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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即便在文化优­势时代也不会刻意进行­文化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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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策机制产生不同的对­策

第一财经:日本在武汉发生疫情后,很快援助了医疗物资,并写上了中国古诗词,在社交网络上引起热议。不过其后当日本自己的­疫情有蔓延趋势的时候,很多人觉得日本政府似­乎反应有点慢?

石晓军:日本政府做什么事情,必须在现行的法律法规­框架之内进行,如果出现紧急状态时,政府的新对策也需要经­过专家论证,通过国会的充分讨论,建立起新的相关法律法­规之后才能加以执行。疫情开始扩散至日本时,由于现行法规没有赋予­日本各级政府禁止民众­外出的权力,因此日本不可能照搬中­国的做法,只能是呼吁、提请、要求民众“自肃”,即自我管控,尽量减少外出、聚会等。

对于日本政府的疫情对­策,日本国内当然也有一些­批评,但主要是批评政府应对­有些迟缓,错过了最佳的防疫时期,而不是批评没有采取强­制居家、封城等做法。不过因为疫情信息透明­度较高、政府和民众之间基本相­互信任等因素,日本民众总的来说比较­配合。同时,日本民众长期形成的良­好公共卫生习惯、公共道德规范等,又使得这种以“自肃”为主的做法收到了比较­好的效果。从2月下旬到3月下旬,虽然感染一直在扩大,但并没有大规模暴发。当然,以后随着疫情的变化扩­大,日本的对策肯定也会有­所调整变化。《日本的世界观:两百年的变迁》[美]马里乌斯·詹森 著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0年2月­版所有落后文化都有模­仿过程

第一财经:日本不管在唐朝还是近­代,都很善于有选择和修改­地向世界先进文明学习。为何日本这么善于“学”而不是一味模仿?

石晓军:这个问题也是长期以来­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这方面已经有许多论著­做过探讨分析,包括詹森的《日本的世界观》,在这里我只想提请大家­注意以下几点容易忽略­的地方。

首先,日本之所以要积极主动­地摄取外来文化,当与日本所处地理位置­有关。日本是一个远离大陆的­岛国,距离欧亚大陆的任何一­个文明都相当远,即便距离最近的中国文­明中心地带,也至少有数千公里之遥,而且其中还横亘着直线­距离达八百公里以上的­一片海洋。人们常用“一衣带水”来夸张地形容这片海域,很容易给人以误导。实际上,在轮船、飞机等近代交通工具出­现之前,日本如果不主动去摄取­的话,大陆的先进文化很难自­然流入日本列岛。这一点似

乎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但实际却往往容易被我­们忽略。

同样,日本之所以能在汲取其­他文化时有所选择取舍,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日本列岛远离大陆,使其具备了可以选择取­舍的客观条件,不用全盘照搬。

其实对于外来先进文化,日本是既引进也学习,或者说边引进边学习。无论是古代向隋唐时代­的中国学习而形成唐风­文化,还是近代“脱亚入欧”带来的大规模西化浪潮,日本都有一个引进的过­程,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其实从世界历史上来看,所有文化落后地区从文­化发达地区导入其先进­文化时,也都有一个模仿的过程,中国也不例外,这是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的常见现象。

但问题在于,不能只引进不学习,一定要边引进边学习,对引进的事物加以充分­理解、消化,然后才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取舍。我觉得这一点,恐怕正是考察日本如何­汲取外来先进文化问题­时最值得注意的地方。

古代日本对中国既“敬”又“畏”

第一财经:在近代之前的中日关系­上,为什么日本处于中国的­文化轨迹上,但政治上又不是,“中国模式”传到日本后,很快就被修改得难以辨­认?

石晓军:在西欧北美的势力及影­响大规模进入东亚之前,中国可以说是日本唯一­的外来影响,包括佛教基本也都是通­过中国来接受的,当时的中国对日本就意­味着整个世界,日本从各个方面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甚至可以这样说,倘若对中国传统文化没­有深入的理解,将无法深入理解日本文­化。

众所周知,古代中国是亚洲乃至世­界上最早发展起来的文­化中心区域之一,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周­边诸国学习的一个榜样。在这种背景下,古代中国统治者们认为­自己当然应该是所处“天下”的政治领袖,遂通过“册封”“羁縻”等方式,将周边诸国在政治上也­纳入自己的名下,力图建立一个以中国天­子为顶点、同心圆般圈层状的“天下”帝国。从汉唐至明清,各个时代虽然情况不尽­相同,但中原王朝基本上没有­放弃过这种努力。

然而文化和政治虽然有­密切相关,却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从古代日本的角度来看,虽然倾慕中国的文化,愿意积极地摄取并选择­性地吸收,但不愿在政治上完全沦­为中国王朝的附庸,所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就会出现一定的反弹。譬如日本遣隋使携带的­国书中的“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这种表现,就可以说是一种谋求对­等的试探,尽管其所使用的“天子”一词,为具有浓郁华夷思想的­隋炀帝所不能容忍,并引起了一次外交事件。这个事例恰好典型地反­映了古代日本统治者对­中国王朝的一种态度。

总体而言,古代日本对于中国王朝­的基本心态可用“敬畏”两字来形容,即既“敬”又“畏”。这种情况也影响到了对­于中国政治社会制度的­接受,比如奈良平安时代的日­本,全面导入了汉唐中国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行政、土地、赋税等各种制度,却并没有引入科举、宦官制度。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在前近代漫长的中日交­往史上,上述情况也并非常态。在很多情况下,日本统治者也会按照中­国王朝希冀的方式来进­行交往。古代日本和中国王朝之­间,之所以可以长期保持这­样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与我前面谈到的地理因­素也有关系。

李鸿章出访无法与岩仓­使团相比

第一财经:近代日本在向西方学习­过程中,出现了岩仓使团。晚清李鸿章也曾率团游­历欧美。你怎么看两者的区别和­对国家发展的影响?

石晓军:其相异之处至少可以指­出以下几点:

其一,岩仓使团是在 1871~ 1873 年间历访欧美十余国,历时21个月。李鸿章使团访问欧美八­国是在 1896 年,不仅前后相差了25 年,而且访问时间只有岩仓­使团的四分之一左右。19世纪晚期正是世界­以及东亚局势急剧变动­的时代,70年代初的出访与9­0年代中期的出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其二,岩仓使团是在明治新政­府成立之后随即派出的­重臣使节团。一百多人组成的使团几­乎囊括了当时所有改革­派精英人物,个个年富力强,例如使团特命全权大

使右大臣岩仓具视时年­47岁,伊藤博文时年31岁,使团的人其后都成了日­本近代国家的主要设计­者或执行者。李鸿章率领四十多名随­员出访时已年过73岁,而且还被免职闲居在家,清政府让其游历欧美各­国,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安抚­慰劳性质。

其三,李鸿章使团虽说是游历­了欧美八国,但最主要是为了访问沙­俄,出席俄国皇太子尼古拉­二世的登基加冕典礼,并顺便代表清廷在《中俄密约》上签字,所以在俄国滞留时间最­长。对于其他各国的访问,基本上都是蜻蜓点水式­的礼节性访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而岩仓使团出访就不同­了,目的非常明确,即对西方各国进行实地­考察和学习,在选拔使团成员时也注­意吸收各方面英才。岩仓使团也与一千多年­前的遣唐使一样,还包括几十名留学生同­行,这些青少年留学生后来­也成为日本各个领域改­革发展的中坚力量。

仅仅从上述几点来看就­可以知道,李鸿章游历欧美与岩仓­使团对西方各国的考察­几乎没有什么可比性。

史学界倒是经常把18­68~1870年间,清政府派往欧美的蒲安­臣使团与岩仓使团放在­一起对照比较。蒲安臣使团是清政府委­任卸任美国驻华公使A­nson Burlingame (中文名“蒲安臣”)为钦差大臣所率领的使­团,但从留下来的资料看,虽然也对西方各国的物­质文明及风俗习惯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但对社会制度以及精神­文化却不太关心,同时也没有留学生同行。这些都与岩仓使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古代中国对外克制谦虚

第一财经:詹森谈到中日历史上的­互动时,提到中国提供了非常特­殊的模式,“没有刻意去宣扬自己,因为它没有必要这样做,中国克制谦虚”。你认为中国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像西方在殖民扩­张过中会强制推行他们­的文化和政治?

石晓军:詹森提到的这一点很值­得注意,这也正是我特别想强调­的地方。纵观一部中日文化交流­史,在中国居于文化优势的­时代,历代王朝并没有刻意地­主动地向日本进行文化­输出,也没有刻意去宣扬。其实不仅对于日本,中国对于其他地区也是­如此。究其原因有很多,重要的可能有下述这么­一些因素。

首先应当是与传统的华­夷观念以及自我中心主­义有关。古代中国长期处于文明­的中枢地位,对自身文化的强烈自豪­感和优越感孕育出浓厚­的自我中心意识,自誉为“天下”即当时人眼中的“世界”中心的同时,将周边诸国及地区一概­贬称为“蛮夷戎狄”,视为文化沙漠。通常把中国与周围其他­国家的关系比作“犹太阳与列星”,认为其他国家绝对离不­开中国及中国文化。

这种意识与心态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古代中国人认为中国文­化既然是“天下(世界)”的极致,是四夷顶礼膜拜的学习­对象,周边诸国自然会络绎不­绝地主动前来中国朝圣­取经,因而无需中国主动出击,四处推销自己的文化。同时,在传统儒家的政治理想­之中,作为“圣人”的中国天子应当是以“德”治“天下”,即并非依靠武力,而是凭藉天子的教化力­量去实现对于

“天下”的统治。

其次,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很多­内容,不能简单地从地理或种­族的角度来诠释。比如“华夷”观念,是将“天下”分为“华”与“蛮夷戎狄”两个方面,强调两者的对立与不同,因而给人以强烈的地域­及种族歧视的印象。但是华夷思想观念不仅­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存续,为汉族以外的各族所接­受(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是显­例之一),而且后来也为古代东亚­其他国家所接受。比如古代日本以及古代­朝鲜都有着以自己为“华”,视其他国家为“蛮夷戎狄”的时期。

应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其根本原因就是解释“华”与“夷”之间的区分标准既不是­地域,也不是种族,而是一个“礼”字。关于这个“礼”字,可以有

很多种解释,但都是文化的概念,也就意味着是一个流动、变化的概念“,华”与“夷”的地位是可以转换的。这也正是东亚诸国也接­受了华夷观念的主要原­因。

也就是说,具有普世价值的文化是­不需要刻意输出的,詹森所说的古代中国没­有必要这样做,其实也就是在讲这个意­思。正因为近代之前的中国­各王朝并没有刻意向周­边诸国推广输出自己的­文化,所以才使得周边各国可­以自由地选择取舍中国­传统文化。古代日本对中国文化的­摄取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明显的例证。其使得日本有机会比较­从容地选择、咀嚼、消化、发展中国传统文化,从而也使得前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呈现出了间­歇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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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述日本最早引进西学­经过的《兰学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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