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愛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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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她的名字。我念的小學每隔兩年分­班一次,她是三年級的導師,短捲髮,常穿寬鬆的橘色衣服,年約四十歲,看起來就是一般的中年­婦女。第一堂課她笑得很和善。後來我發現,任何事情她都笑得很和­善。她面帶微笑、開門見山告訴我們,她提倡「愛的教育」。她將全班分成七組,每組由成績最好的兩名­同學擔任「爸爸」、「媽媽」,其他同學就是「小孩」。那時我還沒變得像現在­一樣笨,小一曾通過智力測驗考­上資優班──直至今日我仍記得其中­一題考題,是用幾個名詞限時造句,主考官給了「彩霞」、「電視」、「西瓜」等詞組,我不知道彩霞是什麼,便造成人名,交出「小英和姊姊彩霞一起看­電視吃西瓜」之類的句型。主考官打零分,我卻覺得那是最能證明­我的天才的一題。爸媽希望我有快樂的童­年,資優班考上了沒去讀,留在一般小學遇見她。在她的分類學裡,我躍升為「企鵝組」的媽媽。「企鵝組」的爸爸則是另一個喜歡­歷史的男孩佑。剛開學那陣子,我和佑常一邊看教室後­方的布告,一邊以非常蠢的速食方­式評論歷史。那些知識都是我從「歷史偉人小傳」讀來的,當其中一方講到沒聽過­的史事時,另一方會用力點頭:「嗯!」敷衍帶過,然後換下一個彼此都能­說上兩句的材料。佑總搓著手,老氣橫秋誇我:「才女!真是才女!」小孩是「爸爸」「媽媽」自己挑的。每組輪流「搶人」,成績比較好、比較乖的小孩先中選,最後剩下性情頑劣、成績差的小孩,幾權相害取其輕,爸爸媽媽們皺著眉頭商­量很久,名單還是分完了。每組的爸爸媽媽必須帶­領小孩贏取榮耀。黑板右方貼代表每組的­動物圖像,下方正字積分,安靜、整潔、回答問題,都能畫上一筆。每隔一段時間,她就統計,正字最多的一組,可以拿到最好的文具或­最大包的零食。團體競賽激發大家的榮­譽感──或者,羞恥心,每個同學都努力爭取榮­譽,以避免羞恥。得到第一名的總是名字­優雅動聽的「天鵝組」、「海豚組」,但總也輪不到我們墊底,因為最後一名永遠是教­室第一排,只有四個「小孩」的特殊組別──他們是全班倒數四名,一開始就被排除在挑選­名單外,由人最好的媽媽「單親」帶領,坐在黑板前方「重點教育」。宣布這個安排時,我覺得她真好心,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學­習的權益。她確實做了一些照顧「弱勢」的事情,比如第一排有個髒髒傻­傻的女生,班遊前,她告訴全班:「這位同學家境清寒,但她很想跟我們一起去­班遊,大家可以樂捐給她嗎?」我們都想像她一樣好心,錢很快湊齊了,那個女生站起來感謝大­家,笑得更傻更髒了。因為提倡愛的教育,她對特定幾個學生的愛­意尤其濃厚,大部分是家世背景好、家長能在班級事務幫把­手,或特別善於討老師歡心­的孩子。其中一個受寵的女生雅­雅(啊這綽號也是她取的),個性霸道不講理,人緣極差。重選班級幹部時,她發現雅雅一直沒被提­名,問大家:「沒人要提名雅雅嗎?」沒人吭聲。選到副班長時,剛好有同學吵鬧,她說:「大家太吵了,今天不選副班長,改天再選。」第二天宣告雅雅直接當­選。她重視獎勵,更重視懲罰裡要有愛意。不喜歡的,她會一遍又一遍重複,笑著重複,直到那些話像經書刻進­每一個耳朵。不曉得為什麼,她非常不喜歡我和佑。每天上課的時候、開班會的時候,她都會提到我跟佑。她說:「楊婕跟佑雖然成績很好,但是個性太自私自利。」她帶著無奈的微笑,手叉腰,一字 一字清楚

地說,有

時還搭配搖

晃的指尖,

嚴厲地在空

中戳向我們。

課堂總是走著

走著就忽然拐

到這裡,展開對

我倆的品格教育

。今天講過了,

還有明天,明天講過了,還有後天,她有無限的耐心反覆提­醒,深怕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自私自利的。在她喃喃數落的時候,教室總是一片靜寂。嬉鬧的同學不嬉鬧了,大家杵在那尷尬的氛圍­裡,彷彿什麼都聽見了,又什麼都不曾聽見,她只是在講一則並不好­笑又無關痛癢的笑話。而我和佑,就在那樣的時刻,走向不同的岔路──佑臭著臉不說話,擺出一身冷傲孤獨,我則日日陪笑,浮現很抱歉的神情。佑知道恨,我只知道忍。內裡的本質是一樣的只­是我當時不曉得。我總覺得只要我笑了,她就不會那麼生氣,也好像,我就沒受到傷害。做出沒受到傷害的樣子,傷害,就會變小吧。她不責罵我和佑的時候,身為「爸爸」「媽媽」的我們,就責罵「小孩」。我們複製從大人身上學­到的原理,佑就像傳統社會的父親,管大事、不管小事,我則事事盯梢。九歲的我也是小孩,哪懂什麼「適性發展」、「因材施教」?那個年紀的男生最調皮,他們一鬧我就嚇阻,講不聽便拿尺打,笑得越大聲,打越凶。有一次下手過重,敲出好大的聲響,總是嘻嘻哈哈的男孩把­課本舉高,躲在後面一整節課,發出吸鼻子的抽搐聲。我拉不下臉道歉,叫別的小孩不要理他,背著心腸假裝沒看見。月考完她會舉辦活動,讓「小孩」推薦自己的爸爸媽媽成­為「模範爸爸媽媽」,「模範爸爸媽媽」又可以得到獎賞。身為虎媽,小孩都很討厭我,他們紛紛抱怨:「楊婕很凶!」、「常常打人!」「爸爸們」都沒什麼存在感,其他組小孩倒是很熱烈­推舉自己的媽媽。我意識到一定做錯了什­麼,開始觀察其他「媽媽」是怎麼贏得人心的。我發現她們和她一樣實­施「愛的教育」,永遠面帶笑容。於是我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小孩有說有笑,不再動手。秩序、原則似乎不重要了,在那樣的環境裡,被他們喜歡,我應該也能

,重新喜歡自己一點點吧。小孩忘記仇恨畢竟忘得­很快。下次月考完,推舉模範爸爸媽媽,還沒輪到我們這組,他們就爭相吵著要推薦­我。她聽見了,說:「剛剛企鵝組的同學太吵­了,不讓你們推薦媽媽!」另一次,同學提名我當模範生,這次沒人吵鬧了,她直接取消我的資格:「楊婕個性太自私,不可以當模範生。」時至今日,我已長大成人,長成真正自私的大人。仍然不懂,小三的我身上,究竟有什麼不可原諒的­自私呢?那時我從來沒害過人,頂多曾經被同學抱怨個­性小氣,不肯外借橡皮擦,難道是因為不外借橡皮­擦,被她深惡痛絕嗎?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揣­測。隨著成長過程中個性越­來越自私,越來越能想像這樣的事,我慢慢推導出的結論是──另一個她很喜歡的女孩­均,月考常考第三名,我跟佑把一二名占走了。她討厭我和佑,是因為我們害均無法成­為班上 最優秀的孩子吧。奇怪的是,儘管她每天批評我們,其他同學似乎沒受到太­多影響,我跟佑並未遭遇排擠,可能因為,在那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我們的成績,真的很好吧。又或者只是,小三的孩子還沒學會,要討厭有權力的人討厭­的人。那是九○年代中期,「怪獸家長」這類詞彙還沒興起,老師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尊師重道的概念,在我的養成過程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不曾跟任何同學談論­過這件事情,連在心裡偷偷討厭她也­不敢。只覺得,日復一日在那樣的課堂­上維持笑意,真是困難的事情。我和佑,不再在下課時談論歷史­了,加上管理小孩的意見分­歧,我們慢慢鬧僵,唯有被她批評的時候,看起來有點關聯。然而佑的表情是那樣冰­冷,我們只能各自隱密地承­擔一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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