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fraid? So what!得獎新聞攝影記者:「我只能迎著恐懼前行。」
她拍攝了摩蘇爾戰役,在尼日利亞登上了一艘滿載叛軍的船隻,拍攝了塔利班武裝分子⋯⋯法國攝影記者韋羅妮克•德•維格裡( Véronique de Viguerie)不怕任何壞人、殺手、強姦犯。我們討論了是甚麼吸引她去拍攝最暴力的場面,談論了她的恐懼,以及在她懷孕5個月時追蹤嗜血成性的叛軍的情形。
韋羅妮克•德 •維格裡對一切事物都抱有好奇心,並且希望透過攝影來改變世界,但在她的性格中,最重要的品質是無畏無懼,她是一個不怕死的人。小時候的她想要參軍,但是這個想法被父親在搖籃裡扼殺了。12 年後,她開始了攝影生涯,現已成為擁有多項榮譽的攝影師,曾在多個國際媒體上發表作品。韋羅妮克跟她的記者朋友兼同事瑪農 • 凱魯伊 - 布魯尼爾( Manon
Querouil-Bruneel)一起為《瑪利嘉兒》雜誌撰寫了多篇優秀的報道。
我們見面時,她們 2 人剛從伊拉克回來。在該地停留的10天期間,她們忍受著伊拉克什葉派嚴苛而又有辱人格的待遇:他們要求韋羅妮克和瑪農穿上面紗、罩袍和手套,甚至要她們穿上黑色襪子將雙腳包藏著。這場報道結束後,讓她們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伊拉克遜尼派的女性才剛剛從達伊莎的統治中解放出來,隨即又要面臨著什葉派反女性極端主義的壓迫⋯⋯
K: Katie Breen V: Véronique de Viguerie K:你見識過世界上最可怕的人。那麼,是甚麼吸引你來作這樣的新聞報道? V:我不喜歡把這個世界看作成黑與白,也不喜歡把人們分為「好人」和「壞人」。我第一次去阿富汗的時候,被安排在美國士兵中。一路下來,我對美軍還有他們對待阿富汗人的方式充滿了負面想法。但是他們只不過是男孩,才17、8歲的年紀,其中有些孩子入伍只是為了賺取學費,他們從未想過要面對戰爭⋯⋯突然間,我意識到他們只是很普通的孩子。到那之後,我跟塔利班人一起生活了幾天,我真的期望見到魔鬼,喪失人性的魔鬼,但是再一次,我發現身邊的都還是17、8歲的孩子,只不過是在不諳世事的年紀被人洗腦,堅信他們正在與美國人進行一場正義之戰。意 識到在他們可怕的行為下,其實是一群可愛的靈魂,這讓我很是震驚。他們用手機玩遊戲、用 Britney Spears 的歌做手機鈴聲、用橙汁招待我們,他們只會說幾個英文字,嘗試和我們溝通。與兩群士兵的相處給我帶來很大的感觸:我深深地感覺到,我厭倦了把世界一分為二、非黑即白的極端觀念,我希望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有人性化。我不是為塔利班作辯護,但是經過這篇報道,他們生動了起來⋯⋯
MC:當遇見「壞人」,你是否曾經感覺自己的生命正處於危險中?
K:有,當然有⋯⋯比如遇上塔利班的時候。最初的幾分鐘裡,你被一隊武裝分子押送到達目的地,透過窗門望過去,你能看到周圍有很多摩托車,每輛車都坐了幾個人,每人都拿著火箭炮或
AK-47。他們極不友善,要求我們立刻交出手機。他們並未粗暴地對待我們,但是我們仍然懷疑自己是否已經深陷龍潭虎穴。我和瑪農前往索馬里採訪海盜的時候,對會面的地點進行了徹底的調查,並作好充分的保安措施,但是總會有考慮不周的地方。那段時間,索馬里海盜每天都佔據著媒體的頭條。這段採訪很有意思,我們開始採訪海盜首領後,他向我們講述了為何要做海盜:自1991 年起,索馬里一直處於無政府狀態。很多漁船侵入索馬里的國家領海偷竊捕魚。因此,漁民們自發組織成立了一支海岸警衛隊來保護他們的水域。除此之外,外界還在他們的海岸沿線處理放射性廢棄物,導致索馬里的一些孩子被癌症奪去性命,但是沒有人會在乎。世界已開始關注索馬里,只是因為他們開始扣押船隻。為甚麼在這之前沒有人介入?因此我才明白了一點,在一場衝突之中,如果彼此能互相接觸,那是最好不過了,片面的 瞭解與無知是孕育誤解和錯誤的溫床。
MC:調查衝突的另一方面確實很有吸引力,但是這不會讓你看起來像一名間諜嗎?
K:最近我們就遇到這個問題了。我和瑪農往葉門北部的胡塞區(被反對遜尼派政黨的什葉派反叛分子控制)採訪,堅持要見幾個非胡塞指定的人。他們即時將我們視為美國間諜,更幾乎因此而被關進監獄。最後,我們被困在酒店中,由 20名武裝分子監視著,不准外出。前獨裁者薩利赫( 2012 年已被推翻)來解救我們:他與胡塞叛軍討價還價,最終成功將我們救出。這些人一直在說:「把這兩個女人交給我們!我們要審問她們!」我們害怕極了。
MC:在這些時刻,你腦海裡想的是甚麼? V:你會覺得,你不應來這裡做這些工作,你的孩子們又因此而長時間見不到你,他們不原諒你是理所當然。但首要的,是要想盡辦法來擺脫這一困境,如想想應打電話給誰等。最糟糕的結果莫非是我們的失蹤,以及法國政府要用數個月時間來尋找我們的下落。
MC:當恐懼感來襲,你是如何保持鎮定? K:恐懼分好幾種。我剛剛提到的那種恐懼讓我的感官更加敏感,行為更加迅速,思想更加專注,還有一些恐懼曾經拯救了我的生命。恐懼讓我的思維更加敏銳、行事更為機警,還給了我擺脫困境的動力。但是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有些恐懼既無用又無價值,如對於未知的事物有一種恐懼感。我特別討厭這種恐懼感!這也是我在離開之前盡可能收集多些資訊及聯絡資料的原因。今天,在出發前往一個新的目的地時,你很容易在地圖上把這個地方標記出來,但是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卻不會消失。總有那
一刻,你不得不迎著恐懼而上,就像演員必須走上舞台。其次是最大的恐懼,是對死亡或受傷的恐懼。這種恐懼能夠麻醉你,讓你沒有辦法好好生活。因此我告訴自己:「你是害怕,但是只管向前放手去做!」
MC:從也門回來後,你是否對自己說再也不要去了?
K:沒有,一點這種想法也沒有!因為在過去的兩年半中,甚至沒有一個西方記者到過也門北部,我希望我們的工作能讓某些人看到這個國家駭人的情況。
MC:為了在如此極其惡劣的環境中進行新聞報道,你是否不得不扮演沒有頭腦的金髮美女?
K:不見得。作為女性有一點好處是,那些男人不會害怕我們。他們更加坦率,不需要恐嚇我們,他們覺得我們很愚蠢,因此想要幫助我們。這就給了這些男人出風頭的機會,他們告訴我們說:「你 想要甚麼,我都能幫你辦到,完全沒有問題。」男性記者跟他們的關係是另一種,這種關係基於同志間的友情,他們會跟這些人交朋友,一起盡情大笑。對我們來說,同志間的友情是不可能的。
MC:你或瑪農曾遭遇過性騷擾嗎? K:我們曾寫過一篇有關尼日爾三角洲石油海盜的報道,所有人都告誡我們:「跟海盜首領阿特克 湯姆(在一起時要小心,他是個強姦犯!」他們還說:「那些海盜個個酗酒濫藥。他們喝酒之後,千萬不要跟他們出去。」但是我們都被他們困在紅樹林裡,為了逃脫這潛在的困境,唯一辦法便是假裝自己是典型鬱悶又沒趣的女孩。因此如果他們問我們「要不要喝一杯」,這個很容易回答:「不用了,謝謝。我們從來不喝酒的。而且已快到下午 時,我們都累了,需要休息。」但是當我們見到阿特克 湯姆後,他竟然愛上了瑪農⋯⋯在紅樹林裡,他是老大,一旦你踏進他 的地盤,你離開時要乘坐他的船,還要由他的人駕駛,你可不可離開 甚麼時候可離開都是由他作決定。因此當阿特克 湯姆告訴瑪農「我喜歡你。今晚我會去你的房間」,你必須快速思考,想出應對他的說法。我立刻假說自己是瑪農的姐姐,然後告訴阿特克 湯姆:「在法國,我們是不能這樣做的。如果你想跟一個人上床,必須先和她結婚。」他回答道:「沒問題。那我們就結婚。」然後,我們再次快速思考,接著瑪農回答說:「太好了,我很開心能嫁給你。但是,很明顯我需要一套亮麗的婚紗和一枚漂亮的戒指,我們還要把父母帶來這裡。他們也會非常高興的!」他對自己很有信心,因此表示同意。我們便和線人商量,然後告訴阿特克 湯姆,我們將會先行拍照——他當然想讓我們拍照然後刊登在報章上。說完,我們泰然自若地加上一句:「拍照之後,你們的人要把我們送回鎮上,我們需要選購婚紗,以及籌辦法國婚禮所需的一切。」
我們工作了 2 天,每晚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還會把東西堆在睡房門口堵塞著⋯⋯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最後他給了我們一些現金,讓我們去購買。當我們被送到亞瑟港後,我們便立即逃跑並登上前往歐洲的第一班航機。
8年後,我們又要前往尼日利亞進行另一場採訪,我們的線人告訴我:「在三角洲的這片地區,你想要甚麼都需要問阿特克 湯姆。他現在已經是一名議員了!」因此我們回去見了他。結果他都很客氣,我們假裝好像甚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MC:你有2個孩子,作為一名戰地記者,是否有可能在懷孕時堅持工作? K:是的,我從未停止過工作⋯⋯ 2012年,我曾被派去執行一項任務,然後有一個 HBO團隊跟著我,他們要拍攝一部有關戰地攝影師的系列片。這個專案是對南蘇丹的一次探險,目的是追蹤報道聖地抵抗軍( LRA),這是由約瑟夫 科尼( Joseph Kony)領導的一個組織,約瑟夫科尼犯過搶劫和強姦罪,據悉,他隱藏在南蘇丹和中非共和國之間的一片森林中。那時候,我懷著第一個寶寶,而且已經5個月了。我和瑪農曾去過南蘇丹,在那裡我們遇到了一位15歲的女孩,她曾被 LRA 擄走,並被迫「嫁」給了首領的一名貼身保鏢。這個小女孩居住的地方是LRA年輕傷者的康復中心,她帶著她的孩子住在那兒,告訴我們她在懷孕9個月的時候從挾持她的人手中逃了出來,一個人光著腳在沒水沒食物的情況下跋涉15天,穿過了那片森林。終於,她回到家中並生下了孩子。然後村民來到她家,充滿了仇恨地說:「你的兒子是個魔鬼,我們要殺了他。」因此她不得不再次逃跑,這次還帶著她的孩子⋯⋯ HBO邀請我寫這篇報道時,我問自己:「我應不應該接受呢?似乎沒必要為此而冒險。」然 後我想到了那個女孩,我告訴自己:「如果她能在那種環境下所做到的一切,我當然都能做到⋯⋯」
MC:你確實做到了⋯⋯
K:這次探險由烏干達軍隊負責護送我們,他們知道我們每天要在酷熱的環境中行走 10個小時,同時還要忍受蚊蟲叮咬,因此警告我說:「你是女人,你堅持不到的。」我回答道:「我會堅持下去,不要擔心。我很健壯的。」我盡量收緊腹部,免得讓他們發現我是個孕婦。結果還不錯,我只是比平時累多了 一些,也可能更焦慮一些。在森林中等候了一周後,我們回到酒店,然後我感受到胎動了,這讓我很開心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MC:你的2個女兒分別是4歲和6歲,完成報道回家後,需要一些時間從戰地記者轉換為一名母親嗎?
K:還沒有孩子的時候,每次出發前總會有那樣的一兩天,雖然我身體還在家裡,但是我的心已在路上,報道完結回家後也如此。我需要一些時間來讓自己回歸家庭,然後繼續往後的生活。現在我沒有那種奢望了:回到家裡,孩子們是不理會你有沒有時差反應、你在飛機上有沒有睡覺、你的思緒是不是還在伊拉克。她們想給我展示她們最近的繪畫作品、想告訴我是誰給她們買這件裙子,還有 她們的老師告訴她們要這樣要那樣⋯⋯
MC:關於女性,你的工作教曉了你些甚麼?
K:它改變了我的想法。我們總是把女性看成是受害者,幾乎是自願的,還有一些是被動,但是這種觀點並不對。在阿富汗,有許多堅強勇敢的女性拿上武器便成為女警,對抗塔利班,例如瑪拉萊 卡卡爾( Malalai Kakar),她被塔利班追捕,最終被暗殺⋯⋯認為女性任由自己被男性逼害的觀點是錯得很離譜,我很受其困擾。你可以在難民營看到這些勇敢的女性,她們的手中幾乎空無一物,但仍然努力讓自己生活的地方更加舒適,對於孩子們因為曾目睹的慘況而產生的心理陰影,她們會用溫柔來彌補,在碎石中為他們洗澡,將用布做成的花兒掛起來,為她們的棚屋增添生氣⋯⋯在難民營,你經常能看到男人們無所事事,在那裡睡覺,表情沮喪,而女人們則面帶微笑照顧著孩子們,她們需要盡所能維持生活的常態。
MC:你下一個準備採訪的對象是誰? K:我很想去北韓採訪金正恩。我和瑪農經常開玩笑:「也門的情況太複雜了,我們需要好多授權,每次遇到絆腳石都要費神討價還價,我們打趣地說『我敢打賭,去北韓會容易得多!』」
MC:還有其他的叛亂分子或「壞人」是你想見到的嗎?
K:我希望能與達伊莎的人見面,但是老實說,我也想最終安全回家!對於參加達伊莎的男孩女孩們,我有好多問題想問:為甚麼你們拋下舒適的生活來到這裡?你們現在幸福嗎?
MC:但是這一步太難了⋯⋯
K:是的,確實很難。我還不想自取滅亡!
在一場衝突之中,如果彼此能互相接觸,那是最好不過了,片面的瞭解與無知是孕育誤解和錯誤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