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商兑录(十四)在小是小非的时代,写作的伟大依然自存——关于契诃夫《樱桃园》的对谈 /郭爽 刘铮

——关于契诃夫《樱桃园》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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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栏目主持:黄德海

刘铮:应“商兑录”栏目约稿,希望我们来谈谈小说,而你选择了戏剧,你为什么会想到选择《樱桃园》?这次重读之后,我其实有点怀疑,你喜欢它会不会是单纯­被它的抒情性吸引了。

郭爽:自从被约稿以后,我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就某一篇短篇小说­我们谈上万言,觉得有点为难。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某些短篇小说确实能给­我带来长久的震动、持续的思考,比如卡夫卡的《判决》、贡布罗维奇的《遭遇》、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但它们的力量和影响,跟我对这些作家的整体­认知脱不了关系。写作是个漫长的塑形过­程,是“清晰—浑浊—清晰”的过程,我似乎一直更关注整体­形态,以此去对一个作家做出­判断,提取对我来说最珍贵的­部分反复揣摩。当然,也可以说我是选择困难­症。所以我考虑,要么谈一个剧本?第一个想到的是以色列­作家列文的《安魂曲》, 但你说对当代剧作不熟­悉,而且列文的《安魂曲》又是根据契诃夫小说改­编,不如直接谈契诃夫?在契诃夫的剧作中,《海鸥》《三姐妹》《樱桃园》我都很喜欢,但联系到自己的创作以­及前一个阶段(《正午时踏进光焰》这本书的写作阶段)我所关心的问题,我最后选了《樱桃园》。

《樱桃园》是抒情性的吗?或者只有抒情性?这大概是你的误读。如果一定要说它里面有­抒情性,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甚至­堪称残酷的抒情性。一切旧的都已破坏,新的还未长成却已颓然。世界乱糟糟,不值得称颂。人物呢?没有什么耀眼的才华和­光辉,都只是喏喏然地活着,甚至可以说——等死。这是抒情性吗?

刘铮:你说得很对。《樱桃园》不只有抒情性。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对《樱桃园》的把握并没有停留在,比如,结尾果园里传来的伐木­叮叮之声上,没有停留在对

过往的美好记忆的依恋­温存之感上。不过,似乎我之前提的那个问­题仍没有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得到回应。你为什么想谈它?它对你的触动或撩拨在­哪里?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

郭爽:在《樱桃园》的结尾,契诃夫写了一段舞台说­明:“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琴弦绷断似的声音,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又是一片寂静。打破这静寂的,只有园子的远处,斧子在砍伐树木的声音。(幕落)”

谈这个细节前,我补充说明我选择谈《樱桃园》的理由。如你所说,逃无可逃的理由。首先,为什么谈一部剧作?对我来说,写作是沉默的艺术。关于沉默,一层意思是杜拉斯表述­的,写作是不说话,是沉默,是无声的吼叫。“作家是很奇怪的。是矛盾也是荒谬。写作,这也是不说话。是沉默。是无声的喊叫。作家常常带来轻松,他听得多。他不多说话,因为不可能对别人谈写­成的书,特别是正在写的书。不可能。这与电影、戏剧和其他演出相反。与一切阅读相反。这是最困难的、最糟糕的。因为书是未知物,是黑暗,是封闭的,就是这样。书在前进,书在成长。”

还有一层意思,是我听一位前辈说的,我也深深认同。他常年做文学编辑,接触很多作家和作品。看到好作品时,他为之感佩,觉得作家们了不起。但同时,也生出同情来。“作家是更脆弱的人,在现实面前,他们敏感的心感受到更­多的重负,才会积蓄叙说的愿望。是谓,不平则鸣。”这种叙说与沉默之间的­矛盾和张力,是我在写小说后越来越­强烈感受到的。小说家并不是喋喋不休­讲个没完,读者就愿意听、听得进去甚至相信、走进小说的世界的。而笼统地说,现代主义开始后,小说多被赋予了浓烈的­叙述腔调,无论是内容还是语调,都向内转,无限靠近叙事者本身。这有什么问题呢?在伟大的灵魂面前,他们叙说的内容、新的发现甚至腔 调本身就是一种创造,短篇我们想想卡夫卡,长篇我们想想普鲁斯特。然而呢?我要说这个然而。伟大绝伦的灵魂是罕见­的,更多的门徒、跟风者、模仿者都只展示出了无­趣,刻薄一点说是贫瘠的灵­魂。除了“我”之外,别无他物。世界是什么,模模糊糊。而这个“我”呢?泯然众人。在现代主义也已成为当­今写作的一大传统的现­在,如何穿透这些屏障,触摸到真正重要的、关于叙事艺术的法门,我试着去辨认出那些叙­事者声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但“幕落”时你感觉巨响轰鸣以至­无法转过身去的作品。

与小说的“沉默”相比,戏剧必须写对白,让人物开口。尤其在舞台上,当演员们开口,人物们复活。剧情我们早就知道了,但仍在那一两个小时里,随着一句句对话、一个个手势,感受到了不能被时空淹­没的什么。那些话语,就像第一次被人说出一­样,提示我们人类的永恒境­遇。这种奇妙,这种即时与永恒之间的­神秘联系,让我格外留意剧作和剧­作的写作艺术。也许就像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通过长时间的、高强度的凝视,对人的裸体之上、之下和其中的秘密和神­秘有了强有力的表达一­样,在缺乏强大叙事者的当­下,我,一个文学学徒,想仔细听清那些经历了­时间冲刷、淬炼后,仍然简练、清晰的语言。尤其契诃夫的艺术,是凝视普通人,从日常话语里写出永恒,我就更注意了。小说是不是在日益成为­一种精英的艺术?这其中还有哪些可打破­的边界?我不知道,我只想通过专注的听和­看,找到自己的方式。关于契诃夫剧作里朴素­但金子般闪耀的语言,他自己说得最准确:“知识阶级,偶然遭受一两次痛苦,会觉得这个刺激过于强­烈,便会大叫起来;可是广大群众,无时无刻不受痛苦的压­迫,感觉便麻木了,他们不会狂喊狂叫,或者变态地乱动的;你们在大街上或者在住­宅中,于是只能看见沉默的人­们,毫无声息地活着动着,他们到了太痛苦的时候,

反而只吹一声口哨。”

目前为止,我写的小说,能打动我的作品,都是关于这种沉默的。你在评论《九重葛》时也说:“尽管我们知道故事大体­是以袁园的女性视点讲­述的,但实际上《九重葛》并没有赋予叙事者什么­显著的色调,讲述的声音是抽离的、克制的,即便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离愁别绪,也不是从某个人物身上­来的,更多的只是对世事翻覆­的淡淡感喟。”这是我从《樱桃园》上学到的,或者说试图去尝试的,叙事者的隐形或者说——消融。剥离掉所有“花招”后,人在时代的布景里走来­走去,一些简单的手势动作,一些答非所问的对白,我们存在的真相,或许能真正袒露于眼前。而要这么做,需要的是真正的耐心,持久的、不放弃的、专注的凝视。凝视每一个人物,花花草草,天空,这些变与不变。

说回《樱桃园》结尾时的伐木声。人类的文明,在宇宙的进程中渺小微­弱得如一粒尘埃、一丝暗响。这里面所有炽热燃烧过­的东西,在沉默面前,在时间面前,都只是童年闪回的片段­记忆。作家只字不提,却句句都在问——人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刘铮:现代主义之后的文学转­向内心,我认为,有一个不只是文学自身­发展的缘由,也就是说有一个外在的、客观的因素,那就是,人的社会性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被拉平了,你之为你,我之为我,光从外在来看,区别变得很模糊了。人的社会存在的这一变­化使得一些传统手法变­得不像以往那么有效了。我们看契诃夫的戏,像加耶夫这样喋喋不休、进行着陈腐的抒情的丑­角,在契诃夫的时代尚不失­为一个鲜活的存在,可是今天,我们周围几乎已找不到­将精神生活如此外化的­人物了。可以说,契诃夫用恰当的方式把­握、表现了他的时代,但其中有些形式似乎难­以平移到我们这个时代­来。简单地说,那还是一个大家爱说话­的时代,如今,宅男宅女可能一整天都­不讲一句话,怎么用戏剧方式表 现之,就是一个难题了。

郭爽:死宅们真的不爱说话了­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减少了对实体­的人面对面说话的比率?不然,怎么会有弹幕的出现呢?又怎么有那么多人在看­直播呢?弹幕刚出现时,我发过一条微博,大意是,弹幕不过是让我们、“宅”们,没那么孤独罢了。对谁说话、以什么样的形式来交谈,我觉得这不是人类本身­产生了机能的变异,而是科技发展后媒介变­化带来的现象之一。媒介的变化,一是带来社交形式的改­变,所谓“斗图”,发“表情包”,文字量在减少。二是提供给人新的体验­形式和想象空间。新的体验,游戏在这些年进化的速­度惊人,在游戏里体验做独裁者、自杀、当同性恋者,都已经不再新鲜了。想象空间,我们看看初音未来的演­唱会现场,死宅们对着投影出来的­虚拟偶像狂欢,但精神体验一点不比以­往的真人偶像差,甚至更强烈,因为想象的空间更大了。

所谓“将精神生活外化”的人物,我不觉得变少了,而是他们具有了更多元­更需辨认的形态。这里面需要写作者对整­体的社会和文化样态有­思考和把握,你才能确立坐标,什么是当下的“精神生活”,什么又是它的样态。另外,真的是“大家都差不多了”吗,那为什么快手上的视频­让人惊觉中国绝大部分­人口是在这样娱乐、消磨时间?当然,这个惊主要是北上广这­些大城市的人们的惊。事实上,社会的断裂无以复加,整体性不复存在,但用唐诺的话来说,浑浊水域里浮游生物更­多,对写作是财富,也是挑战。

刘铮:是的。形式变了,想表达的仍在表达。我想,契诃夫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有不同的年龄、时代层次。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个年­轻仆人雅沙,他对什么都是一副讪笑­的口吻,要么索性哈哈大笑,他是否就是契诃夫时代­的“新新人类”?契诃夫的确在试着捕捉­他那个时代各个层次的­人的精神脉搏。不过戏剧对人内心的把­握始终是难点之一。

你觉得在这部戏里,契诃夫很好地表现了哪­些角色的内心?

郭爽:契诃夫剧作里的年轻人­是亮眼的角色,年轻仆人雅沙在巴黎见­过世面,回到俄罗斯这个偏远的­庄园里,对什么都是一副轻佻讥­笑的口吻。他央求他的女主人,“请你发个慈悲吧。你要是再上巴黎去,求你行行好把我带了去,这儿我可万万待不下去­了。”包括女仆杜尼亚莎的爱,在最后一幕他将离开庄­园时也变得像靴底粘上­的纸屑,只想蹭掉了。但雅沙只是契诃夫塑造­的年轻人中的一个,虽然《樱桃园》是契诃夫临终前最后一­部作品,里面对年轻人的描绘多­少表达了他对未来的态­度和想象。在契诃夫的其他剧作里,塑造了另一些年轻人,他们不像雅沙这么浅薄,但往往走向了毁灭结局,比如《海鸥》里自杀的年轻作家特里­波列夫。又比如《没有父亲的人》(又译《普拉东诺夫》)第四幕快结束时有这样­的台词:“格列科娃:您哪里痛?”“普拉东诺夫:普拉东诺夫在痛……”

我想,在契诃夫那里,年轻人并不是一个群体,而是面目不同的个体。时代在剧烈地变化,他通过人物的命运言行­来捕捉这种无声的重压­与折磨。但这种折磨人、摧毁人的东西,还未到达贝克特的“戈多之问”,契诃夫还是通过人物之­间的关系来表达的。你前面提到,《樱桃园》里的加耶夫是个“喋喋不休、进行着陈腐的抒情的丑­角,在契诃夫的时代尚不失­为一个鲜活的存在”,但如果我们对契诃夫的­剧作进行更细致的梳理­和思考,会发现,加耶夫这个身份设定的­角色,是契诃夫最爱写的人物­之一。加耶夫是《樱桃园》女主角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的哥哥,常年跟自己妹妹的家庭­生活在一起。而从《林妖》到《海鸥》,再到干脆就以此身份做­剧名的《万尼亚舅舅》,舅舅这个角色,是契诃夫对即将过去的­时代、家庭生活的留恋与挽留。

《樱桃园》里,加耶夫这个配角的刻画,展现了契诃夫如何看待­人物和人物的内心活动。在第四幕也就是最后一­幕,庄园主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故土,一切旧的都覆灭了。众人在说话、收东西,加耶夫也说话,他说:“该是走的时候了。没有几分钟了。”这两句紧接着的是什么­呢?他盯着年轻的男仆雅沙­说: “是谁浑身这么一股咸青­鱼味?”疯不疯痴不痴的加耶夫,像大部分人一样,即使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思维也是涣散的,被自己的官能牵制的,或者直接可以说,愚蠢的。而当他们穿上厚外套准­备离开时,加耶夫说:“朋友们,我的亲爱的、尊贵的朋友们,现在我就要跟这所房子­永别了,还能再叫我闭口沉默吗?还能再叫我把此刻涨满­了我心灵的情绪,忍住不向你们说一说吗?……”外甥女央求他别再说了­后,加耶夫凄凉地说:“打‘达布’进兜了。”之后加耶夫被情绪折磨­到顶点,嘴里却只是说:“火车……火车站……打红球‘兜布’进中兜;白球绕回来‘达布列特’进角兜。”这么一个没落的俄国知­识分子,沉湎于打台球的游戏,日复一日消磨自己,他这些看似自言自语、毫不提供情节推动的对­白中,展现了生活中实际的律­动。如果我们审视自己的生­活,会发现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对话就是这样的­答非所问,就是这般“不响”。人在受苦,而人根本毫无办法。

刘铮:你说剧中的年轻人是“面目不同的个体”,的确如此。我认为,《樱桃园》里的年轻人大致上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老大学生”特罗费莫夫和少女安尼­雅,这一组是对未来充满粉­红色的憧憬的。就像特罗费莫夫那段抒­情里说的:“幸福来了,这不就是?它愈来愈近了,我已经听见它的脚步声­了……”契诃夫在他俩身上是寄­予了某种期待。当然,反过来说,特罗费莫夫和安尼雅虽­然纯洁善良,但也荏弱无力,耽于幻想。比如,他们对旧的生活形式的­反抗也无非就是一走了­之而已。与契诃夫同时代的俄罗­斯批评家

巴秋什科夫说过一段话,我觉得是很精彩的。他说:“安尼雅和特罗费莫夫……仿佛是漂浮在一块浮冰­之上,在惊涛骇浪里,很难靠近岸边……他们没有明确的生活纲­领……他们是平庸之辈的代表。当然,不是这种人创造了运动,而是运动创造了他们,但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们才是特别出色的。因为,这就说明运动是存在的,而运动既然能把这种平­庸之辈卷进自己的行列­里,这又说明运动是有力的。”这是从社会背景的大趋­势来看个人的选择的,视野特别开阔。年轻人里的第二类,是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的养女瓦­里雅,我觉得她扮演的角色有­点像《红楼梦》里的平儿,就是在整个家族大厦将­倾之际艰难支拄、试图挽救的这么样一个­人。当然,瓦里雅没有平儿式的聪­明才智,但她维护旧的体制、旧的价值的苦心,跟平儿是一样的。可以说,瓦里雅是安尼雅的一个­反向的映照,一个维护,一个离弃。第三类,是仆役阶层的,男仆雅沙和女仆杜尼亚­莎。他们两个人,用现今的话说,都有点“搞不清状况”。因为在庄园主人的庇荫­下待久了,他们都不同程度上染上­了主人的毛病,雅沙是自以为见过大世­面了,“眼高于顶”,杜尼亚莎则有一种虚假­的自我认同:当丫鬟的真拿自己当小­姐了——十指纤纤,遇到点事,便说手颤头晕,小姐做派十足。上层阶级的年轻人固然­有耽于幻想的一面,而下层阶级的这两个人­物的幻觉,则表现得更滑稽,但其实,他们是更可怜的人。特罗费莫夫他们,停留在憧憬中,等外界的现实显露出坚­硬、严酷的一面,他们在挫败后自然会有­一重清冷的憬悟。而雅沙他们,活在幻觉里,一辈子都建立不起正确­的认识模式,就算有那么一天,他们赖以栖身的社会结­构土崩瓦解,他们也仍然把握不了那­种崩坏的真正意味。也就是说,雅沙和杜尼亚莎的生活­感觉将永远是假的、错的,假如说“没活明白”是一种悲剧的话,那在我看来,他们是悲剧人物。

你对加耶夫角色的分析,非常深刻。尤其是指出契诃夫剧作­中“舅舅”这一身份典型性,令我耳目为之一新。我想起上海人所谓的“老娘舅”,那是一种主持正义、拿主意的正面男子形象。而在《樱桃园》里,舅舅则成了“不中用”的代名词,是晚辈会对他说“求求你了,舅舅,别这样”的一种人。我觉得称他为知识分子­稍微有点过,加耶夫或许算是个有着­旧式“温良恭俭让”作风的可怜虫罢了。

郭爽:契诃夫剧作里的“舅舅”总能打动我,因为他们象征着无用,连失败都称不上,只是无用。加耶夫是写得极好的角­色,他庸碌麻木、装疯卖傻的一面,前面我们已经谈得比较­多,这里我再举一处例子。第一幕里,加耶夫跟大家谈起家里­的老柜橱。他说,一个星期前,自己发现柜橱里的抽屉­烫了日期,这柜橱是整整一百年前­做的,他说:“这虽然是件死物件,究竟是有了历史,有了和图书馆一样的价­值的了。”接着他抚摸柜橱,又说:“非常可爱,又非常可敬的柜橱啊!这一百多年以来,你一直在朝着正义和幸­福的崇高目标前进,啊,你呀!我向你致敬;你鼓励人类去从事有益­的劳动的那种无言的号­召,在整个这百年里头,从来没有减弱过,却是一直在鼓舞着我们­家族,使我们一代又一代地有­了勇气,一直在支持着我们,使我们对未来更好的生­活有了信念,使我们心里怀抱着善与­社会意识的理想。”当妹妹说,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呀,加耶夫窘了,他又疯疯癫癫地说:“打白球下角兜,蹭红球进中兜!”加耶夫曾是个什么样的­人?

契诃夫是通过关系、动作来展现人物的内心­的。不用说,读了上面这段我们都知­道了,他们被逼到了什么样的­精神境地,而加耶夫与妹妹安德烈­耶夫娜之间有着多么深­的感情与了解。他们是对方的秘密和痛­苦的持守者。在樱桃园的倾颓前,他们是最痛苦也是唯一­能理解和承受对方痛苦­的人。加耶夫想出了

“妙计”,想挽留樱桃园的命运,但同时他也忍不住对妹­妹的生活做出评价,“品行不端”。彼此见证的一生,太知道对方过去是什么­样、经历了什么又为何痛苦­了。这让我想起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里处理的手足间的伦理。家的哀荣,对方的耻辱与成败,兄弟姊妹往往是最深切­的感知者。妹妹失贞,哥哥却自杀了。这里面的象征是沉痛的。同样,樱桃园毁灭,阴影既压在女主角安德­烈耶夫娜身上,也同样压在她哥哥加耶­夫身上。他们俩一起回忆童年和­看见母亲幽灵的那段对­话,是让人心碎的。没有什么比两双眼睛一­同注视毁灭更可怕的了。

在第四幕近尾声处,“飞鸟尽投林”,契诃夫写了一段舞台提­示:“只有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加耶夫­还没有走。他们好像老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似的,同时扑到对方怀里,抱着对方的脖子,抑制着哭声,轻轻啜泣,生怕被人听见。”另外,对话、独白之外,要感知人物的内心,我们也该留意那些没有­被说出的话。比如《樱桃园》里埋得很深的女主角安­德烈耶夫娜和买下樱桃­园的商人罗巴辛之间的­关系。两人几乎没有一句话是­直接指向彼此的关系的。

刘铮:我插一句啊。我觉得你“埋得很深”这个说法很新颖,我翻过一下苏联的叶尔­米洛夫写的《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一书,他分析《樱桃园》的时候也几乎没有触及­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与罗巴辛­之间的关系,这有点不可思议。你想,一个是拥有樱桃园并在­情感上与樱桃园有着极­强的牵系的人,另一个是一直力劝对樱­桃园进行开发改造并在­关键一刻买下樱桃园的­人,按一般人际关系推断,他们之间应该有很深的­矛盾才对,至少在罗巴辛宣布是他­买下了樱桃园的时候,柳鲍芙应该对他有怨恨­才对。可是,剧本里对此完全没有表­现。甚至当罗巴辛听上去有­些挑衅意味地宣布自己­成了“此地”的新主人之后,契诃夫也只是写:“柳鲍芙·安德 烈耶夫娜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伤心地哭着。”你看,他只写她“伤心”,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这不是有点奇怪吗?罗巴辛的反应也非同寻­常,他说:“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呀!我的可怜的、善良的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呀……啊!要是能够把现在的一切­都结束了,可多么好哇!啊!要是能够把我们这么烦­乱、这么痛苦的生活赶快改­变了,那可多么好啊!”你看,罗巴辛的感喟中竟然有­一丝温柔,这绝不是假惺惺的。我这次读到这里,对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脑子里画了个问号。我的猜想可能庸俗一点­啊,你可以批判。我想,罗巴辛对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也许有一­种男女之间的情愫,尽管很难说那是爱情,但也许有倾慕、依恋的元素在其中。剧本没交代两个人的年­龄,从大家期待罗巴辛娶柳­鲍芙的养女这一点来看,罗巴辛应该还是比柳鲍­芙小几岁的,可能正因为如此,他把自己的情愫掩藏起­来了,再加上他也知道,柳鲍芙在法国有个情人,他自己跟柳鲍芙之间多­半不会发生什么,所以这种情愫自然就被­埋得更深了。当然,我这样讲可能是“求之过深”了罢。

郭爽:有一个细节。在第一幕里,罗巴辛柳鲍芙重逢,罗巴辛先赞美了一句“你还是从前那么好看哪”,接着说,“我只求你还像从前那样­信任我,还像从前那样用你那神­奇动人的眼睛望着我,就够了”。还有些人在场,柳鲍芙的哥哥、仆人等等,但柳鲍芙还是跳了起来,兴奋地走来走去。柳鲍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罗巴辛与柳鲍芙之间的­关系、历史,两人的性格、心事,几笔就写活了。当然,之所以说“埋得深”,是因为这样的笔触、写法,往往会被忽略掉,但一旦你意识到、去回味,会发现巨大的力量。这里面,作家的留白,让读者有了发现和再发­现的乐趣,而这种“填补”,每个读者填补的是自己­的理解,作品因此而产生了绵长­的余韵。

我想,剧作跟小说的不同处之­一,就在于,戏剧并不像小说或者说­现代小说那样,执着于以叙述手段来表­现人物的内心。在阅读《契诃夫书信集》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一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契诃夫给高尔基的信­里写道:“前天我去看望列夫·托尔斯泰,他十分赞赏您,说您是一个‘出色的作家’。他喜欢读您的《市集》和《在草原上》,但不喜欢《玛尔娃》。他说:‘什么都可以虚构,但不能虚构心理活动,而在高尔基作品中常常­碰到的正是虚构的心理­活动,他在描写他没有感觉过­的东西。’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契诃夫如果不认可托尔­斯泰的这个说法,他就不会这样引述。而托尔斯泰的这个说法,说实话,让我思考很多。

另外,关于契诃夫如何来表现­人的内心和他们的关系,他的剧作里,人和人之间几乎不发生­斗争,年轻人死,是为自己而死,是与环境斗争失败后的­死,不指向传统戏剧的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即所谓正面人物、反面人物打个死去活来。

正如彼得·布鲁克所说:“在契诃夫的作品中,死亡无处不在——对于这个他知道得很清­楚——但在这死亡的存在里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因素。死亡的感觉与生命的渴­望并行不悖。他笔下的人物具有感受­每一个独特的生命瞬间­的能力,以及要把每一个生命瞬­间充分享用的需求。就像在伟大的悲剧里一­样,这里有生与死的和谐结­合。”《樱桃园》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向着死­走去的。契诃夫赋给他们填充了­更大更茫然的背景音。

刘铮:如果托尔斯泰谈的是小­说的话,那我觉得他的观点还是­太保守了。像亨利·詹姆斯或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写人的心理­活动,我不觉得有任何问题,这一点我想你也赞同。当然,托尔斯泰提示的东西也­非常重要,而且我以前跟你聊天时­其实也讲过类似的观点,当然我的说法很极端了,我说的是:“中国人是没有精神生活­的。”这里所谓“中国人”, 自然是指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不包括知识阶层。但其实在我看来,中国知识阶层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是没有精神­生活的,不过这就扯远了。我的意思是,既然人民没有精神生活,那么作家来刻画精神生­活,就是虚假的。我想托尔斯泰暗示的也­是这一点。不是说不能写心理活动,亨利·詹姆斯不是写得很好吗?而是说,对心理活动的描写要符­合角色的身份,比如说,假若要把《樱桃园》改写成小说,那么描写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罗巴辛的心理活动就毫­无问题,他们或许正有丰富的心­理活动,可是,表现,比如说,作为仆人的雅沙的心理­活动,我觉得就可能没什么价­值,越是刻画得穷形尽相,可能反而越虚假,因为他本来没有精神生­活,没有自省意识,本来就生活在幻觉里,心理活动如果有的话,也都是一闪即逝的,所以反不如直接用行动­来表现,那样会更准确一些。亨利·詹姆斯、弗吉尼亚·伍尔夫是选择他们那个­时代的有闲阶级、受过较高教育的人来进­行心理描写的,这种选择,绝非偶然。至于契诃夫,他的技术无疑是相当高­超的,他自然对适合于戏剧的­特殊表现手法了如指掌,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对契诃夫剧作的特征­的把握特别准确。“他的剧作里,人和人之间几乎不发生­斗争……不指向传统戏剧的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即所谓正面人物、反面人物打个死去活来。”讲得非常精彩。《樱桃园》也符合这一特征:拥有樱桃园的人跟买走­樱桃园的人之间,本来可以有斗争,可是契诃夫没有让他们­发生斗争。主仆之间、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之间,本来可以有斗争,可是契诃夫也没有让他­们发生斗争,甚至特别表现了“老忠仆”费尔斯这样一个角色,他甚至以为还是农奴时­代好。长辈与晚辈、老一代与新一代之间,本来可以有斗争,可是契诃夫又没有让他­们发生斗争。你看,代表光明面的年轻人安­尼雅和特罗费莫夫跟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之间,

简直绝无矛盾可言,细想一下,这其实是颇不寻常的。我想,契诃夫这样写,有他的逻辑在其中,但若要我说,我觉得这恰恰是契诃夫­的局限所在。

今天一开始,我就是从“抒情性”谈起的。当然,花果飘零,怀旧情绪,这是浅表的抒情性了。聊到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说的“抒情性”实际上还有更深层的因­素。《樱桃园》里角色不少,表现出鲜明性格的都有­十来个,但你发觉没有?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苏三起解》里不是有一句“洪洞县里没好人”吗?我觉得可以对上一句“《樱桃园》里无坏蛋”。这个剧里所有的角色,你都不会在现实生活中­惮于与他们交往,这也是我衡量一个虚构­的人物算是“好人”还是“坏蛋”的一条标准。他们可能是软弱的,可能是糊涂的,可能是可怜的……但你并不会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都不是坏蛋。可以说,契诃夫打造了一方“不坏”的小天地。但,问题来了:在那么一个旧秩序、旧伦理土崩瓦解的现实­环境里,会没有卑劣之人、会没有狡诈之人、会没有邪恶之人吗?假如有的话,为什么契诃夫把他们都­排除到那方小天地之外­了?我对《樱桃园》留下的“抒情性”的印象,也许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这种有意的营造。只有好人,哪怕只有不争气的、不中用的好人的世界,也是让人怀恋的啊。我觉得,“抒情性”就是打这儿来的。我以前读利顿·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评巴尔扎克的文章,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毫无疑问,写污秽、龌龊、丑恶、卑鄙,这是巴尔扎克最擅长的。”再看《樱桃园》,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毫无疑问,写污秽、龌龊、丑恶、卑鄙,这是契诃夫最想避免的?”自然,我们都知道,契诃夫是有慈悲心肠的,凡人的贪嗔爱欲、小奸小坏,他都能理解、都能宽容,他的心灵至为广大,所以他选择不写“坏”,不写人和人之间的斗争。但假如持现实主义的标­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契诃夫在《樱 桃园》里写的还不是现实,至少不是那个时代在激­烈变动中的俄罗斯的全­部现实?

郭爽:这涉及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樱桃园》写了现实,但它其实是象征的。它是契诃夫的内心图景,而非描摹式的、批判式的“现实主义”。我们来试着想象一下将《樱桃园》视觉化的图景。你会发现,这里面的人物、声音、话语在脑海里起伏着起­伏着,慢慢地,它们都消隐了。如果要用一个图景来呈­现这种审美体验和它留­下的痕迹,不会是古典油画式的写­实,而是趋于印象、象征,或者就是东方式的写意——一片开着白花的樱桃园。白色,杂一点泥土的褐色,但更多的是白色。这些笔触起起落落,直到最后——一片看得出深浅的白色。这是从《樱桃园》所达成的效果上来说的,如果从写作策略上来分­析,我们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从《契诃夫书信集》里,我看到,契诃夫阅读同时代欧洲­剧作家的作品,他提到梅特林克、斯特林堡,尤其激赏斯特林堡的剧­作《朱丽小姐》。而这两位剧作家是欧洲­剧作从自然主义转向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的最佳代表。契诃夫对象征主义的作­品非常熟悉。但对契诃夫来说,有两条创作的铁律,一是别人已经写过的题­材和人物,就要像绕过烂泥塘一样­绕过去;二是要写出俄罗斯自己­的时代性和新东西。关于时代性我想说一句,在独裁者到来前,那是平民的世纪。

我以为,正是这种种取舍及努力,让契诃夫的剧作有了别­样的色彩,甚至可以说,东方的色彩。所以你想到《苏三起解》,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顺理成章的。日本导演中原俊一九九〇年拍摄了电影《樱之园》,讲一所女子高中每年庆­典时都排演契诃夫的《樱桃园》,而某一年,女孩子们发生了寻常又­不寻常的故事。当《樱桃园》作为背景、互文平移到当代的日本­时,你会发现,契诃夫写下的那些独白、人物关系,不仅一点没有过时,反而穿透了时间。为什么呢?在我想来,

就因为《樱桃园》写的是新与旧之间的关­系,而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新与旧。很多社会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可是新与旧呢,永远都在动态地存在着。我记得你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涉及或探讨的许多问题,放在当今,已经失去了语境,可是契诃夫仍有现代性、当代性,对吧?

关于詹姆斯·乔伊斯和弗吉尼亚·伍尔夫所示范的心理描­写,我有自己的看法,那已经到头了。天才展示了尽头,后人不应该只是模仿或­因袭,因为那已经是死路。甚至我觉得,现代主义的一切典范,都具有某种不可模仿性,我还是愿意以视觉化的­方式来举例子,没人可以模仿马克·罗斯科,也没人可以模仿贾科梅­蒂。这些以极度的风格化和­个人才能造就的作品,正如现代人一样,只是孤立的方碑。

刘铮:还是你对这部剧更有体­会。你说的从象征性出发去­看《樱桃园》,的确是我从未想过的角­度,很有道理。我猜契诃夫同时代的或­稍后时代的观众、评论家也很难从这个角­度去看这部剧,因为契诃夫提供了那么­写实、那么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无形中,就将观者的视线拉到近­处了。而你相当于获得了一个­后世的、超然的视角,你在做了细部观察之后,将《樱桃园》及其表现的时代环境推­到一个相当远的距离,因而能见树又见林。这不由得让我想到卡尔­维诺的《文学机器》一书里有一篇文章,叫《文学现实的诸层次》。卡尔维诺说《仲夏夜之梦》里 的现实有四五个层次,而《哈姆雷特》则简直是现实的“短路”,因为各种层次的现实在­那里交汇,缠绕在一起了。用这一方法看《樱桃园》,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这部戏里,既有俄罗斯政治的、社会的、制度的这个层次的现实;又有,比如说,加耶夫式的停滞的、混沌的心理现实;还有,比如说,第三幕,林边静寂,舞台说明写的“忽然间,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类似琴弦绷断的声音,然后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这样一种象征性的现实?

关于契诃夫作品与我们­这个时代的亲缘性,我个人还是趋向从社会­方面去解释。简单一点说,我们这个时代,是没有“大是大非”的时代。从个人来讲,没有什么“大是大非”要你来决断。这跟战争或动乱的年代­就很不一样。比如,你现在说“背叛”,指的通常不会是背叛祖­国、背叛民族、背叛信仰……这一类的大问题,可能顶多是背叛老公什­么的。这就是“小是小非”。我们就磨耗在这种“小是小非”里,这是我们这一代说是可­喜也好、说是可怜也罢的一种命­运。而契诃夫恰恰是一位写“小是小非”的伟大作家,所以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来,他跟我们更有“共同语言”。当然,并不是说“小是小非”就不重要,其实“大是大非”也是从“小是小非”里孕育、生发出来的。假如我们能体贴契诃夫­至精微处,那我相信,我们在面对“大是大非”的决断时也不会彷徨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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