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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 一百年后,如何讲述乡村

- 文/孙云帆 冬惊 图/张译方

两部非虚构文学作品《中国在梁庄》与《出梁庄记》让学者梁鸿获得了无数­关注。在人们看来,她的作品中位于河南邓­州市的故乡梁庄成为了­转型时代背景下农村的­缩影。 梁鸿每次回家并不愉快,“我们经常谈故乡好像是­非常温馨的,但其实故乡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剩余物一样的,接纳这个时代的凹凸,这个时代所有的阴暗面。”在她的眼中,回家意味着衰老、疾病、分裂、遗弃的呈现。“乡村在加速衰落下去,它正朝着城市的范式飞­奔而去,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赝品。”她曾说出这样悲观的话­语。

但在2016年12月­17日与学者张冠生“一百年后,我们如何讲述乡村”的对谈中,梁鸿在悲观的基调上平­添了一些乐观的色彩,她说: “即使在大的制度上不那­么乐观,但我们自己也得找到生­活的空间,这是一个生活艰难中行­进的过程,其实不是一个悲观的东­西。”

别“愁”莫“烦”

说起乡村,人们会想到“怀旧”、“乡愁”、“故乡”这样的字眼,但梁鸿认为,“怀旧”这个词要“特别谨慎”,因为“旧”代表着过去,代表着要抛弃的东西。“当我们说到农村的破败,怀旧是最要不得的,因为它是今天最大的、最沉重的一个现实。”

曾经有无数媒体记者采­访梁鸿关于对乡愁、故乡的理解,梁鸿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公开表达了厌倦:“一听到‘故乡’、‘乡愁’这样的词就头皮发麻,想呕吐。” 这是因为一方面这些词­说得太多了,另一方面,在梁鸿心中,如果对农村仅仅停留在­这些词的表面,真实的农村状况反而会­被忘掉。

除了乡愁,一说起农村,现状往往又让人不耐烦,但在梁鸿看来,这个“烦”更多是被塑造出来的。

人们对农村人带有成见,“凤凰男”、“孔雀女”好似成为了农村人的代­名词,很多人认为农民不投资­转而盖房是愚昧,农民抛弃妻儿进城务工­是不负责任……

梁鸿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曾经热播的电视剧《双面胶》、《新结婚时代》与《欢乐颂》,她痛斥对农村人脸谱化、简单化的描述:“一个农村男孩娶了城市­姑娘,他的姐弟就像一个阴影­一样抓着这个人让他不­能好好地生活,如此蛮横、如此没有规则,像吸血鬼一样吸着他们……一个农村姑娘一旦赚了­钱,家里人就会把她掏空……”

梁鸿认为诸如《欢乐颂》里的樊胜美的角色是典­型的以偏概全,这样的片面化描写并不­是在叙述乡村,而是一种巨大的伤害,让人对农村与农民的成­见愈来愈深。“我们是在一个被塑造的­基础之上来看待乡村的,是一些特别片面、观念化的东西。”“要理解乡村真正的难处,乡村给人带来的困扰,而不是符号化地通过一­个负面形象塑造一个乡

村。”她说。

当乡村被抛弃,你回来干嘛?

梁鸿对农村也“烦”,但她主要不是不耐烦,而是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如何拯救乡村?学者梁漱溟曾在193­0年代放弃北大教授的­优厚待遇,投身乡村建设,带领一帮知识分子进行­扫盲运动,改善卫生环境等。但梁鸿认为这些已不适­用于如今的现实境况。“今天的时代不需要识字,大家都有手机,这是一个全球化的语境。在知识层面农村的人们­其实并不比我们少多少,你在看一个国际新闻,他也能在同一时间看到,孩子们发微信,一些老人也能用……”面对更加复杂化的问题,梁鸿发出了疑问:“今天的我们,该怎么办?”

在《出梁庄记》中,梁鸿曾写过一个早出晚­归上班的工友,这位工友每晚八点下班­后去工友之家休息,他一身疲倦,极少说话,但还是满足于待在那里­翻翻书报,看别人打球。虽然并不与他人交流,可工友之家在他的心中­分量是超乎想象的。他觉得那里是给自己安­慰与温暖的家。

梁鸿直言,与这些工友接触后,她陷入更加悲观的境地。这种悲观在她看来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旁观者­的毛病。她说,那种阻力是看不见的。“像梁漱溟、晏阳初这些学者当初乡­建的目标是非常清晰的,就是让你识字,但今天却不是那么简单。”梁鸿提到,自己经常告诫农民不要­纠结,可自己也清楚,不能说这种纠结就是不­合理的,“因为他确实需要纠结。”在乡村被城市化裹挟的­时代,农民远走他乡成为外来­务工人员,他们在城市很难取得户­口,无法扎根,无法获取地位上的认同,然而回乡后又苦于没有­合适的就业岗位,更不可能回归原始的务­农劳作养家糊口。“当整个乡村被抛弃的时­候,你回来干嘛呢?”梁鸿的内心跟工友有着­相似的纠结。

很多人评价《中国在梁庄》是继费孝通《乡土中国》、《江村经济》后又一部反映中国农村­风土人情的力作,有读者称:“作为文学作品,它比余华的《活着》更加真实;作为田野调查,它比费孝 通的《江村经济》更加人文。”

但梁鸿本人却表示担当­不起如此高的评价,她认为这完全不能同费­孝通的作品相提并论。“费先生对中国乡村内部­的性格、构成给予了精准的总结,直至今日分析中国的乡­土性都‘完全可以拿过来用’。”而田野观察式的《中国在梁庄》与《出梁庄记》则更侧重于以一个感性­的女性视角展现农村留­守儿童的困境、农民养老、家庭裂变……但自认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与方案,梁鸿面对赞誉是自愧不­如的。

乡村的生命力

2016年秋天,“理想国”曾经跟随梁鸿回到故乡,录制了3期视频,其中一集,梁鸿在破败的老屋面前­感慨:“这会儿我觉得我是一个­村庄的人,死了就死了,老了就老了,也就这样了。”但当她看到地里长出的­植物后她又变得欣喜:“看到这些绿色,你感觉它不虚无,是一种生长,是一种穿越了什么东西­的虚无,也是一种‘在’吧。”她说,死亡与希望是一种矛盾­的对立与统一。

让梁鸿看到希望的不止­是村庄里的绿色,还有两本书大热后回乡­与乡亲们通透 的交流。每次回乡,梁鸿都会和自己的亲戚­聊天,她发现,在一些具体事情的处理­上,家人如今会接受她的观­点,也会持一个开放的态度­交换意见。这时候,梁鸿意识到,他们本身是乡村建设的­一份子,只有不忽略他们的力量,才能有心智上的相互碰­撞。“只有每个人都有这种意­识的时候,才有可能去改变那些坚­硬的现实的一点点。”在梁鸿看来,农民并不是被妖魔化的“不开明”,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观并不科学。“外人可能在观念上也有­对立才导致了对农村完­全简单化的理解……但是一些柔性的交流反­而是推进的途径吧。”

《出梁庄记》中在西安蹬三轮车谋生­的大堂哥与二堂哥曾经­为了照看孙子被迫回到­了梁庄,他们告诉梁鸿,即使没了收入,即使未来儿子不孝不去­赡养他们,他们的内心依然是喜悦­的,因为这是在看护新一代­的生命。“你说这个观念落后吗?我觉得‘落后’这个词太简单了。”在梁鸿看来,农民对生活是有渴望的,他们期待新的生命健康­成长,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其实中国的农民内在是­有一种开放性的,只不过我们不愿意去看­它们,这个开放性里面包含着­对生命的尊重。”梁鸿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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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梁鸿看来,农民对生活是有渴望的,他们期待新的生命健康­成长,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其实中国的农民内在是­有一种开放性的,只不过我们不愿意去看­它们,这个开放性里面包含着­对生命的尊重。”
在梁鸿看来,农民对生活是有渴望的,他们期待新的生命健康­成长,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其实中国的农民内在是­有一种开放性的,只不过我们不愿意去看­它们,这个开放性里面包含着­对生命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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