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Sarawak Edition (Miri)
60年代,我們家擁有一架收音機,一家人都愛聽廣播。那是一架陳舊的收音機,父親把它擱在客廳的櫃子上面,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房子,肉眼尚能看見的塵埃在五線譜跳躍,黃清元把〈水長流〉唱得起勁,聽了多次,甚至連牙牙學語的最小弟弟也朗朗上口了。我們聽來聽去,始終也不明白為何歌詞中的流水會像愛情,一發不能收,生生世世到永久。然而,時光卻真的“流去不回頭”,它在跳房子中流過,在水溝摸魚中流過,在番石榴樹上流過……
下午5時許,在外頭玩累了回家,母親正在廚房準備晚餐,古晉電台正播放客家山歌。對孩子們來說,山歌唱得多單調啊,旋律一成不變,歌者習慣性地把每一句的尾音拉長,總覺得兒歌〈小白船〉好聽多了。歌詞明明是客家話,我卻聽得滿頭霧水,記憶中只聽懂一句“梁山伯也愛祝英台”。(只因為曾經看過由凌波與樂蒂主演的黃梅調《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對這一句山歌的印象特別深刻。)
廚房裡的母親,在山歌的鼓舞下,揮動靈巧的手,把菜園的綠色化為熱騰騰的菜餚,端上簡陋的飯桌。多年後,我開始懷念那些不甚懂的山歌,懷念在斜陽中度過的日子,因為正當壯年的母親刻苦耐勞,即使在最 艱辛的日子,她總會把貧乏轉變為充實,從不讓我們挨餓。山歌悠揚,宛如在斜陽中展開翅膀的燕子,矯健地在空中飛翔。生活縱然有許多的苦楚,也就隨風飄揚,消失在遠方。
父親對山歌倒沒有什麼興趣,他比較關心土產行情報道。當廣播員以刻板的方式播報“一號白椒、二號白椒、三號白椒”的價格,我們覺得挺枯燥的,父親卻專心聆聽,他最關心椰干的價格,因為舅舅靠椰干為生。若是椰干的價格落入谷底,舅舅的生活也就陷入窘境。
消失的純樸歲月
也不懂從什麼時候開始,廣播員每天播報戒嚴的時間,時局開始緊張,共產黨成為極敏感的名稱。某日父親買的中文報紙驟然停止出版。當時我已經追看報章連載的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中斷,不懂郭靖和黃蓉如何與歐陽鋒周旋,恢復出版時郭靖已經莫名其妙地去華山論劍。在獨中求學的大哥突然停學,飛去鄰國的餐飲店工作。母親傷透了心,後來堅持要我上國中,以免步上大哥的後塵。我茫然地捧着大哥留下的幾本《當代文藝》,還想當個文藝少年呢。
儘管時局動亂,我住的地區影響不大,週末偶爾去三哩的電影院看電影,晚上聽廣播節目,最愛空中劇 場,那是每個星期三不可錯過的節目。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在廣播劇中窺探人生的縮影,感受人間的悲歡離合,原來人生並非那麼美滿。聽久之後我也妙想天開地創作劇本,弟弟和妹妹們充當我的小演員。妹妹原本也愛聽廣播,某次臨睡前聽了驚悚的廣播劇,害得她做噩夢,停了一段時間不敢聽廣播劇。
我上了中學之後,家人買一架黑白電視,我們平淡的生活起了變化。第一次扭開電視,很快就愛上活潑又滑稽的卡通片Scooby-Doo。傍晚,斜陽依舊照在收音機上,我們卻換了位置,擠在電視前面,看得如癡如醉,漸漸冷落了那架收音機。
後來有了彩色電視,有了連續劇,有了電腦、手機,有了衛星電視收視器,收音機幾乎被遺忘了。目前,唯有在路上,偶爾扭開車子的收音機,在那段短促時間,聽聽久違的廣播。
每逢聽到舊曲重播,不知怎地,腦海還會浮現一個畫面:當年的那道斜陽,靜悄悄地灑在舊式的收音機上,客家山歌在客廳縈繞,歌者猶在歌唱生活,歌唱愛情……
沒錯,梁山伯也愛祝英台。我所眷戀的是一段已經消失的純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