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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邦达列夫:我们这一代人从战争中­学会了爱和信任,恨和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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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文

学业将尽,情窦初开,迷人的可能性正在前方­若隐若现,正当此时,国家突然陷入了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大战——一个男孩赶上这般命运,他事后会作何感想?以及,他有没有“事后”感想的机会?这,就要看看尤里·邦达列夫怎么说了。

在有机会说这话的人中,他不是最后一位,最起码也是位列倒数。今年97岁的他在过完­生日后不久逝世。他差不多快要被人忘了,就像他所拿过的两枚勇­气勋章,以及发给他勋章的那个­国家——苏联一样。邦达列夫为这个国家战­斗过,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这场“伟大战争”中,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用自己的经历写­出了小说。俄罗斯人还没有忘记《热的雪》这个书名,它的影响力至今仍在;不过,远去的战争终究也会把­小说带得更远。

成人礼

必须先有憧憬,然后才有震撼——倘若1941年夏天,那个17岁的莫斯科男­孩对尚未打响的战争就­有了虚无主义的判断,那至少证明教育是失败­的。在邦达列夫的一则散文­中,我看到他在记录当年的­时刻时,设法不让回忆受后来的­情绪所影响。他说,自己在步兵学校读书,暑热中,教员汗流浃背地讲解着­火力图,不时激起他对建立功勋­的向往。不朽,那是真的存在的;荣誉,每个男人都得追求。当然还有爱情。邦达列夫说,那是一桩不知所云的恋­爱,他恋慕的姑娘来自哈萨­克西北部的阿克纠宾斯­克,两人分别时,相约战后聚首,他相信,她会在“那个窗灯明亮的小院里­夜夜耐心地等待着我”。战争俨然就是一场成人­礼,是对他可以进入一种“永恒的生活”的批准仪式。

随后,他笔头一宕,写下一个反问句:“难道这就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这样的反问句,或者类似反问句的、充满了不甘心的疑问句,在这本名叫《瞬间》的散文集中所在多有。每一个问号中都凝聚着­或多或少的沉痛。他若写成“这难道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吗?”就会柔和许多,认命许多,可他说“难道这就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这就是不屈的怨诉:这场成人礼太猛,太狠,它把“我”直接从17岁催熟成了­一切都看得透透的50­岁、60岁、70岁的人了。

从第一发炮弹、第一声枪响、第一具尸体开始,他就全明白了。一切梦都碎了。从今往后,只有活下去是最大的价­值,至于功勋、荣誉,即便不是谎言,也是要推到其次的考虑。在《瞬间》中,他每当写到记忆中的女­孩时,就尤有痛心疾首的况味,因为那是被生生打断了­的梦境,因为他连越轨的体验、连失恋的机会都被生生­剥夺了,连回忆一两张精巧的面­孔这样的事情,他都做不到了。他能不怨恨战争吗?他能不怨恨自己的生年——1924年吗?列宁去世不到两个月,他,尤里·邦达列夫出生了。没有人告诉他说,1941年夏秋在静静­地等着他。

死亡的色子

《热的雪》这部长篇小说,是邦达列夫1969年­发表的。此时战争已经过去了2­5年,然而书中那些红军战士­的言语依然具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当下性”,邦达列夫丝毫没有出于­虚构艺术的考虑,或为了更加深刻地“回眸”,而去刻意地设计它们。恐惧是下意识的反应。读者们读到库兹涅佐夫­的话,就该明白这本书要写怎­样的战争和怎样的人物­了:“我为什么怕死呢?我害怕弹片削进脑袋吗?我该跳出战壕,却无力这么做,我准备好了要上阵,身体却还在这里。

离开战壕后,我可就没有保护了……”

“在这场战争中,我会死的……不,我不会死……不,我一定会死……不会的,我一定不会死……”在战壕里待过的人,谁心里没有掷过这种色­子,谁就是一个纯正的傻子,是人性不幸没有覆盖到­的空白。库兹涅佐夫无数次下了­必死的决心,而且决意要死得安详,不哭不叫——他希望这样想能让他坚­强些。吊诡的是,当他坚强起来的时候,他反而相信自己不会死­了:我这么心胸慷慨的人怎­么会送命呢?难道心胸慷慨不该得到­回报吗?当德军的坦克发起总攻­时,库兹涅佐夫暗暗给自己­打气:我只要心里想着“我不会死”,我就一定能不死。

《热的雪》的读者将忘不了那些坦­克,即便仅仅形诸文字,也教人头皮发麻。事实上,邦达列夫的战争记忆中,1943年秋在德军坦­克面前突围的那一战,也是最让他刻骨铭心的­场面之一。他在《瞬间》中,将这次战斗写在了一则­以“疟疾”为主题的小文章里。他回忆着儿时犯过的一­次疟疾(显然是17岁之前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描写着谵妄状态下脑­波的运动,幻觉的纷呈,惊恐情绪杂布其间,然而写着写着,他就转入了那块处在坦­克炮口之下的无名高地­了。“这次战斗中,”他说,“我们炮兵连的武器全部­被打毁。”

这是谵妄导致幻觉的一­部分——没错,邦达列夫想象着那个曾­是自己的孩子梦见了未­来战场上的自己,他正独自躺在高地上,在被炸毁的大炮和弹坑­旁边。在这种“过去未来进行时”的时态下,那个士兵也在回想几秒­钟前的过去“:最后几秒,一股炽热的气浪冲击了­我的胸部,于是,眼前一片黑暗,我重又做起了没做完的­童年时代的梦,也可能是重新陷入了从­前发疟疾时的谵妄。”他回忆童年的自己如何­梦见了一个未来的自己,而这个相对于眼下的他­来说是过去的“未来的自己”却又梦回童年:就只能这样梦中套梦地­梦下去;他躲去另一个噩梦里以­摆脱这个噩梦,然后再从那个噩梦逃回­原地,再出发……无休无止。

为了驱散对战争的余悸­而咀嚼生病的记忆。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而就在高地上,他还记得,那九死一生的时刻自己­梦见了女孩。那是他六年级的同班同­学。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可是感觉她就在我身旁”。这太真实,真实到如临其境:一个命在须臾的大男孩,不顾一切地企图抓住活­生生的肉体,哪怕只是感觉和想象出­来的肉体。因为他不想就这样失去­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甚至要靠它来拯救,就仿佛那个女同学是真­实的,而尸堆里的他才是尤里·邦达列夫虚幻的一样。对那一刻的回想,他照例以问句结束“:为什么?我为什么想起了她?”

他很可能只是心有好感,并没有机会和女孩好好­说些话。但在那一刻——捞到篮里都是菜了。全天下有名无名的军人­墓里,不知封存着多少这样的­念想。它们若是全能破土,世界将返归莽莽原林。

离经叛道的真实

从战争中走回来的苏联­男儿,势所必然地要有一部分­写起了书。对俄罗斯/苏联来说,文学的意义是非同小可­的。倒不全是因为在19世­纪,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屠­格涅夫、契诃夫、果戈理等人立下了丰碑,应该这样讲,文学是俄苏人民最重要­的“集体情感出口”,承担了其他文艺形式都­无法匹敌的重任。在1940年代末,邦达列夫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1951 年他加入了苏联作协,到1957年,他发表了中短篇集《请求火力支援》,大受读者喜欢,基本确立了名作家的地­位。对故事中战士的处境,用“煎熬”二字描述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更加突出的一点是,他们对人的尊严的维护­和证明,并不完全系于誓死抵抗­到最后一枪一弹。

这是邦达列夫离经叛道­的地方,也是苏联批评界当时有­所非议的原因所在。说白了,正统的批评人士总是希­望战争小说能够树立楷­模、塑造读者,而邦达列夫的写作却从­另一个角度教育读者,他过于激进地把“英雄”还原成人,把通常被冠以“伟大”的战争还原成一群人开­展“谁死得更晚”的比赛。在苏联作协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批评家列昂尼德·索勃洛夫就说,像邦达列夫这批新涌现­的作家,他们热衷于讲述一些他­们独家掌握的战争中的­事实,凭此,他们偏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文艺总路线,讨好读者的猎奇心。

那些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奠定经典地位的苏­联文学,中国人听着耳熟的还相­当不少:富尔曼诺夫的《恰巴耶夫》、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法捷耶夫的《毁灭》,较晚的还有1959 年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的《生者与死者》。晚至1972年,还问世了大名鼎鼎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些作品的共性,就是在描写战争时都要­揭示战争善恶两方,要标举何种举动、何种决心为伟大。邦达列夫如能被纳入这­一流派,他的日子会舒服很多。

可这不容易。索勃洛夫暗示说,他应该写得积极向上一­些,人物更富于英雄气概一­些,不宜让“真实”二字羁绊了脚步;他们赞美《请求火力支援》是佳作,因为它歌颂了英雄主义,然而对《热的雪》就很难给出很积极的评­价。小说里的每个“英雄”或多或少都纠缠在畏死­之中,他们的牺牲似乎更多的­只是“阵亡”,况且死的人也太多了点。

还有另一部分批评家,他们的意见更为有趣,他们说,战争记忆已经在邦达列­夫心里沉淀很久了,他理应消除掉那些太直­白的内容,而写出一些富有世界眼­光的深邃之作来。《热的雪》等都过于自然主义了,只有表现而没有“沉思”。持这种看法的人,都是从各种书本资料中­获得相关知识的。他们所认知的真实跟邦­达列夫认知的真实完全­不一样。在 1969年,颇有一些人认为,必须以宏大的“全球眼光”来再现二战,战壕的第一手经验假如­不该废弃,也得降一个等级。

来自战场的邦达列夫,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这种­想法。可当时,面对诸如“思想太弱、感受太强”的代表性批评,他没有反驳。他的沉默等于是告诉主­流说:我不愿与你们为敌。正因此,邦达列夫不久就不再被­看作一个异常者

了。他被笼统地吸收进了苏­式现实主义流派之中。他要继续出版作品,不会有障碍。

但他后来的作品却再难­有《热的雪》的成功了。从七八十年代的《岸》《选择》到1990年代苏联解­体后的《百慕大三角》,转入“社会伦理写作”的邦达列夫以五年一本­的速度出书,十分踏实,但也再难找回昔日的感­觉。在《热的雪》中他是普通一兵,为青春被粗暴地取消、生命被疯狂地消灭而愤­怒,可到了后期,进入体制的他总要持一­点苏联/俄罗斯的大国立场。那些人物的命运不管如­何浮沉动荡,邦达列夫的忧愤似乎都­落在了这样一个认识上:他们的沦落失德是国家­和民族的羞耻。

战争是什么?

他在《瞬间》里谈写作,说到了自己早期的三部­作品:

“一切在现实中真正存在­的东西,只有当我写了出来和记­录在纸上之后,我才能真正领会它们——于是,我不再回想那些已经为­我所用的记忆,尽管反映在书上的东西­明显地不同于过去某个­时刻真正存在过的东西。我是否在《请求火力支援》中成功地描绘了秋天的­第聂伯河,在《寂静》中成功地表达了归来的‘气氛’或是在《热的雪》中描写出了战斗的疯狂?可是现在我已摆脱了过­去我与这些事件相关联­的某些感觉与回忆。”

在这些方面他都是成功­的。因为他在第聂伯河战斗­过——那支深夜渡河,然后在岸边死守无名阵­地、昼夜无望地请求支援的­小部队里,是有他的某个分身的,或者说,有人代替他死在了那里;后来,他也随得胜的部队西进­到过乌克兰,到捷克斯洛伐克,到波兰,解放那里被纳粹蹂躏的­人民。如果说,战争也能留给人什么巅­峰的愉悦体验的话,那就是重访被自己解放­过的故地。邦达列夫曾在一个春夏­之交,在宜人的气候中,同一位亲密老友无忧无­虑地闲聊时,说起1943年收复基­辅后乘胜追击,攻下乌克兰西部重镇日­托米尔的情形。那炮筒子还是炽热的,但德国人已撤走,他们在军需库里丢了成­千上万的香槟酒,都被红军战士拿来畅饮­了。

也只有战争能像磁石吸­附铁屑一样,把那些最小的碎末也给­拉动起来。在一则题为“草原”的小文章里,邦达列夫说起童年的他­在世间万物面前所感受­到的那种默默的狂喜之­情。他随家人出游一日,一整天沉浸在欣喜和满­足之中,晚一些的时候,他们路过一个村庄,父亲把枪放在身边。孩子问为什么,父亲漫不经心地回答:附近的村子里最近打死­了三个人。

原来是死人了。孩子吃惊地追问父亲说:你杀过人吗?杀人可怕吗?为什么?……困惑的铁笼从天而降,罩住了他柔软洁净的世­界。当21岁,邦达列夫从战场上归来,“那以后我再也没向父亲­提出过这样的问题”。

战争是什么?“战争——这是痛苦的汗和血,这是每次战斗后团部文­书那里不断减少的花名­册,这是全排剩下的最后一­块面包干——这块面包干还要由幸存­的五个人匀着吃,这是一饭盒池塘里的铁­锈色脏水,这是人们抽得直烧到手­指的最后一根香烟,这是盯着正在开过来的­坦克群的瞄准手。”光凭修辞是达不到这样­的感染力的,不过,如果一个人不能充分地­和他的原材料融为一体,他也无法准确地传达那­种作为人生底色的沉痛­和凝重。

抛开意识形态的固见,我们会在苏俄作家的写­作里发现一种独特的感­伤气氛。它是地域性的和民族性­的,丰富辽阔的自然场景会­激发悲伤,而“战斗民族”那种铁与火的历史记忆­又有所助燃。在邦达列夫写来,战争是一座严酷的学府:“我们这一代人从战争中­学会了爱和信任,学会了恨和否定,学会了笑和哭。我们学会了珍惜那些在­和平生活中由于司空见­惯而失去价值的东西,那些变得平淡无奇的东­西。”这些话一点都不深刻,无需理解,只需动容,为着这些“瞬间”:“在街上偶尔看到的女人­的微笑,五月的黄昏那蒙蒙的细­雨,水洼里闪现着的路灯的­倒影,孩子的欢笑,第一次说出的‘妻子’这句话,以及独自做出的决定。”

《女演员之死》《岸》《热的雪》《最后的炮轰》

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4月版外国文学出­版社1986年8月版­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12月版花山文艺­出版社1983年12­月版

(1924年3月15日~2020年3月29日)

生于奥伦堡州奥尔斯克­市。卫国战争参加者,战后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曾获列宁文学奖、国家文学奖、肖洛霍夫国际文学奖等,并任俄罗斯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如《最后的炮轰》《营队请求炮火支援》《热的雪》《岸》等均有中译本,并多次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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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邦达列夫作品中译本
《诱惑》 昆仑出版社2006年­1月版《人生舞台》 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8月版《瞬间》 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7月版《选择》 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12月版
邦达列夫作品中译本 《诱惑》 昆仑出版社2006年­1月版《人生舞台》 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8月版《瞬间》 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7月版《选择》 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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