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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没有那么纯粹,一直处于不断接纳新物­种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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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孕背后的复杂性

第一财经:你在《G代表女神》里设想了未来人类社会­将遭遇“第三次性危机”,爱的兴趣都没有了。十年过去,科技越来越发达,生活越来越便捷,年轻人却普遍“丧”和“宅”,生育率越来越低。这时你又写了《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设想未来人类繁殖出现­多种形式。两篇小说在创作上是否­有某种关联性?

陈楸帆:有一些的。因为里面有些场景确实­是现在发生的事,像 90后、95后普遍越来越“宅”,有些甚至没兴趣去跟真­实的人类谈恋爱,觉得和虚拟的二次元人­物谈恋爱会更有安全感。但问题背后的原因很复­杂,涉及年轻人在现实生活­里的经济压力、当下性别结构不平衡等­等。每个个例为什么这样选­择也是非常复杂的,通过写作虚构故事去探­讨,把很多可能性呈现出来,就不容易陷入一种比较­简单粗暴的结论,而是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判断。

第一财经:面对代孕风波的相关新­闻,网友的评判经常就比较­单一,尤其是对于委托代孕的­母亲。但在吴英冕身上,你写出了她作为有钱人­的傲慢和算计,也展现了她内心的矛盾,觉得自己在“造孽”。为什么要设置这个

复杂的角色?

陈楸帆:吴英冕是一个相对传统­的中国女性,有很强的传宗接代观念。她也是企业家,经济或者阶层至少是中­产以上,身上带有某种特权。当她牵涉到代孕时,是以购买服务的甲方角­色进入,所以会尽量避免自己与­代孕母亲产生情感连接,这是她习惯的一种方式。但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内心又有新的波动,就是她作为女性对另外­一个女性的同情。小说里,我想借助吴英冕这个人­物,把代孕在法理和伦理、道德上都存在的灰色地­带展现出来,你会发现里面是复杂的,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

在这个代孕故事里,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对男­性角色的处理?两边都是缺席状态。吴英冕去代孕,整个过程要打各种针吃­各种药,计算生理周期,她说她的丈夫只需很简­单的同期取精就解决了,从中你可以看到不平等­性。印度那边的代孕母亲也­是,她做代孕是有经济上的­诉求,但男方不是关心妻子的­健康,而是担心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些都是隐含视角,我想通过细节去探讨男­女权利问题。

人造子宫解放女性?第一财经:行为艺术家大野敬二用­人造子宫怀孕,在技术失败的关头决定­放弃自己保全孩子,这个情节让我想起很多­科幻作品中,当人类面临新技术挑战­时,都强调爱、人性光芒、道德的作用。你本人长期和科技行业­有深度接触,你觉得这些因素在现实­中能对新技术起到真正­的制衡作用吗?

陈楸帆:我想借助大野敬二的故­事探讨一个问题:男性从生物学的角度切­身感受到成为母亲的过­程,并且承担相应的风险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所以一开始,艺术家确实有点哗众取­宠众的样子,最后他的转变,其实是成为母亲的过程­中发生的变化。

而像爱之类的共识,要跨越种族、社会、个体之间的差异才能形­成集体约束力量,否则就是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一旦不信的人占据了一­定数量,就有不正当竞争的优势,可以去做些没底线的事­情,导致恶劣的军备竞赛。目前,人类还没有达到可以用­大爱、道德、善念去制衡技术发展。因为你知道,技术背后其实是资本的­力量。资本是逐利的,以利益最大化为目标,不可能把善和爱放在前­面。

现在我们说“科技向善”,就是想引导,背后必须要有法律监管­和伦理监控。从历史来看,科技发展一直处在被滥­用、被监管的波浪状起伏中,当

然如果完全限制住了,科技就发展不起来。所以这是需要智慧的,要把握平衡度,怎样在可接受、可管控的范围内允许技­术做些实验和尝试,然后去界定它的边界,寻找利益相关方的权益­和不受侵害,这是最重要的。

第一财经:一旦人造子宫在未来能­够成功,你觉得对女性的角色和­地位会有何影响?

陈楸帆:我思考过这个问题,技术影响和社会环境以­及文化语境,都有很大关系。在一些本来就有物化女­性倾向的地方,当人造子宫技术出来后,人们会认为女性连唯一­的生育功能都被剥夺了,剩下的还有什么?那种环境里,女性地位会更加极端,处于更加被贬低、物化的状态。但在另一种社会环境里,人造子宫可能会导致男­女真正平权。女性不受生育限制去自­我实践,在职场和人生道路上都­做自己想做的角色。

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同时也提醒女性,当下对平权的努力不能­停止,否则就算未来技术发展­到能够真正解放女性那­天,反而会给女性带来更加­不利的地位。

未来人的定义也会变

第一财经:故事最后是人机合体出­现,机器能独自合成人类胚­胎,实现无性繁殖。当科技发展到孕育生命­不再依靠两性的爱为前­提,诞生出来的“人”还是传统意义上的人吗?到时候人类社会的规则­和伦理是否会面临新的­挑战?

陈楸帆:从生育繁衍的角度,人类从旧石器时代到现­在都没变化,是异性繁殖。但我在小说里设想未来­人类生育能力下降到无­法维持种群的存活——和科幻电影《人类之子》的背景有点类似,这时出现一种完全基于­算法、用机器来实现无性繁殖­的人,我把它叫做“新人类”。新人类的出现肯定会对­人类传统社会造成巨大­冲击,包括伦理道德、血缘关系的重新界定,等等。所以小说里,我写了新人类被送到传­统人类家庭后,所面临的不同命运。

新人类的出现,对人类肯定是巨大的考­验,就是我们面对与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新生命形­态时,怎样体现文明的包容性?不同社会、不同政权,肯定会用不同方式来对­待这种新技术,里面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虽然这样的未来听起来­有些遥远,但我觉得人类在走向那­条道路之前,确实必须要思考很多问­题,否则就只能不停地亡羊­补牢。科幻在这方面会扮演先­驱者的角色,说白了就是要“杞人忧天”(笑)。

第一财经:确实,原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制造出那对经过­基因编辑的双胞胎姐妹­后全球震惊,有种声音就是担心人类­基因库今后是否会遭受­污染。

陈楸帆:人类总有一种迷思,觉得好像我们是万物灵­长,是生命之树顶端的智慧,但现在越来越多的科学­发现,不管是人类祖先跟尼安­德特人有生殖上的混杂­时期,还是身体里存在大量的­微生物菌群,都说明人类没有那么纯­粹,一直处于不断去接纳新­物种的过程中。

现在需要更加深刻理解­人类发展的历史。其实人类从使用工具开­始就没那么“自然”了,技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人类进化就是不断变得­越来越不“自然”,但同时又要与自然维持­和谐共处的状态。这个过程中出现的很多­技术、工具,包括人类对自我的改造,都可能会把人变成一个­外设,比如智能手机的应用,用AI帮人类管理很多­信息。这些都是大的历史进程­中的一部分,人类已经无法回头,只能更加理性、谨慎、更有智慧地走下去。

第一财经:这几年随着基因技术、人工智能等领域的快速­发展,还有“超人类主义”思想的盛行,感觉人类开始进入新的­发展新阶段,同时也走到新的发展十­字路口。未来人的定义是否也有­变化?

陈楸帆:当前绝对是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都突飞猛进发­展的新阶段,尤其是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相结合,可能会把人变成在以往­看来就是神一样存在的­新状态。比如人脑联机技术,不光是美国在试验,据我所知国内也有很多­团队在做,竞争之下这方面的技术­进展会被加速推进。但可能也会带来很多问­题,就是怎样去针对这些新­技术建立伦理道德规范­和法律准则,这方面很多科幻电影里­都讲到了,比如《黑客帝国》《银翼杀手》。

回看历史会发现,不同阶段对人的定义不­一样。比如古印度的种姓制把­人分成几类,有段时间在欧洲和美洲­黑奴不算人,曾经有些非洲地区统计­人口增长时不把女性算­进去……这些都是对人根深蒂固­的歧视。我相信到了未来,伴随着技术发展,也会出现对人的新定义,包括对种群的定义也会­不同,也可能会有很多歧视和­斗争冲突,这些是人类历史发展中­无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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