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Sarawak Edition (Miri)
蘇偉貞 12 家書 年
2004年2月,年長蘇偉貞12年的伴侶張德模過世,啟動了蘇偉貞寫作路上一次大規模的召喚之旅,那是《時光隊伍》的舉步維艱命中至難的書寫,強悍的悼亡與不悼亡。往後12年,她還活在張德模的時區裡, 62歲以前都有可供參照的時間路徑,那是張德模遺下
的模態,她得以知道, 62歲以前生命能有什麼應對。時光緩步,終究來到沒有張德模的時區,蘇偉貞在失卻參照的生活裡,又有了也是舊的書寫─ ─《旋轉門》,她說,叨叨絮絮寫完這12年,不是放下,也非捨棄,更無豁然,僅是恍然一驚。恍然一驚,她來到自區,也探入了創作者,如此誠實的境地。
問她,從《時光隊伍》到《旋轉門》,是補漏接續還是重新啟動?作家說,那是木乃伊般的復甦。
她舉電影《神鬼傳奇》( The Mummy)為例,《旋轉門》是喚醒、是重新啟動,讓木乃伊封存的生命,得以復甦,奪劍得永生。那些牽絲縷縷的記憶,她記憶中的伴侶,“仿彿在他活着時以屍布裹之,注入一些讓他看上去栩栩如生的保存方式”,就這樣遁入長眠,時候到了,她自古墓中再度召來故靈,重啟未竟的書寫。
“時光隊伍對我來說,是用書寫把往事和記憶密封起來。密封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一天我會把它喚醒。”
《時光隊伍》裡她寫伴侶的人生路途,那是她的長時間曝光和光影封印,“讓影像拓印出一條光的路途”,她把鏡頭對準這麼一群人,這群人“根本就不把人生當成一回事,即使是死亡,他們沒有對人習以為常的定義,也無視於這種定義,活成他們自己。”這群逆時光而行的隊伍,在作家的鏡頭下顯影出光的路線,他們穿越時間和人生,在光的旅途裡,動靜相附,“靜止的東西會顯示流動的痕跡;反之亦然,流動也會對應出靜止的事物和時間,所以我把這個密封起來。”而喚醒重啟的契機,則或早已設定在12年後,當她終於來到張德模離開時的年紀。“張德模大我12歲,我們差一輪,都屬馬。他離開人世的時候是62歲,我就在想說,無論如何在他62歲以前的生命,我都知道,都有一個樣本可以模擬:對照我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人,我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的,然後我要做一個我喜歡的人的樣子,我碰到事情的時候,會怎麼想怎麼解決。”
待她終於來到62歲, “即使我再無視於時間,對一個現行的純粹的時間來說,我失去了一個可以對照的樣本。所以我在想,我要在62歲,他過世的那一年之前,告訴他這12年發生的事。”
她遂把書定調為“告訴”,自己和張德模的家族人事變遷,朋友和小孩的生活歷程──那些張德模未曾參與的12年,娓娓道來。
重啟的契機或也還有,孩子的生命決定。一直未婚也沒打算結婚的二兒子,有一天突然決定結婚。這個長得像父親,個性也很像父親的兒子,開啟了一個漫長的結婚之旅,海外台灣兩地跑的婚宴,有一天結束了,對蘇偉貞而言,這就是兒子對父親的交代。
是以她把這個章節留在小說末尾,“雖然張德模也不在乎小孩會不會結婚,但小孩還是要有個伴,因為張德模家族人丁也不旺。孩子結婚的一天成了小說的最後一篇,也就是告訴他,我們整個的故事,在你過世12年之後的發展。”小說寫完擇日出版,也選在張德模過世12年後的2月出版,整整12年,她走到了自己的時區。她笑說這是一個太漫長的鏡頭,“大家看着昏昏欲睡”,但也了了某些懸掛的未竟,“終究把這個時間的痕跡,光的拖曳,定格了下來。” 《旋轉門》是家書,寫完12年的家書後,蘇偉貞一個字也沒寫,就沒有豁然開朗,也不是捨棄放下,僅僅就是寫完家書。“過程中也間會讓你淡忘這些事,時間有療傷的功能。但我要說,我其實不把它當療傷。我雖然性格還蠻容易放棄事情的,但這件事也稱不上放下還是放因為最困難的書寫已經過了。《時光隊伍》出版後,蘇偉貞曾在訪問裡提及,不確定未來還有言,非常艱鉅的書寫,“《時光隊伍》就是一個記錄,是在醫院裡的日後,他在好多地方都放小紙條,想到什麼都隨時記下來。我很怕漏掉細組合什麼,就跟瘋子似的在寫。我當時還在寫博士論文,博士論文用寫,更珍貴、更快速,就像所有小紙條的集合。那個時候我還很難面對己、把張德模生命赤裸裸的攤開。”
有了前面的告解練習,《旋轉門》不難,但寫作之際依然像砂礫攪要到某一天,她才知道,那是“我”和“你”和“她”的距離,不僅是與置身其中的親疏之別。
“我以前的敘事,用的是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等到我寫《旋轉門多年了,隨手寫,到什麼地方都寫,卻怎麼都覺得不對,我一直也不太
她記憶所及,幾乎未曾以第一人稱寫小說。直到某一天,她把“我有的第二、第三人稱,一直徘徊不去的砂礫溶解了。“我就發現,這個小說的本質出來了。” “當把第三人稱改成我,當他置換成我,我發現,這個作品是誠實自己是置身當中,而不是用一個比較疏離和抽離的視角來敘事。這就是從抽離的旁觀者,到親身上陣的當事人,她終究願意在場了。“從一個困難的書寫──我不想面對這件事情、想抽離出來,永過,我成為一個攝影者,長時間曝光拍下他們的身影,總是一個旁觀者這個隊伍,我覺得還行;現在的情況是,對張德模來說,他已經不在情,我必須在場,我要用我自己的視角來看。後來把視角一改,整個小後,原來的樣子出現了。”
《時光隊伍》表面寫死內裡寫生,《旋轉門》裡一樣有各種死亡像個死亡的萬花筒,每個東西都像死亡,死亡的滄桑,還好最後小孩要麼全面性的死亡書寫。中間也歷經我婆婆的過世,生病的過程,也摻合束,仿彿是一場新生。”問她,寫完《旋轉門》,換一個從未嘗試過的視角,是否也探入了“我終於了解,作為書寫者,有一次必須是誠實的,誠實的說出自比較疏離的方式,來交代這些事情。《旋轉門》對我來說,跟《時光隊稱不上困難,反而有一種,恍然一驚的感覺。”
蘇偉貞笑言,《旋轉門》雖不是最難的書寫,但也不是容易的書寫。她年多未寫字,心裡卻又盤算大書寫大敘事的引擎,伺機發動。這次的書寫對象,也是至親。
“我父親過世以後,一直沒有好好悼念過他。他一個人隻身來台,雖然母親後來也從大陸過來,可是他這個家族在台灣一直是孤單的。我爸爸是很堅強的人,等我到了他這個年齡,我都覺得他那個時候真的好勇敢,在舉目無親的狀態下,養家活口,作為一個男人,他到底怕不怕?”
死亡的萬花筒
她揣想自己不在場時父親的生命勇態,一段靜寂的悍旅,她好奇其中的跋涉,希望有天能走一趟父親的旅途。
“最近想要回我們的老家,我叔叔他們還在,但可惜我們的祠堂,裡頭的文物在有一次火災的時候燒光了。我父親是廣東番禺人,童年時住在廣州,剛從軍校畢業時曾經駐紮在廣西和貴州,後來有一段時間駐紮在佛山,我想走一趟這個路程,到我們家祠堂找一找有沒有可以記錄的。”
她想爬梳家族的流離,父親的行旅,連結自己生在台灣的生命路途。
“我自己在台灣的家也起起伏伏,就想寫一個比較大的書寫。有一次看完《傷心太平洋》,王安憶寫她父親王嘯平的路途,寫成像史詩一樣。王安憶很少這樣的作品,句子全然是感情,感情推擠着感情,感情激發了感情,每個段落都是這樣,故事線索不是過去王安憶那種寫實的故事線索。”
她深為這樣的作品所撼動,至於自己的家族史,她未找到合適的線索和路徑,“這個事情感覺和時光隊伍一樣沉重,還找不出書寫的線索,但大概這個暑假會開始寫吧。”
都是大書寫,看來小說家底氣依然豐饒,她笑說,也不全然都是沉重的書寫,晚近對學生間明信片的隻言片語深感有趣,也許會寫個相對輕鬆淡然的,探索新的書寫樣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