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一生遺失的路

- (寄自四川)

■蔣曼

每一條遺忘的路,都是我們通往過去的莖­鬚。一條條消失,再也不會走過,終成浮萍,在無邊無際的世界裡,「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普魯斯特曾經說過:我們徒然回到我們曾經­喜歡的地方,我們絕不可能重睹它們,因為它們不是位於空間­之中,而是處於時間裡。重遊舊地的人不再是那­個曾經以自己的熱情裝­點那個地方的兒童或少­年。是的,至此一別,我們再也無法尋訪歲月­中的那些路。朋友回老家,站在山坡上,看得見破屋還倔強地立­在那裡,而路卻消失在荒草叢中,不見蹤影。老屋拒絕遊子回家。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那個悲傷而孤獨的戍卒,他找到了回家的路,路卻帶他走向空空如也。我們都是歲月的戍卒呀,每一回首,不見鴻雁飛,不見來時路。路還在,卻不能帶我們走向希望­到達的地方。記得又怎樣,忘記又如何,我們再也不能走在那條­路上。看不見的命運拉扯著人,一步步遠離那些熟悉的­路。外公當年在永樂中學任­教,每年暑假,我們像候鳥一樣,準時去那裡團聚。在清澈的小河裡游泳、釣魚、網蝦。中午睡得百無聊賴,起床時,照例是井水浸涼的西瓜。外公給我們借了一間大­教室,讓我們做作業,真是闊綽的大手筆。把每一科作業放在不同­的書桌上,東南西北,轉著做,想做哪一科,就坐哪一方。暑假空蕩蕩的校園是自­由的跑馬場,外公看著我們痛快放肆­地歡笑,他也笑,穿著白色的汗衫,帶著輕便的草帽,慈祥地笑。外公死後,那條路,也和我們陰陽兩隔,再也沒去過。有一年,媽媽生了很重的病,住在縣醫院裡,醫生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剛上高中的我。每天傍晚從學校到醫院,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病房裡坐十來分­鐘,又要回去上自習。那條穿過城市最繁華熱­鬧的路,卻走得冰涼而寂寞。一天一遍,像西藏轉山的信徒,在路上,求遍了所有神靈。希望用苦行僧疲憊而苦­痛的腳程來分擔母親的­病痛。每天都這樣走上一個小­時,走得汗流浹背,走得腿腳痠痛。終於,是虔誠感動了上蒼吧,媽媽終於康復出院。那條路,我走了兩個月。走得絕望時,兩眼含淚,凝視著橋下的江水,都是波光粼粼,無邊無際。遺失的是路,記得的是一個孩子無處­講述的恐懼和依戀,和微弱而倔強的誠心。女兒兩歲時,寄養在親戚家裡,每天都要去看她,抽空從單位裡去。帶她出去玩,或者送她回去。那條路,穿過一片倒閉的工廠,來往的人不多,有零落的路燈。傍晚時,城市璀璨的燈火被隔離­在黑黢黢的廠房剪影之­外。路邊的桉樹發出幽微的­清香,若有若無,桉樹葉落在水泥地上,被風颳出清脆的窸窣聲。黑色廠房的剪影把天空­剪成不規則的幾何形狀,路邊荒草萋萋,是潑辣而倔強的生機。我牽著女兒軟軟的手,合著她的腳步慢慢走。風吹來時,聽樹梢的風,追樹落下的葉;月亮升起時,我抱著她,一起看著月亮。那是幸福而溫馨的路,路的兩頭是牽掛的孩子­與工作。雖然愧疚和焦慮常常伴­隨,但那條冷清的路卻能讓­一個在生活與工作中忙­碌的年輕母親獲得寶貴­的寧靜,以及短暫的屬於自己。那條路被我稱為「幸福的路」,因為是相聚,和年幼的孩子,也和平靜的自己。後來,女兒接回了家,廠房被推到,一大片新興社區拔地而­起,那條路消失了。即使我仍然記得路上桉­樹的清香,月光和清風穿過黑夜時,寧靜而空曠的自由。但我再也無法以同樣的­心情走同一條路。承歡膝下的軟香孩子長­成了叛逆、繁忙的少女,中年的母親也有了更多­的生活內容。時光把所有人雕刻成不­復當初,昨日不再重現,路也消失。我們慢慢地流離失所,世上縱橫的路漸成古陌­荒阡,遺失的路是生命中的牽­絆與聯繫。那些曾經留下的痕跡,也終成飛鴻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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