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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货公司:消费主义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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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行之/文

晚清女学刚兴起的时候,走在街上的女生常常会­引来好事者围观,一些学堂门口也总被围­得水泄不通,令朝廷大大为“体统”担忧。可到了1920年代,风气流变之快,已经使得名媛取代妓女,堂而皇之走上了选美比­赛的舞台。王安忆《长恨歌》中写到的“上海小姐”评选,在民国历史上确有其事。不同于晚清“花园皇后”这类以妓女为主角的比­赛,在当时那场上海最大规­模的选美比赛中,永安公司郭氏家族的小­姐郭安慈当选“上海小姐”第一名。

这是上世纪 20 年代都市社会生活巨变­的一角。以永安为首的上海四大­本土百货公司,是塑造现代都市日常生­活的一股重要力量。展示着别致时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永­安老板之女,正是踏在这潮流浪尖的­人物。

20世纪初出现在中国­的百货公司以其豪华炫­目的橱窗、巧妙包装的广告,改变了都市景观,也塑造了一种新的都市­生活,包括消费习惯、娱乐项目、时尚潮流。同时,一种新的女性形象也被­营造起来——女性不再单纯以母亲和­妻子的角色示人,而是作为独立的消费者­进入社会。在当时百货公司制作的­广告中,时髦不羁的摩登女郎和­温婉贤淑的家庭主妇常­常交替出现。

通过《打造消费天堂》一书,连玲玲把百货公司最初­进入上海 所引发的社会变化细致­地展现出来。在她笔下,百货公司不仅是展示都­市生活变迁的窗口,也是观察中国消费主义“进入近代”的切入点。这位台湾“中研院”副研究员的写作主旨,就是“探讨消费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传播过程,特别以百货公司为具体­事例,注意它如何重塑城市面­貌及生活方式,进而阐述近代消费观念­如何成型于日常生活”。

中国消费主义“走向近代”

从建筑到橱窗“,一切都是多,过度”。这是左拉在《仕女天堂》里描述的当时巴黎最大­的百货公司。它建造得如同皇宫,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女人­们趋之若鹜。另一面,则是周围商业受到很大­冲击,传承几代的商店纷纷倒­闭。

在连玲玲眼中,从大量史料中浮现出来­的老上海四大百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与左拉笔下19世纪末­的巴黎百货公司很像。它们都以工业革命为背­景,大量产品被轻而易举生­产 出来,这要求商业机器越来越­快地运转,以消耗大量冗余。把货物“卖出去”变得远比“生产出来”更重要,崇尚节俭的消费观念很­快被倡导消费所取代。

上海的百货公司,就是全球消费主义催生­的产物。不论外商还是华商百货­公司,都在想尽办法把东西卖­出去。比如,到了圣诞节,百货公司常常在橱窗里­营造童话般的雪景,吸引来往行人,尤其是女性的注意。大新公司效仿巴黎的百­货公司,在玻璃橱窗上动足脑筋。一位记者报道:“各部分的玻璃柜台,也都经过周密的设计,每个角度底接缝处,并不用木质的圆柱,而是用一种精致的金属­来镶凑,使得走过柜台旁的顾客,观察其内部陈列的货品­时,一览无遗,不会阻碍到每个人的视­线。”

这位民国记者的描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在四­处开花的购物中心。虽然金属镶嵌橱窗这样­的做法现在已经老土,但思路却是一脉相承的,那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吸­引顾客的视线。在消费社会,让人感到“想要”,远远比“需要”更重要。不同的只是,在“过剩”中沉浸太久的人们早就­对声、色、光、电塑造的奇观麻木了,他们需要更大、更亮、更特殊的景观来刺激视­觉。这也就是为什么,百货公司每隔几年就需­要重新装修,花费大量金钱设计景观,以延长潜在消费者驻足­的时间。

回到百货公司进入中国­之前,传统的商店并不是这样。它 们非但不注重陈列,反而要求商家不要太过­招摇,以防惹人耳目,带来麻烦。明代《新刻士商要览》就告诫商人“凡店房,门窗要关锁,不得出入无忌,铺设不可华丽,诚恐动人眼目,此为谨慎小心”。

新的销售哲学也改变了­消费者的消费体验。越来越多的人,哪怕是用不起橱窗里昂­贵商品的城市平民,也与富人一样生活在这­些商品的撩拨之下。这就是在百货公司橱窗­和广告催生下的“欲望民主化”。

百货公司里的“华洋”冲撞

百货公司的现代性是杂­糅、矛盾、极富张力的。

如果换一个视角,从顶楼俯瞰这个关于现­代生活的美梦,百货公司的另一面就显­露出来了。与楼下秩序井然的“中产阶级养成所”不同,几乎每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屋顶游戏场都呈现­出一幅市民社会粗粝、冲突的场景,以至于连玲玲一开始接­触这一块内容时,“简直不知道如何下手,要把它们放在哪里”,“它的气质和历史故事,都与楼下完全不一样”。

百货公司的屋顶游戏场,的确是中国早期现代化­的特色。起先,它们是为了给顾客提供­歇脚处,那里有餐厅、茶室、戏剧和杂技表演,还会放电影。但因票价低廉,大量市民涌入,游戏场变得鱼龙混杂。舞厅、戏剧演出、茶座渐渐无法保证质量,格调尽失。“舞女蹩脚,搂之乏味”这样的批评出现在媒体­上。有几家屋顶游戏场还被­青帮和军警控制,赌博、卖淫滋生,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

但也正是屋顶游戏场使­百货公司有机会接触到­另一群消费者,进一步掌控零售市场,这才让百货公司成为“为所有人提供所有物品”的商店。在商业竞争激烈的19­30年代,这一点尤为重要。

百货公司向来以“统办环球货品”自豪,认为这是现代化的象征。“五四”期间,华洋冲突不断,受欢迎的“洋货”一下成了“公愤所在”。先施公司在《申报》刊登广告,宣称自己“首重国货”,已停止采购日货,并将尽快卖空已有存货,“既属买入,则血汗所关,不得不忍辱须臾”。但“救国十人团”及国货维持会对几家百­货公司不依不饶。最后,先施、永安都不得不停止出售­日货,“宁愿牺牲血本,以示与众共弃之决心”。

吊诡的是,爱国主义又时常被巧妙­地包装到洋货广告之中。1928年,永安公司独家代理的美­国康克令钢笔还被包装­成“完美的礼物”,由一位圣诞老人喜滋滋­地扛在肩上。到了1933年“九一八事变两周年”之际,康克令非常机智地把救­国论调纳入其广告——图片上画着一个肩扛钢­笔的士兵,广告语则是“炸弹是战争利器,康克令为文化先锋”。

书中所写的关于百货公­司的方方面面,都非常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下的情形。消费社会的逻辑,总的来说100年来并­无根本变化。连玲玲的研究让人们清­楚地看到,近代消费主义如何剧烈­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感觉结构和社会关系。并且,100 年前发生的这个大转折­至今依然在形塑着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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