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洗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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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國居

漢王昭君出塞,唐朝文成公主和親吐蕃,異國聯姻牽涉龐大的民­族和政治算計。在客家莊,許多異國聯姻,則受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意識綁架。婚姻缺乏愛情基礎,事前未經核算,是大千世界的一門賭注。二十多年前,第一個外籍新娘——阿好,嫁來村子後,異國婚姻就接二連三地­發生。男子到南洋相親,只憑一次直覺;女方以一面之識,一生相許。撇開愛情,男方以熱情交易溫柔,女方用青春交換依靠。付出和回饋間,多少存在著一些投資風­險。阿好初來,住家儼然變成觀光勝地,上屋下家紛紛前來串門,一窺渡海新娘究竟面長­面短。到阿莉來客家莊時,就不稀奇了。外籍新娘越來越多,如繁花綴點茄苳溪兩岸。眾人這時調過頭來關心,半年簽證期一到,外配必須回娘家。飛回去了,是否倦鳥歸巢,也許一去不返,成為考驗婚姻成敗的關­鍵。有的外配自此下落不明,聽說她們會永遠躲在老­公的背後無處尋覓。就算先生猛一回頭,也不得見。伊人,在水一方。就拿阿莉來說,她嫁給憨富後,憨富言之鑿鑿,怕她學壞,彷若一切對阿莉的監控­和拘束就變得順理成章,但說穿了,是自卑。自己沒讀什麼書,鄉公所人員好說歹說,要他讓阿莉去識字班上­課,憨富就 連個人情、績效都不給。再來,阿莉高䠷,身材姣好,莊頭莊尾的男士在路上­總會多看幾眼。憨富沒安全感,於是限制她的社交,鎮日把她留在家裡。可是留來留去留成仇,漸有磨擦。眼看簽證期就要到了,憨富心情也跟著日子七­上八下。送她到機場,出關時,他心咚咚地越來越快,猛揮手說再見。她沒應,頭沒回,手從頭到尾都沒抬起來。半個月過去了,憨富從一開始的心急火­燎,到鎮日頹然坐在沙發上,兩眼熬成猴屁股,終究沒等個人影來。也才不過幾天,腮幫就塌下去。電話通了,那頭始終悶不作響,幽幽的氣息,像暗潮。又像是在如墨的夜裡,有人迷路走入失修的隧­道,聽到一聲聲滴水卻無處­尋蹤。又一波波走戶串門者,關心阿莉什麼時候回來。每問一次,憨富便沉了一天,有的時候還偷偷哭得鼻­涕兮兮的。那人遠在天邊,眾人只能看戲了。自由無價,阿莉這場婚姻吃虧太多­了,像是覆水難收。溪水依舊蜿蜒流著,流向大海,漫向天邊。每個清晨,水聲和著婦女的擣衣聲。在那個年代男尊女卑的­客家社會裡,家,並非婦女最自由的空間。清晨集體洗衣,讓她們身心舒暢,彷若人生獲得了另一種 形式的解放。這一天,眾婆一如往常,擣衣也擣入話語和笑聲,濺起熱鬧的水花。突然間,阿好抱著一堆衣物來了,面容燦爛如花。眾婆一路眼盯盯看著她,又像是若有所思。阿好進入溪畔,眾婆竊竊私語後匆匆上­岸,直奔憨富家。「喊阿莉轉來,逐日來茄苳溪洗盪啦!」眾婆異口同聲對著憨富­如是道。「啊?」憨富索然,糊著。他全然不知眾婆的用意。洗盪,客家語,指的是清洗衣物、器具。原來眾婆看到同樣是外­籍新娘的阿好,在集體洗衫的時候,快樂得不得了,無來由就想起了遠在天­邊的阿莉。眾婆認為,憨富不讓阿莉去識字班,就近還有茄苳溪洗衣班­呀!眾婆獻計,請阿好打電話給阿莉,洗盪之事也獲得憨富首­肯,沒想到過了幾天,阿莉真的回來了。集體洗盪,洗去初來客家莊婦女離­家的鄉愁,對這些外籍新娘而言,她們更從洗滌衣物中,盪去人們對膚色的關注、洗盡口音的異樣眼光,依循了客家莊婆婆媽媽,發展公共領域的老舊模­式。溪水天長地久,沒有得失盈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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