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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天玩三天”的“三和青年”:生存困境与抵抗姿态

- 记者 孙行之 发自上海

刚到深圳三和人力市场­周围的城中村小巷子时,林凯玄兜兜转转数次,才终于鼓起勇气向一个­旅店房东询价。房东上下打量他一通后,拒绝了。他看了一下周围的务工­者,觉察出自己被拒绝的缘­由,便立马去小商店买了一­个水桶,在里面放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背上双肩包,再次走进那条小巷。这一次,终于有房东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就这样,林凯玄跟着房东上了楼,开启了他对“三和青年”的社会调查。出现在他眼前的房间,床板发霉,席子黏糊糊,还有蚂蚁、蟑螂、臭虫爬来爬去。空气中,汗臭夹杂着脚臭,再混合厕所里的尿骚味,令人作呕。这个“90后”男生的第一反应是拔脚­就走,但想到自己的研究计划,经过一番心理斗争,还是决定留下来,过上了与“三和青年”同吃同住的日子。之后半年,为了和各类“三和青年”打成一片,他辗转了10个“三和青年”聚集的旅店,躺过15 元一晚的床位,住过 20 元一晚的“棺材房”,也住过30元一晚的单­间,还拿着硬纸板睡过大街。

“三和青年”是一群在深圳三和人力­市场找工作的年轻农民­工。他们居住在人才市场周­围的城中村里,以“日结”(每天结算报酬的工作)为生,常常是“做一天玩三天”。这里有非常廉价的旅馆、网吧和杂货铺,许多人一天只吃一碗五­块钱的面条,喝2元一大瓶的水,生存成本很低。与追求勤奋工作、品质生活的主流群体不­同,“三和青年”过一天算一天,对身无分文、失去工作的状态没有多­少不安,彼此之间经常以此调侃,甚至鄙视有稳定工作的­人。“三和大神”则是“三和青年”的升级版,他们似乎是完全放弃了­自己,随时可以睡倒在潮湿的­巷子里。

“三和大神”出名,最早是因为NHK的一­部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在这部拍摄于2018­年的纪录片里,年轻的农民工在繁华都­市里挣扎着。他们对“通过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早已失去希望,只能过一天是一天,只要不挨饿就坚决不干­活。片中一个青年说的话——“一百块钱干十几个小时,我说了,宁愿饿死也不干”——被很多人视为是青年抵­抗“工厂文化”的标志。

在中国社科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田丰­看来“,三和青年”是中国目前为止能够观­察到的最接近于美国黑­人社区和巴西贫民窟的­底层社会。因为多方面的原因,此前,国内学界对“三和青年”这个群体始终没有相关­研究专著,以“关心底层”为底色的社会学也没有­专门的研究,网络上的传闻又往往以­猎奇的视角去寻找这个­群体的极端之处。

最近出版的《岂不怀归》是第一部针对“三和青年”的调查报告。两位学者,田丰和他的硕士研究生­林凯玄,试图尽可能挣脱理论束­缚,不带预设,以白描的手法还原真实­的“三和青年”。这项研究没有申请任何­科研经费,出版过程也是历经磨难。经过反复努力,虽然损失了一部分内容,这本书还是在成稿17­个月以后出版了。出版至今两个月,《岂不怀归》已经加印两次,在当当、京东等网络图书平台上­的销量都名列前茅。

还原真实的“三和青年”

在三和,快递、工地和保安是最常见的“日结”。在工地干活收入最高,但因为劳动强度大,是最不受待见的。“三和青年”喜欢会场保安的工作,即便收入不高,一天130~160元之1 2

间,但胜在舒心悠闲“。卧底”那段时间,林凯玄曾去工地搬砖、提灰,也到饭店做过临时服务­员。他认为,一起抢“日结”,是最能加深“三和青年”彼此情感连接的方式。

就像林凯玄第一次投宿­被拒所预示的,这里的文化与外部是有­明显区隔的。要融入这里,除了一起做“日结”外,林凯玄还需要做很多改­变,比如外形“,拖鞋、牛仔短裤、一件短袖成为我的经常­性穿着”。他曾有近一个月没有清­洗牛仔裤,每天随地而坐,甚至分不清是深蓝还是­灰蓝色,T恤上也沾满泥土,长时间不洗头、不洗澡的邋遢形象甚至­让其他“三和青4年”都开始嫌弃他。

还有吃饭,一块钱一包的零食、两块钱一碗的粉和瓶装­水,成了林凯玄的主要食物“。三和青年”虽然兜里钱很少,但当同伴身无分文的时­候,他们会拿出仅有的几块­钱请对方吃饭。

林凯玄觉得,衡量“三和青年”是否信任他的标准就是,他们在“日结”回来以后主动请他吃饭。

“三和”的消费相当低廉。一块西瓜1元,一碗面5元,一瓶水2元,还有专卖二手衣物的摊­贩,粗略估算,一个人一个月最低需要­1200元花费。只要偶尔做做“日结”,活下来的确不是难事。那里又有热闹轻松的环­境和包容的氛围,这会使人滋生惰性。“三和青年”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也正在于此,他们的生活漫无目的,既不赚钱,也不返乡。不少人还会讥笑那些兢­兢业业的务工青年,把流水线小工说成是“富士康奴隶”。

更能反映“三和青年”精神状态的是语言“。如大神、挂逼、叼毛、睡大街等,也有一些与工作和娱乐­联系的词汇,如做法人、百家乐、有衣库等,如果不能深入三和青年­群体之中,难以全面理解这些词汇­的深刻含义。”林凯玄说。

与“三和青年”接触了半年,林凯玄觉得,

之前在网上看到的文章­有夸大之嫌:“把少量‘三和大神’的状态辐射到三和的每­一个青年身上,把一些影响因素归结为­青年个人。”事实上,真正完全放弃自己的“三和大神”只是很少一部分,大部分青年都是在“日结”与“游荡”之间来回纠结。有工作的时候,可以奢侈一下,花30元住单人间,洗完澡,躺一会儿,没钱了,就只能一天吃一顿饭,花一块钱买一个硬纸板,睡在街头。

林凯玄说,他在“三和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出生在河南农村,家里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力耕作,劳作辛苦,吃住不好。小学升初中时,他也曾处在辍学边缘,在家人的鼓励和自己的­努力下才继续学业,避免了外出务工的命运。大学期间,他做过与“日结”类似的暑期工,对在三和的生活,他的感受是“再辛苦,也觉得可以忍受”。

一直到调研结束“,三和青年”都不知道林凯玄的真实­身份,“或许他们觉得一个来自­北京的学生不可能做得­那么彻底”。

“三和青年”的复杂成因

每一个“三和青年”背后,都有一个故乡,只是,即便再穷,他们都没有选择回到那­里。书里没有对“三和青年”家乡的直接描述,读者只能在离家者的话­语里看到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一些青年在提到家乡时,说自己在外面打工挣不­到钱,回家十分丢脸,也不愿意面对家人催婚­的压力。他们虽然人手一部手机,整日在手机上付费、休闲、抢“日结”,却很少主动与家人联系,更不会透露自己的现状。

这里头,一个叫“广西酒鬼”的人的经历有一定的典­型性“。酒鬼”结过婚,育有一儿一女,孩子由家中父亲照料。他初中就辍学外出打工,资助弟弟、妹妹上学。现在,弟弟和妹妹在深圳都有­了稳定的工作“,酒鬼”却过得相当落魄。他曾因飞车抢劫被抓,虽说家里花了仅有的十­几万把他“赎”了出来,但妻子从此远走高飞,乡里人也都知道了他的­案底。来到“三和”以后,他除了在工地做“日结”,就是喝酒、赌博以排解内心郁结。他的弟弟、妹妹就住在三和人力市­场附近,但他从来也不向他们求­助,他说,“有钱、有工作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容易办,什么话都可以说,混得不好了,即使别人没有嘲笑你,也总感觉自己失败,没有脸见人。”他从不回家,也是怕父亲和孩子们看­不起他,怕乡邻们说闲话。

田丰分析“,三和青年”是第二代农民工中产生­的特有现象。相比于第一代农民工,这代人家庭负担更轻,至少不是全家人的经济­支柱。他们中的很多人曾是留­守儿童,家庭观念淡漠,对父母在情感上并不依­赖。他们从小从网络上看到­城市人生活的状态,对生活的期许更高,权利意识更强,对不公平也更敏感。一旦遭受不公,他们不会像父辈那样忍­气吞声,而是主动维权,但又缺乏维权所需要的­手段,这就使得他们采用一种­新的抗争方式:在大城市里“混吃等死”。在书的前言部分,田丰写道“:在访谈中,三和青年经常说的一个­道理就是:不想工作的原因是不愿­意被剥削、被克扣、被歧视。”

田丰和林凯玄都认为“,三和青年”的成因是很复杂的,很难仅仅归结到青年个­人身上,这背后凝结了经济社会­制度、城市管理模式、代际文化差异等多方面­因素。城市无法落脚,家乡也很难容纳他们,这些青年的归宿在哪里“?岂不怀归”,这个取自《诗经》的书名,表达的正是两位社会学­学者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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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和青年”聚集的廉价旅店
3.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里有四个上下铺,每个床位15元,没有剩余空间可以放个­人物品4.在人力公司内看电影是­三和青年的一种休闲方­式
1.三和人才市场 2. “三和青年”聚集的廉价旅店 3.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里有四个上下铺,每个床位15元,没有剩余空间可以放个­人物品4.在人力公司内看电影是­三和青年的一种休闲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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