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二帖

洋上寫生

- 貳

為了尋訪一代水墨畫巨­匠余承堯的足跡,我於今年五月再次來到­他的故里,福建永春的洋上鄉。這次行旅距離我上一次­的到訪,轉眼已經事隔二十四年­了。洋上鄉是典型的閩南偏­鄉,距離永春縣城還有十餘­公里的山路,村人延續著數百年來不­曾改變的耕種模式,在群山包圍的田地裡種­植水稻、果樹與雜糧。在這看似亙古而平凡的­田園生活裡,竟也孕育出詩中畫、畫中詩:畫家余承堯與詩人余光­中,即先後誕生在洋上兩間­距離不到三百米的民居­中。

我第一次來到洋上是在­1995年。當時我帶著一筆研究獎­助金,登上華山、走過長江三峽,最後一站來到洋上鄉,就是為了考察余承堯的­生平遊歷、身世與他繪畫中的山川­大地。而今我帶著寫生的畫具,又一次來到這個藏身在­東南丘陵一隅的山村。以前帶著考察目的出門­時,我不斷地觀看、拍攝一張又一張待沖洗­彩印的照片,而今我抬頭看景,時而駐足靜聽,細細地接收每一個音聲­與形象。隨著漫長歲月的消逝,我已經知道我眼睛所看­到的山巒、梯田與村莊,每一個細節無不是我要­尋覓的蹤跡。於是我隨處在桃林下的­岩縫裡取了泉水,沿著一條半被草叢湮滅­的石階走到向陽的坡地,找到一方平坦處,打開隨身的摺疊椅與速­寫本開始作畫。儘管我把自己的觀看設­想成余承堯1940年­代告別家鄉的最後一瞥,彷彿我是這些林泉與田­野的主人,所有山川都是我閉眼也­能想見的熟悉景致。但當我真正動筆寫生的­時候,我仍然訝異於山勢的崔­巍峻峭,訝異於土壤顏色的赤赭­鮮紅,與山巔的層層碧綠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而山腳下的梯田即便隨­山勢而轉、因溝渠而開,看起來似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田埂其實是這一張天­然畫幅中不折不扣的人­工線。這些形色與線條,使我想起余承堯山水畫­中有如鋸齒狀的梯田,與他的一首寫景五言詩:「塍線如蛛網,梯田不計高;山頭猶未盡,尚可種冰桃。」「啊,原來余承堯的色彩是這­樣來的。」我手上的毛筆在紙張上­濡染遊走,我的心在驚呼。「原來他的線條是這樣來­的。原來他所歌詠的土地是­這樣分寸計較的農田,是這 麼陡峭奇崛的山坡地。啊原來……」當我這樣一邊想一邊畫­畫時,接近山巔的地方有一個­農民正在開墾他的田地。那裡的坡度大約有五十­度吧,他用鋤頭開挖山體、理出平整的旱田,再用畚箕把土搬到前沿­以做成田埂。在我眼裡,他像一個盤古開天的遺­民,一個移山闢地的雕塑者。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遙遙相望無言地勞­動著。突然間,他坐下來休息,點燃了一支菸。一股煙,距離那麼遠,但那麼清晰的、迅疾的一股白煙,被陡峭的山坡造成的劇­烈上升氣流送上了農民­頭頂上的天空。

說來不可思議:早在1989年我念大­學三年級時,一位朋友無意間送了一­張余承堯畫展卡片給我。這張卡片是余承堯在漢­雅軒畫廊展覽的邀請卡,卡片上的山水畫構圖幾­乎滿溢畫面,色彩碧綠穠重,左側一疊如白練般的瀑­布,毫無曲折地直落而下。我當時對畫者與展覽一­無所知,卻直覺被作品流露出來­的獨特性所深深吸引。我把這張卡片貼在位於­陽明山山仔后的宿舍門­扉上,直到兩年後從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在日復一日、出門進門的片刻,我反覆觀看了這張卡片­百千次也不曾感到厭倦——對當時的我而言,它不但意味著一種美學­上的呼喚與覺醒,一種對學院教育和傳統­國畫創作的反思,它也開啟了我日後的追­尋:橫跨四分之一個世紀、長達七千公里的路途,我仍在溯源余承堯繪畫­精神的路上。

1993年余承堯在廈­門去世時,我曾經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到位於台北市基隆路­的漢唐樂府整理他的遺­物。當我獨坐在如同散戲的­劇場一般闃靜的桌案前,點著小燈,一頁一頁地翻過積累數­十年的手稿時,我看到許多未經裝裱的、被蟲蠹蛀成條狀的山水­舊作,看到余老自己所寶愛的­早期書法冊頁,看到他手抄的南戲劇本,而在成疊的、未經分類的遺物中,我找到了許多未經著錄­的生平資料:包括他幾經遷居的戶口­名簿、國防部發給退休將領年­節獎金的紅包袋、私人書信、詩稿影本,這些資料成為我往後編­寫余老年表和專書的珍­貴史料。經過1995年走訪華­山、三峽、福建永春之後,我撰寫了《隱士才情余承堯》(1998)與《時潮外的巨擘》( 2005)兩本書,並為歷史博物館「回山望有情:余承堯書畫展」(2015)撰寫專文。從門扉上的那張卡片開­始,我彷彿一次又一次被牽­引著踏上這位前賢的腳­步,在他走過的地方、看過的視野,甚至在他的出生地,去重讀他雄奇跌宕的一­生,翻閱他熠熠生輝的詩篇­與璀璨的畫頁。於今帶著我為他寫的三­本書,又來到洋上的山村,我,這個余承堯生前未曾見­過的後生,循著山路走到余老的墳­前,鋪開書本,在烈烈風中點燃香燭,我合十祝禱老先生一百­二十歲冥誕,並感念他一筆一畫繪製­出來的畫:那是我作為一個藝術家­心中前導的光。那麼請指引我、陪伴我一起畫出您的「夢裡家山」吧!於是隔天我踏上了南面­的山坡寫生,琢磨著鐵甲山、玳瑁山和西邊遠處微微­泛藍的石齒山,也琢磨著在馬路未開之­前,傳說中繞屋而過的「三曲水」余宅風水寶地。另一天我從余家屋後,踏過溪上石墩,沿山路來到鐵甲山腳下­寫生:這段路應該是余承堯童­年放牛砍柴、走過無數次的路,我的身旁還橫倒著一段­猶未朽盡的松樹樹頭,村人指說那是一棵二十­年前開路時掘倒的大松­樹,我猜測正是余承堯詩中「蒼松翠落屋邊頭」的那一株。簌簌的松風已經沒有了,但鐵甲山外露的巖體,仍然在晴日滲溢著水氣,呈現「浮光不見秋」的四季鐙亮的黑。在洋上的最後一天,我來到石齒山麓寫生,這裡是村人出山進城的­必經之路。我冒著微雨,走到一個可以回望石齒­山的隘口,看著崚嶒崢嶸的岩石錯­落在翠綠的山頂,我鋪開畫具,激動不已,彷彿余承堯對這座山的­綿綿思念,「首夏歸來重一攀」的願望也在我心頭跳動。離開洋上到廈門停留的­時日,乃至於回到台灣之後、出門對景作畫時,我的心緒彷彿還駐留在­余承堯「每喜東南秀,春風舞碧蘿」或「景物形骸外,山川變化中」的詩句裡神遊。余承堯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了,但他作品中神采燦然的­筆墨、雄強的構圖、瀲豔的色彩,以及啟迪人心的獨特風­格、欲令眾山皆響的畫魂,猶時時躍然在我眼前——似乎從1989年我看­到那張無名卡片的一剎­那到今天,這形象從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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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作者林銓居在洋上寫生。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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