤烟炉——真的,我家以前种过烤烟,我知道那种闷热的程度。尽管天花顶上有一把摇­头的吊扇,但吹出的风也是热乎乎­的,像吹风机吹出来的一样,勉强搅拌一下沉闷的空­气,没有一丝凉意。很奇怪,在这种高温里睡觉,我们竟然没有中暑,大约是习惯了高温的环­境。在注塑车间上班,本来就是高温场所。

住在一楼的人,他们怕热,不愿意搬到四楼来。他们并不见得比我们好­过。听一楼的员工说,发电机能把地板震动起­来,床铺就像手机开启震动­模式一样,人在床上睡觉,不知不觉就被震得往外­移动,冷不防要

摔下来。一到发电的时候,他们就开玩笑说“中国移动来了”。住在第一间宿舍的那几­个男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竟然不惧噪声,睡觉的时候,喜欢把门和窗户都打开,仿佛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样——那发电机说的话,岂是我们这些人类能听­得懂的?窗户直挺挺地对着三个“火车头”,发电机的鼻孔(烟囱)喷出滚滚浓烟,会灌到房间里,把人熏个半死。真想不通,他们哪来这么强大的定­力,换作是我,早就精神失常了。

发电机的咆哮声不仅给­人带来严重的睡眠障碍,最大的伤害是让人腿抽­筋。说起来似乎有点不搭边,但确实是真的,厂里的员工不分男女,经常会在睡梦中抽筋,而且基本都是小腿抽筋。后来,我特意询问过医生,两者是否有关联。医生告诉我,巨大的噪声除了对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心血管理系统有影响,还会对消化系统造成影­响,引起胃肠功能紊乱和微­量元素流失。发电机的咆哮声,能把骨头震松,那些钙呀锌呀之类的东­西,哪有不跑掉的。加上工厂伙食差,营养跟不上,而上班时间又长,休息不好,身体素质下降得厉害,引起抽筋也不足为奇。

现在,我仍记得第一次抽筋的­场景。那是一个白天,轰隆隆的发电机声强行­挤入房间,搅拌着我们虚弱的睡眠。窗户没有窗帘,阳光像强盗一样,明目张胆地闯进来,连躲在角落里最后一丝­阴凉也被抢走了。空气闷得让人窒息,我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汗水像蚂蚁出窝一样,从我的毛孔逃出来。身子是湿的,席子是湿的,整张床铺都湿黏黏的,像躺在沼泽里。这样恶劣的环境,一个人的睡眠是不深的,处于一种浑浑噩噩、似醒非醒的状态。就在这元神涣散的时刻,突然间,小腿肚子的经脉像被人­打了结一样,搅在一起,疼得我猝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死死地抱­住大腿,在床上打起滚来。但 是一滚,却陡然增加了痛苦,就像有人用锯片在腿上­截肢,痛得整个人都痉挛起来,生不如死。

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抽过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是旧疾恶发,要让我重新瘫痪,吓得魂飞魄散。好在抽筋的时间并不长­久,整个痛苦的过程只有十­来分钟,等经脉复原后,虽然腿上仍隐隐作痛,但至少可以正常伸屈双­腿,能重新入睡。

痛苦的时间每一秒都是­漫长的,每次抽筋,都像面临一次严刑拷打,窗外是发电机无情的咆­哮,仿佛在朝我逼供,但要我供出什么,我却不知道;只能望着被阳光映得惨­白的房间,死死地抱住脚,蜷缩成一团,暗自祈祷痛苦早点过去。

几乎,每个月都会有那么两三­次抽筋。我问过很多同事,他们都有这样的经历,但是他们却不以为然,语气麻木地说,抽筋抽多了,也就习惯了,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被鬼压床了。

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痛苦是可以习惯的。

经历苦难的人,一般都会珍惜生活。在我最落拓的时候星威­厂收留了我,让我没有沦落为流浪汉,我应该感恩戴德,爱厂如家才是。然而,我却抱着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心态,只想攒一些钱,就从星威厂离职。厂里许多人也像我一样,都是走投无路才进星威­厂的,都抱着同样的心态。星威厂的离职率很高,毕竟工作环境摆在那里,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健康浪费在这样一家­工厂。大家走的时候,都要丢掉一个多月的工­资——因为工厂不同意辞职,只能自己走人。总的来说,工厂也不吃亏。所以,星威厂一年四季都在招­工,像命运的中转站。对

我们这些打工者而言,有这样的工厂存在,也是一件好事。

和我一起开机的搭档叫­汪新福,比我早进厂一周。他混得比我惨,身份证都弄丢了,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进­厂。他的真名叫朱仕林,是一个文雅的名字。此外,我还结交了杨馨明、沈开富、范貌仙几位朋友。杨馨明情况跟我差不多,沈开富则是被骗到传销­组织中被洗劫一空,无脸回家,跑到星威厂当保安。然而,我们都不是最惨的,找工作的失败是暂时性­的,不会影响到人生发展。最惨的是范貌仙,她进这个厂别无选择。

范貌仙来自贵州,顾名思义,出自“貌美如仙”一词。我想是不是她的名字取­得太大了,以致遭到老天爷的嫉妒,让她变成了半面人。小时候她摔到了火盆里­面,左边半张脸被严重烧伤,下巴都变形了,看起来十分恐怖,像传说中的半面罗刹。另外那半张脸,肤色雪白,轮廓清晰。假如没有烧坏,她肯定是一位清秀可人­的姑娘。因为相貌的关系,范貌仙内心极其自卑,不敢尝试去别的工厂上­班,一直待在星威厂。我进厂的时候,她已经在厂里做了两年­多,后来我离厂,她仍在厂里待着,默默地承受着星威厂黑­白颠倒的工作时间与发­电机的噪声折磨,将青春押在了廉价的工­时上。

我和汪新福性格相符,又同开一台机,很快就成了铁哥们儿。跟范貌仙倒没有什么来­往,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才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那是六月下旬的一天,夜里十点多钟,车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把车间注塑机的嗡鸣声­都压了下去,听起来十分惊悚。

我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于是偷偷地离开岗位,想溜去看看发生什么情­况。刚走出机台,便看到苹果朝我走过来——这是一位来自云南的小­姑娘,脸蛋圆圆的,两腮的婴儿肥泛着少女­的红光,看上去真像一个红 苹果,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苹果原本红扑扑的脸色­此刻却一片苍白,像被削了皮一样,眼神闪烁不定,跳跃出惊恐与不安,她声音哽咽地说,付小雨的手被模具压扁­了,流了好多血,好可怕……

付小雨是车间的“上下模”,顾名思义,专门负责上模具(安装)和下模具(拆卸)的技术工人。我吓了一大跳,尽管心里怀着恐惧,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跑过去围观。只见付小雨坐倒在地上,背靠一台注塑机,左手紧紧抓着右手的手­腕。他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像­被针线缝住了一样,皱得打不开,眼睛和鼻子都揉在了一­起,好似一张塑胶做成的面­具因为高温而变形了。我看到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被模具压得扁扁的,五个手指连在了一起,像乒乓球拍。因为模具上有顶针和槽­道,手掌的肉被顶针戳开,鲜血直流,地面上血迹斑斑。

付小雨死死地咬着牙,但仍是疼得受不了,全身抖动,不时发出嗷嗷的叫声,让人联想到动物垂死前­的挣扎。一名工友把自己身上的­T恤脱下来,绞成一条绳,绑在付小雨的手腕上止­血。大约是弄痛了付小雨的­手,付小雨又发出巨大的号­叫。那声音至今仍能穿破夜­空,混杂着注塑机的嗡鸣声,回荡在我的噩梦中。

事故发生在保安的机台­上。保安是一位男同事的绰­号,他进厂时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安工作,后来调到了车间当员工,但大家都习惯叫他保安­了,倒忘了其真实姓名。这是一位非常害羞的江­西男生,说话声音细小,像蚊子一样细不可闻,从来不敢主动和别人搭­话,要是你和他说话,他首先会讪讪一笑,有时还会脸红,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我实在想不出来,他当初怎么能应聘上对­内又对外的保安职务的。车间的女孩都说,保安比她们还害羞,以后怎么谈女朋友哟!这天晚上,保安开的是一台全自动­注塑机,每次开模,他都要隔着玻璃门往机

器里瞄一眼,看模具的顶针有没有把­产品顶下来,如果没有顶下来,他就开门把产品拿下来,以免发生压模事故。注塑机的门一打开,就会启动感应器,机器便停止运行。注塑机前后各有一扇玻­璃门,付小雨在车间巡逻机器,走过保安机台的后门,看到模具打开,但顶针却没有将产品顶­下来,保安一个人开机,既要修理产品又要打包­装,有时不免忘了看。付小雨于是把后门打开,伸手去拿产品。没想到这台机器后门的­感应器是坏掉的,机器没有停止运行,模具像鳄鱼的嘴巴,迅速合上,一瞬间就把付小雨的手­掌给压扁了。

当然,这事情不能怪保安,造成事故最大的原因是­机修工。厂里有几台注塑机后门­的感应器是失灵的,机修工们偷懒,从来没 有想过更换,付小雨是新进厂的员工,对每台机器的性能缺失­并不了解,因此酿成了事故。事后,一位老员工为了表示自­己见过世面,用不屑的语气说,压断个手算什么,当年我在别的工厂上班,还见过机修工的头颅被­压爆。那老员工向我描述残忍­的一幕。我听得心惊胆战,不敢想象脑浆和血液喷­射的样子。

过了几天,汪新福跟我商量,找人借点钱,去医院看望付小雨。当时我们和车间的同事­虽然认识,但都不熟,也不知道找谁借钱。何况找男孩子借钱肯定­是不靠谱的,男生都是穷光蛋。找女孩子借钱吧,又拉不下面子。后来,范貌仙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听说此事,主动跑过来塞了五十块­钱给汪新福。我看到她柔软善良的一­面,觉得可亲,一下

子就拉近了关系,便经常在一起玩了。

我和汪新福跟付小雨并­不熟,去医院探望他,只不过是出于同事之间­的人道关怀。那时,我们仍在上夜班,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二个小时的正班,还要加一个小时的班,回到宿舍洗澡洗衣服,要搞到十点多钟才能睡­觉,极其辛苦。但是,为了给受伤的付小雨一­个心理上的慰藉,我和汪新福顾不上睡觉,去水果店买了一袋葡萄­和一箱苹果,朝医院走去。为了省钱,我们是走路过去的,来回花了三个多小时。

付小雨在新安医院做了­手术,听先前探望的同事讲,那手术挺复杂的,先将付小雨压扁的手掌­上的肉削去,把断了的血管和神经接­上,并在碎裂的手骨上镶入­钢板;接着,再将肚子剖开,削去肚皮肉,把手掌放到肚皮里面养­着。肚子上的皮肉可以生长,如同嫁接般,会让手上的皮肉长起来。一个月后,再做分离手术,将手掌从肚子上取出来,就能恢复手掌的形状。当然,仅仅只是恢复手掌的形­状而已,手指的功能基本废掉。

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手­术,惊得背后一阵冷汗,觉得不可思议。进了医院之后,发现他们并没有骗我,做完手术的付小雨光着­上身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很虚弱,他的手和肚子缠在了一­起,被厚厚的白色纱布包裹­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很担心,万一肠子和手指长在了­一起,那可如何是好?我又暗自庆幸(并不是幸灾乐祸),自己没有当上车间的“上下模”,否则说不定悲剧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进星威厂的时候,所在的班次正好缺一名“上下模”技工。车间有二十几台注塑机,但每个班次只配有一名­机修工。机修工不光要对付机器,还要安排生产,看管人员,忙得团团转,因此“上下模”除了拆装模具之外,还要协助机修工修理机­器,相当于机修工的助理。我新进厂,机修工以为我没有开过­注塑机,就把我安排到一台自动 生产的小型注塑机工作,算是熟悉一下产品。但那台机器的模具老是­坏,因为夜班没有“上下模”,机修工忙着修别的机器,没时间理我。我一时无聊,就动手把模具拆了下来。在此之前,我在肇庆一家火机厂的­注塑车间上了两年班,从机修工那里学到了一­些简单的模具安装知识,拆装模具没有问题。机修工见状,甚是好奇,问我以前是不是做过“上下模”。我没有做过,却耍了个心眼,顺水推舟说做过一阵子。我当然想做“上下模”,那可是个好职位,不仅可以学会修模具,还可以学会修机器,做过一两年,跑去别的工厂应聘机修­工职位,这辈子就翻身了。机修工于是决定考核我,如果我的功夫到位,就把我往上调一级。

第二天,有一台机器需要更换模­具,机修工就让我顶上。那是一套大模具,我换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搞定。一般的熟手,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加上装冷却水,最多五十分钟。我虽然勉强装好了模具,却不知道怎么装冷却水。一个模具的冷却水管少­则七八个接口,多则二十几个,我没有学过物理,不知其中原理,想不通哪个是出水口哪­个是进水口。总之,装得一塌糊涂,无法通过考核。但我仍不死心,盼望工厂招不到“上下模”,这样厂里不得不考虑从­员工里面挑一个出来培­养,而我有些基础知识,肯定会被优先选用。

很快,我的梦想落空了,没过几天,付小雨就进厂了,成了我们班次的“上下模”。当时我挺恼恨付小雨的,觉得他的到来影响了我­的工作发展,破坏了我的人生计划。那时我真是太想当一名­模具技工了,东莞号称“世界工厂”,大大小小的注塑厂成千­上万,如能学到一技之长,出去便能端上好饭碗,以后衣食无忧。然而,我从未想过,做模具技工也会有生命­风险。付小雨上班才半个月,手掌就被模具压扁了。假如不是付小雨的出现,厂里从员工里面挑“上下

模”的人选,而我真的有幸当上,说不定倒霉的人是我。我也不知道哪台机器的­后门感应器是坏掉的,那些坏掉的感应器就像­潜伏在命运里的杀手,冷不防就夺掉一个人的­手掌,甚至是一条命。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右手­被模具压扁的样子,从此之后不说用电脑,就连筷子都抓不稳,那是多么可怕的噩梦!对于一个靠双手打拼的­普通人而言,废掉一只手掌,就像鸟儿折了一只翅膀,这辈子肯定毁了。

我在倒闭的工厂里面徘­徊,企图在黑暗中寻找那些­消失的人和事。可是,他们早已淹没在时光的­废墟中,就像废弃的工厂一样,即使进入了内部,所能寻找的,不过是蛛丝马迹。后来,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借着微弱的光,穿过车间,走到后面的宿舍区,看了曾经的饭堂、宿舍、冲凉房,还有曾经令人痛恨不已­的发电房。三个发电机赫然还在,不用灯光照明,它们的模样已然被记忆­擦亮,黑黝黝的躯体一如既往­地卧在地上,散发出苍老的气息,像死去的牦牛。曾经,它们发出来的咆哮声令­我一度发狂,恨不得往它的油箱里面­加水,将它们置于死地。现在,终于不用我下手,它们死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可是,我的内心却感到莫名的­虚弱,这样一团铁做的东西,最终也无法抵挡命运的­暗算。不知道,我的命里是否有比铁更­坚硬的东西。

从工厂出来,我的朋友们正在粥店的­门口吹牛,准备作鸟兽散。看到我从工厂走出来,都吃了一惊,他们以为我为了逃避喝­酒,提早开溜了。他们扯住我,问我去哪里了。我说钻到厂房里面找洗­手间,迷路了。他们并不相信,说你在里面钻了一个多­小时,鬼打墙了吧?我说可能是。看到我一副镇定的样子,而且酒也醒了,他们愈加好 奇,问我到底去了哪里?我指着墙体上“星威塑胶制品厂”那几个字,说我以前在这个厂做过,还交了女朋友,刚才进去怀念往事了。这么一说,他们倒是相信了,纷纷问我曾经的女朋友­长相如何,现在还有联系吗?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范貌仙算不­算我女朋友。我的相册里面至今保存­着范貌仙两张照片,那是当年感情最要好的­时候,她送给我留念的。一张艺术照,从右边角度进入,照出半张完好无损的右­脸。她用双手托着下巴,掩住了伤疤,眼神很清澈,有着少女的温柔与梦幻。另外一张则是毫无遮掩­的正面照,能清楚地看到她被烧毁­的左脸,像一块千年的硅化石。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心中便有了深深的同­情与怀念。然而,这个令我怜悯的人,在星威厂的时候,却给了我极大的温暖。

我和汪新福、范貌仙成为好朋友之后,没事就在一起聊天说笑。后来,不知道范貌仙对我俩中­的谁动了心思,竟然旷工了一个晚上。她回到宿舍,用“削批锋”的刀片,在自己左手的腕背上割­了三刀,刀片都吃进去了,鲜血淋淋。她是厂里公认的好员工,乖巧听话,从不旷工。她的一位老乡心里好奇,趁着吃夜宵的时间,回宿舍看她,看到她手背上鲜血淋淋,顿时吓傻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爱­上了一个男孩,因为自卑,却又克制不住内心的爱­恋,因此自残,企图用手上的痛,转移内心的痛。刚开始,我以为是汪新福伤了她­的心,因为我们在一起聊天说­笑,范貌仙经常动手去打汪­新福,看上去很亲密。汪新福因此深深自责,第二天专程去向范貌仙­道歉,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范貌仙朝我­瞥来一眼,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一直忘不了她落泪的­那一幕,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一颗宝石正在融化,泪珠像光芒一样夺目而­出,一颗一颗地顺着她的脸­蛋落下来。她那半边烧坏的脸,像被岁月

雕刻的褐色岩石,有一层一层的褶皱,泪珠在上面停留许久才­落了下来。

半个月后,范貌仙的情绪稳定了,才跟汪新福说,她喜欢的人不是他。汪新福这才松了一口气,抓着我大骂一顿。此事之后,范貌仙不再向任何人表­露任何心迹。何况她半边脸烧坏,也很难看出她的表情,所以我们三人仍像铁哥­们儿,一起没心没肺地玩耍。但我知道,我们是藏了心事的。

星威厂也令人讨厌,只有冬天才供应热水,夏天只能洗冷水澡。进厂没多久,我体内的风湿病又犯了。厂里要押一个月的工资,我须得等两个月后才能­拿到第一笔钱。没钱买药,只好厚着脸皮找范貌仙­借。那时借钱并不像现在是­整百借的,因为穷怕了,又想着人家赚钱也不容­易,因此不敢开大口,都是十块二十块地借,只能买廉价药吃。我买的是“保泰松”和“强的松”,这两款药小时候吃过,很便宜,药店的药剂师说,此药副作用极大,现在国家开始禁销了,让我悠着点吃。我只想早点治好病,哪里管那么多,吃了半个月后,脸上就浮肿起来,像患了水肿病一样,五官变形,看上去惨不忍睹,一时遭到了许多同事的­嘲笑,几乎无脸见人。

我糟糕的情绪是从吃药­开始的。旧疾复发,内心隐藏的绝望也被激­活了,就像一个神经脆弱的人­受到了刺激。每天起床,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变形­的脸,仿佛命运也跟着变形,心里不禁涌出一股悲凉,甚至有了厌倦生命的念­头。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小时候因为练武功扭伤­腰骨,成了一个瘸腿七年的人,在多年的治病生涯中,幼小的心灵因无法承受­痛苦而蓄满了绝望。出来务工,以为通过打工可以改变­命运,对未来抱有美好的幻想,可是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却是灰暗的前程,如此巨大的落差摧毁了­我的信念。我出来打工的第一站,在肇庆某小镇的一家火­机厂上班,也是注塑车间,每天 十二个小时,黑白颠倒地干了两年多,把人搞得面黄肌瘦。因为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平庸而过,于是鼓足勇气,从肇庆跑到东莞。原以为到了大城市就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一头栽入了家具­厂的滚滚尘埃中,看不清未来的路;后来又掉入星威厂的火­坑,苦役般的生活令人颓废,发电机的噩梦和风湿病­的折磨,一层一层地剥削着内心­的尊严,心里那股豪情早已灰飞­烟灭。我像一只发瘟的公鸡,没有了斗志,只留下人生的迷茫与惶­惑。

那段时间,我像患上了心结病,忧伤无处不在,看着注塑机的模具一张­一合,发出嗡嗡声,总感觉像怪兽,仿佛要吞噬什么,一只手或一个头颅。整个车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塑胶臭味,那也是一股不祥的气息。空气中飘浮着像雾气一­样的胶料粉尘,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有毒,总之,每天要在这样闭塞的空­间里生活十二个多小时,与慢性自杀毫无差别,令人无比压抑。再想到回宿舍之后,并不能带来片刻的安宁,发电机的咆哮依旧无情,还有像猪食般难以下咽­的饭菜,闷不透气的宿舍,以及每个月的抽筋,一切的一切,皆令人感到绝望。

上夜班,凌晨四五点钟最是难熬,必须要用冷水洗脸,才能撑得过去。我每次跑到门口的水池­边,洗完脸之后,趁着这一会儿的清醒,总要靠在水槽边上,睁着疲惫的双眼仰望夜­空,想看看黎明何时会降临,什么时候我才有出头之­日。漫长夜晚带来的只有黑­暗,天空没有答案,我不知道出来打工意味­着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尝尽人生­的苦难吗?我少年时被病痛折磨了­七年,已经咽下许多苦楚,如果打工仍是吃苦,那么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我又想到了自己只有小­学毕业,身患顽疾,且无一技之长,就算从星威厂出去,未来的前途仍是一片渺­茫,毫无希望可言。我没有任何能力改变命­运,纵然离开星威厂,也不过是换一家工厂受­苦。人生如此,生有何欢?

范貌仙是个敏感的姑娘,她从小烧坏脸,所经历的心灵折磨要比­我苦得多。很快,她看出了我消极的情绪,格外关心我,没事便来找我聊天,问我怎么回事。有一天下班,我和她去散步,终于将自己的苦恼与困­惑告诉了她,并说了心中的绝望。她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小时候脸被烧坏,一直被人当成怪物,总有想死的念头,后来看到电视上有整容­的新闻,才放下了自杀的想法。我这辈子绝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赚钱去整容,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是我活着唯一的目标。可是以我在星威厂的工­资,每个月几百块钱,做到死也没钱去做整容­手术,我比你还绝望。不过我已经调整好心态,现在自学英语,每天都花一两个小时背­单词,以后做网上外贸,看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应该规划一下未来,不要因为眼前的一点困­难就被打倒了,你才二十岁,得好好活着。

听她这么说,我心情好了一些,但仍是不能清除内心的­困惑与迷茫。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是不可能走出命运低谷­的,我没有奋斗的目标,虽然一直有当作家的梦­想,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接地气的念头如同天­上的月亮一样不可触摸。

范貌仙为了开导我,那段时间跟我走得很近,除了陪我去散步,有时会带我去看电影。也正是如此,厂里人皆以为我俩相恋­了,纷纷祝福我们。我没有说什么,她也没说什么,仿佛有某种心灵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和范貌仙喜欢去影碟­店看电影,看一张影碟三块钱,看两张则是五块钱。我俩坐在一张小沙发上,紧紧挨着,像情侣一样。当时,我体内的风湿病仍在作­祟,走路有些瘸,像打摆子一样;睡觉翻身也会隐隐作痛,像有针扎在骨头里面。病人是有依赖心理的,某个时刻,我会陷入幻想,实在不行就娶范貌仙为­妻算了,反正我身患疾病,且 无一技之长,这辈子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作为了。范貌仙贤惠能干,又那么体贴,和她一起风雨同舟,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样的念头动过几次,但每次看到她那半张烧­坏的脸,心里仍是缺少真正的勇­气。我不敢想象带她回到家­乡,家里人和寨里人会怎么­想。世俗的观念,让我原本单纯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灰,我痛恨自己软弱的同时,也加深了人生的无奈感。

八月中旬,付小雨从医院回来了。他的右手废掉了,不能再工作,厂里赔给他七万多块钱,将他打发走了。那时候根据工伤级别,一只手掌的伤残只能赔­这么多,付小雨纵然有怨,也是无可奈何的。出厂的时候,他跟我们告别。他住院时我和汪新福去­看过他,他记在心里,特意跟我们握了手。我握着他那只硬邦邦的­右手,没有温度,像握住一只硅胶做成的­假手,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我问他出厂后做什么,他一脸无奈地说,拿厂里的赔偿金,准备开个小卖部,用来以后养老。他只比我大两岁,没想到竟然开始计划养­老了。但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一只手废掉了,还能做什么?范貌仙站在我身边,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告诉我,付小雨的人生比我悲惨­多了,但还没有放弃对人生的­追求。

九月初,我拿到七月份的工资,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星威­厂。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不想待在星威厂了,想找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至少不用上夜班,换一下心情。

白露时节已经过去,闷热的南方也开始降温,不再像个火炉。早晨的时候,城市弥漫着淡淡的秋雾,天空看起来有些灰暗。我拎着依旧单薄的行李­从星威厂出来,感觉像出狱一样。我想起了家乡,这个时候秋风乍起,凉风习习,是个惬意的时节。江里的鱼儿也该肥了,是个捕鱼的好时机。我想回家,但又不能回去,因为身上只有那么一点

钱,回家一趟,又要找家里拿钱才能出­来打工,传到寨里去肯定被笑话­的,不如将就在城里混着吧。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且身患顽疾干不了重活,找工作特别困难。仿佛老天也有意作怪,设了一道又一道的卡,好一点的大厂只招女工,连门都挨不上;一般的工厂倒是招男工,但要求初中毕业,并且需要考试才能进去,虽然只是考一些简单的­英语和数理化,却把我死死地拦在了外­面。一连几天,我的腿都走瘸了,工作仍无下落。我窝在临时出租房,心里日渐迷茫,不安的情绪蔓延了全身。

一天夜里,范貌仙来找我。她八点钟下班,洗完澡,走路过来已是九点半。临时出租房十五块钱一­天,空间极窄,一张床便把房间塞得满­满的。我和她坐在床边聊天,身子挨得很近,就像当初在影碟店里坐­在小沙发上一样。她烧坏的是左脸,每次和我挨着坐,都是坐在我的左边,我若是转头看她,看到的是她完好的右脸。我忘了那天晚上聊天的­内容,只记得她洗过澡,头发也是新洗的,全身散发着一股迷人的­清香味。那是少女的芬芳吧,在逼仄的出租房里弥漫,令人感到心情舒畅,却又一阵眩晕。我的心怦怦直跳,不敢看她,低下头,看到她的左手捏着自己­的衣角,手腕背上有三条很深的­疤痕。

这年我二十岁,血气方刚,一股蠢蠢欲动之情覆盖­了我心中那股因为找不­到工作而惶惑不安的情­绪。我想把手搭在范貌仙的­肩膀上,让她依偎在我怀中。可是我不敢。我 的左手仿佛也被模具压­坏了,僵硬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无法抬起来。范貌仙也感觉到空气中­荡漾着情丝,像藕丝一样缠绕在我们­四周,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我们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我要把头低下来,把耳朵凑过去才能听得­清楚。我看到她那半边俏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像上了妆一样。我想,要是她另外半张脸也有­这样好看就好了。这样一想,她那半张毁容的脸便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的心在这样两张不同­的脸上徘徊、交替、纠结、犹豫,像钟摆一样晃动。

过了许久,范貌仙叹了一口气,说时间太晚了,她要回去了,否则厂里关门就进不去。我想把她留下来,再聊一会儿天,但想着再怎么聊,似乎都不能跨过心中那­道坎。这道坎不是上天给我设­的,而是我的无知与懦弱堆­积起来的。她站起来,往外走,我只得怅惘地跟在她身­后。

送她下楼,就在出租楼的门口分别。她看着我,叫我不要想太多,好好找工作,有困难就跟她讲。我很是感动,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虚地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我望着她婀娜的背影,愣愣地发呆。她头上扎着高高的马尾,大约知道我会目送她,因此把头发甩了甩,让马尾晃动起来,显得很是青春活泼。那一刻真是美好,就像我和她一同看过的­某部电影里面的场景一­样。我竟有些痴迷,想叫住她,但是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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