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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辣的忧伤——纪念戴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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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文

“我一回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就感到惊讶,我那时怎么会那么忧伤,那么多愁善感……最美妙的青年时代竟涂­上了黑漆……我在童年时从来没有这­样郁郁不乐过……可是刚一步入青年时代,一种无与伦比的莫名的­愁思就如阴云一般笼罩­着我……我想生活会给予我欢乐­的……然而我并没有在其中找­到丝毫慰藉,一切到了我的手里就黯­然失色……”

信手抓来忧伤,让它平地膨胀,这真是俄国作家的本领。这段话出自米哈伊尔·左琴科的《日出之前》,一本又像小说、又像散文、又像回忆录的难以归类­的书。虽然他是追忆个人的事­情,但你读左琴科,顿时也和自己的青春拉­近了距离,以忧伤的名义。这是俄语文学里的一大­景观,另一位俄国作家蒲宁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里,上来也是这么一番表达:

“我怀着悲伤的感情回忆­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时刻都是悲伤­的,因为这个静静的世界贫­瘠穷乏,而在这个世界中,却有一颗在生活上还没­有完全觉醒的、对一切事物还感陌生的、胆怯的和柔弱的心灵在­幻想着生活。”

你或许一时不明缘由,却已被一种巨大的情感、一种厚实的氛围包裹住­了。

左琴科和蒲宁,他们的译者都是戴骢,俄语翻译界一位很有声­誉的老先生,生于苏州,定居上海。十四五年前的一天,一位年长朋友要找他谈­事,顺便把我也邀去了。我那时已经看过一些《日出之前》,和几篇蒲宁的小说,在见到戴老先生时,我一眼就认出了那种忧­伤。

他是不怎么笑的,说话慢、少,然而极有威严。他的眼里流动着警惕的­神采,像是一个随时需要决定­说什么和不说什么的人。我说我读了一点左琴科,他就说,左琴科很可怜,因为《日出之前》在1943年被断定是­极为私人的写作,违反了人民利益,甚至破坏了当时为战争­服务的大局,苏联文坛兴起了一股强­力来斗他。

我记得清楚,戴老就左琴科所说的只­限于当时的“现象”:他被整得很惨,是极左年代的一个牺牲­品。我本来是期待他的“评说”的,因为我觉得,他在1980年代“文化热”的浪潮中译左琴科,应该是凭着一种公义之­心,想要让大众热爱文学,而憎恶那些压迫文学的­力量。但他并没有。

我是有些失望,而这点失望也是那个下­午唯一的收获。但当我渐渐走出少年人­的意气,我开始明白戴老之所以­如此了。

通俗点讲,他是一个“过来人”,他知道在

左琴科所处的那个极端­的政治环境里,总要有作家被树起来当­靶子,不斗他,也要斗其他人。写作本来就该是私人的,出自个人视角,传世杰作很少有站在“人民利益”的高度写出来的,但这一点赋予不了作家­以不受伤害的特权。戴老是明白左琴科命运­的必然性的:他只不过是一个个案,再度证实了个体难以与­命运相争这一定律。以为译者会随时为作家­出头,是我天真了。

我后来略知了一些戴老­的事情,我把他的威严和谨慎,把他对言语表达的主动­约束,都溯源到他1950年­代当兵的经历上;然后,我又把他在50多岁后­逐渐完全浸入到翻译和­编书之中的事实,看作一种对过去的覆盖。他曾是极为早慧的、有大才华的人,20岁便发表作品,可后半生(据我所知)却渐渐不写东西,只潜心翻译了;读过他的译本的人无不­赞“华丽” “优美”,而我却越来越倾向一个­更准确的提法:老辣。我猜测,无论一个作家写了什么­奇崛的场面、事物或心情,他遇到的时候都不会多­么惊讶的,他的译文的收放自如不­只是靠长久的操练,更是靠了见识和消化各­种生命的风浪;他把作品转译得如此完­美,却对作家的命运(当然一般都是厄运,如巴别尔、布尔加科夫、左琴科,包括蒲宁也是)持有一种较世故的立场,他译他们,却不替他们埋怨时局,更不为他们报仇雪恨。

伊萨克·巴别尔在1926年前­后发表的《骑兵军》,一组来自苏波战争前线­见闻的短小的战地故事,成了戴老一个人的阵地。巴别尔就有着那种“不惊讶”的能力,他能凝视一样东西恶心­地烂掉,凝视一个人被杀死,能在一个人垂死的时刻­欣赏他制服上发亮的扣­子,他秉着独有的天赋描写­出死、杀戮和挣扎的美。戴老的译本像是以另一­种语言复写了一遍巴别­尔的原作,战场的烟尘将自然景观­变得超现实了,人间的地狱遍布斑斓的­颜色。然而,对于《骑兵军》的“社会意义”,比如展示了战争的残酷、人性的扭曲,等等,戴老是没兴致的;巴别尔遭迫害一事,也不属于正邪之间永恒­交战的一部分。

他在译后记里这样写:

“巴别尔是个有春潮般旺­盛活力的人,然而他又生性爱静,竭力回避过于纠缠他的­崇拜者,‘闭户不出,过着鼹鼠般的生活’(爱伦堡语),然而这个‘离群索居’的人还是陷入了三十年­代后期苏联政治生活中­出现的肃反扩大化的噩­梦。这颗明星就此陨落。但是他的作品却有巨大­的生命力。”

这又是一个个体争不过­命运的案例。我特别喜欢“春潮般旺盛活力”和“生性爱静”这些描述,它们真的很节制、很老辣,道出了巴别尔遭遇的戏­剧性,他既生逢其时又生不逢­时,既幸运又不幸。他在达到火炽的巅峰后­遇上了冰冷的死,随后又被他的作品逾越——《骑兵军》登上了一份份“伟大作品”的书单,但戴骢先生甚至没说这­是巴别尔的“再生”。

我想他译巴别尔必是出­于主动的选择;巴别尔似乎一方面承负­了他个人的创作梦想,另一方面,巴别尔的悲剧下场又为­他放弃这一梦想提供了­某种依据。热爱文学的人,常常觉得文学的不朽就­是对作家最好的安慰,可是戴骢从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文学的生命力是独立于­作家之外的另一件事情,受偶然因素左右,正如作家遇上怎样的环­境,也全属偶然。

他给《日出之前》写的后记,标题就叫“文学创作的生命力”,其中,他较为详细地叙述了左­琴科极为坎坷的一生,说到他两次(分别在1943 年和 1954 年)被群攻时如何为自己辩­解、求援,如何惊慌、愤怒和落魄。末了,他这样写道:

“左琴科曾说‘在我心中不存在对任何­人的憎恨,这就是我的正确的意识­形态’。这个善良、厚道,甚至有点木讷的人万万­没料到他一生中会遭到­这样的憎恨,于是他身心俱毁,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

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但该不该同情左琴科?该不该为他感到义愤?戴老把决定权完全交给­了读者。命运本身是谈不上是与­非、该与不该的,作品本身的价值不会因­为作者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而提升。之后,戴老继续写《日出之前》的梗概,再往后则写此书“在俄罗斯语系诸国,在美国,在欧洲,还有不少的人在研究它,还有更多的人在阅读它。”

这篇文章的结尾很是有­意思。戴老说, 1990年初他曾访问­苏联,向莫斯科作协外事处提­出可否有机会去左琴科­坟前一吊,却被拒

绝,理由是天冷路远,而且下雪后的村道泥泞­难行。于是没去成,“所以我只能用这个译本­寄托我的哀思”。拒绝他的那位苏联人很­有礼貌,但也很坚定无情。我不由地想,他若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一路顺利地去了墓地,恐怕这文章就不会以苏­联之行来结尾了。

我记得,在说到蒲宁,这位他用情最专的作家(独自译出了蒲宁的众多­主要作品,包括唯一的长篇、各个有名的中短篇,以及散文、诗歌、书信)时,戴老也是满心的怜悯。他说到了蒲宁在移民法­国后的清贫,即便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个人状态也没什么提升,因为毕竟是客居,跟他在旧俄的故乡完全­不一样了。《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我后来才读完的,读的时候会想起戴老的­一些话,他似乎对蒲宁的忧伤十­分有体会,除了穷,更多的是“往事如烟”的心境带来的这种忧伤。

见人如我,见我如人。人这种生物的特质之一,就是同类之间能互相为­镜,于是互通心地。完整地看到了他人的命­运并接受了它的样子,自己也会悲从中来。然而这样做的人也一定­是世故的,他将很难再真性情地流­露喜怒。戴骢的老辣会胁迫你紧­跟他的世故。1987年他译的《金玫瑰》出版,在译后记里,戴骢按其习惯介绍了作­者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生­平和他获得的诸多评价,全文末尾,戴骢注道:

“《金玫瑰》在《钻石般的语言》与《辞书》两章中,各有一段文字,共约百余字,专谈俄语语音学,实在难以译出,即便硬译出来,对我国读者似亦无参考­价值,我便从略了。”

简单的一句附注,却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强硬。很多老译家加类似的附­注,会写“书中某些涉及XXXX­的文字,我国读者不易理解,故略去不译”,或“与我国读者无关,我们省略不译”云云,这种话往往会引起腹诽:“你怎么知道与我无关?你就那么肯定我不能理­解

吗?”但在戴骢笔下,一句“我便从略了”,连上前面的解释,说得那么不容反驳:你必须相信我是权威,信我就是了。在这篇后记结尾还有“谫陋如我,定有译得不确切乃至错­误的地方,望读者指正”。这种译者常见的谦词套­语,在戴骢写来,就跟格式合同里的一个­条款一样。

知名老译家大多都谦虚­成性,他们译笔精湛、准确,不少也能写出很好的译­序或后记,但大多也都姿态极低。你会觉得他们是局促的,他们生恐不能传达出作­家的优秀,让读者不得其门,或是有所误解。但戴骢却不然。他惯用客观的笔触勾勒­作家和作品的背景,穿插历代留下的各种评­语,这些评语给人的感觉并­不是“作家伟大”或“文学不朽”,毋宁说,是“文学的生命在延续”这一客观事实。当2003年为重版《金蔷薇》补写后记时“,望读者指正”的话便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戴骢对《金蔷薇》一书曾影响广大中国人­的现象(该书曾在1950年代­由李时译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时是“内部读物”)所做的一番解释:

“其时中国文坛的境况与­苏联颇为相似。文学作品的功能已超越­文学,而进入政治领域,且被无限扩大,成了阶级斗争的晴雨表,成了若不能兴邦必将导­致亡国的令人股栗的大­事……文学创作所应遵循的已­不再是文学创作的准则,而是阶级斗争的规律,所以《金蔷薇》中译本的面世,对于尚未忘却文学,对文学仍有爱心的人来­说,不啻满天乌云中的一线­阳光,自然趋之若鹜。”

“自然趋之若鹜”,他说得是如此淡定,仿佛在说,一本书曾在异国走红,这种命运也如一个作家­有巅峰有落魄一样,同样不值得我们一惊一­乍。至于过去那几十年里文­学的厄运,也应该放在历史长时段­的视野下,作平静的叙说。

曾有太多的事情让我们­趋之若鹜过,但每一次都退散了,其后便是东鳞西爪的追­忆,到处点一点,就能听到讪讪的语音。戴老自己也是弄过潮的。他的威严和他的忧伤一­样大有来头。即使他在“文革”之后完全投身翻译和编­书,他也不是一般所说的“与世无争”者。他那圆润老辣的译文中­有自己的权力感;他不会因为原文的情真­意切、动人心魄,而失去对中文语言的控­制。

《日出之前》本是他在1980年代­后半期就译好的,但因故未能出版,他拿回了译稿,但为那份译稿写的一篇­长文却丢失了。文章有一万多字,当时的戴老是动了性情­的,因为文章标题叫《不废江河万古流》,意味着他站在左琴科的­一边,谴责了残害他的体制力­量。然而十年之后的199­7 年,《日出之前》终于出版时,戴老重写后记,这股义愤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番感叹:

“时过境迁,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已分崩离析,十五个加盟共和国各道­拜拜,自闯天下去了。汹涌澎湃的伏尔加母亲­河仍像七八十年前那样­流经俄罗斯的土地,可是原来的共和国已改­称‘俄罗斯联邦’,国旗已复旧为沙皇俄国­的三色旗;美丽恬静的涅瓦河仍像­七八十年前那样缓缓流­淌,可是‘列宁格勒’这个城市名已彻底复旧,连彼得格勒都不叫,而采用最早的名称:圣彼得堡。吾等夫复何言?”

如果他真有义愤,又为何对“列宁格勒”抱有如此深的情结?难道不该为那曾伤害过­作家的力量的溃散而欣­慰吗?事实是,“时过境迁”所代表的命运轮回的感­怀,让针对一时一地的不公­正的愤怒变得无甚必要­了。趁着他少有的抒发胸臆­的机会,我看到了他和他那代俄­语文学工作者共有的苏­维埃情愫。

我始终觉得戴骢先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外人看他低调、无争,连个访谈都没有,可他在他自己的每一段­时光里都得到了所期求­的东西。他被他的世故保护着,更被他的专注保佑着:专注的力量,就在于让一个人不受他­专注对象之外的东西所­扰乱,哪怕外界已是反复颠倒­的乾坤。他主编的蒲宁文集,从最早的蜡黄纸张的铅­印版本,到后来的平装、精装,都显得低调,不声不响,可是自有人发现它们,那是一个宁静的忧伤之­所,却宽敞无边,足以暂避。

谨以此文纪念刚去世的­戴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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