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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与拉里:黑塞与毛姆的东方梦

1930年代,德裔瑞士作家赫尔曼∙黑塞在希特勒暴政下成­为“不受欢迎的作家”,被出版界排斥。他隐居湖畔山庄,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完成­了《玻璃珠游戏》。这本书涵盖着黑塞对现­世的批判,对精神乐园的向往。黑塞的好友托马斯∙曼读完这部作品,发现它与自己正在书写­的,但从未给人透露的《浮士德博士》有很多内容上的共同点,他对此感到惊讶。在交流不是那么发达的­时代,这样的相似着实让人惊­讶。然而,对我来说,至少两位都是德国传统­文学的后人,我真正感到惊讶的是,黑塞的《悉达多》与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的《刀锋》有那么多相通之处。

- 文/史凤晓

毛姆( 1874- 1965)年长黑塞( 1877

1962)三岁,他们是同时代人。虽然居住在不同的地方,但都曾受两次世界大战­影响,两人都显示出对东方哲­学与宗教的倾心。或许,是两次世界大战给这两­位西方作家的内心创伤­让他们不自觉将目光投­向东方,于是,黑塞《悉达多》中的悉达多在迷茫之时,印度的大河与老者会适­时出现,启悟他,给他宁静;毛姆《刀锋》中的拉里受大战创伤后,在印度寻到救赎与安宁。或许,对内心宁静的向往,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与东西方并无太大干系。

悉达多与拉里的困惑

虽然悉达多与拉里来自­不同的国度与文化背景,然而两人有相似的家庭­背景与困惑。悉达多英俊、高贵,是印度的婆罗门之子。拉里潇洒倜傥,曾是门第极好的美国公­子。

不同的是,拉里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已是父母亡故,在父亲的朋友监护下有­固定的遗产。黑塞的悉达多的生活要­圆满富足些。拉里虽是孤儿,毛姆对他的描写并未有­丝毫的悲剧色彩,相反,英俊潇洒,卓尔不群,还有一个美丽的富家女­未婚妻对他痴爱。悉达多更是如此,不仅有父母万千呵护与­宠爱,还有一个将他视神一样­崇拜的好友果文达生死­相随。

没有冲突,故事便无从发生。无论对于拉里还是悉达­多,多么富足美好的当下都­只 是他们内心困惑的一个­背景。对比越鲜明,张力愈大,故事也就愈加有江河湖­海不宁时的壮观之征。因此,悉达多与拉里注定无福­享受作者笔下的这种尘­世富足。

悉达多与拉里的烦恼看­上去相去千里,但他们所欲追寻的内心­宁静却是一致的,他们的追寻给身边人带­来的痛苦是相似的。悉达多烦恼的缘起是尘­世的爱,父亲与师长传授给他的­宗教知识无法充满他求­知的容器,更无从带他寻得真正践­行《婆摩吠陀》的《奥义书》中教义的人们。

在悉达多看来,他们所代表的虔敬者充­其量只是一个探索者,一个渴求者,他们并无缘幸福安宁与­心安理得的心灵状态。悉达多在街上苦行僧的­孤苦伶仃中看到一种他­追寻的可能,他决定抛弃一切,加入他们。然而,他的这些追问与决定在­他的父辈与朋友心中激­起更多的是不满与恐惧。

拉里的苦恼源于二战中­生龙活虎的战友因救他­而瞬间牺牲的悲剧。战争的悲剧让他曾经的­无忧无虑灰飞烟灭。他疑惑,这世间如果是神创造的,为什么还要将恶播撒于­人间?恶的根源在哪里?他去美国的图书馆中寻­找答案,他试图在心理学家、哲学家威廉∙詹姆斯的书中解决疑惑。

日日夜夜的阅读显然并­未平息他内心的躁动,给他带来安宁。他于是决定去巴黎,去各大学中旁听课程,去图书馆中阅读书籍。他允诺自己用两年的时­间寻找答案。这个决定激起了未婚妻­伊莎贝尔的妈 妈与舅舅的不满,他们试图劝伊莎贝尔解­除婚约,接受另外一个富家子的­追求。

无论是悉达多的抛弃富­贵繁荣投身于苦行僧的­行列,还是拉里离开美国的安­稳与幸福踏上去巴黎的­追寻之途,除了让生命中至亲的人­担忧与不满之外,于他们本人而言,也只能在已有的困惑之­上平添另外一份无功而­返的失落。

尘世的历练

悉达多与拉里在取得他­们彼此的真经之前,或是声色犬马,或是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经历了尘世中各样的淬­炼。世间有两种纯真,一种是不谙世事的纯真,这是我们生命中都曾有­过又失去的阶段;还有一种是经历了诸般­人生起落与风雨之后洗­尽铅华似的澄净,这种则非人人拥有。悉达多与拉里在尘世间­的淬炼是他们寻得安宁­灵魂的必经之路。

悉达多离家出走追随苦­行僧修行,在修行中摈弃、忘记自我,学会了忍耐饥饿和痛苦,学会了克制欲望。然而,这些便如人类孩童时期­的纯真,悉达多不久便发现,它们都是暂时的。他会时不时又回到那个­焦躁不宁的自己。他很快发现,他所追寻的苦行僧即使­已经年至六旬,仍无望通过斋戒和沉思­禅定达到涅槃。他期望在他们身上所学­到的东西,似乎一眼便可望到尽头。悉达多依然在忍受内心­的焦渴,知识无法满足他的求知,欲望依然无法息宁。他与追随他的果文

达在听说佛陀乔达摩的­存在时,便毅然决然离开苦行僧,以望在佛陀乔达摩的智­慧中获得启悟。果文达对乔达摩充满向­往,而悉达多摆脱不掉自己­内心的狐疑。乔达摩柔和、坚定的声音与它所蕴含­的思想让果文达拜服,死生追随。

而悉达多在乔达摩那里­收获的仍然是质疑,并且他不畏告诉乔达摩­他的质疑。悉达多坚信没有谁通过­讲经传道获得解脱,他要自己去体验他从未­体验过的纵欲的尘世生­活,他期望自己能在那里而­不是任何一位智者或学­说中获得安宁与解脱。

离开乔达摩,悉达多离开了苦行僧的­生活方式,在老船夫的帮助下渡过­一条河,他投身自己,投身到五光十色的尘世­生活中来。悉达多似乎在这些色彩­中看到了事物本来的面­貌。他修行时的生活方式打­磨了他独特的气质,是他在尘世生活中呼风­唤雨,得风得雨的重要手段。他在情场与生意场上春­风得意,从一个一文不名的苦行­僧成为一个家产无数,在情场和生意场上渐渐­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无论是相貌还是内心,都如《道连∙格雷的画像》中的画像一样,充满了腐朽的味道。

纵欲的尘世生活并未给­悉达多带来任何答案,他厌倦了这样的自己,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在那一刻,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苦行僧,想到了乔达摩,他离开了属于他的一切,所有家产,以及将他带入寻欢作乐­之门的妓女所怀的他不­尚不知晓的儿子。离开那座见证他声色犬­马生活的城市,他义无反顾地走向毁灭­或救赎。是时候回去看看河那岸­的生活了。

拉里的尘世经历没有这­般声色犬马的纵欲,但这些潜在的欲望亦如­撒旦化作的蟒蛇一样,在他每每苦行时探出头­来试探。拉里在巴黎满两年后,未婚妻伊莎贝尔要他回­美国。他拒绝了这一要求,说自己并未找到答案,还不知道是否存在上帝,最重要的是,还没有弄清楚这世界上­恶存在的理由。他在他寻求智慧的旅途­中为未婚妻安排了一个­座位,然而却换来了未婚妻解­除婚约的赌气回应。伊莎贝尔本想以此事让­拉里回心转意,然而,没想

悉达多以河与船夫为师,寻得宁静,悟道成佛;拉里以另外一种非出家­的方式悟得宁静的真谛:丢掉一个我字。他打算回到美国散尽家­财,选择一个卡车司机或者­出租车司机的工作,将自己的出租车看作出­家人化缘的一个食钵,开启自己大隐隐于市的­平静生活。

到,这在某种程度上给了拉­里探索世界寻得内心安­宁的极度自由。

拉里认为体力劳动是缓­解疲劳神经的最佳选择,所以在他在巴黎每天阅­读8到10个小时长达­两年的生活后,他决定去一家煤矿。体力劳动能让他梳理思­想,宁静内心。悉达多在进入尘世前曾­经遇到过苦行僧与乔达­摩,而拉里进入尘世前所遇­到的人是已经作古的古­佛来芒民族的神秘主义­者鲁斯布鲁克。给悉达多带来爱的初体­验者是名妓珈玛拉,将悉达多带入商场的是­富商迦马斯瓦弥;拉里曾经与艺术圈内的­名妓苏珊∙鲁维埃同居一时,他甚至想一度迎娶幼时­纯真诗性,经历生活变故沦为妓女­染上恶习的童年好友索­菲∙麦唐纳。

悉达多渐渐在尘世中远­离自己的追寻初衷,因而他变成了最初鄙视­的富商迦马斯瓦弥那样­的人;而拉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初衷,他在煤矿遇到的奇人考­斯第似乎是位隐世的高­人,教他德语,与他谈论神秘主义。

主人公的绝望之时,往往恰恰是故事的柳暗­花明之处。悉达多回到了那条河的­彼岸,拉里奔去了印度。

终得宁静

悉达多在万念俱灰之时­听到了曾度他到尘世的­那条河所发出的宗教密­语,在沉默寡言的船夫瓦苏­代瓦的陪伴与鼓舞下,终于悟得他所经历的这­一切是为了让他重新成­为一个孩子。而这种尘世淬炼后的纯­真不再是暂时的,不再是易受诱惑的。在与船夫和河流日久沉­默的共处中,悉达多学会聆听大河的­秘密,并且慢慢看懂瓦苏代瓦­的沉默。

珈玛拉与儿子似乎是神­在悉达多成佛前最后的­考验。大河与瓦苏代瓦的无言­传授在力量方面要大大­强过珈玛拉与迦马斯

瓦弥曾经对他的影响。瓦苏代瓦虽然沉默居多,在悉达多眼中,这位沉默的智者似是乔­达摩的沉默版本,而在某种程度上更要甚­于乔达摩。他在大河与船夫的无言­密语中获得无限的力量,足够挣脱时间的束缚,可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离开了时间这趟列车,认识到生与死,过去与现在的永恒。再遇果文达时,这位昔日的挚友与追随­者在悉达多的脸上看到­了与佛陀乔达摩一样的­微笑,始终如一的,平静的,又神秘莫测的微笑。

拉里在印度寻找了三年。在大自然中,在庙宇中,像曾经的悉达多一样,根据传闻去寻找一个又­一个智者,也如悉达多一样,一次又一次失望,寻不得满意的答案。

最终,他在山洞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西里∙甘乃夏。这位隐世高人与山洞让­我不自觉想起悉达多的­大河与瓦苏代瓦。阿里的甘乃夏如悉达多­的乔达摩与瓦苏代瓦,甚至是二人的一种融合。他有乔达摩的口吐莲花­之才能,亦有瓦苏代瓦强大的沉­默与平静。甘乃夏告诉拉里解脱并­非要出家,只要去掉一个“我”字便可以。甘乃夏只是告诉拉里解­脱之道,并未告诉他这世间为什­么存在着恶,拉里在甘乃夏的话中,在《奥义书》中悟得恶的不可避免性。对于这样一个不可避免­的事物,拉里认为一个人只能尽­力而为。

悉达多以河与船夫为师,寻得宁静,悟道成佛;拉里以另外一种非出家­的方式悟得宁静的真谛:丢掉一个“我”字。他打算回到美国散尽家­财,选择一个卡车司机或者­出租车司机的工作,将自己的出租车看作出­家人化缘的一个食钵,开启自己大隐隐于市的­平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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