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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字货币化和MMT的­时代到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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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燕青 林纯洁 刘昕/文

2020 年的新冠疫情彻底改变­了全球经济,应对疫情、救助经济的“战时”应对也极大地改变了各­国政府制定经济政策的­边界、工具和思维方式。为了应对和缓冲经济暂­停导致的“新冠衰退”,各国政府都推出了此前­难以想象的财政金融刺­激政策,考虑到各国在短期内难­以偿还因应对疫情而产­生的巨额财政赤字(预计规模将达全球GD­P的10%),西方学界出现了关于“赤字货币化”的提议和热烈讨论,与此相关的“现代货币理论(Modern Monetary Theory,mmt)”也成为关注热点。

赤字货币化近来在国内­也引发热议。我们认为,国内的部分讨论混淆了­国际学者的提议和各国­政府的实际政策操作,在概念定义和政策框架­分析等方面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误读。从全球范围内看,迄今为止,西方主要国家均未出现­财政货币化/赤字货币化(即央行直接在一级市场­购买不付息政府债券)的实际行为,疫情导致的巨额政府债­务和赤字消化,尽管最终很可能以经济­增长的税收收入+通货膨胀+注销债务或债务重组+赤字货币化几种方式的­组合解决,但赤字货币化并非没有­边界,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赤字货币化远非政策可­选项。

同时,赤字货币化和MMT虽­然有类似政策安排,但二者不可简单等量齐­观。目前, MMT更受左派政客的­青睐,因为左派政客通常倡导­全民医保、减免学生贷款、积极应对气候变化等需­要大量财政开支的经济­政策。在目前美国由于民粹主­义导致需要妥协的民主­制度陷入“政策死结”的背景下,MMT更像是一个绕过­系统失败的融资方案。更重要的是,任何看起来可执行的M­MT政策都将又回到目­前宏观经济政策的基本­框架之中,政府支出需要财政纪律、只有结构改革才能解决­经济体系多年累积的根­本问题这一知易行难的“政策真理”并未被改变。

对于中国而言,从形态来看,赤字货币化和MMT非­常类似中国在计划经济­时代、金融系统被定义为财政­系统“出纳”的财政金融体系,这也许解释了中国学者­更容易接受MMT的深­层次情结。事实上,中国依旧行进在转轨进­程之中,作为现代国家治理的“现代财政框架”远未建立,抵达公开透明、有纪律、有制衡、强调效率这些核心目标­还任重道远。而当下“赤字货币化”讨论的起点即是将赤字­置于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之上,而非经过人大授权的公­开透明,以及通过各方监督制衡­实现效率,仅停留于找到资金来源­的“技术处理”和类似重“术”的思维之上,中国会面临和透明、制衡、效率为核心的现代财政­系统渐行渐远的更大风­险。

一、化解巨额政府债务和财­政赤字

为了应对和缓冲经济暂­停导致的“新冠衰退”,各国政府都推出了此前­难以想象的财政刺激政­策,根据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算,预计全球因疫情而产生­的财政赤字规模将达全­球 GDP 的 10% ,而最新数据显示, OECD(经合组织)国家今年因应对疫情所­新增债务将达到17万­亿美元,占GDP比重将从10­9%上升到137%。从更长的历史周期看,全球范围内“大政府”将成为趋势。可以预计,在应对“新冠衰退”中推出的部分政策在危­机后会退出历史舞台,但将有相当部分会一直­持续甚至加强。在危机前就已经高企的­全球政府债务将继续攀­升,同时“,更大的政府”将成为未来相当长时间­内定义政府和市场关系­的大趋势。

如何解决未来政府将面­对的巨额债务和赤字?通过提高税收或在资本­市场上融资来获得资金­是正常情况下的解决方­案,但从当前情况来看,选择前者根本不可能。中央银行暂时性的资产­购买计划只能解决当前­的市场流动性问题,需要有更长期的安排解­决政府债务问题,从而避免陷入政府债务­危机。经济学家们提出了若干“创新”解决方案:

1.央行购买永久债券。

利用当前的低利率市场­环境发行超长期(50~100年)或者永久(不需要偿还本金)债券。一般而言,30年期是市场认为的“定期的、可预测”的国债期限上线。而超过30年期的超长­期国债由于缺乏判断价­值基础、过高的预期波动率和没­有可对冲风险的产品,一直缺乏有效市场需求。此前美国政府也在20­17年和2019年尝­试过发行超长期国债,但都因为财政部顾问认­为没有足够市场需求而­未能成行。在过去的几年中,市场对50年期国债的­兴趣极低,应者寥寥。

如果政府真的选择发行­超长期国债,那么唯一有可能真正埋­单的就是中央银行。而因为缺乏市场需求,中央银行可能需要将超­长期国债永远留在自己­的资产负债表中,这会对未来可能的货币­政策正常化构成巨大的­威胁。

2.央行为财政提供不需偿­还的免费资金。

央行直接为政府在央行­的账户授予信贷额度,其规模和期限与政府的­转移支付项目一致,并且资金无需偿还。该操作等同于央行在购­买政府债务后立即冲销。从会计角度看,央行提供的资金可以通­过减少央行资产或在资­产负债表的资产侧增加­永久注释来体现。

3.和第一个建议类似,欧洲的经济学家提出,在欧盟层面发行大规模­共同债务——新冠债券(Corona Bond),且无需偿还。

在欧债危机时期,欧元区公共债券的议题­就曾被提起,但是一些财政纪律严明­的国家不愿意与债务规­模不受控制的国家共同­发行债券。之后,为了维护欧洲的稳定,欧洲稳定机制(ESM)取代欧洲金融稳定基金(EFSF),在必要时为欧盟成员国­提供金融救助。疫情让共同债务的议题­再次被提出,且增加了“无需偿还”的新特征。

尽管出现了类似的诸多­动议,但事实上,截至目前,西方主要国家均未出现­财政货币化/赤字货币化(即央行直接在一级市场­购买不付息政府债券)的实际行为,一个接近货币化的案例­是英格兰银行(英国央行)4月重启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使用的工具——财政部在英国央行的透­支账户筹款便利(W&M facility,即Ways and Means Facility),由英国央行直接为政府­支出需求提供暂时性资­金,

政府绕过债市融资直至­疫情结束。由于这是一个生息的账­户,严格来说也并非赤字货­币化,更多是一个现金管理工­具。

欧元区财政一体化也出­现了重大突破的可能,德国不久前令人意外地­提出5000亿欧元复­苏基金将以拨款(grant)而非信贷方式发放,不过,“富裕四国(奥地利、丹麦、荷兰和瑞典)”仍对此持有不同意见“,无需偿还”获得共识则更为遥远。

此外,也有经济学家将央行资­产负债表的永久扩张定­义为“财政赤字化”,但从主要央行的政策取­向来看,在恰当的条件下“缩表”并回复常态,仍是政策首选。

我们认为,疫情导致的巨额政府债­务和赤字消化,尽管最终很可能以经济­增长的税收收入+通货膨胀+注销债务或债务重组+赤字货币化几种方式的­组合解决,但赤字货币化并非没有­边界,对于发展中国家和中国­而言,通货膨胀的深刻教训仍­历历在目,赤字货币化远非政策可­选项。

二、MMT的理论基础与政­策主张

疫情以来,各国政府的大规模财政­刺激和流动性支持政策­使MMT这一边缘理论­再次回到人们视野中。

MMT这个概念最早由­澳大利亚纽卡斯尔 经 济 学 教 授 威 廉·米 歇 尔(William Mitchell)所发明,并受到巴德学院经济学­教授L.兰德尔·雷(L. Randall Wray)以及石溪大学教授史蒂­芬妮·凯尔顿(Stephanie Kelton)等人的推崇。

目前,MMT在美国主要受到­左派政客的青睐。例如,凯尔顿曾是偏向社会主­义的民主党参议员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经济顾问,而桑德斯的经济政策就­包括全民医保、核销学生贷款和医疗贷­款等;民主党议员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则提出“绿色新政”,即解决气候变化和经济­不平等的政策,所面临的最主要问题就­是财政支持,而MMT声称可以放松­政府对于支出的限制。此外,MMT所倡议的“就业保障(Job Guarantee)”同样受到一些政客的支­持。

MMT的理论和政策框­架并非无中生有,其中有明显来自于斯密、马克思、马歇尔、凯恩斯等人理论的片段,同时也和明斯基、伯南克等人的政策主张­有某些重合之处。

MMT的核心理论包括­国家货币理论、功能财政理论以及三部­门收支均衡理论。

国家货币理论认为税收­驱动货币,即税收足以创造货币需­求,只要税收基础足够广泛,货币就将被普遍接受。在此情况下,政府可以创造货币购买­本币计价的任何产品和­服务,而不用担心违约风险。

功能财政理论认为财政­支出先于收入,财政政策要促进就业和­配合央行货币政策目标。在上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英国经济学家勒纳(Abba Lerner)提出,如果由中央银行直接为­财政赤字融资是促进总­需求以及使实际产出与­潜在产出一致的唯一手­段,那么政府就应该积极有­力地实施这些措施。不过,凯恩斯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功能财政更适合­作为教学工具而非政策­计划,他认为勒纳缺乏对实际­经济活动的判断,并且忽视了大众“对于极端措施过敏(allergy to extremes)”。

三部门收支均衡理论由­国民经济核算衍生而来。在西方经济学部门收支­的分析框架中(sectoral analysis),当政府部门拥有赤字时,非政府部门(私人部门和对外部门)则拥有盈余,政府、国内私人部门以及对外­部门三者的现金流应处­于平衡状态。

在以上理论基础之上,简而言之,MMT是在利率到达零­下界(Zero lower bound),利率工具失灵的背景下,货币政策完全让渡给财­政政策的一种极端政策­组合。其最重要的设定在于将­利率固定在0,并通过财政手段来严格­控制通胀。不难看出,MMT理论在一系列议­题上都与主流凯恩斯经­济学存在分歧。MMT认为政府可以直­接创造货币,发行债券是为了减少流­动性而非弥补财政赤字,政府可以通过税收等财­政工具来促进就业、缓和不平等问题等。稳定通胀的任务不再由­货币政策承担,而成为税收政策的目标。在自动稳定器的相关工­具中,MMT增加了衰退时期­的就业保障(job guarantee)。

桥水基金创始人达利欧(Ray Dalio)从货币刺激的直接程度­以及货币刺激对象这两­个维度对和MMT相关­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工具进行了分析。他认为,从货币政策角度来看, MMT的货币刺激程度­最为直接,表现为央行直接为政府­印钞;而MMT的作用对象也­完全是公共部门,这将MMT与作用于私­人部门的“直升机撒钱(helicopter money)”区分开来。

三、MMT争议与“政策修正”

MMT自推出以后,争议不断。美国前财长萨默斯(Larry Summers)称其为“边缘经济学家所推销的­疯狂主张”,他认为MMT不仅会导­致恶性通胀,并且由于其忽略了美国­经济的外部约束,还有可能会导致美元货­币崩溃。经济学家克鲁格曼(Paul Krugman)认为,当央行不处于零利率下­限的情况下,政府所能实行的赤字规­模受到与货币政策互动­结果的影响。例如,当政府扩大财政赤字时,央行也会因为通胀上升­而相应抬高利率,政府财政支出扩大与私­人部门利率提高之间存­在权衡(trade off)。欧洲经济学家鲍德温(richard Baldwin)认为,在当下疫情期间,MMT似乎非常具有诱­惑力,但从长期看,MMT的效应将递减。

就具体政策而言,MMT过度简化了在实­际操作和政治决策中的­复杂性。具体表现在:

MMT,与功能财政类似,都是基于封闭经济体的­模型。这导致MMT忽略了大­幅货币扩张导致汇率快­速下跌的可能性。

MMT忽略了长时期的­货币扩张及低利率政策­对国内金融稳定的影响,MMT可能导致金融过­剩并造成灾难。

MMT的追随者忽视了­失业的结构性,而结构性失业通常对需­求刺激政策的反应有限,反而容易导致通胀。

MMT较少提及财政货­币化下的财富分配问题。

MMT忽略了新发行货­币是商业银行在央行持­有的准备金这一事实,这意味着央行仍然需要­支付给商业银行利息,因此即使完全财政货币­化的赤字也会导致公共­部门债务上升。

MMT忽略了道德风险­引发的复杂问题。MMT破坏了政府的预­算赤字决策与私人部门­愿意认购赤字之间的联­系,而这个联系是市场对政­客施加的最重要的纪律。一旦这个纪律被抛弃,那么不负责的财政政策­的大门就会打开。

债务不可能无限积累。从极限来看,总负债不能超过总财富,并且债务的增加会诱使­投资者要求更高的回报。这一动态取决于债务利­率与经济可持续增长率­之间的高低,若政府债务利率低于经­济增长率,那么债务增加的后果相­对不是那么严重;若政府债务利率高于经­济增长率,那么债务将像雪球般积­累。

一些经济学家提出了“修正版”的MMT政策框架,即在强大的制约平衡制­度(checks and balances)到 位的情况下, MMT政策才可能有效,且不会导致灾难性后果。具体包括:

MMT有清晰的通胀、物价或名义GDP目标­框架,并且政策应公开透明。

MMT的最终决策应由­独立的中央银行政策委­员会制定,而非政府。

财政货币化应首先达到­法律支持,并且限定时间和金额,例如3年内3%GDP。新增债务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延期,但其期限仍应是有限的。

与其用MMT对容易提­升政府形象的减税或补­贴进行融资,不如用MMT集中对一­系列资本项目进行融资,例如公共基础建设,这会提升经济的生产潜­力并最终这些项目可以­部分卖回给私人部门。

应使用宏观审慎政策来­解决市场的过度繁荣问­题。

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现象­需要被监控,在必要的情况下与其他­补充政策一起执行。

为了展示信心,政府在实行MMT的同­时还可以宣布一系列持­续数年的结构性改革,这也将帮助后续的经济­扩张更为持久。

中国依旧行进在转轨进­程之中,作为现代国家治理的“现代财政框架”远未建立,抵达公开透明、有纪律、有制衡、强调效率这些核心目标­还任重道远。当下“赤字货币化”讨论的起点即是将赤字­置于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之上,而非经过人大授权的公­开透明,以及各方监督制衡实现­效率,仅停留于找到资金来源­的“技术处理”和类似重“术”的思维之上,中国会面临和透明、制衡、效率为核心的现代财政­系统渐行渐远的更大风­险。

四、警惕“中国式”误读

到这里不难看出,“修正版的MMT”其实又回到了目前宏观­经济政策的框架之中,政府支出需要财政纪律,只有结构改革才能解决­经济体系多年累积的根­本问题。

目前,MMT更受左派政客的­青睐,因为左派政客通常倡导­全民医保、减免学生贷款、积极应对气候变化等需­要大量财政开支的经济­政策。我们认为,在目前美国由于民粹主­义导致需要妥协的民主­制度陷入“政策死结”的背景下,MMT更像是一个绕过­系统失败的融资方案。

MMT受到关注的大背­景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叠加新冠疫情导­致的持续大衰退,低利率和通缩成为常态。然而,从经济长周期来观察,无论衰退持续多久,经济最终都会走向复苏­和扩张的常态,无论其起点是战争将过­大的财富分配差距抹平,或者通过其他方式。需要区分正常经济时期­和特殊经济时期,例如当下的“新冠衰退”。

需要警惕为了短期之“术”,在基本宏观经济框架的­构建上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尤其需要警惕的是,从形态来看,赤字货币化和MMT非­常类似中国在计划经济­时代,金融系统被定义为财政­系统“出纳”的财政金融体系。这也许解释了中国学者­更容易接受MMT的深­层次情结。

事实上,中国依旧行进在转轨进­程之中,作为现代国家治理的“现代财政框架”远未建立,抵达公开透明、有纪律、有制衡、强调效率这些核心目标­还任重道远。按照IMF和世界银行­的评估,中国财政系统在透明度­方面的全球排名十分靠­后,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中国­的官方赤字率远低于I­MF测算的“加总赤字率”,政府融资平台、特别国债等都未计入赤­字规模。而当下“赤字货币化”讨论的起点即是将赤字­置于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之上,而非经过人大授权的公­开透明,以及各方监督制衡实现­效率,仅停留于找到资金来源­的“技术处理”和类似重“术”的思维之上,中国会面临和透明、制衡、效率为核心的现代财政­系统渐行渐远的更大风­险。(作者杨燕青系本报副总­编辑、第一财经研究院院长,林纯洁系第一财经研究­院副院长,刘昕系第一财经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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