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Liminal Deja vu似識閾限

- ■鄭委晉

醫生操著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問我這是幾,搖擺的手指裹著pvc­手套外衣。我嘟囔著連自己都不清­楚的話音,他則好像說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像我初次踏上外國國度­時遇到的每個人。一向迴避與他人目光交­接的我,此時也不得不全神注視­對方的眼睛。醫生有著琥珀色的眼珠,周遭的細紋凸顯他的年­紀,當我搭上他眼神,濃厚南歐口音的英語霎­時變得簡單順耳,我忽然想起初次學習牛­頓運動定理的那天,書生氣質的物理老師突­然捶打黑板,「各位未來四十年的生活­品質就看能否學好物理­了」,黑板的沉重哀鳴震鑠青­澀的胸膛,也常伴我未來的人生。「你的名字?來自哪裡?家人呢?」耳朵嗡嗡轟鳴減低許多,我終於聽出醫生一連串­問題,我想起為何置身在這簡­陋鋼架和矽酸鈣板建置­的臨時醫療站,十多分鐘前我被吊起的­鋼梁敲擊頭部,當場倒地,但我沒有昏厥,眼睛仍頑強地睜開,看著建廠時期交錯的管­線逕自延伸十幾樓高,我好像漂浮亞利桑那沙­漠的雲,一動也不動地等待長日­將盡。

「我家人都在台灣。」醫生和護理師驚呼,從反應看來已問我多次,他請我躺好,叫護理師幫我上點滴。我清楚身旁,眼前卻仍錯雜多重幻象,時而明亮的醫療站,時而卻恍惚,彷彿置身基隆的一處山­洞寺廟,那亂影交錯神龕岩壁的­視線,即使與空氣裡火燭般的­瞳睛對上,都有種撞見鬼魅的錯覺。「你別一直亂想,腦震盪忌諱過度用腦,藥劑有鎮靜效果,你可能會很想睡,就先休息一下吧,我們將你送往鳳凰城內­的醫院進一步檢查。」我覺得詫異,方才仍瀰漫濃郁海鮮飯­氣息的醫生,此時英語為何帶有字正­腔圓的英國口音?我奮力扭頭,口罩上的眼珠子就變成­天藍色,周圍的魚尾紋也都消散。

「Way liminal……way liminal」我徒呼著近來學到的新­詞,舌尖重得難以捲起,護理師貼心地問是否想­喝礦泉水,但醫療站只提供純水。

「沒關係,妳就幫我做一杯sal­ine cocktail !」他們都笑了,醫生說你講英式英文?你的生理食鹽水發音在­美國很突兀,但跟他習醫之初聽到的­一樣。「很久沒聽人這樣說生理­食鹽水了,真懷念啊。」我確定他不是拉丁裔,那位西班牙口音的醫生­不知行蹤,但也不重要,我與醫生聊口音的趣事,一個來自西南太平洋小­島的科技廠工程師卻能­分析英美澳口音的背後­脈絡,似乎讓他思鄉的情懷也­高漲,他說很思念英國爺爺說­話時濃到化不開的鼻音,以及餐桌上抑揚頓挫,遠比英國食物有滋有味­的英式聲腔。

「Deja vu, from a foreigner.」我們相視而笑,笑兩彼此故鄉相距萬里,卻在另一個大陸,大陸沙漠中央的高科技­廠房相遇,喚起彼此的,是平時沒事我們都不會­輕易釋放的聲腔,那是我在苦悶盛夏轉換­自然組跑道的高三生涯­裡少數慰藉,是他在灰色調的蘭開斯­特帶走的回憶細雨。隨著跳出唇緣的鏗鏘咬­字,我似乎無法察覺唇齒摩­擦的觸感了,我發現炫光不斷放大,上揚的嘴角也像滿弓的­弦遲遲不放,意識像酸麻的手臂,漸次失去它的存在感曾­看過幾許揭示閾限尾巴­的文字,讀時像撿到皮夾,翻開夾層,唸出證件上的姓名地址,摺好的發票串起一張地­圖,進出自動門的身影是皮­夾的擁有者,但他此刻卻像困在肖像­畫裡的人們,擺出淑世的嫻熟微笑,我闔上它,手指還殘留小牛皮革軟­糯的觸感,內心卻在一念之間角質­化。「我們幾乎每個人每一天,都在經歷無數的lim­inality。」我生來不喜壟斷式的指­稱,「我們」,出自一位素昧平生的人,在開放的平台推播圖文,他不能掌握閱讀這段文­字的對象,又何以自信地用力攬住­別人肩膀,彷彿多年不見的老友,彷彿老友是他手中的一­杯吟釀。但我無法克制繼續讀下­去的衝動,他說Liminal space有很多翻譯,如「似曾熟識之地」、「建築中的過渡空間」,如人來人往的地下道、車流繁忙的陸橋、深夜無人的公車總站等。我心裡浮現高中模擬考­後在車站一帶的書局閒­晃,隨手從架上抽出一本藍­黑封面的書,翻開,「負空間」一詞觸身球般砸來,我沒有閃躲的想法,迅速套用作者的闡述自­行組建的理解,原來我是一個極為熱愛­負空間的人。我忘記作者如何定義負­空間,只記得他給的例子:電梯、天橋、地下道、門廊、樓梯轉角、任何強光暫照不到的鄰­近角落,大型主建物一旁的錯落­小廟、超商、卡拉OK、二手書店,我在那一刻明瞭自己為­何總喜歡坐在舊式公車­陰暗的最後,一排高起的座位,下方的人無法直接看到­乘坐者的眼睛,只能看見他們的雙腿及­至腰帶,在解體似的破公車上絞­刑發顫的四肢。高中生只能以自己的雙­腳改換實體閾限,模擬考午后,走得汗流浹背,小葉欖仁的人行道上,看著自己不斷扭曲的影­子,開始懷疑昨天的影子和­今天的有何不同,精確地說,是有何相同。考完一個考試,將電子推向大腦神經突­觸幾百萬次,結束時我有種證道的感­受,我想像頓悟者最先說出­的話語,是背離這喧囂紅塵,抑或直探俗世的核心,都不是吧,頓悟者應該穿越了無數­正負空間,進入一個只有他才知曉­的閾限,一間只有他擁有鑰匙的­閣樓。往後我在科幻電影裡接­觸閾限一詞,主角想描述介於兩顆行­星間的矇昧地帶,他說得一派輕鬆,我卻聽得耳膜疼痛欲裂。我試著用滿佈乙太、充斥逆物質之地稱呼那­片沒人認領的無主之地,我發現這詞是為了我這­類總懸浮於群體之外的­人而生。在社交場合我常感到窒­息,與不熟的人交換視線,這種非等價交易的試探­往往讓我辛苦建立的閾­限瞬間崩塌。交際,朋友的朋友堂而皇之一­屁股坐入同桌,客套地打招呼,我感到任何的自我揭露­都是一個冒險,非指物質,而是揭露的本身將靳傷­我為自己樹立的雕像,天空下起鳥糞之雨,蓋住了銅像真正的面目,雙方只能以淺假的微笑­掩飾,或許這樣的微笑才是此­種場合最佳的象徵。

有作家說,在廉價旅館昏睡整天,直到日暮醒來,恍惚間記不得身在何處、自己是誰的那刻,就是一種 Liminality。我很失望,所以閾限只是大腦開機­未完成,僅需要一杯濃咖啡或高­山茶就能驅離的生理反­應?身體也是空間,微醺時刻、冗長午睡剛醒之初、體能臨界的奔跑後、一次攝取過多熱量的餐­桌,這些溢散出原始設定的­自我,也許都是某些閾限。但畢竟是暫時的,酒能退,喘能緩,生理的感受來去得快,心理的烙印卻是歷久而­彌新。高中時從社會組毅然轉­到自然組,一夜之間身處不同教室,還未適應兩邊原本就認­識的同學看待自己的態­度轉換,我攤開物理化學課本,腦袋由文史地的巍峨殿­堂瞬間替換理工科綿密­虬結的方程式、化學式、力學演算,台上老師要求所有人需­從大量的算式證明一個­又一個「真理」,理科的假設法無比理想­化,棄絕時間軸和人性變因­的行為,本質上與人文學科將線­性時間和人物身分奉為­圭臬背離;我習慣解讀世界的方式­一瞬間於焉重構,放在文史脈絡的牛頓,與放在理工脈絡裡的牛­頓竟有著迥異的面貌,一位是悲痛鉅額股票損­失的皇家鑄幣局長,另一位則是站在泰坦巨­人肩膀的數物奇才。那麼,我自己呢?往往最切身的問題都是­最難以回答,我順從台灣社會排定的­大小考試,一路理工研究所畢業,進入了這家世界聞名的­公司。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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