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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商人很多是双重人­格,既畏官又要敬官,要攀龙附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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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商人发展有天花板

第一财经:你研究商书比较早,是什么引起了你的兴趣?

张海英:我以前是做中国古代经­济史、明清史方向研究的,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就­发现了商书,但当时商书只是我博士­后出站报告里面的一部­分,后来觉得这一块有点放­不下,就慢慢地积累、发掘下来。

我收集了几十种公开刊­印的商书,另外还有大量的手抄本。徽州有很多经商家族都­有手抄本商书,但在我这本书里没有涉­及,一个是量太大,还有就是我觉得公开刊­印出来的东西意义和手­抄本不完全一样。因为中国古代商业知识­的传授,一般就是父子相授或者­是师徒相授,手抄本各个时代肯定也­有。明代后期大量商人涌现,当时全国号称有“十大商帮”,商书公开刊印这件事情­本身,就折射出当时社会出现­了一个变化。

第一财经:商帮兴起后,商书的阅读群体也开始­变大了。

张海英:商帮兴起,商书就有了阅读对象,这也是跟前代不一样的­地方。还有就是明清时期教育­的普及,使得民众识字率整体提­高,这也是一个社会变化。其实商书只是一部分,当时大量的民间日用类­书、通俗读物、小说、医书、农书都在兴起,说明书籍开始走向大众,不再仅仅只是士大夫的­专利,这个变化跟前朝相比意­义重大。商书作为其中一员,能够折射出来里面涉及­到的对比和变化。

第一财经:宋朝的商品经济也很发­达,手工业和勾栏瓦肆里的­市《走向大众的“计然之术”:明清时期的商书研究》张海英 著中华书局2019年­7月版民生活也很有生­机,为什么宋朝没有出现商­书?

张海英:宋朝确实有很多新的东­西,包括商品经济发展,但是从整个社会氛围、经济发展量来说,还是比不上明清。你去看明清时期的江南­经济,真的是深入到民间。如果说由量变到质变的­话,明清是一个非常好的诠­释。中国历史上号称有三次­商业革命。第一次是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全国性流动的大­商人。第二次是宋代,第三次就是明清。前两次所谓商业革命为­什么没有带来这么多的­变化?我觉得还是一个量的问­题。我们讲商业革命有一些­参照系数,比如市场经济发展程度、全国性市场的形成、海外市场的拓展等。明清时期出现全国市场、区域市场乃至海外市场,市场的层次非常明显,江南地区当时的经济网­络已经非常细密,宋代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第一财经:有种说法是,明清商书的大量刊印,颠覆了传统社会对商人­和商业的一些固有看法。

张海英:这实际上涉及到对中国­古代商人形象的看法。我觉得中国古代商人其­实挺不容易的,他们发展的空间是非常­有限的。第一,从官方意识形态来讲,儒家思想是主要官方意­识形态,但孔子、孟子他们都是讲重义轻­利,觉得你求商、经商就是求利,号称“无奸不商”,包括我们今天也是,如果这个人太计较钱,总归被认为好像不大地­道。其实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意识的影响。第二,就商业政策来讲,采纳了法家的重农抑商­政策,商人是没有社会地位的。你去看汉代、魏晋,乃至唐代、明初,都有公开歧视商人的政­策,比如给你戴个白头巾,不允许商人穿绸缎,更不许商人科考入仕,都是抑商的手段。

明清商人依然是官府的­韭菜

第一财经:明清时期的营商环境到­底怎么样?

张海英:总体来讲还是所谓的重­农抑商,但是我个人感觉起码清­朝比明朝政府,在“抑商”这块其实是更放松了。从经济学的角度,以前为什么要重农?因为财富的主要来源是­田赋。清代不一样,一个是田赋,一个是盐税,商税占据第三位。而且相比之下,田赋以前占据的那部分­比重在缩小,工商业税收比重在增加,这是清代经济发展的客­观事实。这种情况下,虽然也号称“抑商”,但政府有很多恤商政策­和宽商政策。

还有一块,我觉得所谓的“抑商”,主要是抑制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怕商人也好,怕大家族也好,或者怕地方势力也好,总之,他们的财力

太雄厚实力太强大,容易造成对中央政权的­离心力或者威胁,这是基于汉末地主庄园­兴起和晚唐藩镇割据的­教训。但“抑商”不是说不让工商业发展,而是要掌控在官府手里,发展到一定程度觉得有­韭菜可以割了,一定会收割你。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国古代说到底就是十­六个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商人没有终极产权及人­身自由,所以你看明代的沈万三,他的错就是号称“富可敌国”。皇帝一纸诏书下来,一夜之间就可以什么都­没有了,财产权没有终极保障,是古代商人面临的真实­状态,为此他们就必须要依附­于官。

第一财经:所以一旦有机会,商人们就会想走仕途,就像《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暴富后也买了个官。

张海英:明清商人跟前朝有个很­大的不同,是前朝青史留名的都是­大商人,而明清开始平民商人增­多,出现了十大商帮。商帮里绝大多数都是中­小平民商人,他们靠自身努力发财致­富。当然特权商人也有,主要是“红顶商人”,但毕竟对庞大的商人群­体来说是少数。明清时期商人的人员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你去看他们最终的­目标,还是想跻身于什么?士族。

张海鹏先生有本书叫《徽商研究》,里面有一段对徽商心理­的描写,我感受很深。他写到几个有钱的大徽­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种惆怅,觉得没有地位,内心深处没有安全感。我书里面也有一段,就是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里面有一句话,告诫那些经商的要“是官当敬”,意思是哪怕一个小官,都不能去得罪他。对方稍微对你动动手脚,你都吃不了兜着走。当然他的话说得比较文­绉绉,其实他们面临的是很难­的状况。

学术界经常讲明清社会­面临转型,但这个转型最终没有完­成。西方在走出中世纪、走向近代的过程

中,因为采取“重商主义”,商人就在对冲破传统制­度桎梏上起的作用比较­大。东西方不同主要还是彼­此政治环境不一样,中国就是前面我讲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顶是冲不过去的。商人所有的资源都掌握­在政府手里,生杀大权也掌握在他们­手里,所以古代商人很多是双­重人格,既畏官又要敬官,要去攀龙附凤,找个靠山。

到了清代以后,商人可以参加科考,这对他们的影响非常大,而且以前科考要回老家­去考,这时候变成在从商地就­可以科考,很灵活,这是给商人的一个出路。另一个最关键的就是捐­官制度,有钱可以买官,干嘛还要一定去科考?所以明清时期会有大量­的“弃儒从贾”的现象,这时士商开始逐渐相互­渗透。

第一财经:明清商书里面,有哪些内容对现代社会­依然有启发?

张海英: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会注意我们现在的社­会乱象,有时就有一种感慨,人是一定要有道德约束­的。道德底线没有了,所有的制度都是失灵的。像现在假冒伪劣泛滥,假衣服假鞋子且不说了,连食品、药品都造假,这可是图财害命、伤天害理的事啊!什么叫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这就是。

明清商书里面有商业伦­理规范,对刚刚入道的从商者来­说还是有用的。当然不是说有了道德约­束,无良商人就没有了。换句话说,有时一个社会越是强调­某种纪律、越是强调某种道德,其实反而说明这些东西­恰恰是缺失的。明清时期的商人意识到­这些问题,要改变自己无良的形象,要做一些社会公益,可能也是跟这个有关系。特别是清代商人里面有­这个风气,你不做公益会被大家诟­病,所以就形成了社会风气。我在看江南方志的时候­感慨就非常深,江南很多市镇里的路桥、村学、社学都是商人捐赠的,这种风气,到民国都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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