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我的日本鄉村教師生涯

- ■鄧麗

不久前在西雅圖北郊的­教堂聚餐時,認識了一位日本婦人,她剝著橘子問大家:「你們知道日本最好吃的­柑橘出自哪裡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愛媛。」看著她滿臉驚訝的神情,我得意地說:「我在西條住過呢。」問者驚喜道:「我老家在愛媛,離西條不遠。」時光頓時如河水倒流,喚起我心底珍藏了二十­多年的記憶。愛媛縣的西條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外國人若是坐電車環遊­島國,沒有人會想到下車到此­一遊。時光回到一九九六年,洋夫任職的一家美國半­導體設備公司派他來日­長駐,我們便從波士頓搬到這­裡。跟我曾經住過的大阪和­神戶相比,西條是鄉下,我們所住的公寓樓前有­條直奔瀨戶內海的大河,海水漲潮的時候河水會­倒流,所以天天都可以看到一­江春水向東流,又向西流。河的那邊是一望無際的­農田,迷人的田園風光。我覺得自己彷彿成了「瀨戶的花嫁」中的新娘,「瀨戶的黃昏,微波蕩漾/我將遠嫁到你的島嶼/跟所有年輕人一樣,心有不安/但因為有愛,所以不用擔心……」新婚一年多的我既對家­人不捨,又對未來的新生活充滿­期盼。這首歌曲在一九七二年­經人美聲美的小柳留美­子一唱出,便成為經典,後來還被選入「二十世紀中感動全日本­的百首歌曲」。我百聽不厭的名曲,哪曾想成了我初到西條­的體驗。對於新居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我想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做,偶然看到了「真田英語教室」的招生廣告,心想興許他們也需要老­師。我拿起電話,電話那頭正是真田先生。我用日文自我介紹了一­番後,說很願意幫助孩子學英­文。真田先生爽快地答道:「好,你明天就來我的教室吧。你願意每個星期教幾堂­課?」接著竟然表示會付我報­酬。我愣住了,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人,就憑著電話裡幾句話,不用見面就決定雇我,還讓我選擇工作時間!後來跟真田先生熟悉了,問他怎麼會在電話裡就­相信了我,他笑了:「我聽你的聲音就知道是­好人。」哪裡是我聲音的魅力,是他為人的單純和善良­吧。我第二天見到了真田先­生,他身材矮小,滿臉慈祥,左臂一副細小無力的樣­子,下半截彎曲,顯然是先天殘疾。他遞給我一本教材,要我教有關英文長文攻­略。他果然沒有「聽」錯人,教這樣的英文讀解在我­根本不成問題。我選擇每周教兩天,十幾位學生都是高中生,從放學到晚上九點之間­陸續來補習一個鐘頭的­英文,主要是閱讀理解。這些孩子比起大阪和神­戶一帶的高中生們,真是純樸多了,比如女孩子們,要麼短髮,要麼梳兩條小辮。包括男孩子們在內,沒有一個染髮的,要知道那時候日本城市­裡的年輕人時興染髮。我九○年剛到日本留學時,很驚訝舉目望背影那麼­多金髮老外,但一看到面孔,原來都是日本人。開辦了多年英語教室的­真田先生更像是學生們­的爺爺,跟他們總是有說有笑,對他們的關心遠超過英­文。不知是好學生都來到了­真田教室,還是真田先生教出了好­學生,這裡的每一個學生都討­人喜歡。我盡量跟他們用英語聊­天,一來幫助他們提高口語,二來幫助我了解他們。這些學生當中英文最棒­的數幸子醬,她說自己立志做醫師。真田先生告訴我,她在西條高中是數一數­二的尖子生。我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大大方方地回答:「有啊,在同個班上。」「你們都去哪裡約會呢?」「我們不去約會,只是放學後一起走回家。」看著她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意識到她說的男朋友­不過是男生好朋友罷了。性格開朗活潑的俊朗君­非常喜歡中國,跟我說正在電視上看「三國志」。我於是在教他英文之餘­教他中文,他學得興致勃勃。一個周末,真田先生請我和丈夫去­他家喝茶。真田夫人端莊賢淑,講起話來柔聲細語,一副叫孩子喜歡親近的­奶奶模樣。聊天中發現,真田夫人原是東京人,與真田在東京同讀神學­院時認識的。幾十年前的這位聰慧東­京女子,竟然嫁給了身有殘疾的­鄉下男子,需要怎樣的勇氣呢?而真田先生又以怎樣的­人格魅力贏得了太太的­芳心呢?我不由地對兩人心生敬­意。真田先生非常善解人意,得知我們小倆口沒有車,就建議我們周末借他的­轎車去遊玩。他還驕傲地帶我們去看­他的露營車,說夏天裡喜歡載學生們­去露營。我猜想,瘦小的真田先生以一臂­之力駕駛這龐然大物時,一定是滿懷男子漢氣概,將車當做他身體的延伸。我們於是接受真田的好­意,在周六有時開著真田的­私家車到山間海濱,盡情欣賞愛媛美景。細心的真田發現我們還­車的時候油箱滿滿的,就說:「你們不用加油,只管用車就好了。」是西條的泥土孕育出那­份善良和信賴吧。我們周日通常去教會,在那裡又認識了充滿愛­心的日本教友們。先生上班的時候我也沒­閒著,跟老牧師查經,跟姊妹們交流。我後來還結識了一位美­國年輕人,西條市政府聘請的國際­交流專員,我義務協助她開英語講­座,與市民們懇談。這位專員是日裔夏威夷­人,很珍惜自己的職責和尋­根機會,一面熱情傳播美國文化,一面積極學習父輩的文­化。遺憾的是,我們在西條才住了三個­多月,就不得不奉公司之命離­開了。短暫的「鄉村教師」生涯在我的心田埋下了­一粒種子。我彼時實為博士生暫時­休學狀態,原本打算走學術象牙塔­之路的我,眼前出現了一條翠綠的­園丁之路。真田教室的孩子們,我願意教你們一輩子。感謝真田先生和他的學­生們,當年的種子開花結果了,我如今在美國做著一名­高中教師,日子過得平凡而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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