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拍摄真人秀《奇遇人生》离真实有多近
记者 葛怡婷 发自上海
在登上微博热搜的前一周,脱口秀演员李诞在节目《奇遇人生》中透露了自己已婚的消息,并谈了谈对名声的看法,一番推心置腹的剖白让随后发生的一切有迹可循。
节目中,他似乎喝多了,对坐在一旁的导演赵琦说:“暴得大名不是什么好事,你硬整一些自己配不上的荣誉、虚荣,这些东西会害死你。”阿雅问他:“你的快乐是什么?”他反问: “你觉得我快乐吗?”
日常以嬉笑、调侃、狡黠示人的李诞,内心藏着一个对自身处境尤其紧张的自我,这是他在其他各种综艺上罕见的真情流露。在《奇遇人生》中,小S、春夏、朴树、毛不易等艺人,和发起人阿雅一起,在陌生环境与他人相处,展开一段波澜不惊却又余韵悠长的故事。他们像李诞一样卸下平日的人设与伪装,真实地面对镜头,面对自己。那些即时的反应和微小的情绪都被镜头捕捉下来,也包括那些因为沉默而显得有些尴尬的时刻。
《奇遇人生》每一集都像是一部没有高潮和结局的公路电影,所有人都在路上,寻找一个并不清晰的终点,所谓的“成功”与“到达”并不重要。就如同想要追风而不得的春夏最终的领悟:“我们太急了,我们多么想要一个结果,但我们的目的根本不纯粹。”
在满屏花字、罐头音效、廉价笑点都消失的时候,人们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在一个不那么跌宕起伏的故事中消耗时间,在摄影师的诗意镜头中感受自然与人性的温度。
在官方介绍中,《奇遇人生》的定位是“国内首档明星纪实真人秀节目”。事实上,“秀”的比重很少,明星的咖位不重要,流量也不重要。第九集的结尾,节目总导演赵琦问赵立新平时是否会参加真人秀,赵立新抿了口茶:“我对这个(真人秀)有点反感,反感它的内容本来想展现一种真实的感受,但是没有人去感受,大家全是假招式,在演感受。这(《奇遇人生》)不算真人秀吧?”
随意和失控造就的魅力
少有人在看完一档娱乐综艺后会主动关心起创作者的名字,《奇遇人生》的另类画风让他们开始好奇制造它的幕后团队。
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总导演赵琦正在荷兰参加IDFA(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他是评委之一。在纪录片领域二十多年,从制片人到导演,他是首位同时获得艾美奖、伊文斯奖、金马奖、圣丹斯大奖的中国人。在他参与的作品中,《归途列车》关注农民工群体,《千锤百炼》讲述拳击运动员的自我实现,《大同》记录城市化进程中政府官员的复杂形象,《殇城》记录灾后重建中的家庭生活。这些片子,往往都指向一个严肃的社会议题。
涉足综艺是机缘巧合。在《奇遇人生》之前,赵琦拍过以“奇遇”为名的VR旅行短视频,出过一本旅游读物《奇遇》。赵琦喜欢在旅行中挖掘人的故事,他也一直对“奇遇”的概念很感兴趣:“生活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都来自于神奇的相遇,思想的相遇、人的相遇,相遇就能够带来故事。”赵琦一直觉得,如果有机会将独立纪录片领域中的一些话题通过综艺的形式带给更多观众,影响更多人,也不错。
直到与阿雅的相遇,真正促成了《奇遇人生》的诞生,进而完成了纪实与综艺的“联姻”。到了不惑之年,他们都想做出跨界与改变,如果不是偶然结识的朋友从中牵线,《奇遇人生》便无从谈起。在赵琦看来,创作本身就是一次奇遇。
四十岁生日那天,阿雅宣布她决定像新人一样重新出发,推出一档能让观众产生共鸣的节目“:跨出一步,做一些从来没有尝试的事情还是需要勇气的,但只要你一直坚持下去,就能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用心的作品。”《奇遇人 生》让人们看见了阿雅的另一面,在《挫冰进行曲》和搞笑艺人的标签之外,她的体恤和温柔让周围的朋友都感到舒服。
赵琦很钦佩这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她在综艺节目里游刃有余,不管是出于对形象的维护、持续,还是对市场、商业的考量,她去做那样的节目是比较安全的,但是她愿意去尝试一个完全崭新、有可能会失败的、大家没有看到过的新的品类,投入整整一年的时间,很了不起。”
《奇遇人生》是一个崭新的品类,很难真正将它划分在综艺节目的既定类型里。以往真人秀的模式一般都是固定的,在前期策划中精心设计,在互动游戏中制造戏剧冲突,或是引导艺人在剧本的基础上即兴表演。但《奇遇人生》不同,除了地点与人物是确定的,其他都处于“失控”状态。
几乎所有艺人来到节目组,都会问该怎么做,明天拍什么,赵琦的回答总是“随意”、“不知道”。在节目中,故事的发展总是和预想有些出入,比如总是差一点追上的龙卷风,延误了整个团队登山计划的连日云雾。朴树刚到剧组的第一天,就对着镜头爆发出一连串后悔“:你们找错人了,我真不爱录这节目。”
《奇遇人生》有太多偶然与突发状况,但是赵琦不害怕:“我们是做纪录片的,从来面对的就是突发的事情,对我们来说,能做的就是马上拿起机器开始拍摄,越是突发状况,越有可能是产生故事的契机。”
赵琦认为,今天的年轻人不仅仅需要戏剧化、设计感很强的演播室挑战类型的节目:“他们也想看到生活的本源,看到不可控不可预知的东西,我们只是提供了真实生活的一个剖面,他们比较喜欢,我们也很高兴。”
小S去非洲看心心念念的大象,春夏去美国公路追逐风暴,窦骁去印度尼西亚攀登大洋洲最高峰,朴树去哈瓦那探访切·格瓦拉的小儿子,旅行成为一种途径而非本质。赵琦说: “对我们来说,旅行只是一个壳,它把人带到陌生的环境,会对人产生刺激,我们做的是观察和记录人的状态,从某种角度来看,就是真人秀的一种。”
豆瓣上一条热评点赞《奇遇人生》:“安静的呈现,有万钧之力”。在腾讯视频上,除了最新一集,《奇遇人生》每集的点击率稳定在4000万以上,最高一期点击量近6000万,在纪实和真人秀两个板块都算是不错的成绩,有观众在网上催促导演“:第二季什么时候安排”。
探索世界是为了探索自我
在最后一期节目中,陈学冬和阿雅去探访在云南做胶片电影放映员的杨明金。杨明金 的本职是修轮胎,梦想是开一家胶片电影展览馆。五个月前,他的妻子在煤气爆炸事故中烧伤,一岁的女儿当场丧身。而在拍摄当天,阿雅的好友因车祸去世。这是这一季《奇遇人生》最沉重的故事,在这个原本可能只剩下悲伤和眼泪包裹的故事里,人们记住了父亲的坚韧与爱的珍贵,也记住了人们互相疗伤后的笑 容和喜悦。
赵琦知道,综艺需要在某些时刻放大情节和情绪,努力地刺激观众笑或者哭,但是纪实的体系里,克制很重要。“纪实和娱乐以前泾渭分明,这一次有了一些融合,但我们还是做了选择,更克制一些,不想刻意煽情,我们尽量记录客观发生的事实,呈现给大家,留有空间,让大家去思考。”
在注意力经济时代,平淡是做节目最忌讳的事情。当选择权交给了可以任意切换频道的观众,创作者害怕会因为一秒钟的沉默而失去一名潜在对象。因而,充斥着荧幕的总是那些每一秒都试图刺激人情绪的节目。然而,一位《奇遇人生》的工作人员在手记中回忆,赵琦经常对他讲的一句话是:“对观众最大的尊重,恰恰就是尊重民智,增加故事浓度的同时,客观呈现时间本身的魅力,留下足够的思考空间,而不是左右人的判断。”
赵琦告诉记者,纪录片从来如此,你有时候不知道故事在哪里,你只能一边看、一边拍。“我相信真实的生活一定会带来人的情感的变化。它真实地把一些很细碎的东西呈现出来,嘉宾也很真实,所以即使没有故事性、戏剧性,它也可以成为让人愿意看下去的静静流淌的一段时光。”
自然的壮丽、异域奇观出现的一瞬间总是令人震撼。然而,在《奇遇人生》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仍然是人与人之间的化学反应。在接连多天赶路却总是追不到龙卷风的春夏失望落泪时,向导马丁安慰她:“我不能为你们制造龙卷风,我只能带你们感受大自然,去享受追风的过程。”阿雅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衰老的焦虑,毛不易说:“四十岁就是新的二十岁。”当毛不易回忆离世的母亲,为母亲对他的失望耿耿于怀时,阿雅说:“她只是担心你没有办法照顾好你自己。”女拳王蔡宗菊偶然脆弱哭泣的 瞬间,宋佳拍拍她:“晒晒太阳,把眼泪晒干。”没有太过晦涩的道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因为真诚而显得尤为动人。
一旦打开内心袒露自己,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火花发生,它不仅仅发生在被拍摄者之间,也发生在创作者和参与者之间。春夏看到赵琦裤脚下面红色的袜子,给他取了绰号叫“赵裤脚”。李诞和李小牧吐槽:“赵琦到上海来找我聊天,我觉得他都要难受死了,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我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完全不能理解,我到上海和一个喜剧演员,一个小孩见面,我跟你聊什么。”
对于赵琦而言,《奇遇人生》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跨界创作的成就感,也结识了很多新的朋友,发生了一些“奇遇”,在和艺人的朝夕相处中逐渐发现他们的可爱:“他们都很坦诚、真挚,每次聊天都是掏心窝子。”分级导演欧大明在手记中写道,赵琦在与所有艺人的访谈中,都会聊到“自由”,他受萨特影响特别深,认为只有拥有自由选择“:人才能成为人”。
李诞作为嘉宾的那一集结尾,赵琦出现在画框里,他穿着绿色的T恤,喝一口啤酒,扶额作沉思状。他和李诞又一次聊起自由。赵琦说他一直在拍郭川,两年前,这位帆船爱好者在挑战大海的旅程中失联:“他是中国第一个单人不间断航海的人。少数突破了世俗偏见的一些人,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一群人。”
赵琦告诉第一财经,《奇遇人生》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是觉得此刻有必要去了解别人在做什么,听听他们的想法,看看他们的人生,也许会对自己带来一些启发。他希望仍有机会拍摄第二季:“世界很大,不同的文化中,不同的人秉承着不同的人生态度,过着不同的生活,为这个世界做不同的事情,为自己的人生规划着不同的道路,我希望我们都能变得更有自我,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