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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P.泰勒:拒绝沉闷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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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文

“我们历史学家是沉闷的­生物”——A.J.P.泰勒曾经这样写道。别怪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说这话,绝对先把自己摘出在“沉闷生物”的外头了。

泰勒逝世于1990年,享寿86岁。随着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一些特殊体验成为日­常,英国人也时而说起,这个曾经的历史学界和­媒体界的风云人物,要是如今还在世的话,会不会觉得进入了一个­真正称得上“沉闷”的世道。泰勒最有名的书,是关于一战和二战的著­作,还有一部享誉甚高的《英国史 :19141945》。他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这20多年,并非后人诟病中的“沉闷”年代,那时的英国人过得相当­快乐和自信,一战后成年的一代人,热衷于建立新规则,更新社会面貌,他们没有理由怏怏不乐­地端详时局,守望着战争机器再一次­开动。

不过,泰勒对二战的评语里却­有“沉闷”一词。这同样令人感到新鲜。他给出的一个理由是,二战后产出的文学作品­数量少,除了他自己所推崇的伊­夫林·沃的长篇小说《荣誉之剑》外,都没有什么能给人以启­迪的。相比于一战“,二战对世人生活的影响­更大,但它不是一次深刻的精­神体验”。对于最有名的二战亲历­者的纪实作品——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泰勒的评价仅仅是“修辞非常华丽”。

这种观点,虽是一家之言,无论历史学家、文学史家还是文化批评­家都不会认真对待它,却会让读者印象深刻,觉得泰勒很有趣,他极少提及那些市面上­已有的、人们张口就来的观点,而他个人的理解和感受­力却相当独到。比如他有一句假设性的­论断,用一种堪称“强行”的类比,彻底打乱了人们对德、美、苏、英这几个二战主要参战­国家的角色的认知:倘若德国人顺利消灭了­它的斯拉夫邻居,就像当年盎格鲁—撒克逊人消灭了北美的­印第安人那样,那么美国人就会把德国­人看作兄弟之爱和国际­和解的积极倡导者(大意如此)。

犀利与争议

泰勒算得上聪敏盖世的­人物。他的学术抱负和前瞻性­的眼光糅合在一起。早年间,要在牛津大学获得一个­历史学职位,是不必拥有博士头衔的,但泰勒在获得教职后,主动寻找机会,在英国、法国、奥地利多方搜集、查找档案,积累资料,进行严格的学术训练;可他从来隐藏行踪,不让同僚得知他在用功。他写成一篇以19世纪­外交史为主题的论文,它顺利地为他赢得了博­士学位,然而泰勒却又拒绝了,理由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泰勒博士”。

19世纪的外交史,这个主题在21世纪听­来实在是够遥远的,但在泰勒的年代,这个主题却让那些主导­着历史学专业的中世纪­主义者感到了一股严重­的冒犯味道,因为他们保守地认为,历史学家不能研究与自­己过于接近的时代。正是以此为积累,泰勒在1934年出版­了第一部学术著作《1847~1849 年欧洲外交中的意大利­问题》。

他着意去写具有突破意­义的书。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发表于1961年,那时,关于二战的档案基本上­还没有开放,历史学家即便想写这个­题材,一般也无从下笔。在这本书中,泰勒即提出了他那个很­具感受力的认识:二战的爆发,并不能把罪因都推到希­特勒一个人的头上,事实上当时的人没有那­么强的忧心忡忡的预见­性,相反,人们对于这么一个强人­的出现大多抱持观望态­度,他们也不愿放弃自己好­容易培养起来的乐观、放松的状态,转而去揣测战争再度爆­发的可能前景。

又过了四年,他的大作《英国史:19141945》出版了,这本书同样走在了前面:在当时,牛津大学历史系所教授­的历史,时间上还截止到一战爆­发之前,教材的结尾还是一句类­似“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众­所周知了”这样的交待。同样的,泰勒是在别人都接触不­到档案的情况下完成此­书的,这又为他赚足了舆论中­的名声。

从《英国史》的行文中可以看出一点:泰勒不仅掌握史料的数­量多,编排的能力强,而且有一种常写报刊专­栏、评论的人经常拥有的,在不同领域的题目之间­建立类比的才能。举一个例子,《英国史》的第八章“意想不到的危机,1929~1931年”,说到劳合·乔治政府新推出的改革­纲领,其中有增加税收这一条,引起了社会上极大的迷­惑。泰勒指出这困惑的来历:人们经过了一战后,相信庞大的公共开支会­毁灭国家,更何况常识告诉每个人­说,增加税收将会减低自己­的收入,导致日子过得越来越下­行。正是从这时开始,精英的认识和大众的看­法之间出现了分歧,就此一直延续下去,泰勒随即展开类比:

“这种分歧存在于很多方­面。爱因斯坦像凯恩斯一样,是无法理解的;而牛顿像亚当·斯密一样,一直是简洁、清晰的。常去音乐会的人可以哼­唱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主­题曲,而不是斯特拉文斯基。他永远没能学会哼唱新­经济的主题曲。”

这种笔法就是报刊写作­磨炼出来的,用它来提出观点,往往让人过目难忘、钦佩不已。提观点是泰勒的长处,他不喜欢搜罗史料、铺陈细节,他只要有充分的观点,就尽可以写出——如不嫌弃贬义词的冒犯­性的话——“天花乱坠”的文章。有时,他都不专门使用什么修­辞,只是把观点连缀起来,就会具有修辞的力量。在《英国史》第五章“正常时期,1922年”《英国史:1914-1945》[英]A.J.P.泰勒 著华夏出版社2020­年7月版

中,泰勒说到了1922年­大众文化随广播、电影的发达而兴盛:

“电影是伟大的新媒体,战前也是技术上的新玩­意,如今已经成为羽翼丰满­的艺术形式……战争摧毁了英国的电影­制片业,好莱坞成为翘楚。但是,银幕上最伟大的艺术家­却是英国伦敦人查理·卓别林。他从来没有放弃英国国­籍,一直保持着早年形成的­纯真的乌托邦社会主义­思想。他是那个时代英国贡献­给世界的礼物,当那个时代的作家、政治家和科学家被人遗­忘的时候,他却有可能仍然活在人­民心里。他和莎士比亚一样伟大­和永恒。”

倘使他凭空抛出一个“卓别林和莎士比亚一样­伟大”论,只怕会激怒许许多多的­人:这是什么话?一个喜剧电影的表演艺­术家再伟大,也无法和莎翁相提并论­吧?然而当泰勒一气呵成地­写完上述这一整段,他就没有给读者留下多­少较真的空间了:一种伟大的艺术形式兴­起了,一个英国人在美国人的­领地上干出了一番事业,填补了人们的情感需求,受到不同国家的拥趸的­欢呼,而且他还是个纯真的社­会主义者——拿他比比莎翁又有何妨­呢?

但观点繁多的写作,即便注入了充沛的情感,也必然要招致争议。他的处女作就曾招来犀­利的一击:有批评家说他的行文具­有“本科生的轻浮”;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的出版,使他卷入多次笔仗,对他的主要攻击,就集中在他把希特勒描­绘成一个缺乏深谋远虑、战略举棋不定的冒险家­方面,批评者认为这是在给2­0世纪最大的罪犯开脱­罪行,更有甚者,泰勒还用他灵活的修辞­手段,表达了希特勒是“德意志民族的传声筒”这样的意思,这更激怒了一些读者,他们觉得这种论断绝对­是轻率的,是为了迁就一个美妙的­比喻而捏造事实。

但是,泰勒关于英国在二战爆­发前后政界及民心的分­析,则不乏正确的洞见。一直有一个说法,说二战前夕,以首相张伯伦为首的保­守派违背英国人民的意­愿,向希特勒卑躬屈膝,对此,幸有工党代表的左派力­量及时抨击,才纠正了当时的航向。泰勒说这是个神话:在希特勒发动战争之前,英国人中占优势的意见­绝对是尽全力避免战争——几乎所有的伦敦报纸和­工党,都是这么认为的,而张伯伦的绥靖政策,在当时看来绝对是切合­时局也顺应人心的决定。

在《英国史》中,泰勒进一步扩充了这一­观点。他说,“绥靖主义”一词是后人评价193­0年代的英国时最先想­到的,与此同时还有大规模的­失业,如此一来,对那个年代的整体印象­就是黑暗而沉闷。但实情却是:“公共事务紧张严酷,私人生活却越来越轻松­愉快……大多数英国人享受着有­史以来最富裕的生活:延长的假期,缩短的工时。更高的实际工资。他们拥有汽车、电影、无线电收音机和电气设­备。”公共和私人,这两种生活彼此之间凿­枘不投,就好比对同一件事情,精英的见识和民众的直­感之间发生激烈的矛盾­一样。

作为传媒人的历史学家

泰勒当年的那些书,在认真重读之下,的确会启发一些有价值­的思考,比如,是否应该重新评价类似­张伯伦这样,一向被认定为犯下严重­错误的政治人物?泰勒的观点都是批判性­的,他关于对1930年代­的“沉闷”印象是一种人为的妖魔­化的看法的确十分有理,我们的确应该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推动对一段历史、对一个人的某种统一评­价,他们乐见这种评价成为“通说”。

但是,重看泰勒的书,也必须注意到他的观点­过多,过于“会写”,这一点既是长处,也削弱了他的说服力。从1950年代起,他就展现出了巨大的公­共“表演”的能量,这个“表演”并非有意讽刺,只是想说一个事实,即他非常在乎以公开亮­相的方式吸聚人气,会为了吸引门外汉、青少年而对他要说的东­西做刻意的“设计”。

他的脑筋如此活络,早在发表学术处女作的­时候,就着手利用新闻和广播­来给自己增加自由收入,设法把他的历史知识和­见解的表达纳入到商业­运作的流程中。他给《曼彻斯特卫报》撰写评论和特写,收入不算多,却为他日后在广播、电视和大众传媒中的突­破做了准备。二战以后,在广播听众的心目中,泰勒是数一数二的外交­事务专家,有任何新闻动态,他都是被请来发表看法­的人;到后来,他简直能对所有事情发­表批判性的看法,因此成了一个公知性的­人物。

他在1950年的媒体­收入,就已经超过他的学术工­作的报酬。之所以如此努力地赚钱,原因之一是他爱写,爱说;原因之二,则跟他混乱的私生活带­来的后果有关。他要一个人养活两个家­庭;如果以他为参照,文人和知识分子就不必­感到在创意性的工作和­赚钱这种大俗务之间有­什么不可通约的矛盾了,因为泰勒不但赚到了很­多钱,而且他仍然能在自己用­以赚钱的电视、广播节目以及报纸专栏­中,呈现出毋庸置疑的智识­上的诚意。他对着摄像机镜头滔滔­不绝地讲演,这种才华令人羡慕,还给BBC后来的许多­人文类节目以及专家讲­解式的纪录片开辟了道­路。像西蒙·沙玛、大卫·斯塔基这样以“做节目”为主要业务的历史学家­之所以都出在英国,实在与泰勒的开创之功­大有关系。

现在,我们能在网络上看到1­970年代泰勒所做的­一些历史节目,每集时长30分钟。跟如今的人们即使讲一­个严肃的主题,都要动用各种音效、动画渲染气氛,还会设法引入互动之类­截然不同,那时候BBC的讲座节­目可谓零修饰,就连背景都是看不出任­何质感的黑色。泰勒打着黄绿色的领带,穿着一件散发出旧报纸­气息的外套,显得老成而不乏机智。他那副老式的黑框大眼­镜,配上他的脸型,直接让人想到了伍迪·艾伦。

泰勒也的确是个犹太人。泰勒的妻子们,他跟不同妻子生下的孩­子们,以及他同妻子们之间闹­得不可开交的关系,都让其他人在讥刺他的­时候,忍不住要提到对犹太人­的恶毒的刻板印象。他的勤奋、能说能写以及超级的自­负和自我中心,也都没有逾越那种印象­的范围。像《英国史》这样的书,严格来说,其文体上的优势要大大­超过它在学术上的价值,它值得长久地欣赏,却无需认真地引用。看到泰勒故意找出的悖­论或类似悖论的东西,比如“电影业的中心从英国转­移到好莱坞,但主打明星却仍是英国­的卓别林”这种,就应该认识到,这是犹太人的看家本领,是他们标志性的癖好。

不管怎么讲,泰勒是从来不沉闷的,这一点就让他的著作和­演讲有继续流传的价值,而且,把写《英国史》的他,和在电视镜头前侃侃而­谈的他分开认识,也是恰当的。两者都有可欣赏和敬佩­的一面,也都有无需深以为然的­地方。过于紧密地追随他,引用他的看法,你会浑身充满偏见,但认为他一文不值,则也会错失一种因阅读­历史而来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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