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山蹇舛命 满腹爱国情
李义山（商隐）（约 813-858）生活在唐代“安史之乱”（755 年）后，国家日趋衰败，每况愈下的灾难时期。一生命运蹇舛，怀才不遇，沉沦幕僚，满腹爱国之情，未能施展，忧郁终生。他九岁丧父，只得从堂叔读书，古文出色。十七岁受到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赏识，聘入幕府，并授以骈文。二十五岁登进士第。此时令狐楚病逝，失去凭依，即入泾源节度使王茂元之幕，还成为东床之婿。但因当时皇帝昏庸，宦官专权，藩镇跋扈，社会动荡矛盾重重。李义山本来雄心勃勃，只想“如何匡国分”（见《幽居冬暮》）,无意争权夺利的相互倾轧。可是“牛李党争”将其卷入漩涡，使之百口莫辩。其挽救国家危局的抱负和济世才华，不能为世所用，落魄江湖，痛心疾首。他凭手中之笔，在穷愁潦倒的困顿之中，一直抒写着忧戚的爱国情怀，这是十分可贵的。因所处环境的险恶，较少直抒胸臆，而以宛曲达意的居多。故时至今日，有的人还只知其诗歌难懂，爱情诗出名，其实，义山讥评时政，指斥最高统治者腐败，借古喻今的爱国诗篇远比爱情诗多得多，名诗名句也不少，很值得一议。
一“、欲回天地入扁舟”
唐文宗开成年间（837-841），李义山一踏入社会就遭受蹇舛命运。人们常说的“金榜题名”和“新婚燕尔”是人生最大的喜事，而义山却因此成为“牛李党争”的牺牲品，受到无情的打压和排摈。开成二年登进士第。但任职的博学宏词考试，先为考官所取，却被中书省权势复审“抹去”了。他忧郁愤激地返回泾原，登楼眺望，写下了《安定城楼》一律：“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首联描绘实景，烘托出诗人的寂寞惆怅，颔联就以贾谊王粲自比，说自己不被任用，还在苦苦地为忧愤国事而“虚垂涕”。处境如此维艰，寄人篱下，效东汉王粲那样远游，都无济于事。颈联则开诚布公地袒露胸襟：长想努力为国家回旋天地，挽救危局，并不贪图功利。到了老年就像春秋时的范蠡，乘舟归隐江湖。尾联引用庄子寓言，讽刺那些庸碌之辈，完全不了解诗人功成身退的思想，总以为跟他们一样把持利禄，排除异己，将死鼠当成美味，而对秉性高洁的鹓雏，竟“猜意”“未休”，可笑至极。
此诗构思巧妙，写景抒情，引古道今，嬉笑怒骂皆融为一体，实是佳作。
至下一年，义山始授中书省下辖之秘书省校书郎，是从九品的最小官员，不久就外出为弘农县尉。诗人本想作好本职工作，谁知清理不实案犯中，因减免受冤狱囚的刑罚而惹恼了上司，只得愤然辞职。《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是他的表态诗：“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首先表明工作清点已毕，印章封存，囚徒造册，只待交接。接着感慨，面对座旁映入的雄伟荆山，我未能风雨不移地像那样巍然屹立，深深惭愧。由此山联想到楚地的荆山，古代卞和在那里得了一块玉璞，诚心献给楚厉王和楚武王，都说是石头而砍去了他的双足。楚文王即位后，他抱璞哭于荆山下，三天三夜。文王派玉工开凿，果得宝玉“和氏璧”。卞和终于胜利了。诗人羡慕卞和没了双足，不用在阶前奔走逢迎。此诗表达了诗人为国家办事，敢于
二“、但须鸑鷟巢阿阁”
开成前后，义山的处境都是困顿的。之前，不过是令狐楚的幕僚，他就敢于仗义执言，写出了指斥朝政的惊人诗章。《隋师东》即为一例：“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但须鸑鷟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文宗太和年间（827）朝令各路军讨伐横海节度使之子李同捷。因他乘父死之机，擅自称为“留后”（代理节度使），野心割据，对抗朝廷，发动叛乱，给国家和人民造成深重的灾难。诗人严正地指出，此事的责任全在朝政失修。诗的一二联一针见血：朝廷长期对藩镇纵容放任，使之敢于藐视朝廷，以致擅自称霸，而平叛的又不力，朝廷以日调万金来收买将士们的战斗力，几乎用尽中原的财物。加上军纪涣散，“马谡不诛”，假功邀赏成风，平叛竟花费了漫长的三年时间。第三联说，若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取用有才干忠心报国的“鸑鷟”（凤凰）来执掌朝政，不能容许那些心怀鬼胎的“鸱鸮”窃据“泮林”（州郡）称王称霸，献出这个对症的良策，是诗人掏出了爱国的赤胆忠心。第四联实写原汉武帝时丰饶的玄菟郡，如今残破得“积骸成莽”，一派凄惨景象，进一步以事实警醒朝廷和世人，用心良苦矣。就连酿成“安史之乱”的祸首，他就在后来的《马嵬》诗中破天荒地道出是“七夕笑牵牛”的“天子”玄宗李隆基。义山辞去弘农尉后的会昌二年（842），又通过吏部的书判与拔萃考试，才重入秘书省为正字。可不久，因丧母居家服孝三年。后期移家永乐县，依旧心忧国事，频至京师关注时政。他认为晚唐日趋衰败是最高统治者未能励精图治，奢逸荒政，求仙好色，醉生梦死所致。诗人深感痛恨和痛心。仅以求服长生不老仙药而言，26年间就先后有宪宗和武宗中毒死亡。诗人写了许多告诫诗，如《瑶池》《华岳下题西王母庙》《四皓庙》《贾生》《汉宫》《茂陵》等等，尤其是冒着生命危险指斥当时的宪宗和武宗：“武皇精魄久仙升，帐殿凄凉烟雾凝。俱是苍生留不得，鼎湖何异魏西陵。”（《过景陵》）这是诗人于会昌六年秋冬间过武宗李炎之墓端陵所写的，刻意隐曲，借宪宗之墓景陵为题名，以武帝之名“武皇”指武宗。诗的一二句描宪宗武宗服药“仙升”的墓殿，烟弥雾锁，一片凄楚。第三句说，他们执意求药寻死，都是老百姓“留不得”的。这“留不得”三字含意深刻，一是老百姓无力阻止和无法挽回，二是老百姓“留”下他们也是灾祸，因他们奢靡荒政，使得民不聊生。“鼎湖”是传说轩辕黄帝铸鼎成功而乘龙升天的之地，借喻宪宗和武宗皆服仙药死亡。“西陵”是不信鬼神的魏武帝曹操之墓。结句说，服仙药毒死与自然老死有什么特异处！其实是辛辣地讽刺服仙药者的昏庸愚昧。在党争激烈的复杂形势下，武宗刚刚埋葬，诗人就如此“忠言逆耳”，是须有舍生忘死胆量的。与他政见相同的好友刘贲就因在应策考试中说了直言实话被迫害致死。义山还一连写了四首诗《哭刘贲》。可见他为了治国安邦豁出去了，敢于肝脑涂 地。不仅如此，他还教育儿子直接从军报国“：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见《骄儿诗》），这是何等的胸怀？如此爱国精神，甚是难能可贵。
三“、成由勤俭败由奢”
在义山留下的约六百首诗歌中，咏史题材的占了七分之一强。他的咏史不是为留名于名胜古迹，也不是炫耀历史知识的渊博，而是煞费苦心地借鉴历史事实，指陈政事，讽喻时世，促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七绝《咏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此诗从吴王孙权建都建业（南京）筑坝于北湖（玄武湖）说起，以连续六朝举起百尺“降旗”的史实为据，指明三百年间不过像早晨作了一场梦一样，都短命而亡，哪是诸葛亮所赞的“钟山龙盘，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诗人认为国家兴亡“，系人不系天”（见《行次面郊作一百韵》）。六朝皆因统治者荒淫腐败，才一个个像走马灯似的灭亡。联系到当时的国情，他曾痛心疾首地说“：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见引上句的同一诗），可见诗人的爱国之忱，感天动地。
若以为此七绝写得概括，写具体某朝某代灭亡的诗就更多了，如《南朝二首》、《北齐二首》、《隋宫二首》、《隋宫守岁》、《汉宫词》、《吴宫》等等，仅以《齐宫词》为例：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这首短诗写明了齐灭亡的情景及梁将随败的必然。亡齐的皇帝肖宝卷年轻淫乐，不理朝政，宠幸潘妃，为她专建了永寿等三座豪华宫殿，取华严寺等庙宇檐上金玉制成的九子铃来作装饰，正殿地面铺设了凿有莲花图案的金砖，让潘妃歌舞其上，名曰“步步生金莲”。如此荒唐腐败，国人当然愤恨。公元 501 年，雍州刺史萧衍率兵攻入京城，杀死有萧宝卷，缢死潘妃，齐即亡。诗的首句即指此事：兵入永寿宫的夜晚，宫门还未关闭，可见其荒淫之甚。次句则讥讽此后的永寿宫正殿，再也没有潘妃步印金莲了。第三句就转向萧衍所建的梁朝。萧衍当了三十八年梁武帝，可是继位者却步齐帝后尘，沉湎于寻欢作乐中，三更半夜才在歌舞楼台上停息。结句中诗人特意描写齐遗下的九子铃，其风摇之声，预示梁必重蹈覆辙的命运。事实果然如此，梁武帝过后的十六年，梁朝就腐败而亡了。这些咏史诗都是鉴古喻今的，对当朝最高统治者骄奢淫逸虐人害物荒唐迷信提出严峻的警告。诗人还振聋发聩震古铄今地指出：“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咏史》）“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览古》）等成为千古名句，不朽的箴言。其爱国精神值得后人敬佩，应予宣扬。同时义山的咏史诗艺术性很高，扩大了涵义，探索了新法，为发展咏史诗起了有力的推动作用。
义山的爱国情怀，在许多诗中都有流露，《乐游原》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是一例。他的忧虑全在于挽救国家的危乱局面，呼吁清除腐败，重用贤能。因他从十七岁起就沉沦于幕府办事，与底层劳苦百姓接触很少，故反映百姓生活和思想的诗也就很少。一首《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写了与百姓的对话，有杜甫《北征》的风格，是难得的杰作。但愿有兴趣的诗友能够一读。
（湖北） 江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