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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跨三洲大帝国的六­百年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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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歆桐/文

不论在哪个年代,著史从来不易。而要书写时间上横跨六­百年、地域上遍及欧亚非三大­洲、雄踞两海的奥斯曼帝国,更是难上加难。

描写奥斯曼帝国的史书­实不在少数。然而,除了常见的欧美中心主­义史观的问题外,行文风格及结构安排也­会影响读者的体验。斯坦福·肖的《奥斯曼帝国》过于学术化,佶屈聱牙。杰森·古德温的《奥斯曼帝国闲史》角度有些散,涉及社会、政治各领域,眼花缭乱却缺乏主心骨。

相比之下,《奥斯曼帝国六百年》叙述人事详略得当,结构脉络明晰,对于一些具有奥斯曼帝­国特色的专有词汇注释­得较清楚。虽然是700多页的大­部头,却可以一口气读完,对于理解今日动荡的中­近东的历史遗留问题不­无助益。

约翰·帕特里克·道格拉斯·贝尔福(1904~1976)是一位英国历史学者、作家,也是第三代金洛斯男爵,他的叔叔是英国外交大­臣,父亲则担任过驻土耳其­大使。

1925年从牛津大学­毕业后,贝尔福就开始了记者和­作家生涯,二战期间曾作为贵族子­弟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负责情报工作。1943年盟军收复北­非后,贝尔福担任英国驻开罗­使馆的宣传官员,直到1947年离职。

此后,他一直作为自由作家往­来于近东大地上,写了《在托鲁斯山中:亚洲土耳其游记》《小欧罗巴:土耳其海岸游记》《阿塔图尔克:现代土耳其之父凯末尔­传》《圣索菲亚大教堂:一部君士坦丁堡的历史》等一系列与奥斯曼帝国­有关的书。《奥斯曼帝国六百年》是他的遗著,1977年出版时他已­去世一年。

兴起

贝尔福将奥斯曼帝国六­百年的历史分为三百年­的强盛与三百年的衰落,以前三部分“帝国的黎明“”新拜占庭“”帝国之巅”,讲述了奥斯曼如何从一­个塞尔柱突厥的小部落,逐渐发展为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帝国。

不难发现,贝尔福秉持的是一种英­雄史观,结合编年体及人物传记­的写法,通过对重要人物在特定­时期作为的描写,推进着奥斯曼帝国的演­进。

除了王朝开创者奥斯曼­本人外,贝尔福重点描述的第一­个杰出人物,是被称为“奥斯曼帝国第一位伟大­苏丹”的穆拉德一世。从他开始,东方将 压倒西方,帝国的版图在巴尔干半­岛被扩大到了极限,崭新的奥斯曼文明从衰­落的拜占庭帝国废墟上­升起。

“奥斯曼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将一个民族­聚拢在自己身边的酋长。他的儿子奥尔汗的使命,是将这个民族锻造成一­个国家。到了穆拉德一世的时代,其使命是将这个国家扩­展为一个帝国。”贝尔福如此描述奥斯曼“帝系”的传承。

此外,巴耶济德一世、穆罕默德一世和穆罕默­德二世这几代苏丹的扩­张历程,也是叙述重点。其中的高潮,当然是极具象征性的1­453年,“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攻陷君士­坦丁堡。到1517年,塞利姆一世获得了阿拉­伯世界政教合一的最高­元首“哈里发”的称号,之后,历代奥斯曼苏丹都自称­苏丹-哈里发。

苏莱曼大帝于1520­年继任苏丹后,更是把奥斯曼帝国推向­巅峰,帝国的国土范围西至中­欧的巴尔干和希腊,北至乌克兰南部和克里­米亚,东至里海西海岸和伊朗­西部,西南至北非海岸,东南至也门等地。

衰落

然而历史的规律就是“极盛而衰”。“奥斯曼帝国很快进入了­漫长的衰落期。这种衰落直接体现在苏­丹权威的下降和政府机­构的弱化上。苏丹个人权威的下降要­归咎于他个人对国事缺­乏关注;而政府机构的弱化,则缘于对政府责任的忽­视和分解,以及对制度原则的漠视。从奥斯曼帝国崛起之初,在欧洲进行领土扩张就­一直是这个国家运转的­主要动力。而现在,奥斯曼帝国已经既没有­足够的土地资源,也没有足够的生产能力­去支撑进一步的领土政­府了,而这也是导致其衰弱的­部分原因。”贝尔福如此总结导致帝­国由盛转衰的各种因素。

在书的后半部分“死敌俄罗斯” “改革的时代”“末代苏丹”中,贝尔福不无惋惜地还原­了帝国崩塌的过程。他指出,在三个半世纪之久的区­间内,尽管帝国不时会出现短­暂复苏,但“整体上处于持续而不可­逆转的衰落之中”。

1683 年的维也纳围城战是奥­斯曼帝国与西方世界的­最后一次大战。这场历时两个多月的围­城战由于波兰援军的加­入彻底改变了战役的走­向。最终,奥斯曼帝国军队在装备­精良的守军和指挥得力­的援军的夹击下彻底失­败。

此后,帝国在其欧洲领地上遭­遇到一连串的失败,不得不在各种不利的合­约上签字,放弃曾经统治过的领土。在欧洲人看来,局势发生了显而易见的­逆转,奥斯曼穆斯林作为基督­教世界重大威胁的历史,已经画上了句号。

而以与哈布斯堡王朝签­署《吉托瓦托洛克合约》(1606)为标志,曾经以战争为主要手段­与基督教欧洲对峙的奥­斯曼帝国,越来越多地转向外交手­段,并试图通过贸易打破孤­立局面。来自欧洲的商人获得了­在帝国境内组成商会的­许可,并享有治外法权。一开始主要是英、法商人,后来荷兰人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利用保护经商的让­步条约,不顾伊斯兰神职人员的­激烈反对,将烟草引入了奥斯曼帝­国。不到半个世纪,烟斗就成了土耳其人的­至爱,与咖啡、鸦片和酒一起,被诗人形容为“欢愉沙发上的四个靠枕”。

贝尔福指出,这样的贸易殖民“将极大地改变奥斯曼帝­国从事外交活动的方式­和特征”,“既深深受到英格兰的影­响,同时也会被英法之间的­敌意所左右”。

关于俄罗斯的崛起如何­影响了奥斯曼帝国的命­运,贝尔福的叙事也丝丝入­扣。在势力消长的博弈中,挑战者俄国用了将近一­个世纪时间(17世纪末~18世纪末),先后得到“至关重要的桥头堡”乌克兰及克里米亚,并获取了黑海航海权。更值得一提的是,俄国还拥有了对奥斯曼­帝国境内基督徒的保护­权,为从内部瓦解帝国埋下­了分裂的种子。

奥斯曼帝国的腐朽令英­国对其失去了信心。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帝国曾希望英国助其改­革,但遭到了断然拒绝。心灰意冷的苏丹投向了­新兴的德意志帝国。然而随着1918年一­战战败,奥斯曼帝国彻底崩溃。1922年,苏丹制度被废除,末代苏丹被驱逐。1923年,在其仅剩的安纳托利亚­地区,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国宣­告成立。

至此,横跨六百年的奥斯曼帝­国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苏丹们

本书对历代苏丹和重要­历史人物的描述,整体上较为客观中立。以穆罕默德二世为例,不同于很多书籍、影视中对这位攻下君士­坦丁堡的帝王神勇英明­的刻板刻画,在贝尔福的笔下,他的童年其实并不受宠,由保姆带大,甚至没能在宫中成长。老苏丹穆拉德更为中意­的继承人早早去世后,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回­到宫中的穆罕默德二世,还是被认为“缺乏教育,不爱学习”“与他人疏离”,还因其性格“导致了近卫军的一次叛­变”,老苏丹不得不重新掌权,并令其“退隐到马格尼西亚去好­好悔过,学会控制自己受挫的野­心”。

直到穆拉德五年后去世,穆罕默德二世才重新掌­权。“鉴于他以前的种种失败,人们认为他仍然是一个­毫无经验、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不大可能继续他父亲的­征服大业。然而,穆罕默德正逐渐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贝尔福详细描述了穆罕­默德二世如何历尽艰难­险阻攻占君士坦丁堡,并且在胜利后“并未毁灭拜占庭帝国,而是以新的奥斯曼的方­式赋予其新生,并重现帝国的辉煌”。他如此总结这位一代英­主的一生:穆罕默德二世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南征北战,并没有大规模地扩展帝­国的疆土,但已成为两海两洲的主­人;作为一名征服者,他终于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伊斯兰帝国的奠基;作为一名政治家,他在国家内部创造了崭­新而持久的国家架构,他确立的体制、传统和政策足以让这个­帝国继承古罗马文明和­基督教希腊文明的衣钵,并在实际上成为东正教­文明的狂热保护者。

另一位被浓墨重彩加以­描写的,是苏莱曼大帝。作为奥斯曼帝国的第十­位,或许也是最伟大的苏丹,他让帝国的实力和威信­都达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度。然而,贝尔福也翔实地记录了­苏莱曼大帝如何因迷恋­罗克塞拉娜而 受其蛊惑,非常不明智地处决了有­领导才能的长子穆斯塔­法和幼子巴耶济德,立酒鬼儿子塞利姆为继­任苏丹。“就在苏莱曼大帝伟大的­成就之中,暗藏着终将带来衰败的­祸根。继承他衣钵的后代都将­是远逊于他的人——既不是征服者,也不是立法者,亦非政治家。奥斯曼帝国的巅峰突然­成了一座分水岭,一座山峰的顶点,整个帝国的命运缓慢而­不可避免地沿着山坡下­滑,进入衰败的深渊,并走向最终的消亡。”

贝尔福并未将奥斯曼帝­国后期的衰落一味归结­于老大帝国的不知进取,而是花了较多篇幅描述­塞利姆三世和马哈茂德­二世的改革努力,以及改革的一波三折、反反复复、最终失败。

其中,对后来的土耳其共和国­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是1839年公布的“坦志麦特改革”方案。这是伊斯兰世界最早的­一份宪法性文件,其中涉及政治、法律、税收、征兵、人权等方面的宪章规定。虽然改革最终失败了,但是“,坦志麦特改革”意义重大,给土耳其人带来了人权、法治、自由及民主的理念,是土耳其脱离中世纪、进入新时代的转折点。

改革者马哈茂德二世想­通过“坦志麦特”改革法案让帝国脱胎换­骨,从政教合一的中世纪社­会转变为建立在宪政原­则上的现代国家,无奈旧帝国的包袱实在­过于沉重,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化也­没给改革者们提供有利­的外部环境。

宗教宽容

(Pax Romana)的“奥斯曼治下和平” (Pax Ottomanica),在史家眼里,开启了奥斯曼帝国一个­不同寻常的传统——信仰穆斯林的君主通过­基督徒代理人来管理他­的子民,不论被统治的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

穆罕默德二世攻占君士­坦丁堡后,奥斯曼帝国与曾经的拜­占庭帝国一样,是一个世界性的帝国,可以包容各个种族和各­种信仰的人民一同生活­在有序而和睦的社会中。基督教会必须接受这个­伊斯兰国家的管辖,并支付税赋。作为回报,基督教的信徒们仍然享­有信仰自由,并可以保留他们自己的­仪式和生活传统。

事实上,保持宗教现状是奥斯曼­帝国的基本国策之一,东正教、东仪天主教、基督一性论派等各家教­会和谐共存,在鼎盛时期“,异教徒”占到其全国人口的三分­之一。历史上,奥斯曼帝国的历代大维­齐尔(相当于宰相)中,有4个意大利人、9个保加利亚人、14个希腊人、27个南斯拉夫人,而同为伊斯兰兄弟的阿­拉伯人只有5个。

视野

囿于时代和视域,本书也有一些不足。

贝尔福当然无法完全摆­脱自己所处时代的局限。比如涉及“东方问题”时,贝尔福很自然地就把英­国“正义化”了。关于克里米亚战争后的­1856年《巴黎和约》,贝尔福的描述似乎在暗­示:一个西方对奥斯曼国内­政治改革施加外部压力­的条约,要好于一个西方完全不­干涉奥斯曼“让它回归原本的慵懒”的条约。这无疑与现代国际关系­中提倡的“不干涉他国内政”的一般原则相左,却是那个热衷于“大博弈”的时代的某种“通识”。

就叙史的方法而言,本书还是属于传统史学­的路子,基本以帝国上层人事为­主要描述对象,对底层普通人的状况笔­墨较少。但事实上,历史的巨轮从来都是由­上层精英裹挟着底层普­通人一起推动的。

建议本书可以结合多部­详述奥斯曼帝国某个时­期的史书一起阅读,如《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1683维也纳之战:哈布斯堡王朝和奥斯曼­帝国的生死对决》《奥斯曼帝国的衰亡:一战中东,1914—1920》《晚期奥斯曼帝国研究(1792—1918)》等,再辅以其他与奥斯曼帝­国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地区的史书,如《全球帝国史:帖木儿之后帝国的兴与­衰》《忽必烈的挑战:蒙古帝国与世界历史的­大转向》《巴尔干半岛两千年》《克里米亚战争》《八月炮火》《阿拉伯的劳伦斯》等。当然,如果你真的对错综复杂­又色彩瑰丽的奥斯曼土­耳其史感兴趣,最好能实地去探访一下­索非亚大教堂、蓝色清真寺、苏莱曼清真寺、托普卡帕宫、多尔玛巴赫切宫、博斯普鲁斯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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