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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為哮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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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動作被盛錦雲看到了,打開手電,果然鼻子粘膜的顏色發­白,「肺的聲音正常了,但是鼻子還沒有完全好,等鼻子粘膜和嘴唇的顏­色一樣了再停藥。」盛錦雲和家長交代。小多媽媽說,小多哥哥在六七歲時查­出了哮喘,喝中藥、四處求醫,走了不少彎路,後來找到了盛錦雲,經過三四年的治療,病情漸漸控制住了。後來生了小兒子小多,家人知道哮喘受遺傳因­素影響,症狀出現時沒多猶豫,直接找到了盛錦雲。詢問完基本情況,盛錦雲從桌上拿起霧化­器,讓家長和小多示範吸藥­過程,檢查操作是否規範。吐氣,在霧化器前吸氣,屏氣。盛錦雲伸出手指,從一數到十,小多完成得很好。老人伸出大拇指笑

了,眼睛瞇著,皺紋一直延伸到鬢角。小多是複診患者,診斷時間相對較短,遇上初診的,盛錦雲則要花費更長的­時間問診。

對病兒溫柔對家長嚴厲

對小朋友,盛錦雲極其溫柔,聲音緩和,而且愛笑。但在家長中,她出了名的嚴厲。兒童哮喘治療周期長,又因為患兒年紀小,家長的職責顯得尤為重­要。家長一旦監護不到位,就會被盛錦雲批評,在一些醫師評價網站,許多人講起自己被「訓」的經歷。前不久,小多媽媽就見過她訓人。那天,問診結束後,盛錦雲叮囑一位家長:「零食不要再讓孩子吃了,尤其是膨化食品。」家長點頭,轉身對孩子說:「你就是不聽話

,聽到了嗎,奶奶都說了不許吃零食­吧,你還吃。」盛錦雲聽了不高興,抬著眼睛,視線從鏡框上方挑起來:「不是娃娃不聽話,是家長不聽話。家長不給買,娃娃怎麼吃?」對方噤了聲。「他們保護我不被狼吃掉,我救他們的孩子」,盛錦雲樂於在不同場合,講起有關狼和那兩個西­瓜的故事。盛錦雲從小在蘇州的一­家醫院旁邊長大,每天看著醫師護士給患­者治療,耳濡目染有了從醫的念­頭。從上海第一醫學院畢業­後,她被分配到中國醫學科­學院兒科研究所,十餘年後,她在歷史潮流的裹挾下­被調往甘肅酒泉。那時候的甘肅,貧困,缺水,衣食尚無保障,醫療條件更為簡陋。盛錦雲遇到最棘手的一­位病人是個瓜農,暗紅色的血一碗一碗地­吐,盛錦雲和同事們懷疑是­胃出血,但擔心他撐不到送去醫­院,於是就地給他做了剖腹­手術。

徒手幫病童摳屎拉蛔蟲

沒有消毒用品,就用大鍋水煮手術器械;沒有燈,就靠借來的自行車發電;設備有限,無法得知瓜農的血型,就用最原始的方法:滴血,凝了就不行,不凝就行,就這麼找到了合適的血­型,那一次,盛錦雲和另一位同事一­起給瓜農輸了800毫­升血。另一位患者是個小娃兒,血壓低、嘔吐,肚子脹得很大但無法排­便。一問才知道,盛夏季節,吃瓜時連肉帶子一起吞,結果發生了腸梗阻。「再不通就要切腸子了,那小娃可能就活不成了。」盛錦雲回憶。於是她決定用手把瓜子­摳出來。在老百姓們的圍觀下,盛錦雲沒帶口罩,也沒帶手套,硬是把和大便裹在一起­的瓜子和蛔蟲,一個一個、一條一條摳了出來。西北人淳樸,嘴上說不出漂亮的話來­致謝,但從那開始,盛錦雲和同事們每年夏­天都會在房間門口看到­一個大西瓜,瓜上還有十字符號,後來得知,那是瓜農在西瓜小的時­候刻上去的,「他說好瓜留給醫師。」甚至在離開甘肅、回到蘇州後,盛錦雲還收到過那個小­男孩寄來的一大包瓜子。

「毛主席派來的好醫師」

她記得,剛到甘肅時,因為喜歡水,老百姓叫他們「上海來的鴨子」;久而久之,稱呼就改了,變成了「毛主席派來的好醫師」。有一次,盛錦雲一個人背著藥箱­去給一個孩子看病,半路發現自己被兩隻「大狗」跟著。後來快進沙漠的時候,她被一位老人叫住,才被告知「大狗」其實是狼。老人叮囑她不能再走了,「說天黑在沙漠裡可能會­迷路,還有可能被狼吃掉」。盛錦雲怕患者等不到天­亮,決意要走,最後老人讓自己兒子提­著鐵鍬在後面跟了一路。當時,每天看著荒漠、戈壁、芨芨草,看著貧窮、困難、生老病死,難免會想人與人的關聯­和差異,以及一位醫者的職責。那段時間被盛錦雲視為­人生觀的重塑階段,「他們保護我不被狼吃掉,我救他們的孩子」。

看完所有病人才肯吃飯

12月3日,康復醫院的志願者小林­幫盛錦雲穿好外套,到診室開始工作。

小林從2017年起認­識了這位「說話語速快、頭腦很清楚、沒有一點架子」的老人,在她來做康復時做些瑣­碎的輔助工作。印象裡,盛錦雲每天一定要看完­所有病人才肯吃午飯,因為擔心飯後犯困腦子­不夠清楚;她在耄耋之年依然好學,小林經常看到盛錦雲坐­在床邊,從雙肩包裡摸出粉色眼­鏡盒,顫巍巍地戴上眼鏡開始­看書,「還是全英文的那種」。盛錦雲的英文好,在年輕人中小

有名氣。兒童醫院的同事說,當年美國疾控中心專家­來蘇州交流訪問,老太太一口氣用英語把­國內外哮喘治療情況介­紹完,根本不需要翻譯。盛錦雲的學生郝創利如­今是蘇州大學附屬兒童­醫院呼吸科主任,20多年前,他考取了盛錦雲的研究­生。他回憶,那段時間,盛錦雲不僅自己學習,還逼著學生和整個科室­的醫師一起學,每天下班後,他們聚在一起學英語、研究最新的科研成果,「11時前沒回過宿舍。 」郝創利的英語水平從曾­經的「很差」,到如今在醫院裡數一數­二。而盛錦雲先後帶過的八­位研究生,也幾乎都成了領域內的­專家和學科帶頭人。內分泌科的陳臨琪曾經­住在盛錦雲家後面的那­棟樓,她在六樓的臥室對著盛­錦雲在二樓的書房,陳臨琪每天晚上睡覺時,盛錦雲書房的燈還亮著;第二天一早起床,盛錦雲書房的燈又已經­亮了,她和醫院的同事開玩笑­說,老太太一夜不休息的。

「肯下功夫,不知道累」

「肯下功夫,不知道累」,是很多人對盛錦雲的評­價。退休前,她每天要看一百餘位病­人,從早到晚,中間只抽出15分鐘吃­飯時間。由於患兒很難準確描述­自己的病情,兒科又被稱為「啞科」,同時,高難度、高負荷、高風險,背後卻沒有與之匹配的­高收入,兒科常常處於「鄙視鏈低端」,醫學生中甚至流傳著一­個順口溜:金眼科,銀外科,打死不去小兒科。

郝創利回憶,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呼吸科只有兩三位醫師,但患者永遠都在排隊,為了能掛上號,很多外地患者甚至提前­一夜守在醫院裡。最多的時候,他一個晚上就要接診近­40位患者。那時候,盛錦雲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但依然掛著聽診器繼續­工作

。醫院希望照顧她的身體­和精力,每天限號15個,盛錦雲不肯,最終把數字增長到了4­0。直到最近腰腿不適,也要把患者隨身帶到康­復醫院去。

12月2日中午,兒童醫院的同事開車送­盛錦雲回家,拐進小區,便遠遠看到她的老伴金­家駿等在樓下。老人邊開車門邊說:「我都下來好幾次了。」

金家駿今年90歲了,腿腳依然利落,只是聽力不太好,每次給盛錦雲打電話問­幾時回家,都聽不清對方的表述,於是掛了電話就到樓下­等,等不到再回去,隔上一段時間,再下來等。在一次採訪中,提及妻子的早出晚歸,金家駿說:「她的價值觀在這裡,她一定要幫著孩子,讓他們少受苦。看到孩子病得喘了,她就心軟了。我反正是有意見,但是意見不大。我把我的餘生,幫幫她,扶她一把。」關上車門,同事提議送盛錦雲上樓。她擺擺手,笑:「不送了不送了,保鏢來了。」

計畫整理多年病例出書

儘管每天依然有10個­左右患者預約,但對盛錦雲來說已經算­是幾十年來難得的清閒­時間了。她會按時午休,然後看會兒電視。但緊迫感並沒有降低。去年春節的時候,盛錦雲和郝創利們提到,計畫出一本書,把這幾十年來遇到的病­例整理出來,最近,她和同事們已經開始著­手做這件事了。在兒童哮喘領域,有「北陳南盛」的說法,陳是首都兒研所的陳育­智,盛則是盛錦雲。二人是兒童哮喘領域內­的泰斗,也是戰友和朋友。

1959年,盛錦雲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中國醫學科學­院兒科研究所,陳育智高她一屆,是學姐,也是手把手教她技能操­作的師父。後來,兩人都被調往甘肅,一個在天水,一個在酒泉。七年後,陳育智調回北京,盛錦雲則回了故鄉蘇州,在蘇州大學附屬兒童醫­院工作。

1993年,世界衛生組織推出了G­INA方案《全球哮喘防治指南》,從那時起,陳盛二人一南一北,開始為推廣兒童哮喘的­規範化治療奔走。由陳育智和盛錦雲牽頭­進行的全中國0到14­歲兒童哮喘病率的調查,被業內人士視為「里程碑式的貢獻」。當時的數據顯示,1990年、2000年和2010­年,全中國0到14歲兒童­中,哮喘發病率分別是0.9%、1.97%和3.02%。盛錦雲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介紹:「國外是發病率很高,但他們的死亡率是千分­之0.4;我們發病率很低,100個孩子有5個人­喘,但是我們的死亡率千分­之36.7。因為不按照規範治療。」在學生們眼裡,盛錦雲幾十年來,一直在推廣兒童哮喘規­範化治療模式。比如不能用抗生素來治­哮喘,要科學應用吸入療法,要定期復診等。

推廣兒童哮喘規範治療

對於原本就存在巨大人­才缺口的兒科而言,推廣盛錦雲主張的兒童­哮喘治療模式,很難一蹴而就。這些年,她組織舉辦關於哮喘兒­童的夏令營、運動會,就是為了像「開家長會」一樣把就診後離開的患­兒召集回來,及時關照治療過程中的­各種情況,讓他們得以在醫師的判­斷下做出減藥決定,從而宣傳健康管理理念,形成一套長期完整的康­復計畫。除了給家長科普,還要給醫師培訓。過去的幾十年裡,盛錦雲經常利用周末時­間參加學術交流活動,給各地醫師宣講哮喘的­規範化治療。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乎跑遍了全國。

2015年,盛錦雲做了髖關節手術,生活、工作、身體的事糾纏在一起,她得了焦慮症。「完了,不能跑了。」但沒過多久,學生發現她拄著拐杖出­現在了哈爾濱的哮喘治­療宣傳會上。前不久,在盛錦雲獲得「中國兒科終身成就醫師」稱號後,央視播出了關於她的專­訪。無錫人李薇(化名)在網上看到視頻,一眼就認出了盛錦雲。十餘年前,李薇的兒子經常打噴嚏、咳嗽、發燒,久治不愈。她聽朋友說,無錫的兒童醫院每周末­請蘇州的盛錦雲教授來­坐診,於是給兒子掛了號。李薇的兒子被確診為哮­喘,治療、用藥、減藥,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李薇發現兒子的病情漸­漸穩定了。十餘年時間過去,當時讀小學的男孩如今­已經大三,哮喘早就控制住,衣食住行和其他人無異。李薇發現,視頻裡的老人依然披著­白大褂坐在診室,容貌甚至髮髻都和當年­一樣,精神矍鑠。她把視頻轉給母親,又轉給愛人,不過,他們都已經不記得盛錦­雲給自家小孩看過病了。但李薇記得很深,「因為當時做了很多功課,查了很多論文和資料,也走過很多彎路,我最清楚如果沒有遇到­盛奶奶,孩子和我們整個家庭後­面的路是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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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錦雲在診室。(取材自新京報)
 ??  ?? 盛錦雲(左)和陳育智。
(取材自新京報)
盛錦雲(左)和陳育智。 (取材自新京報)
 ??  ?? 盛錦雲和老伴。(取材自新京報)
盛錦雲和老伴。(取材自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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