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作家”陈慧:那个骑摩托车进货的女人太彪悍了
她在敲山震虎。镇上有些男人总喜欢说话带脏或者乱喷黄段子,别的女人都怕,就她震得住,“你在外地,必须把自己武装到牙齿”。
菜场的“红尘温暖”
我问陈慧,“除了自由,菜场还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她想了想说,“红尘温暖。”这大概是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流行时代的词,现在听起来有些遥远,“菜场是个情义社会,有情义的人才能在那边的喧嚣和烟火气中生存”。
80岁的张国源退休前是余姚市第二技术学校校长,也是梁弄镇文联副主席。几年前,他听说陈慧的经历后很触动,专门去菜场找过她,一有机会看到镇上领导,就建议他们在“精神上和物质上”多关心她。每次去菜场,张国源总会专门绕路看陈慧。前段时间,陈慧去了趟安徽,张国源不知情,几天没见着后开始不安,“是生病了还是怎么?”就给她打电话,听到爽脆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老校长才放下心。
在菜场,陈慧也总能捕获很多触动她的瞬间。有一天,她看到两个80多岁的老太太碰到了聊天。一个老太太含着眼泪告诉另一个,“老太公没有了”,然后她又说,“夜里给我拉灯绳的人没有了!”
陈慧一下被这句话打动了,脑海里想象着老夫妻俩从前生活的场景,他们一起生活了六七十年,每次老太太夜里起来解手,老太公不是呼呼大睡,而是跟着醒来。或许他知道妻子怕黑,或许担心她在黑暗中摔着,就先起身给她拉灯绳。陈慧从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细节里,感受到寻常夫妻的相濡以沫。
还有一位梳长辫子、开杂货店的阿姨,隔三岔五总来买清洁球和热水瓶塞子,每次都会“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泪珠滚滚”。来的次数多了,陈慧拼出了她生活的大致轮廓,被震惊后,以她为原型,写了《一个和三个》:“一个痴呆麻木只晓得吃吃睡睡的丈夫,一个精神失常随时可能爆发的儿子。一个正常的人和他们相伴一天是什么感受?一个月呢?一整年呢? 30多年呢?他们是易燃易碎品,得每时每刻谨慎打理。”
雪上加霜的是,有一天,阿姨唯一的帮手婆婆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接着还中风,“她的人生挨到了这一步,剩下的,只是一个强撑着的自己和睡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那三个”。
陈慧说,她喜欢写人性中的闪光点,让读者产生共情。“人在我笔下不存在好人、坏人,只是写他人生中某个节点上的亮点。你看这个阿姨这么不容易,还这么努力生活,努力与人为善,难道不会生出新的勇气,继续厮杀进明天?”
不过,也有豆瓣网友说,《在菜场,在人间》的腰封上说是一本非虚构写作,但里面出现了早夭的孩子、不被待见的“赘婿”、能共苦不能同甘的丈夫、因隐忍丈夫出轨而精神失常的能干女人等叙述,这位网友有点不明白,薄薄的一本书里,怎么能密集记录这么多普通人的悲苦,“读到一半,几次忍不住停下来确认,这本书是非虚构对吗?为什么比小说还要不可思议?”
“其实普通人的一生,没有多少是平安顺遂的,前面你看到微笑,后面是成吨眼泪。”对“励志”,陈慧也有自己的解读——“就是‘比惨’,看到比我们过得更不容易、更在泥潭里挣扎的人,这时你才会产生励志的想法。我经常就拿我自己做例子劝别人,‘你看我,生病、远嫁、离婚,不还是要过吗?’”
生父母、养父母
陈慧说,她这种摸到了人生烂牌,也要想办法打好的性格,来自特殊而快乐的童年。
4岁那年,她的养母因为结婚多年没生育,四处求医无果后,打算抱养一个孩子回来“压头”做“领弟”。当时,她的生父在内蒙古当兵,生母一个人在农村拉扯4个孩子很艰难,陈慧就被抱养到十多里外的蔡家庄养父母家,小名改成“领娣”,生活了整整十年。
在很多篇文章里,陈慧都说,虽然是“招弟”,但在养父母家没受过一点委屈,相反,全家上下把她视作掌上明珠来疼爱。说到养父母、爷爷奶奶,她的词汇都是宽容、善良、淳朴、能干之类,“乡下那种形容好人的词用在他们身上,一点不为过,这种宽松的环境,养成了我乐观的性格”。
养父头脑活络,会做生意。家里卖包子,开杂粮行,还有一间磨坊。磨坊生意很好,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请邻村一个石姓男子来做帮工。他带了很多书来,有古龙、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还有《故事会》《山海经》《故事大王》。放学和周末,陈慧把石叔叔的书全看了。
看到陈慧如此爱看书,养父又带她去城里买《365 夜童话》《格林童话》,两本书定价就要将近30元。当时,整个蔡家庄也只有养父舍得买如此昂贵的“闲书”。陈慧说,这段广泛的阅读经历让她长大后自带能言会道的“社牛”性格。“小时候的阅读很重要,人的情商就是阅读带上的,在书里面自己去悟”。
14岁那年,生父转业回到原籍,家里跟着“农转非”进了城,她被接走。“养父母一家听后,全哭了。他们万分不舍,但为了我的前途,还是无条件地答应了。”生父母给陈慧最大的影响就是务实,“我爸主外,我妈主内,他们有一种过日子的能力,一起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可以说明陈慧生母善于过日子的细节是,她大姐的公公,一位说话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的老人,都这样夸:“哪怕是一锅白开水,许桂芳烧的,喝起来滋味也比别人要好。”
和很多人成年后还无法释怀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不同,在更加复杂的环境下长大的陈慧说,自己在两个家庭里都尽可能吸收他们的优点,“成年以后,当我处于逆境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教育就爆发出来了”。
陈慧尤其不喜欢别人觉得她“苦情”,“现在自媒体的套路是,把女性打造成一个掉在谷底、血肉模糊往上爬的‘大女主’形象。一个从小在温暖、宽裕、自由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有那么苦情吗?”
对于儿子,她也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提供他的所需,生日要吃“大餐”就吃“大餐”,暑假要看电影就看电影,带他游泳、打羽毛球,培养兴趣爱好,还买旱冰鞋,“以后他自己去社会上再‘苦情’”。
尽管儿子马上要高考,但说起他的学习和未来可能会考上的大学,陈慧心态很平和,“我始终相信,小孩子以后要走的人生路,父母根本没有能力干涉”。说这话的时候,陈慧好像又重新回望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起伏,“如果能尽量让孩子的童年,也就是人生的底色快乐,养成乐观的性格,长大后虽然很辛苦,但他们还是能够努力去挣扎”。
她又想起独自骑着摩托车进货的日子。当时,镇上能驾驭男式摩托车的女人不超过3个,瘦小多病的她是唯一还骑几十公里路去进货的人“。我戴着头盔、后备箱上驮着几大箱货从镇上大街飞驰而过的时候,他们看着我都说,‘太彪悍了!’”
“生活不停地给你塑形,你想要保持一个好的站姿,肯定要不停调整自己。”陈慧又说了一句人生感言。她口才非常好,接受了这么多记者采访,说话基本不重样。她还笑着说,每个采访完她的记者,走的时候都不那么焦虑了。
只是,暮色四合,众声消散,小镇重新归于寂静时,一种挥之不去的遗憾总在陈慧心中缠绕:“我是一个异乡人,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其实是孤单的。有时候我觉得,从江苏到这里辛辛苦苦一场,到最后还是一个人,如何让我把这里当成一个家?”
离开陈慧家的前一天傍晚,西斜的落日把天空染得半红半蓝,远方是延绵的山峦,门前是哗哗流淌的小溪。陈慧第一次主动说起,《在菜场,在人间》里她最喜欢的一篇是《鲫鱼》,讲一个乡村少年,对村小实习女老师的朦胧好感“。我这辈子没有经历过爱情,就在故事里寄托了我的情感。”她说,文中有一处描写她尤为喜欢——
“月色如水,黄朝奉对着漫天的星子吹起口琴,吹的是新学的《茉莉花》。露水落下来了,肩膀上湿湿的。他想,茹老师真是个好女孩,美丽,善良。他吹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吹,一边想:不知道宿舍里的茹老师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口琴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