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氣有時真該發
父親在耶誕節清晨返回天家,小妹把消息傳來以後,我的情緒是愧疚多於憂傷。爸爸是以九十七歲高齡離世的,如今擺脫了老與病,其實是可喜可慰的。但自我二十八歲出國,三十多年來幸虧有兩位妹妹照顧爸媽,身為長子的我沒有盡到孝道,讓我覺得愧疚。回想我這一生,沒替父親做過什麼,但是在我出國前一年發生的一件事,卻可能有相當久的影響,而那件事的關鍵,是我一反常態地對醫生發了一頓脾氣。我年輕的時候沉默寡言又膽怯,絕不會和陌生人發生口角衝突,洋諺有云:「凡規則必有例外」,我們的老祖宗雖然百般告誡我們要「懲憤」,但聖哲們也說到人有時該發發「義怒」。記得一九八四年的一天,我下班後和女朋友先一起吃晚餐,回到新店的家,發現爸爸還在發燒,他已經病了九天,吃了退燒藥體溫會暫時降下來,但是藥效一過,高燒又會回來。我跟爸爸說,這種情況不對,必須送急診,我們把證件、衣服和日用品收拾了,在街上招了一部計程車往榮民總醫院駛去。掛完號等了一會兒,醫院的人員給父親照了胸腔X光,我們坐在長椅上等結果。後來一位很年輕的醫師拿著X光片來了,他把片子放上投影框,打開燈審視了一陣,然後轉身告訴我,他看不出肺部有不正常的地方,建議我 把父親帶回家休息,繼續按時吃退燒止痛藥,並且把家中的冷氣打開,讓身體降溫。我心裡湧出一股焦慮,我想如果我照建議把父親帶回家,他一定會出問題,到時候可能耽誤了治療的時機。當時我皺起了眉頭,疾言厲色地對實習醫師說:「我父親發高燒已經九天,他的身體肯定是出了問題,今天如果查不出原因,我們就待在這裡不走!」我走到爸爸坐的地方,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我以為那位實習醫師會對我發脾氣、打官腔,但是他絲毫沒有不悅的神色。他推門走進去,幾分鐘後帶著一位住院醫師回來了。那位住院醫師對著片子端詳了一陣子,然後指著左肺最下角的地方說:「這裡有肺積水的現象,應該是已經轉成肺炎了,馬上給他辦住院手續。」父親躺上病床以後,護士立即給他打點滴注射抗生素。兩天之後我再去榮總,看到老爸穿著拖鞋在病房外的走廊上閒逛,燒已經完全退掉了。他前後在那裡住了大約兩個星期,醫護人員可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住在醫院裡不能抽菸,老爸就是那時候把抽了幾十年的菸戒掉了。我在返台奔喪的旅途上,心情十分恐慌,幸好弟弟、妹妹把父親的後事安排得很周全,在耕莘文教院舉行的殯葬彌撒中,許多師長親友來送父親最後一程,接著我們把父親的骨灰送到五指山的國軍公墓安置,我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