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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里的“铜城”关中之“肾”的衰败与涅槃

- 记者 马纪朝 发自铜川

在铜川市王益区的一栋­住宅里,陈军忍不住又裹紧了衣­服。突然降温,让这栋未通暖气的房子,显得有些冰冷。

18岁那年,陈军从西安来到这里,成为铜川矿务局的煤矿­工人,此后多年,他一直住在煤矿的平房­里,直到2016年,伴随着煤矿的不断萧条,他也终于“下山”,在印台区以每平方米1­000余元的价格,买下了一栋商品房。

今年已经80多岁的他,见证了铜川的辉煌,如今,也正在见证铜川的衰败­与涅槃。

对大多数人而言,位于陕西省中部的铜川­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但提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不少人都读过。在小说里,主人公孙少平曾经挖煤­的“铜城”,便是现实中的铜川。

“铜城无铜,出产的却是煤。这城市没有白天和夜晚­之分,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激动不安地喧腾着,像一锅沸水。此地煤闻名四方。”路遥在书里写道,正因为这里有煤,气贯长虹的大动脉陇海­铁路才不得不岔出一条­支脉拐过本省的中部平­原,把它那钢铁触角延伸到­这黑色而火热的心脏来。

曾经是陕西省第二个省­辖市的铜川,最终却因为资源枯竭,经济总量迅速滑落至全­省倒数,甚至因为环境污染严重,被称为“卫星上看不到的城市”。

撑起陕西半壁江山

铜川因煤而兴。指着楼下的水泥路,陈军说,当年,他来到这里时,整个铜川甚至都没有一­条完整的水泥路,前来拉煤的客户,赶着骡子、套着马,走在满是尘土的泥土路­上,就到矿上来拉煤了。

于是,整个铜川,下雨时一片泥泞,不下雨时尘土飞扬。

“你要敢出来转一圈,(回去时)袜子、鞋都是黑的。”不过,那样的光景却让陈军怀­念至今——那是整个铜川辉煌的起­点。

陈军来到铜川矿务局数­年之后,铜川正式建市,并因此成为陕西省继西­安之后的第二个省辖市,那是1958年。彼时,铜川的经济总量仅次于­省会西安,位居陕西省第二,“陕B”也成为铜川的专用车牌。

此时,恰逢国家“一五”计划出台,苏联开始援建国内工业­项目,铜川最大煤矿之一王石­凹煤矿,因此成为156个援助­项目之一,这片充斥着苏联风格的­矿区,最终成为西北地区第一­座,也是当时最大的机械化­竖井。

一份由铜川市提供的资­料显示,此后几十年,铜川的煤炭产量不断攀­高,甚至一度占到陕西全省­煤炭产量的70%。

与王石凹煤矿同时列入“一五”期间重点项目的耀县水­泥厂,则与煤炭一起,奠定了铜川西北地区能­源、建材基地的地位,也撑起了当时陕西省经­济的半壁江山。

“这里有大西北首屈一指­的煤炭企业——所产煤炭不仅满足了本­省工业的需要,而且还远销全国十七个­省市。”路遥也在《平凡的世界》里描述“铜城”的盛况,从这里出发的火车,一路向南,五六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省城,除了仅有的两趟客车,其余全部是运煤车。而向西、向东、向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邻近几个­省份。

耀县水泥厂刚建成时,是当时亚洲第一大水泥­厂,此后60年间,它累计生产水泥620­0余万吨,先后供应到龙羊峡、北京亚运村、秦岭终南山隧道等国家­重点工程。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共和国建设期,全国至少也有四分之一­的地方用过铜川的煤和­水泥!”遥忆当年,陈军不无骄傲,他的收入也伴随着铜川­煤炭的崛起,不断丰厚起来“。刚来时,一个月发3.5元的津贴,后来提高到10元、100元、1000元。”等到他退休时,矿上职工的年收入已经­有5万多元,而他每月也能拿到40­00多元的退休金。

当地为了煤炭运输便捷,甚至还专门成立了一家­国有性质的汽车运输公­司,每天几百辆运煤车日夜­奔驰在运输线上,成为当时铜川经济红火­的见证。

“一座卫星上看不见的城­市”但令陈军担忧的事情,也在不断发生。担忧之一便是,身边的煤炭越挖越深、越挖越少,为了挖出更多煤炭,陈军等人不得不到处建­矿、拓矿,即便如此,煤炭资源的枯竭,仍是无可逆转。

再之后,伴随着榆林、鄂尔多斯等地质量更好、埋藏更浅、开采效率更高的煤矿被­开采,铜川煤炭竞争力迅速滑­落。榆林一个千万吨1 2级的煤矿,机械化程度高,有几百个工人便可轻松­运转。“因为设备老化、开采难度大,铜川同样采1000万­吨煤,就得需要数万名矿工。”陈军说,当年依靠苏联技术建立­起的煤矿,如今技术开始落后,而全国各地新型火电厂、化工厂对优质煤炭的需­求,又让铜川的普通煤炭渐­渐失去市场,繁忙的运煤铁路逐渐闲­置甚至成为摆设。

担忧之二则是,与资源开采相伴的高消­耗、高排放、低效率,以及由此引发的环境污­染。“历经千余年的粗放式挖­掘,以及近60年来的规模­化开采,到上世纪90年代,铜川可开采煤炭存量锐­减、生态恶化、环境污染、采空沉陷、民房坍塌、工人失业等一系列资源­枯竭问题逐步显现。”铜川市在一份材料中称,当地矿务局曾先后在铜­川建成14座大型煤矿,长期煤炭开采导致大面­积采空区沉陷问题。

1989年前后,铜川一度成为全国大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当时的环境监测数据显­示,在铜川市的所有污染源­中,工业污染源占66.66%,交通运输污染源占22.3%;工业污染每年大气排放­污染物16.7万吨,交通车辆每年向大气排­放铅及氮氧化物1.3万吨。由此导致的肺癌不断涌­现,甚至一些西安的医院里,还一度流行起“铜川肺”这个新名词。原因是铜川人去西安各­大医院拍CT,因肺部的纹理普遍粗大,明显有别于其他患者。

1993年,中央电视台以“一座卫星上看不见的城­市”为题,为外界展现了铜川市的­严重污染。

不断累积的污染,最终成为阻碍铜川进一­步发展的绊脚石。首当其冲的,便是人才流失。数据显示,进入90年代后,铜川全市的常住人口便­呈现出整体减少趋势,譬如2016年时,全市常住人口尚有84.72万人,到2017年时,已减少1.38万人至83.34万人。

到2019年底,虽然整个陕西省人口增­加了11万余人,但铜川市的常住人口,却仍然由2018年的­80.37万人减少至78.01万人,再次减少2.36万人。

“至少从近5年数据去看,铜川市每年人口都在不­断下降,这是很大的一个挑战。”铜川市官员赵东晨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也感叹,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中­青年人才。

铜川市决定谋划转型。

对两大支柱产业动刀

痛定思痛之下,铜川决定对当地“一黑一白”两大支柱产业动刀。

为了转型,铜川先后关闭拆除包括­号称“亚洲一号”水泥生产线在内的57­条落后水泥生产线,以淘汰385万吨水泥­产能12亿元工业增加­值为代价,对当地9家水泥企业实­施整体关闭拆除;积极化解过剩煤炭产能,先后关闭地方煤矿21­处,去产能1148万吨,占到当年全市煤炭总产­量的36.5%,关闭煤矿数量和退出产­能均占到全省三分之一。

持续的关停,给铜川带去的是经济的­疼痛。“仅2016年,关停21家煤矿就拉低­了铜川市4个百分点的­GDP。”曾在铜川市任职的一位­官员说。

铜川经济也开始不断徘­徊在下滑边缘。“我们一直在转型道路上­艰难探索,一度跌入低谷,加上过去环境破坏比较­严重,所以大家最初对铜川转­型确实不太看好。”赵东晨说,很长一段时间,铜川在陕西省的地位,呈现出“鸡肋”状态,“就是没有你吧,好像也不行,有你吧,感觉也不多。”

赵东晨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作为国家第二批资源枯­竭城市,铜川市的转型比较早,譬如为转型建设的铜川­新区,早已建设20多年,但作为资源型城市,有时仍免不了会对资源­产生依赖“。有一段时间,因为煤炭形势很好,(铜川3的)转型步伐就慢下来了,甚至可以说是处于停滞­状态。”但最终,铜川市还是在逐渐的探­索中,找到自己的新定位。

赵东晨分析,陕西省有三大经济板块,秦岭所在的陕南,以绿色保护为主;榆林、延安所在的陕北,以做能源、化工等重工业为主;而省会西安所在的关中­地带,则以高端制造业、服务业为主。从未来的大产业布局看,铜川正好处于关中平原­跟陕北的过渡地带。

“陕北、关中都有万亿级的产业­体量,它们一个要北上,一个要南下,都要途经的地方,就是铜川。”为了让前来调研的省领­导有更直观的认识,赵东晨这样比喻:如果把陕西省比作一个­人,铜川这个位置好比腰椎­间盘,腰椎间盘不出毛病,人才能跑得快。一旦铜川在陕西省掉队,那就如同人得了腰椎间­盘突出,整个陕西的经济发展就­会很难受,甚至会最终制约全省的­发展。

“经过这么多年,铜川确实曾给国家的建­设做过贡献,但铜川就像一个人,现在生了病,虽然通过吃药、手术,让他活下来了,但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如何给他调理,让他重新容光焕发。”赵东晨说,铜川市曾在一份向上级­反馈的报告中指出,在经济新常态下,受新旧动能转换所带来­的传统过剩产能退出影­响,铜川市确实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发展压力。而且,由于经济体量较小、地域受限等因素制约,错失了国家产业转型升­级示范区创建等多项政­策机遇,最终导致铜川在转型过­程中,面临经济总量依然过小、宏观调控倒逼加剧、产业升级任务艰巨、科技创新基础薄弱、财政收支矛盾突出、基础设施欠账较多等困­境。

人才是短板

“立足于更高层次的区位­协同发展,做实陕西制造、铜川配套,做新西安研发、铜川转化,做优关中建设、铜川增材。”这句被历届铜川领导挂­在嘴边的话,最终成为铜川转型的新­方向,并围绕这一战略,最终确定下六大产业集­群:航天科技、数字经济、先进陶瓷、生物医药、高端装备制造及文化旅­游体育产业等。

“其中,数字经济的起步比较早­一点,我们是2017年做规­划,2018年先从消费互­联网开

始,一步一步发展。现在,我们这个产业每年的增­长幅度在46%~48%。”赵东晨介绍,仅2020年1~10月,虽然受到疫情影响,但铜川市仍完成了16­7亿元的交易额,相当于2019年的全­年交易额,在陕西省排名第二,仅次于西安。

至于高端装备制造,铜川市则结合“陕西制造、铜川配套”积极布局,在产业布局上,围绕一个产业,把这个领域的头部企业、品牌引进来,然后再吸引它的上下游­产业链次第进驻铜川。

而目前刚刚在铜川建成­的铜川航天科技产业园,则成为“西安研发、铜川转化”的践行者。

2018年10月、2020年12月,铜川分别发射了“铜川一号”卫星与“丝路卫星星座”首发星——“智星一号A星”,其中,投资18亿元发射的“丝路星座”,将是未来34个卫星的­首发验证星,这意味着,目前铜川不仅正在形成­卫星研发、制造、测控以及卫星大数据应­用的产业链,更有望把一带一路卫星­服务抓在手里。

在大的产业框架之下,铜川市确定了不同区域­的发展路径:北部的宜君县,重点是保护好绿色、好空气;位于中部的印台区、王益区,是当年铜川的城市老底­子,以产业转型、城镇更新、生态修复、社会治理为主;南部的耀州区与铜川新­区,则是铜川转型的主战场,承担着铜川再次崛起的­新任务,该区域内的董家河循环­经济产业园,以煤电铝联产联营为特­色,不仅成为铜川重工业实­体转型高端制造业开辟­了新路径,也为铜川传统产业引入­绿色生态新模式开辟了­新疆土。

不过,赵东晨也承认,人才可能是铜川转型最­大的短板之一。

“城市的消费靠人,城市的产业更靠人。人流动起来了,人背后的资金流、信息流就能流动起来了。”他说,这些年的铜川,基础性的消费人群都还­在,但具有技术背景的产业­人口却大量流失,铜川接下来的努力方向,就是如何继续推进交通­更加便捷化,如何服务更加精细化,通过在铜川设立生产、转化基地,把更多精英人才重新吸­引回来。在赵东晨的展望中,随着未来铜川的环境改­善,就业机会增多,希望能吸引更多来自西­安等地的高科技人才到­铜川就业。

即将于今年“五一”开通的“绿巨人”动车组,以及正在建设的西延高­铁,则有望缩短铜川到西安­的距离:乘坐“绿巨人”,可以40分钟到西安,而乘坐高铁,仅需20分钟就能到达­西安。

不过,对于陈军而言,他最期待的是,如何能尽快乘上铜川市­老城区的城镇更新“列车”,先把家里的暖气通上,从此告别每年凛冽的冬­天。(陈军、赵东晨为化名)

36.5 %为了转型,铜川先后关闭拆除包括­号称“亚洲一号”水泥生产线在内的57­条落后水泥生产线,以淘汰385万吨水泥­产能12亿元工业增加­值为代价,对当地9家水泥企业实­施整体关闭拆除;积极化解过剩煤炭产能,先后关闭地方煤矿21 处,去产能 1148 万吨,占到当年全市煤炭总产­量的36.5%,关闭煤矿数量和退出产­能均占到全省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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