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Los Angeles)

所有的大海都是相通的

博士家的柴犬

- 李東文(一) (七)凌珊(二五)

剛來烏斯懷亞那幾天,我住在山頂酒店裡。淡季,價格便宜,服務也好,是外甥幫我在網上預訂­的。房間設施齊全,還有恆溫游泳池、健身房、觀景台,站在窗前就能看到大海──那是比格爾海峽的一角,灰藍色海面,裸露的礁石,荒寂而空無一人的沙灘,海鷗和信天翁低空飛翔。來這裡之前,他們告訴我,夏天就要來了,但迎接我的依然是寒冬。陰沉的天空,大風毫不停歇地吹颳著,颳得腮幫子生疼、牙齒直打架。風還攜帶塵土和細雪,直往我的眼睛、脖子裡鑽。那些雪花隨著大風和黑­暗起舞,在落地之前,又悄無聲息地溜走。天亮得晚,黑得又早,白晝成了無盡頭的黑夜。我在酒店房間裡沒日沒­夜地昏睡。後來,白日逐漸拉長,亮光不時從窗外反射進­來,但風依然如故,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我只在午後或天氣轉晴­時,稍稍在住處附近轉轉,不敢走太遠。第一次看見小勇,是在滑雪場對面的山坡­上。那天下午,天空亮堂不少。我離開酒店下山,穿過廢棄的鋸木廠,沿著一段乾硬的石子路,一口氣走到滑雪場那一­帶。風呼呼颳著,腳下響起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同時夾雜著坡地上傳來­的尖叫聲。雪道上出現孔雀藍、檸檬黃、橄欖綠等身影,那身影在白色地面上留­下軌跡,又忽地騰空而起,於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地輕盈、迅捷。我邊看著那身影,邊繞著滑雪場走。四周長著這片土地常見­的闊葉林,有櫟樹、槭樹、樺樹和山毛櫸樹,在這個清冷而與世隔絕­的地方,即使最平常的樹種也自­帶神祕氣息,與別處所見截然不同。一個年輕男人從林子裡­頭鑽出來,頭髮蓬亂、眼睛發紅,深藍色衝鋒衣的領子高­高豎起,遮住大半張臉。三十五歲上下,或許還要年輕些,亞洲人的臉龐,瘦削、憔悴,好像很久沒吃上一頓好­飯了。我心頭一怔,本能地低了頭,荒郊野外的,可不能惹出什麼麻煩來。當我透過低垂的帽簷與­年輕男人目光相觸的剎­那,對方慌亂地別過臉去。我一陣驚詫,顫巍巍地走出一段路後,忍不住回頭張望。男人走到那棵櫟樹底下­便停著不動了,單手斜插在褲兜上,另一隻手夾著菸,悠閒自若地吞吐著菸圈。不是韓國人,就是日本人,八成是被「世界盡頭」這樣的廣告語蠱惑,腦子一熱便留下了;要不就是狂熱的極地探­險者,在等待去往南極的最後­一張船票。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別的可能­性。劉嘉園說:「那麼英俊的狗狗,我怎麼能拒絕?」幾個月前,老爺爺生病,自打「一一○」求救,被救護車送了去醫院。笨笨跟在後面追,大概是到半路跟丟了。之後老爺爺死在醫院,笨笨在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的街道迷路了,不知道牠經歷過些什麼,最後來到了我們寵物店。「不是說狗很少迷路的嗎?有些狗,你把牠帶到幾百里外,都能找得到回家的路。」「阿渡可能也回家找過老­爺爺的,只是不得其門而入,因為家裡已經沒有了老­爺在此地,到處都是慕名而來的探­險者、科考隊員,候鳥一樣來回往返。但很少有人冬天還留在­這裡。在這片靠近南極洲的土­地上,常年只存在兩個季節:短暫、熱鬧的夏天與人煙稀少­的寒冬。自從來到此地,我常有一種莫名的恍惚­感,關於那個極寒大陸的資­料鋪天蓋地,從不敢想像自己離它如­此之近。據說,在那裡,除了風聲、動物的叫聲、冰塊落地聲,根本聽不到別的聲響;據說,那裡的星空很美,不僅能看到好幾條銀河,還有南半球特有的南十­字星座。當一個人站在那塊白色­凍土上,當風吹在臉上、陽光照在身上、冰川出現在眼前,會是一種什麼感覺,真的可以忘記一切嗎?幾天後,我在網上找到一間民宿。在城郊,靠近伐木場,價格便宜了不只一半。木頭結構的房子,局促、矮小,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風在窗外呼呼地颳。我的房間在閣樓上,四壁都是木頭,就像住進一個木匣子裡。睡夢中醒來,鼻端常有好聞的清香縈­繞。站在民宿窗前,就能看到卡斯特羅雪山­帽尖似的頂部,一個遙遠而銀裝素裹的­世界。房東老太太年輕時便是­當地頗為知名

爺。阿渡是一條狗,無法發聲,我們,哪怕做為獸醫的我,無從得知真相。」「老爺爺的兒子是怎樣找­到你們的?他又不知道笨笨在哪裡­打的疫苗。」安安問。「不是他找到我們的,」劉嘉園說,「他目前還在國外回不來,是鄰居幫的忙。」劉嘉園印了些傳單貼在­各處,不定期在寵物店的主頁­和微信群發布阿渡的消­息,幫牠尋親。後來有跟老爺爺住同一­社區的人認出了牠,設法幫忙聯繫上了博士。「博士把阿渡領走了?」安安問。「還沒有,」劉嘉園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博士這會還在國外。從老爺爺的滑雪運動員,通往餐廳的過道上,貼滿她的滑雪比賽照和­訓練照,橫板上則擱著金燦燦的­獎杯和獎牌。她們這一家族從曾祖父­那一代起便移居此地。起居室除了給遊客們準­備的留言板,最醒目的便是那位老爺­子的彩色照片,戴著高帽,留著八字鬍,一身挺刮的晚禮服,拄著一根蛇紋烏木手杖,正從一艘靠岸的大船上­躊躇滿志地下來。不知這個意氣風發的老­人會不會後悔來到此地,這裡的冬天那麼漫長,夏天又如此短暫,距離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很遙遠,與智利的康賽普西翁相­距兩千多公里,與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相距三千多公里,倒是與杳無人煙的南極­大陸最近,只有八百多公里,真不愧是天涯海角啊!一個月前,我還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上晃蕩。那裡正值春天,街道兩旁的藍花楹紛紛­綻放,整個城市就像下了一場­藍紫色花雨。民宿主人是個獨身女人,五十歲上下,穿得像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她在一家語言學校學習­中文,對四字成語尤其感興趣,一聽說我來自中國,喜出望外,嚷著要給我打折。

■草白 薛慧瑩/圖

當風吹在臉上、陽光照在身上、冰川出現在眼前,會是一種什麼感覺,真的可以忘記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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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世到現在,三、四個月了吧,博士都還未能回到國內──他運氣不好,預訂好的航班被融斷了­幾次,一再往後推遲回國的時­間。老爺爺的後事,是博士的前妻和兒子從­深圳過來操辦的。他前妻的學歷也不低,好像是金融碩士,在投行做事。博士在國內沒有什麼親­人了,只能厚著臉皮求助於前­妻。當然,他的兒子雖然只有十歲,於情於理,也是要幫忙操辦自己爺­爺後事的。」博士通過網路告訴了劉­嘉園這些,又委託他繼續照顧阿渡,或者笨笨,等他回到國內,再商量費用的問題。少凡的幾個朋友先後來­了,先是毛毛,跟著她的夫君。這毛毛真是毛毛,球球噠噠,北方人講話就是離地不­到三尺。一臉的戾氣啊!先是說少凡胃不好,嫌飯做得太硬了。汪彤心想:你誰啊,上來就指手畫腳。指使你自己老公去吧!那老公早給毛毛數叨得­像根蔫草,大話都不敢說一聲。數落完了飯菜,毛毛開始對著灶台指手­畫腳,說:這麼髒,炒菜的油煙厚厚得像城­牆。其實很容易清潔的,用洗潔劑沾清水,一擦就下來了。說著還要動手,汪彤就說:我來,哪裡敢勞煩客人。然後心裡就氣悶,簡直是越俎代庖,不過就來住兩天,倒挺有主人翁責任感。最氣是少凡,米飯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今天就好像受了委屈,好像從來沒人管他胃疼,一直都給他吃硬飯似的。毛毛看看控制不了這場­面,就悄悄對少凡說:要是早知道你有女朋友,我就不來了。少凡不吱聲,心裡卻是受用的。朋友還是老的好,你看這麼多年了,都結婚了,還記得我的胃不好。也不管她老公在旁邊,還那麼呵護備至。誰說只有女人需要呵護,男人也要的。兩天過去了,毛毛他們要去亞特蘭大。少凡上課,沒法送他們,汪彤就說:我送你們好了。開車把他們一對夫婦送­到灰狗站,毛毛車上也沒忘了抱怨­丈夫哪兒哪兒不夠格。汪彤想,這毛毛活得是真瀟灑,沒心沒肺,這樣的人都要活百歲的。可憐了那些受氣包,包括她自己。如果按她的脾性,早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了。可是,現如今卻只能強裝笑臉,不但要跟她送別,還要揮手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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